还乡

钟力晔

青山应召驾车返乡。

车子驶入盘旋的山路，两侧大山郁郁葱葱，山谷中鸟儿轻轻鸣叫，空气清新甜润，仿佛人间仙境。青山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依恋着故乡。

那年青山十六岁，要到城里去打工。父亲问他：“在家务农不好吗？”他说：“山里太穷，等我挣了钱，给家里盖大房子。”父亲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就明白这样的一双眼睛是绝对不可能在田间地头窝得住的。青山就这样离开了家乡。到后来，他真的给哥哥姐姐们翻盖了新房，帮他们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自那以后村里人只要教育孩子就总是把他挂在嘴上：“看看人家李青山，多有出息，学学人家……”只是父母亲执意不肯让青山盖新房。

母亲总是说：“在老房子里住惯了。”

青山无可奈何。

青山想起那一年，他头顶上“优秀企业家”，“杰出青年”的光环烁烁放光。事业成功，志得意满的他身心空前膨胀。很少到城里去的母亲听说了他的事情后，二话不说，找人开车带她到城里，径直找到青山的公司，抡起常年劳作的结实手臂，一巴掌抽向他。不需要有人帮忙指认，母亲准确地找到公司里那个妖艳的女人，一杯茶水泼在她身上，让她很快就从公司里消失了。公司里的上上下下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一片哗然，最后所有的人对老太太肃然起敬。一记耳光和一杯茶水挽救了他的婚姻，让青山和妻子至今感念不忘。

还有那一年，哥哥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让他回家。当他十万火急地赶回家时，却发现父亲正坐在院子当中剥着老玉米。他埋怨父亲说：“您没事啊？您这不是给我添乱吗？”父亲突然亮出多年不见的严厉口吻问他：“你为啥拖欠工人工资？”他愣了一下，马上恢复了正常：“不是不给，我先用一下，我急用钱，想先压几个月再发工资，现在的老板都这么干。”父亲听了气得把一个玉米棒子扔在他头上：“这些农民工都是你从咱村里带出去的，你这么做对得起全村的父老乡亲吗？人做事要凭良心！别人我不管，你写好你的一撇一捺！”青山蔫头耷拉尾巴地回到城里，马上给工人发了工资。

及至父亲真的病危，青山正身处异地。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再也见不到他了。然而父亲他老人家却执意不肯闭上眼睛，顽强地等待着，一定要等回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当青山冲进家门跪至父亲床前时，父亲欣慰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一句什么承诺。他明白了，赶紧说：“爸，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我妈,我一定写好我的一撇一捺……”父亲平静地闭上眼睛，走完了一个北方庄稼汉子平凡，质朴，勤劳，善良的一生……

车子终于开到了家门口，院子门口的两棵老杏树上已经挂满了金黄的杏子。往院子里走，小路两旁的菜园里种着黄瓜，西红柿，韭菜……硕果累累，两颗李子树的枝条上坠满了紫红色的沉甸甸的李子……院子角落里的“小黑”听到动静，一跃而起，“汪汪”地叫个不停。母亲推门出来，只轻轻一句：“山子，你回来了。”青山就红了眼圈。母亲拉住他往屋里走：“快进屋，早饭都准备好了。”

桌上摆好四盘小菜，一盘西红柿拌白糖，一盘小黄瓜蘸酱，一盘炒土鸡蛋，一盘炒香椿，还有香喷喷的蒸卷子和大玉米。青山拿起筷子，眼泪就涌出来。“这大老爷们的，咋吃个饭还落泪呢！”母亲说。母亲拿出了几本存折，说是哥哥姐姐们的积蓄，青山不肯要，母亲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将来你要连本带息还给哥哥姐姐们。”青山这才收下。“给你爸上几柱香吧！”母亲说。青山轻轻点点头。

父亲的坟在果树环绕，风景如画的山上，那里是父亲生前常年劳作的地方。上山的路很窄，他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虽已年过七十，走起路来却像小伙子，而他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母亲回过头幽默地说：“山子，你这喘气声都赛过咱家“小黑”了。在城里光动脑子都待废了，明早跟我上山干活去！”

祭拜了父亲，母子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青山给母亲讲述了自己这大半年来的变故：一场不成功的生意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官司。几套别墅和汽车都用以还债，自己已濒临破产。此次还乡他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然后就要回城里处理大大小小的事物。

经历过无数大悲大喜的母亲早已荣辱不惊，她平静地听完青山的诉说，豁达地拍拍青山的肩膀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从前我们家那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大不了回家种地，也能把债还清，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

明月当空的时候，青山和母亲摇着扇子坐在院子里乘凉，聊起小时候的往事，无限感慨!那个时候多好啊，那时候他和哥哥姐姐们还小，无忧无虑的。父亲像山一样强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母亲是那样的年轻美丽，妩媚动人。那个时候生活虽然清苦，但却总是那么地快乐……

山区夜晚的星空是如此的迷人，无数的星星真的有如小学课本里所描述的那样在不停地眨着眼睛。青山想把家乡所有的美景都牢牢印在心里，生怕美好的东西稍纵即逝。

山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青山每天和母亲上山务弄山上的桃树，梨树，枣树，核桃树……喂猪，养鸡，养鸭，养鹅,张罗农家院的每一件事。他格外珍惜跟母亲共同度过的每一天。没事的时候，他会很深情地看着母亲的满头华发，跟母亲亦步亦趋的模样让母亲想起他孩提时代那黏人的可爱样子。

青山长久以来的失眠症神奇的自愈了，大肚囊慢慢地不见了。他由一个白白的肚腹凸起的忧郁的虚胖子变成了一个黝黑精瘦的目光深邃的结实汉子。他又有了从头再干的勇气和决心。

返城的时间终于到了。母亲依依不舍地送他到村口。“山子，妈妈老了，不盼你能大富大贵，就希望你们全家能平平安安的，平安就是福。”母亲说。他点点头。母亲递给他一个大信封说：“你爸活着的时候留过话，说是你有需要的时候拿给你。”他接过来要打开，母亲挡住他的手说：“回家再看吧！”母亲在村口一直站到看不到他的车子为止。

车子在山路上行驶着，青山终于忍不住停下车，打开那个粗糙的信封。那里面有一张六万元的存单，他明白那是父母一生的积蓄。还有一本存折和一个泛黄的卷了边的小本子。存折里有一笔存款，户主却是他的名字。他有些疑惑，打开那小本子，逐页地翻看，一直看到泪流满面。

小本子上父亲的字迹已经褪色，却清楚地记着：

1986年。青山外出打零工，过年给家里50元钱，孩子太不容易了，只有十六岁呀！……

1987年春节,青山没回家，不知孩子在外面过的怎样？能吃饱吗？穿得暖不暖和……他写信总说很好，真的好吗？……

1988年春节,青山回来了，给了家里1000元钱，儿子长大了，也长高了。真是出息了……

1990年春节，青山给家里添置了彩色电视机，全村的人都挤在咱家看春节晚会，孩子他妈美得夜里睡觉都笑出声来了……

1992年。青山结婚了。全村的乡亲们都来了，好热闹啊！……老爷们全喝醉了。

1993年。青山的女儿柳杉出生了,小家伙长得像青山媳妇，挺俊俏的……

1994年。青山带着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外出干工程。后生们都高兴极了……春节的时候青山给了家里三万元钱……柳杉会说话了，那小嘴可巧了……

1995年。青山给哥哥姐姐翻盖了新房……富了也没忘了家里人！有这样的好儿子真是我和他妈妈的福啊！

……

2000年。柳杉在城里上小学了。城里花销大，我跟孩子他妈商量，把青山给家里的钱存起来，不要花，给青山留着……

2001年。柳杉脑瓜好使，又考了双百，我孙女真有出息！像青山！

2002年青山的分公司成立了，你说这孩子，你济一个公司干呗，开什么分公司，多累呀……

2004年青山的儿子柳松出生了，我大孙子长得像青山。哭声大，嗓门大，吃得多，像个老爷们！……

本子的后面换成了母亲的字迹，也逐年地记着：

2005年青山他爸去世了……

2006年柳杉考上了重点中学。孩子从小就很努力，挺棒的。……柳松张了好几颗小牙了……这小家伙太能吃了……

2007年青山又开了一家分公司……孩子，你还失眠吗？要注意身体呀！你太忙了！

2008年……

2009年柳杉考上了重点高中，个子老高了……

2010年我大孙子柳松上小学了……

……

这破旧的小本子记录了他这20多年来的人生轨迹。

青山把车息了火，推开车门走下来，朝着家的方向郑重地跪下，叩了三个头，沉浸在一种平静而又柔和的情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