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凡
有些年头没回老家了,老屋也破败得不成样子。叔伯还有哥嫂们说,回来看看吧。于是,一身简装返乡。我想难得回来一次,得好好住上几天,解解乡愁,顺便打听村里和我同龄人的情况,然后约约,在我家破旧的院子里开个茶话会,一起聊会乡情,展望一下未来。
离家30年了,回来的频率竟是越来越少。说心里话,为有这样的念头,我都感动得流下了泪水。这年头,我轻易不被感动的。
傍晚,夕阳很净,浅浅的红抹在白云里,有飞机不时划过,拉出柔绵绵老长的线。再定睛望,深邃的天空里,有点点星光在动,分明是人造卫星在跑圈。这些都是值得骄傲的事,只是如今有些惆怅,生活不仅被密麻麻的声波笼罩,更被纵横交错的光波切割,透明深刻,置于大地之上,完全遮掩了个体光闪。
通知了十多人,都说要来。我很激动,到院门前迎。他们事先似乎进行了统一,都穿了皮鞋。抬脚进入到我老屋的时候,就有一道道光从暗淡已久的门槛上闪了过来,蛮有份量。
最先来的是牛伢,他家住我家隔壁,那时没少端着碗两家里吃菜,还有时一个竹床睡到天亮。随后是军伢,他家在村东头,背后是我们小时常常光屁股玩水的池塘。过了好一会,明伢来了。明伢是我们村长的孩子,打小就说话冲。我同他们一一握手,以示欢迎。
我准备了上等的云雾毛尖,水也烧了两壶,花生、巧克力、黑瓜子、绿茶瓜子,还有烟等堆满了小方桌。小方桌有些来头,是我上学时的课桌。那时都是各自准备桌子,从和桌子差不多高,到单手就能举得老高,陪伴学习生涯的物件忠实有情,占驻着整个思域领空。这次回来,搜寻了好半天,才从屋后间的柴房里找了出来。我轻轻拿手抚摸,任由往日的痕迹和气息浮现,甚至缓缓弯腰,低下头去,亲吻了桌面。我没有清洗,而是找了块布,象征性地擦去桌面还有桌腿上的灰尘。擦的时候,有蜘蛛织的网在桌面下横行,我微笑着,在曾经的气息和温度里,微笑而舒缓地面对。
缓缓身子,不时看看门外,听听门外,待确认没有声息后,就开始茶话会了。四个人,也蛮好,不在多,精就行。一桌牌,可以打通宵的。我这样想,但肯定不会这样来做。我惊奇地发现,一桌牌的生活,早已经在生活里消失了,我的生存环境与这些绝缘。
军伢点了支烟,冲牛伢打趣,那天你孙女也上牌桌了,后继强盛啊!我注视了一下牛伢,显然是想知道情况。牛伢说,都是她奶,牌瘾大,老是抱着她打牌,没多久就会了。
明伢说这个年代的伢们都能,什么东西都不用教,看着看着就会了,才5岁多就能上牌桌,真是个精怪,还没桌子高哩。
我没接话,时光飞快,在明伢的头发上时髦地跑了回马拉松。我有想触摸他头顶的念头,只是及时收住手,觉得这样不礼貌,至于友好地上前拥抱一下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奢望。不知何时,习惯性的握手,已经成了所有见面的礼节,再做其他,似乎就出格了。
牛伢是我当年小学的同桌,记忆里他头大大的,特别聪明,就是有些腼腆,常常被老师扔的粉笔头击中。那些粉笔头应该是冲向我的,只是有一只眼不好使的老师总是搞错了方位。好在后来老师适时作了补偿,让牛伢成了他的女婿。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家伙以后了不得。刚改革开放那会,牛伢随村里众人一起挤绿皮火车,到深圳及沿海经济特区讨生活。那时,牛伢没什么手艺,但有力气,建筑工地多,新工厂多,满世界一片热火朝天局面。沐浴潮中,一身力气的牛伢埋头苦干,忙了几年,爱人便跟在了身边,女儿和儿子则成了留守儿童,随父母一起生活,感受田间地头最纯朴最原始的自然。
眼前闪现众多和我一般年纪的人。在那样一个年代,都是以这样的模样走出乡村,走向城市,虽然我是以一身军装走出的,说到底也是通过各样的方式走出家乡,到外面谋生活,改变生存模样。作为地球上的生灵,这样庞大的、不念家的群体,像候鸟一样生存,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印迹,烙在了社会进程的版图上。
昏黄夜色里,我看着牛伢,眼前闪现出满是抓紧生产、讲究效率,以及车水马龙、迅速扩充的城市,将小小的、为了理想而拼搏的人远远抛起来,抛过去,浪涌一样,不曾停歇。
我没做过专门统计,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人到底有多少,想来这个数字是惊人的,是庞大的。数字越大,越就表明这个群体的重要性和特殊性。我给牛伢倒茶,说这几年经济结构不断调整,现在在外主要做些什么?
牛伢摇了摇头,我在家里都待好几年了。打工要的是体力,不知道是前些年干苦了伤了身,还是上了年纪,总觉得没劲,便将之前种的地重新种了起来。别的咱不敢说,种地还是一把好手,能够很轻松很好地驾驭。前些年县上鼓励自主创业,我动了心思,一番考察后,决定养殖竹鼠。生伢你知道吧,这些年来,村里及周围村的孩子越来越少,当年我们上学的学校就慢慢空了。空着怪可惜的,我就将教室用了起来,养起了竹鼠。起先还不错,虽然忙的时候没日没夜,好歹收成不错,营利也还可观。没两年,市场出现了饱和,就只能维持。再后来,市场不景气,各种原料价格持续上涨,也就懒得养了。
我抿了口茶,脑海闪现着圆滚滚的竹鼠,在我们曾经读书的教室里一点点成长的场景,没来由地心头掠过一丝忧伤,真是物是人非,这才多少年,全部都改变了模样。
牛伢出去小解的功夫,军伢不屑地说,你莫听牛伢说的轻巧,他搞竹鼠养殖还是不错的,那玩意繁殖快,好管理,市场也不错,只是他那老婆,你不知道吧,他老婆管销售和送货,销来送去,和城里的一个餐饮老板有了一腿。这事后来让牛伢知道了,牛伢带了律师还有相关人找那老板要说法。后来,多年的老夫老妻,在一场自主创业面前,没能把握住,最终散了。
我莫名地一声叹息,朝军伢看去,想听听他的故事。军伢手端着茶杯,那粗壮的小手指,竟然离了杯体,小小地向外伸了过去。这样的姿势着实让我震惊。以前是紧握着,不能泄力,生活是需要拼命的,不拼,怎么能收获?现在呢?算是想明白了,也过明白了,得张开,适时卸力,才能让生活慢下来,优雅起来。
茶慢慢的,喝得有滋味了。明伢中间的时候出去了一次。我没理会,各人有各人的事,无需也无权去干预!明伢回来时一头的汗。我丢过去一支烟。烟是黄鹤楼,本地产的,档次稍高一些的那款。我没选择中华烟,在家乡的茶话会上,用其他地方的东西就显得不合适,甚至包括家乡话,我也憋了好一会,才慢慢适应用乡语来和他们交流。
我发现普通话一旦上嘴,家乡话就开始退步。许多时候,我在想着用一个什么样的字或词来描述一种心情,一种状态的时候,想着用家乡话来表述,却是想了许久都没能想起来。多年来,我发现我的语感在逐渐的退化,我在渐渐失去说家乡话,说乡语的能力。
黯然神伤的气氛包围着我。无论如何,我都得继续这样,好好活着,继续说着普通话,哪怕蹩脚,我得说着。生存面前,我别无选择。
不知怎么,我想起村后的那个池塘来,池塘靠山脚处有一口井,常年泉涌,供全村人饮用。那清甜滋味,一直挂心头的。军伢说你还想着池塘啊!小时候水清塘深,没少在里面游泳。这些年村里用上了自来水,池塘就慢慢干了,像一枚硕大的浅灰色伤疤,横存在村子后面。我问村前那条连通长江的河呢?军伢话语低沉了起来,你知道的,这些年来,大家生活越过越好,但各种欲望、纷争以及病痛迅速跟进,侵蚀了根基,河水慢慢变质,别看这样,每年依然有人勇敢跳了进去。
我沉默了好一会,感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痛点,生命的脆弱面前,提及生存的质量和生活的品位,还有许多的路要走。
快速回家的明伢给曾经是村长的老爹翻身把尿。两年前,他的老娘拖了一身的病,注射了各种药液无效后,纵向一跳离了世。
明伢的情况多少我能够感受。我曾做个这方面的深入研究,成果让许多人不好也不能接受。70年代出生的人,是当下生活里最为不容易的群体。我下这样的结论,并不唐突,但引起的反响却是哗然一片。我不是社会研究者,但我是社会人,用我的感受和亲身经历来论证,我还是有权的,至少,我提及到的这个群体,正在默默承受着,不愿吭一声,为信念而追寻,为生活而奔忙,从来没有懈怠过。生活面前,说再多的好话,不如踏实下来干管用。我这样想。
明伢出去的时候,军伢默默长叹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什么是生命?怎样活才像生命的样子?生伢你一直待在大城市,见多识广,你说说!军伢把问题抛给我。我想用我在城里学会的那一套大而广的概念来解释,可很快就发现,这样的问题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更没办法说透。我几欲张口的功夫,牛伢说你不来瓶酒我们喝喝?
我起身,拿了瓶剑南春打开,一时没有酒杯,就用茶杯替代。
生命是什么?我说是责任,你信吗?你知道吧,明伢有段时间酒喝的厉害,他是想让自己麻醉得动不了,然后不去管父母的事,孩子们的事,亲戚们的事。可醒来后,这些照样一样不纳,都摆在他面前,都得他去管。生活,真他妈的完整。我跟你说,明伢娘走的时候那个快啊,从医院的楼顶呼的一下,就下去了,也就是不到十秒钟吧。那可是十五层楼。我们都去了,也没和医院打招呼,一帮人一通收拾,直接就回了。按说我们可以和医院好好说道说道,但那天,我们都没去闹腾,太耗时间和精力了,我们哪儿耗得起?现在这世道出不得事,也出不起事。就拿我们来说,眼看着这身子板一天不如一天,头发一天白一天,皱纹一天深一天,不知道还能喘多久的气。我们得活着啊,活着就得做,不做谁管你?而那年老的父母,没成年的孩子,还有亲戚叔伯们,你还得花大精力来管。不管,你过得心去?
我端了酒杯,和明伢干,打心里想敬敬他。明伢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眼神,不了,我还是喝茶。
牛伢砸着嘴,眼神眯着。军伢低头,酒在嘴里,一时间,就有一条细线,从他的嘴里升腾出来。
牛伢拍了拍军伢的腿,瞧你那雄样!赶紧咽了吧。
军伢猛地抬头,岁月神偷,你急什么啊!生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跑的太快,连阳光都不会在上面停落,你还感受什么人生的滋味?
我愣了半天,有那么一会儿,好想拿起手机,将刚才的这一幕记录下来。进入新世纪以来,手机这玩意我发现越来越离不开了,每天像一幅醒神的药,不喝上一口,不满满地喝饱,就没有劲,就不踏实。
军伢这样的神态,我想多是他与养女儿的心态有关。他先是生了个女儿,隔了三年后又生了一个,同样是女儿。按说人们观念慢慢改变,生女更幸福的,可军伢还是不满足这样基本的幸福,他继续耕耘,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个,结果还是女儿。为生这个,相关部门多番上门,最终缴纳了8万元的社会抚养费。军伢想了许久,一直想不通,这费缴的窝囊,可不缴,活的更窝囊,后来就差给刚生的女儿取名叫八万,为这,媳妇好久都没让近身。就在前年,国家相关政策放开了,军伢竟然又动了心思,想继续生一个。
明伢叼着烟,朝军伢笑。不怕揭你的丑,就你,还生?还要生?你再生,还会是女儿。三个女儿多好啊,你就美吧,也不怕美死。
军伢站起来,拿脚要踢明伢。牛伢呵呵一笑,用劲踢,要听响啊,没响就好好开茶话会。平时你们可都能喝的,这会儿怎么秀气上了?是怕生伢供不起你们的酒?
我站了起来,牛伢示意我坐下。牛伢说,军伢你这想法不错,我倒是想看着,你媳妇和你大女儿一起生娃,到时看你怎么抱,抱哪个!
那会儿,我有强烈的愿望,就是发个朋友圈,把眼前茶话会的场景记录下来。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觉得拿出手机,然后在里面耕耘,是可耻的。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被这些侵占,搞得连享受时光,感受阳光,感受空气都成了奢侈。
夜色渐渐让小院模糊起来。我点了支烟,在眼前烟酒茶的氛围里,感触到他们的目光,分明是想让我说说。一时间,心思涌动。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感受同样的信息,都在努力生活,为着活着。活着,倒是越发觉得没有发言权了,我的生存太大众了,大众得吃喝拉撒都没什么区别。
我在等,等一个时机。这次回乡,想着在老家选块地,建一个生态文化创意产业分园。我已为此心愿而策划了很长时间。
此时,牛伢将头浅浅地低到两裆间,手里燃着的烟雾慢慢升腾起来,在长长的已经露出花白的头发里弥漫,我忽然就想着现在城市的模样,仿若在他的顶上世界里呈现。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哦,我不敢以此为玩笑,怕闪了爱点戳手机和电脑键盘的手指。
临走,明伢对我说,好好看看吧,村子马上就在平地了!
没来由地,一抹忧伤爬上心头。之前听哥嫂提及过,说村后一大片山头将被城里征用,修建一座大型垃圾填埋厂,以解决城市日益巨增的垃圾之患,我足下的村子也被纳入拆迁的范围。我问军伢,这是一个改善的时机,你的实际困难和问题多,到时候多提提,争取更多照顾吧。牛伢朝我望了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有些意味深长。
送他们出院子,院子外竟然站了好些人,男的女的都有,模样儿都不怎么清晰。我朝大家招招手,他们是我的乡亲,是我生命里的人,无论我认不认识,熟不熟悉。这样的情绪里,我都对他们怀满敬重。
夜深了,院子里满当当的,茶香,话香,还有酒香依然弥漫。我有些舍不得起身,怕破坏了这份宁静。想着近年来在各色社会氛围的熏染里,久已疲惫不堪的身心,竟是陷入忧郁症状态下的神情不得自拔。这样的神情显然不能,也无法向村里人袒露。
索性仰望星空,把这样的情景再多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