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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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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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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

成学 章玺

丁凡平被镜头里的影像感动了。

那是一个身穿普通花格粗布褂的少妇,面对着一轮绚丽的朝霞,在山顶的长廊上端坐着。倏忽间,她的怀抱里拥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是男孩女孩已不重要,夺人眼目的是他脸颊上一层映着霞光的绒毛,竟然是一圈金色的轮廓。丁凡平就想起自己刚刚三岁的儿子来,心里就涌上了暖意。他赶忙调好了光圈,对好了焦距,连续按了几十下快门儿。

等把相机从眼前挪开,少妇已经踽踽远去,只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

回到了农家小院,采风小组的成员免不了相互展示白天在风景区的收获。丁凡平自觉矮人几分,就闪在一旁观望。这次的摄影采风活动是市委宣传部牵头的,成员都是各局委党办宣传或者工会口的负责人,手里拿着的都是一千万以上像素的数码相机。那天赵科长的心情极其阳光,拿着市委的通知对丁凡平说:“小丁啊,这次采风你就跟我走一趟吧,开阔开阔眼界嘛,也露一下你的真功夫。”赵科长的处级职称马上就要通过审核了,急切地需要有人与他共享。起先丁凡平还犹豫,这年头搞摄影成了烧钱的艺术,他手里只有一架单反的三星老机器,实在是羞于见人拿不出手。科里那台价值三万的爱普生,平常由赵科长一人把着,轻易不撒手。赵科长说:“你到咱们宣传科也有四五年了,一直跟我跑前跑后的,这回就算是犒劳犒劳你吧。”也是,丁凡平平时在赵科长手下工作,兢兢业业事无巨细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得有一次出去游山玩水的机会,就当是小小腐败一回吧。

到了采风小组丁凡平才发现,自己永远是领导们的配角,连艺术创作也不例外。这些科长处长们手头的装备都是高档的,什么奥林巴斯尼康,房管局党办的主任光一个广角增距镜就比他的三星单反贵一倍。丁凡平在心里连声嗟叹。

赵科长喊了起来:“小丁小丁,你来看看我照的日出怎么样。”

笔记本电脑里是一幅上佳的日出照片,长焦镜头捕捉到了霞光万道的瞬间。丁凡平由衷地赞叹说:“真是不错,好像就在眼前喷薄而出一样。赵科的这张准保能入围。”

有人说:“小丁,把你的大作拿出来让我们品一品呀。”

“就是嘛,常听赵科说起你,你就是在基层搞摄影搞出了名堂,才调到宣传科来的。”

丁凡平连忙说:“不,不,暂时还拿不出来,我的机子是单反的,等回去把胶卷冲洗出来再说。不好意思了。”就有人诧异说:“你还用传统的胶卷儿呢?不会吧?赵科长说:“我们小丁是真正搞艺术创作的,不像咱们,娶媳妇打幡凑热闹。”

还真让赵科长说中了,摄影大赛的结果出来,丁凡平的《朝霞》得了一等奖!

这就是真正的艺术创作和业余玩儿票的区别。丁凡平夺得了一等奖并非浪得虚名。在采风活动时,他始终是处于低调的,不显山露水不言不语,但他一直在留意着。赵科长他们用的是现代化的高精设备,取的是山山水水的景物。而他扬长避短,捕捉的是人物。就这张《朝霞》,以其结构严谨、反映人物传神的主题构思,足以将其他作品比将下去,技压群雄。

赵科长由衷地佩服,他拍着丁凡平的肩膀说:“我说没错吧,小丁,你是真正搞艺术的。你的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我们的洋枪洋炮,佩服啊!我为咱们局有你这样的人才而自豪!”丁凡平谦逊地说:“哪儿呀,您的《日出》也得了二等奖,彼此彼此。”赵科长说:“我那是跟着瞎起哄的。”

由于是市委宣传部组织的活动,媒体就用很大的篇幅作了报道,还把一等奖的作品刊登了出来。丁凡平的《朝霞》排在显要的位置。一时间,他在机关里名声大振。

名和利总是一对亲兄弟。一等奖奖金是一千元,对于丁凡平这样的小科员来说也是一笔外快了。颁奖仪式上市委宣传部长亲自给他发奖,当晚的电视新闻里他又露了几秒钟的面。丁凡平觉得自己在电视里显得挺傻的。

因了这次的荣誉,赵科长对丁凡平的态度极大地转变了。当然,以前我们的赵科长对丁凡平也没有多坏,现在是好上加好了。平常也许有发号施令的感觉,现在是完全的民主平等,一切工作都商量着来。虽然丁凡平的工作量一点也没有减。有一次赵科长趁办公室就剩他们俩了,就推心置腹地对丁凡平说:“小丁呀,这次的公务员考核,前三名是有机会报审科级职称的,你要加把劲。”

过不久,有一个各局宣传口负责人参加的会议,赵科长让丁凡平代表单位去了。丁凡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光凭一幅摄影作品就能让一个人的仕途飞黄腾达,这有点像作梦。

果然,梦很快就粉碎了。一纸法院的传票,把丁凡平一下子打懵了。

传票是由传达室门卫交给了赵科长,再由赵科长带回了宣传科交给了丁凡平的。丁凡平不敢相信自己会和法院有干系,撕信封的手不自禁地哆嗦,径直从中间撕开了。

原来是一个叫罗素英的女人,起诉丁凡平侵犯了她的肖像权。丁凡平这才知道,闯进自己镜头的那个少妇原来叫罗素英。

一旁的赵科长看见了传票的内容,很不屑地说:“笑话!侵犯肖像权?那是艺术创作,又不是拿出去卖钱。华县法院的这帮小子真是农民,连一点基本常识都不懂。”

此刻的丁凡平脑子里真正是一片空白,传票上的字在眼前跳成了一团黑斑。还是赵科长推了他一把说:“别慌小丁,我去找法院的熟人,好像民庭有咱摄影家协会的人。”丁凡平用哭腔说:“起诉的是华县法院呀。”赵科长操起了电话说:“天下同行是一家人,没准儿就有说得上话的。”

肖像权……!肖像权……!一连几天,丁凡平的脑子里都跳跃着这几个字。

临近传唤的日期了,赵科长带给丁凡平的是沮丧的消息。华县远离市区,本区法院的熟人都鞭长莫及。案情也不是吊人的猛料,普通的一件肖像侵权,就是有熟人也不够人情成本。现在凡事都要讲投入产出。赵科长叹着气说:“我就和你一块儿去一趟,见一见这个罗素英。总不能把我们吃了吧?”丁凡平说:“只要您准我几天假就行了,您就别去了,没用。”赵科长建议请一个律师,丁凡平说:“请律师也不少费用,还是先看对方是什么意思。”

再一次来到华县风景区,心情截然不同。瑰丽的景色在丁凡平眼里变得很肮脏,想想那个叫罗素英的少妇,那娇媚的印象也成了丑陋。

让丁凡平感到意外的是,原告并不露面,而是派来了一个代理律师,居然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居然很是秀丽,配上一身笔挺的职业装,显出另类的韵味。但她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先是惯例的庭外调解。这也是丁凡平所希望的。

美女律师的口吻盛气凌人:“请被告记住,艺术创作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不能侵犯公民的权益。被告无视这一基本法理,利用我的当事人的形象进行创作,未经我的当事人的允许就公开发表,并且参加了多项活动,给我的当事人造成了损害。”

丁凡平满腹的委屈:“我一点也没侵害罗女士,哦就是原告。我是在用相机拍日出时无意看见她的,是她自己闯进我的镜头的。而且,我也没有用于商业目的去赢利,我进行的是艺术创作,是市委宣传部组织的活动。原告在我的作品里出现只是素材而不是本人。”

美女律师说:“我们有证据证明被告在这次摄影活动中获得了利益。而且就作品本身来看,任何有行为能力的人都会看得明白的,我的当事人本身的形象已经构成了作品的大部分,根本就不是素材的问题。”

丁凡平说:“关于艺术作品的创作历来就是各抒己见百花齐放的,自古以来也没少有人对号入座牵强附会。这种由来已久的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咱们也没必要在这上浪费时间。”

美女律师说:“很好,那就讨论实质问题。基于我的当事人所受的损害,我们提出的赔偿额度是,两万元。”

就像让开水烫了一下似的,丁凡平失声说:“两万?这也太……太……”

美女律师的语调始终不变:“这是我们经过了多方论证和计算得出的,基本的数值。”

丁凡平胀红了脸说:“你们……真是……抢劫呀……我总共就得了一千块的奖金,还不算搭里的路费、宿费、胶卷冲洗费……”美女律师胸有成竹地说:“你的无形收益是无价的,但我们不想在这里列举,如有必要可以提供给法庭。”

从来就为人谦和、谨小慎微的丁凡平,此刻也是一腔的豪气,他忿忿地说:“那就法庭上见了。我拒绝调解了!”

机关的同事们表现出了少有的步调一致,他们完全支持丁凡平与罗素英打这场官司。赵科长义愤填膺地说:“不能眼看着艺术女神被万恶的金钱给伤害了。小丁是摄影界的人才,更是咱们局搞宣传工作的精英人才。我们要全力以赴地支持你。”大家纷纷表示,万一真的天理丧尽,丁凡平败诉的话,赔偿的钱由大家均摊。

把丁凡平感动得一塌糊涂。

到了开庭的那一天,赵科长弄了一辆大轿车,满载着机关的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开赴了华县。县城的小法庭都快挤爆了。

终于见到了原告的庐山真面目,却不是罗素英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

开庭后,又进行了一番关于艺术创作源自生活高于生活的理念的讨论。丁凡平一方认为艺术创作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肖像权侵犯,而原告一方坚持认为作品本身已经直观地用了原告的肖像,是事实上的侵权。又对所谓的精神损害赔偿各自举证,赵科长以证人的面目出现,列出了华县采风活动的费用明细,丁凡平刨去一千元奖金,还亏损了宿费交通费等等若干元,根本不存在获利。原告的美女律师则出示了刊登有《朝霞》作品的报纸、画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无形的收益,被告在其中得到了物超所值的荣誉。

法庭暂时休庭,等待判决。

再次开庭,法官宣布起立,宣读判决书。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丁凡平只听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咚咚”狂跳。

一声喊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等一等,我有话说!”

连法官都愣住了。谁这么大胆,敢扰乱法庭?就看见一个女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下子来到法官面前,粗声大气地说:“法官,这个男人说话不作数,我才是当事人。”

千呼万唤终于出来了,是罗素英!还是那件普通的花格粗布土褂,还是那种被忧郁笼罩的端庄。罗素英对法官说:“这个男人早就跟我离婚了,他没脸在这儿找人家要钱。要不是村长告诉我,因为我的相片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才不愿意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呢。村长让我说一句话,说我才是当事人。”

现场一片哗然。罗素英的前夫用伪造的委托书来提起诉讼,根本就不具有法律资格。法官当庭宣布本案撤销。

罗素英的前夫落荒而逃,不住地嘟囔:“这钱俺不要了。这钱俺不要了……”

罗素英走到丁凡平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了丁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此时的丁凡平有种雨过天晴的爽利感,就很阳光地说:“没事没事,我们相信正义是肯定会胜利的。”罗素英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是丁老师,我那天在山顶上,手里没抱着我的孩子。因为不可能有孩子了,我的孩子那天已经下葬了,他已经……没了……”

什么?孩子死了?丁凡平觉得身后一阵阵地冒凉气。

罗素英的眼泪不住地淌:“我男人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我两年前就跟他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前一段时间,孩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浑身发烫。等我从山上赶到县城医院,孩子就没救了……下完葬转过天,我来到了山上,想再看一眼太阳,再看一眼朝霞。我孩子的名字也叫朝霞。”

朝霞?那映着一轮霞光闪现出金色轮廓的孩子的名字,也叫朝霞?跟丁凡平获奖作品的名字一样?真的这么巧?

“不对呀。我明明看见的是你抱着孩子的呀。”丁凡平的声音都发颤了。

罗素英抹着泪说:“我就是在孩子下了葬的转过天去的。老人们说,孩子的灵魂在第二天的早晨会对着阳光升天,碰好的话能在云彩里看见。”

越说越玄了。丁凡平脑后的凉气更加凝重了。“可是,相机是不会骗人的,作品也不会骗人的……当初就是因为你抱着孩子,那孩子那么可爱……映着朝霞的轮廓那么动人,所以我就……”不等丁凡平说完,罗素英说:“我谢谢你了丁老师,你是受了神灵的召唤,看我一个女人想孩子太苦,就拍了这样一张照片来安慰我……”

丁凡平连声说:“不、不,大嫂,这可不是什么安慰的事,摄影创作是不允许弄虚作假的,我拍的作品是绝对真实的。那天你确实是在山顶上,我们采风小组的人都看见了……”

赵科长开口说:“这件事也好办,小丁的相机是单反的,肯定有底版,把底版拿出来看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事件出现了这样的发展,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按照赵科长说的,看一看丁凡平的胶卷。

于是,一行人又都浩浩荡荡地坐着大轿车开回了市里,直奔丁凡平的家。胶卷很快就找到了,展开来一看,大家都愣住了——就见应该是《朝霞》位置的地方,胶片上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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