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光辉

滑卫红

妈妈走了，我的心被一种钝器击穿，无力自持，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此，没有了妈妈。

大年三十凌晨3点，凄厉的电话铃声打碎了夜，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你的母亲走了，过来看一眼吧。我慌得不知所以，一件一件套衣服，分不清上下反正。在赶往父母家的路上，有一个声音在心底狂喊:为什么，为什么，这两天就没去看望母亲呢，怎能这么肯定大年初二会看到她?

 再见到母亲时，她已没有了痛苦，虽然受病魔折磨多年，但这一刻，她解脱了，神态安详，好像你问候一声，她就会坐起来和你笑，和你说，我的妈妈到了天堂。

 天津风俗，丧事不过年，当天，我们把母亲的后事料理完成，除了几位至亲(母亲的弟弟妹妹)，我们没惊动任何亲友，因为大家都在迎接新年，因为母亲一向不叨扰人的本性，我们丧事简办，让母亲入土为安，母亲和我的爷爷奶奶在永安公墓团聚了。

 妈妈，多么温暖的称呼，每个人都被这两个字拥抱过，亲吻过，幸福过。如今，我叫声妈妈，泪水长流，今生今世，我们无缘再见……

 在芸芸众生里，我的母亲普通而平凡，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做她该做的事，尽她应尽的本分。而对于我们三姐弟来说，她是伟大的，她赋予我们生命，她用爱来帮助我们成长和完善心灵。

 母亲是敬老孝亲的典范，不善言辞的她用行动在儿女心中树起丰碑。15岁她没了爹(我姥爷35岁突发脑溢血去世)，作为家中长女，她独自从山东赶赴天津，顶替我姥爷进药厂当了学徒，用自己稚嫩的肩扛起一家五口的生活重担，那时候，我的姥姥在山东老家没工作，身边还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学徒工收入微薄，生活压力让母亲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花，她常年穿补丁摞补丁的工作服，吃食堂最便宜的饭菜，还时常饿着半个肚子。食堂一位大师傅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对我母亲说，孩子，你正在长身体，这样节俭会毁了自己。这样吧，你每天最后一个来，交5分钱，我把剩饭剩菜都给你。在这位好心人关照下，我母亲可以不饿肚子了，而且运气好的时候能吃上一两口肉菜。就这样坚持着，母亲帮助姥姥把弟弟妹妹们都抚养长大。后来，母亲结婚了，还坚持每个月给姥姥寄钱，就是在我们姐弟三人降生后，家里经济吃紧，奶奶忍不住抱怨时，倔强的母亲也不改初衷，坚持给山东寄钱，只是，她自己更节俭了，经常是兜里没有半分钱。好吃好喝都济老人孩子，长期的营养缺乏让她得了低血糖病，几次休克在马路上。当年少不更事的我还误会她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整个童年，我没从她手里要出过一分零花钱，长大后我才知道，母亲不是不愿给，而是真没有。

 人有双重父母，母亲孝敬我姥姥，更孝敬我奶奶。她从结婚时就和我奶奶住在一个屋檐下，知道我奶奶独自抚养我父亲长大不容易，所以，事事把婆母当亲妈对待，恭敬孝顺，尽心服侍，就是受了委屈也不争辩，而且她常对我们说，你们奶奶不容易，你们长大了都要孝敬她。母亲和我奶奶一同住了30多年，亲亲热热，和和睦睦，让奶奶享受了天伦之乐，直到为老人养老送终。

她的这些行为让我们仨孩子从小就知道尊老孝亲，关爱他人。

母亲是山东人，脾气耿直，说得少做得多，在家里，在单位，多苦多累都不抱怨，心里从不为自己打小算盘，本本分分过日子，踏踏实实作人，坦坦荡荡做事，这就是她的人生信条。在我父亲遭受政治迫害时，她坚持和我父亲站在一个战壕里，用一己之力扛起摇摇欲坠的家，呵护年迈的婆婆和养育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十年如一日。我父亲冤案平反，成为人人称赞的工人作家，四处请他去讲座，邻居同事都羡慕她嫁了个名人，母亲却淡然一笑，继续埋头做工干事，和以前没啥两样。荣辱不惊，直面困苦，这就是我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

 有人说，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后，她的德行可以影响三代人。我觉得此言不谬。我的母亲只有高小文化，但她却哺育出三个大学生，我们姐弟三人走上社会都成为有用之才。弟弟白手创业，成为传播文明文化的儒商，回馈社会还提供许多就业岗位;姐姐是人民教师，我是杂志社编辑，先后加入天津作家协会，与父亲一起出席天津作代会，一门出三个作家在天津文坛传为佳话。如今，我家第三代人也成长起来，都知书守礼，尊老爱幼，助人为乐，积极进取，这与我母亲树立的良好家风大有关系。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这就是我母亲，夫妻生死与共，甘苦相守近60年，像春蚕一样吐尽最后一根丝，才恋恋不忘地离开人间。母亲，一生没做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谁说她不伟大？她德昭后代，对于滑家，对于社会，她功莫大焉！！！

 生活的艰苦把母亲打磨成铁娘子，铮铮铁骨，永不言败，也令她丧失了表达柔情爱意的能力，她就像一座待喷发的活火山，心里滚动着炙烈的爱的岩浆，外表却冰冷寂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只记得她两件小事。一盒热稀饭，一个温暖的脊背。

 那年我和姐姐同时参加高考(姐姐是三年制高中，我是两年制高中)，因考场离家远，就自带了干粮，中午在学校吃。中午时分，我和姐姐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边说话边啃干粮，门吱扭一声开了，母亲满头大汗走进来，一言不发走到我俩面前，放下一个用毛巾包裹着的饭盒，打开，一盒稠稠的白米稀饭，“快吃，我还得回去上班！”像似命令，又像监督，我和姐姐免为其难喝下这盒粥，我在心里抱怨，妈呀，您要是心疼女儿，就不能买碗三鲜汤吗，一盒饭箱里蒸的白米粥，值得跑这么远的路吗？母亲看看我们喝完，揣着空饭盒下楼了，我无意中踱到窗口，看到母亲的背影，在七月烈日下，越来越小。25年后，我女儿参加高考，酷暑的太阳对我这个作母亲的人毫无威力，我站在考点楼下等女儿，明晃晃的光线送来白米粥的香气，这是母亲的味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25年前的那盒白米粥是母亲能给予我们的最好礼物。

 上初中时，我爱跑爱跳，一次课间，和同学打逗，从楼梯上跌下来，右脚向后转了180度，万幸没伤到骨头，只是挫伤跟腱，得在家休养三个月。白天，家人都上班上学，只有我一个人枯坐，我受不了清寂，哭着喊着要上学，妈妈拗不过我，就天天背着我去学校，中午送饭，伺候我如厕，歇班时背我去医院做康复按摩，那时候我贪恋上妈妈温暖的背，恨不得脚不要好起来，这一背，整整两个多月。

 沉默寡言，默默奉献的母亲挺着腰板堂堂正正过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不得不接受家人的照顾，每当她清醒片刻，都会露出深深的歉意，还会说，让你们受累了，每当此时，我都眼眶发热，情不自已，母亲，你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畏手畏脚，生怕给家人，给子女带来麻烦，这不正是我们尽孝的时刻吗，我们要回馈您对我们50多年来的爱呀，为何您狠心地关闭了与我们情感交流的通道，一个人在精神的荒漠里苦苦跋涉，耗尽心力，您听到女儿的呼唤了吗？我们就是白发苍苍也需要温暖的母爱啊，有您在，我们就有家，就有可以依靠的大后方，就有战胜各种困苦的勇气，您怎能不负责任地出走了？我要您回来，全家人都需要您回来呀，可是，您听不见，您越走越远……

 您生病后最怕的是被送进养老院、医院。有一次，您晕倒了，120把您送到医院，刚打上吊瓶您就醒过来了，拼命拔下针头，疯了一样往外闯，劲大得谁也拦不住，我们只好办理出院手续。从此，我们知道您不去医院。

 还有一次，我们带您去蓟县旅游，住进一家疗养院，您说啥也不住下，一个劲地闹走，我们不理解，还和您生气，是父亲与您心灵相通，领着您到大门口看牌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疗养院，是疗养院，不是养老院，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您满眼迷惑，只是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您的这份恐惧和无助深深击痛了我们的心，全家人决定，既然打不跑病魔，那就手拉着手陪着您一起面对。

 病魔真是一个贪婪鬼，它吞噬了您的精神，还要摧毁您的身体，几年后您半身不遂，不能行走了，卧床了，体能越来越弱，家人都为您担心，父亲精心照顾您七年，见您日渐委顿，就招来儿女，说，你们母亲病重，到了临终关怀的时刻了。于是，我们开始24小时轮班。 晚上，夜里，我躺在您身边，听您或粗重或细弱的呼吸，听您喉咙里不时发出的一两声痰鸣和长啸，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自责自心底疯长，为什么我这么自私与麻木，在您能够享受天伦之乐时不给予您更多的关爱呢?如今，您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医学和家人都无能为力，只能祈祷您生命之火多燃一天，再多燃一天，几个时辰，几秒钟……

 在静静的夜里，我望着您憔悴的脸，思绪奔腾，暗夜无边，您的手从被子里伸出，四处摸索，我握住了您的手，传递我的爱……

 一周后，您走了，没有等一等，让女儿再看您一眼，就这么决绝地走了，您没给家人添麻烦，却给我们留下无边无际的思念，母亲，慢慢长夜又来了，您让女儿往哪去寻您那双慈爱的手，长夜呜咽，天地共鸣，母亲，您在哪里呀，家人和女儿们都想念您……

 我知道您不希望子女在今后的岁月里以泪洗面，您希望我们都幸福，所以我会收起悲伤和泪水，双手合十，为您祈祷，天堂里没有痛苦，辛劳了一生的母亲，您安息吧。女儿永远爱您。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