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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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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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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梦

高林有

父亲如果建在,应该有95岁了。他读过书,当过兵,做过工人,但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种地。种地他可称得上行家里手,是被公认的。我认为父亲最喜欢的还是文化。他说的话有文化的力量,眼神里有文化的向往,甚至在他的梦里都有文化的影子。不过那时农村的文化,是极其简单和枯燥,即便这样,他仍是穷追不舍。

父亲脾气柔和,跟我们从来没吼过,更没有捅过我们一手指头,着急时也总是商量的口吻。父亲遇事却很刚强,打我记事起,他经历了许多坎坷,却没有听他说一句软弱的话,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即便在他病痛弥留之际,也不把痛苦的感受表露半点,始终安详自若。那天,他突然睁大眼睛,用柴棍一样的手,颤抖抖从床铺的垫子底下抽出一张纸条,示意母亲接过。母亲不识字,但看到那张发黄的纸片立刻就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它干什么?!”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纸条,上面斑斑墨迹,看不清一个字。我们不解地望着母亲,母亲话未出口泪先下来了:“那上面有你们父亲的梦!”

父亲断断续续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干部,很受乡亲们敬重。早在合作化时期,他领着部分乡民办起全乡第一个初级社,风生水起,然后又把全村的农户都吸收进来,办起高级社,为带领乡亲们致富费了不少心思。

上世纪五十年代,天津农村还是十分落后的。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基本上属于那种“通讯靠吼、出行靠走、治安靠狗、洗浴靠沟、娱乐靠逗(逗小牌)”的状况。村里的文化娱乐活动更别提,荒芜得像一片沙漠,白天听钟声下地干活,晚上点油灯上炕睡觉,别说是广播电视,就连个半导体都见不到。村里来个耍猴的、变戏法的,算是天大的奢望。大人们凑在一起逗小牌儿,孩子们凑在一起打尜儿、摔泥娃娃是最吸引人的娱乐活动。这样的生活,让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民感到枯燥无味。

有点文墨的父亲,托人从市里买来一架“娱乐琴”。说是琴,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子,上面绷几道弦,弦上固定着两排写着音符的按键,弹起来声音单调、粗糙,可是父亲感觉还是蛮好听的。据说,这琴是从日本传到中国的,和当时的“口琴”、“笛子”、“唢呐”一样,是农村少有的几件土乐器。

“娱乐琴”是父亲劳作一天后唯一的爱好和乐趣,像沙漠里刨出的一丝甘泉。他不但自己爱弹琴,还动员一些年轻的社员一起弹。每次从市里办事回来,他总会捎来一两架娱乐琴,送给喜欢的亲友们玩,我的老舅、三伯还有几个社员,都成了当时的好琴手,还经常凑在一起演奏几曲。后来,高级社开会研究,要兴办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活动。

有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一批人,父亲领着他们在村北的海河边盖起了一间小房子。没过多少日子,他们又拉来了好多机器设备安装在房子里面,其中还有一台柴油发电机。又过了些天,这些人挨家挨户上门安装“小喇叭”,人们这才知道村里要通有线广播了。当时区里刚刚成立广播站,广播信号是通过电话线传输到村里的那个“扩大站”,然后再发送到各家各户。

“小喇叭”入户是村里的一件大喜事,人们晚上不再斗牌了,围在“小喇叭”下面,聚精会神地听新闻、听戏剧、听相声……活像一群小学生坐在台下听老师讲课,大气儿都不愿意喘了。对于父亲来说,“小喇叭”既是上级领导的嘴巴,也是文化娱乐的伙伴。“小喇叭”每天早上和晚上广播两次,上级领导的指示、国家的新政策、气象预报,还有父亲喜欢的戏曲节目,还够全的。每天早晨,父亲必定听完广播才下地;油灯下,父亲把小本放在炕上,拉过个小板凳坐在炕边,伸着脖子,支愣着耳朵,一边听着,一边用铅笔在本子上记着画着。遇见播送戏曲的时候,父亲便放下铅笔跟着唱上几句,京剧《苏三起解》就是父亲跟着“小喇叭”新学的节目。母亲在一旁打趣说,这“小喇叭”要是挂上几年,你爸爸的耳朵一准抻得比驴的还长呢!父亲笑着说,对喽,“小喇叭”就是给人们按上两只长耳朵,千里以外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儿的呢!

很多时候,社委会的干部聚在我家,一边听广播,一边商量春种秋收的大事,遇到饭口母亲就热情地留下大家一块吃饭。有一次父亲笑着对母亲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小喇叭”说了,今后我们的日子好着呢!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家家一辆自行车,人人一件皮夹克……说着父亲神秘地掏出一张纸条在母亲眼前晃了晃说,你看看,我们的目标可不止这些,这上面写得好着呢!美味佳肴送到家,千里之外能说话,坐在炕头看大戏,开着汽车走天下。母亲不识字,看也不看父亲手里的纸条,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做梦去吧,你能赶上楼上楼下就不错了!父亲说,我想的不光是咱自己,是大伙儿的事!你放心早晚会兑现的,不信走着瞧!父亲走后,母亲问大哥,你爸爸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玩意儿?大哥说,应该是开饭店、打电话、看电视和坐汽车呗。妈妈嘴一扭:哼,你爸爸成天就会做梦想美事儿!

社员们听惯了“小喇叭”,感觉还不满足。父亲就把他在造纸厂的一个会鼓捣电器的工友请到家里,请他给社员们攒几台收音机。吃住在我家,不给工钱。那位工友姓冯,两个门牙挺大,父亲叫他冯师傅,我们背地叫他冯大牙,饭量很大,每次来我家母亲都愁的不知给他做什么好饭吃。我记不清他来我们家多少次了,只知道他给好几十户社员攒了收音机,虽然都是东拼西凑的杂牌货,但听起来音质还不错,关键是价格非常合适,比市场的“美多”和“熊猫”等名牌便宜的不是一星半点。

有了“小喇叭”和收音机,村里的社员们好像天南海北的事情都知道,连走路的样子都和以前都两样儿了:嘴里哼哼着,脚步还踩着乐曲的节奏。邻村的社员们扭着嘴儿说,看人家美得个个像拾了狗头金似的,快成神经了。父亲说,狗头金没有拾到,我们却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小喇叭”让社员们学会了唱戏,地头休息时大家还你一段我一段地互相比着唱,不尽兴时还扮起角色演起来,地头成了戏台。有一次大家看父亲走过来, “哗”的一下各就各位干起活来,有的止不住背地偷笑。父亲说,别介,接着演,我正想看看呢!如果你们有这个天赋,咱明天就成立评剧团。大家一听说成立剧团,高兴地又聚在一起演唱起来。

不久,社里真的成立了一个业余评剧团,叫“民主评剧团”。每到春节或农闲,组织排练安排演出,还把天津评剧院的“小仙灵霞”请来指导。他们先后排练和演出了《海棠红》《啼笑姻缘》《杨三姐告状》等剧目,每每演出村里的小广场总是挤得满满的人。那几出戏,我最爱看的是《海棠红》,林丽大姐皮肤白皙嗓音也甜润,扮演的海棠红做派好、唱段好,掌声不断,人人喜欢。“大胡子”大伯平日里和颜悦色,可他扮演的那个可恨的“大帅”那么可恨,不知为什么有时和他走对面儿也不愿理他。

评剧团的开销是很大的,好几道大幕、各式各样的乐器、随时变换的服装、还有化妆品,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哪能养得起呢!但社里有严格的规矩,所有开支包括演员误餐吃饭,都是演员和社员们捐的钱,社里的公款一分也不能动。捐款都是自觉自愿的,没人到家里去动员,大家打心里愿意,有多有少,都是主动交到剧团里。

那年春节,母亲递给父亲几十块钱,说脚上没鞋穷半截,你大小也是个干部了,到市里开会老穿布鞋叫人笑话,自己抽空买双皮鞋吧。父亲高兴地接过来,说这钱来得正是时候。一个月过去了,妈妈看不见皮鞋的影子,就问父亲你怎么还没买呀?父亲说买啦,你没看见戏台上演员穿的新鞋吗?母亲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三联篮球队”。一到农闲或是星期天,村里十有八九要举行篮球比赛,人们像看大戏一样似地聚集到篮球场。“三联”的队员们,穿着漂亮的球衣,精神抖擞,把对手打得稀里哗啦。邻村的何庄子有一个“友联篮球队”,经常是手下败将。市里工矿企业来的球队有点半专业性质,不好对付时输时赢,赢了全场掌声,输了嘘声不断。久而久之,“三联篮球队”打出了名声,在全区举行的首届农民篮球比赛中,打败了以篮球老大自居的“葛沽篮球队”,全村的社员像娶了儿媳妇那样高兴!

看到这般情景,父亲高兴地对我们说,“嘛叫幸福?吃穿不愁?腰里有钱?不行!还得有文化、有追求。”我越来越发现父亲这个只有四年私塾底子的老农民,心里竟然想的这么多、这么远。

改革开放后,父亲不再担任何职务,每天老是闷闷不乐。我问母亲,父亲是不是不当干部了有点闲得慌?母亲没好气的说,他的梦还没做完呢!

此时我已调到区政府机关工作,星期天或者节假日经常回家。有次回家,我给父亲买了一台半导体,吃完晚饭就高兴地拿给他看,说您不是爱听戏吗,解解闷儿吧。父亲拿在手里颠了颠,又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个通遍说,这个小家伙儿真是不错。说完把收音机递给我,说我要的不是这个啊!我问父亲,您想要的是什么呢?

父亲拽着我走出家门,晚风嗖嗖,还真有点凉。

我们一前一后来到街心的那个小广场,这里曾经搭过戏台,曾经是篮球赛场,但如今我们只看到了广场的一头立着一个铁架子,上面焊着一只铁箱子,箱子的铁门开着,里面有一台14寸黑白电视,好像正播放一场足球赛,月光下的人群,个个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不时发出阵阵唏嘘声。14寸的电视,尽管屏幕上飞着“雪花”(模拟电视信号图像不清),但是上百号人看得津津有味。

父亲附在我的耳边说,你是个国家干部,还是个管文化的,你看到这个场面心里是嘛滋味?这电视就是千里眼哪,人如果没有眼那日子还有什么意思!父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重锤敲得人心慌。我劝道,这件事您不能太着急,这需要有个过程。您想过吗,一台14寸黑白电视430元,一台12寸彩电998元,几乎相当我们两年的工资,而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更是不敢问津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您就等着吧。父亲急了,你们当干部的就会说这种套话,等、等、等,不想办法往前赶,等天上掉馅儿饼嘛!

回到家里,我一句话也不愿说,父亲却唠唠叨叨没玩没了。人哪,肚子要吃饭,脑袋也要有饭吃啊!改革开放,不能光搞经济,也有群众文化的事儿啊!母亲哼了一句,你就惦着你那个文化,你以为自己是总理了!父亲吼道,我不懂?我告诉你吧,文化就是让人心里明白道理,让人们生活有乐趣!晚上,我躺在土炕上,琢磨着父亲瞎操心的那些话,难以入睡。

不久,我还真的买了一台黑白电视,14寸的,是岳父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在电视厂帮忙买的。每到节假日,我就用自行车把它驮到父亲家,让一家人享受快乐,也让爸爸消消火。母亲说,这电视可是个好东西,不用出屋子哪的事儿都知道,真像你爸爸说的,坐在炕头上看大戏了。父亲呢,有时也瞄上两眼,但从未坐下来从头到尾看到完。我问母亲,父亲那么迷恋电视,现在怎么一点兴趣也没有呢?母亲说,你爸爸是“看戏流泪,替古人担忧啦!”

到了彩色电视机普及到农村的时候,正是农村改革开放最关键的阶段。我从区委调到广电局工作。父亲看到家家有了电视,一改往日沉闷的情绪,脸上见了笑纹,话也多起来,时常哼起小曲……”

自打父亲的骨盆摔坏之后,他的身体便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和爱人把父亲接到家里疗养,我们每天上班,怕他一人在家寂寞,就准备了许多废报纸,买来毛笔和墨汁,让父亲练毛笔字。但我们发现,父亲最感兴趣的还是有线电视,他经常拿着遥控器搜索电视频道,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中央1、中央2、电影频道、戏曲频道、体育频道……可只要我们一进屋,父亲便把遥控器一扔,脸色阴沉下来。我们不知哪里慢待了老人,更不敢直问。

父亲的病好得差不多了,说要回去,临走时,给我撂下一句话:“你是管数字电视的,光对父母好还不行,还要对乡亲们好。你们住镇里的人都看上了数字电视了,可我们村里人什么时候能安上呢!”我立刻明白了父亲不悦的原因,连声说:“您放心,明年就推广到农村啦。”至于安装数字电视还需要大量资金,还需要网络技术改造,还需与各镇协调等困难,我没有告诉父亲,害怕他气得再骂上我两句。

1998年,全区有线电视实现了镇镇通;2004年,全区165个村庄除了一些偏远村外,基本实现村村通。还有几个没能及时建网的村子,包括我的老家,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其实影响接通的原因并不是村子偏远,而是网络干线要做一个隧道,穿过一条正在建设的高速公路。还有,后期建设的网络干线一律不得架空,全部转入地下管道,家乡的这项有线电视工程拖延了一些时间。我很少回家面对咄咄逼人的父亲,害怕他那两只怒目圆睁的大眼,你纵有千条理由也抵不上他那一张硬嘴。不管怎么说,这几个村子的有线电视建设,一直在脑子里转悠,还确实有一点父亲的因素。

2005年1月29日,区的有线电视和全市有线电视联网,实现了全市数字电视整合,由此天津有线电视进入了一个数字化、专业化和多功能化的时代,这是全市群众文化事业建设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回忆10多年的发展历程感慨万分!由最初的模拟电视10多个频道,发展到数字电视近百个频道,而且宽带网、数字广播及各种家庭生活服务功能一应俱全。

几个月后,父亲的心脏又出了问题,去了几次医院,给的方子也都是保守治疗。父亲每天躺在他那个单人床上听半导体,再没有力气跟着里面的声音哼哼了。不久,海河边的几个村子规划要建旅游风景区,村里在附近打桩盖楼房,村民们要告别世代栖息的土屋了。父亲高兴起来,盼着新楼房拔地而起,盼着有线电视通到村里。有时回家,父亲老是瞪着大眼珠问我:“咱村什么时候安数字电视?”我说:“快了,快了。”母亲劝父亲:“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别操那份闲心啦。”父亲急了:“怎么是闲心?你忘了入社时小喇叭说的话了吗?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今天的确都实现了;可那时候人们眼光太浅,就是没想到数字电视这个好文化,坐在屋里什么都能看见、听见,多好呀! ‘奥运’就要到了,到时候用数字电视看‘奥运’多高兴哪!”真不知道父亲病弱的身体,哪来这么足的劲头,那声音撞得我心里直发颠。我马上拍着父亲的背说:“爸,我向您保证,一定让乡亲们看上数字电视的‘奥运’!”

2005年农历七月初七,是父亲81岁生日,他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我们围着他,一口一口地喂他吃生日蛋糕,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他说农村景色好,即便光秃秃地没有一棵树,空气也新鲜。和城里比就是缺少娱乐的地方,现在越来越好了,再有了数字电视,就不愁没有开心的事情了。我说,将来农村不光有数字电视,人家先进国家手机上什么都可以看到,连花钱都不用拿票子了,我们只是早晚的事。父亲笑了,哪多好啊,现在农村人都往城里跑,将来城里人就要往乡下跑啦……

一个月之后,父亲就离开了我们。他临终前掏出的那张纸条,虽然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但如今在我的心里却十分清晰:小喇叭、收音机、评剧团、篮球场、黑白电视、彩色电视、数字电视、宽带网……这就是父亲的文化梦啊!他如果活着,纸条上的东西可能还要多……

北京“奥运”召开前夕,我们村的数字电视工程竣工,八百多户村民看上了数字电视。开通那天,村委会门前扭起大秧歌,燃放起鞭炮。我想起了父亲的梦,驾车奔往月牙河畔的公墓。在父亲的墓前,我大声地说:“爸爸,您放心吧,现在村里通了数字电视,全村人坐在屋里什么都能看到了……”墓碑上,父亲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似乎泛起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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