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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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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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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 枣 树 记

闵凡利

男人看了眼院子,又看了眼身边的女人。女人也在看着院子。从女人的眼神里,男人看出女人是满意的。

男人就又看了眼院子,长长舒了口气。院子是他家的老院子。他在这个院子长到十五岁,后出去求学——从村里到镇上——从镇上到县上。自从走出这个村子,这个院子回的次数就少了,直到父母亲都走了。

他在单位退居二线,想起了老院子。就给女人说,该回老家看看了!回来后,看到院子里荒着,就觉可惜,心里还有一些疼。

他就把院子整理了。院子本来不大,好整理,该留的留,该丢的丢。老磨没有丢,还是架在原来地方;他把原来的粪坑填了,填出一片花园;还有原来的猪圈,不养猪了,就不留了,栽了花。

看着院子,男人看出女人心里的满意。女人说:总觉还缺点什么。男人笑了,男人知道女人感觉缺少的是什么,就问:是不是缺个撑天的东西?

女人点头。女人是他的妻子,男人喜欢叫妻子为我的女人。出席一些场合时,男人就指着妻子介绍:这是我女人。

女人说:要是有棵大点的树,就太好了!

男人笑了,女人说到男人心窝里去了。男人征求女人:你说,什么树好呢?

女人想了想:桃树吧!

男人笑着摇了头,女人终究是女人,就是离不开那些小情调。女人是城里人,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长大,对乡下的风俗不是多懂。男人告诉女人: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家里不能栽桃!

女人不解,男人笑了,解释:老辈传下来的,桑树啊,老百姓读谐音,就是丧啊!不吉利!

女人嗯了声,笑了,笑时嘴角有些上扬。女人眼角的鱼尾纹一大把了,但笑的模样和男人初见时一样的。男人常说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上变了好多,就是你的笑,没有变,和刚见你时一样。男人说:当时爱上你啊,八成是喜欢你的笑。

男人说出原因:后不栽柳,就是说柳树妖,肯招惹人。

女人不解。

男人说:柳枝啊,随风摇摆,一摇摆啊,不是招惹着窗口了吗?

女人嘴一撇:牵强!

男人笑了:其实啊,“柳”和“流”同音,家里积攒的财运或别的好运气,都会流掉的。

女人问:桃树有啥不好?

男人想了想:家里栽桃树啊,怕家里出桃花事!

女人就开男人的玩笑:你这么大岁数了,就是让你出,你能出多少?

男人脸红了:我啊,让我出,也出不动了。

女人笑了:那就栽棵苹果树啊!

男人摇了摇头:苹果树肯招虫,需要时时打药什么的,太麻烦。再说了一个院子里都是农药味,也不好。

女人不知栽什么树了:那,你说什么树好呢?

男人想了想:枣树。

女人不解。

男人说:枣树啊,一不要打药,二不要打枝掐尖打叉,是个省心的树!

女人在家里什么都听男人的,嗯了声:就按你说的,栽枣树吧!

枣树苗是在男人的一个近门弟弟家挖来的。这株树苗的品种好,结的枣儿大,核小,果肉脆,成熟得还早。

苗子不大,小拇指般粗。男人先挖好大大的坑,坑底施足底肥,又用水灌了,等水洇干了,才栽上苗子。

为护好这株苗,男人费了心思。虽在院子里,有院墙护着,男人也用树枝在树苗四周围了,这样一是可提防谁家的羊跑到院子里来把树啃了;二是给来院子里的人提个醒,它现在幼嫩,需要呵护。

自栽上这棵枣树,男人回老家比以前勤了。以前父母在,男人常回家,一个月必须一次,有时两次,有时还多;父母过世后,男人是想起来回家一趟,属于半夜里哭妗子想起来一阵子的那种;或是老家有红白事了,那是非回去不可。可现在不同,心里时刻挂牵这枣树,仿佛这树是他的两位年老的父母,或刚刚热恋的情人。有次,是岳母的寿辰,头天晚上说好的,去给过寿。岳母的家在城市的另个方向。男人抬头看看太阳,却对女人说他要回老家。理由很简单:枣树该浇水了。男人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要不浇水,树会旱死的。女人很生气:不就晚浇一天吗?难道明天去,就晚了?男人摇摇头:树苗娇,就似怀里抱的婴儿,一会缺水都不行的。女人说不过男人,有些小气愤,把脸一撂:去哪里,你看着办吧!

男人笑了笑,岳母的身体钢钢的,他不去,寿还是照样过。并且过得像要跳龙门的鱼儿一样活蹦乱跳;要是不去给树苗浇水,他看了看天,又抹了把额头的汗,这么毒的太阳,一个上午就把树苗烤干了呢!孰重孰轻,男人有他的数!

男人就回了老家。女人的脸长成丝瓜。一连多天,女人脸上都堆着阴云,像他家以前那床铺盖着的十斤重的棉被在水里泡过,一拧,会流出绵绵不绝的水。女人的脾气,男人懂,过几天,女人自会阴转晴的。到时候,他再给女人说为什么。

天的确是热,入伏的天,太阳仿佛在火炉里烧过,树叶都被毒太阳晒得卷曲着,男人打开老家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枣树,头几天浇的透地水,如今干干的。前段时间发出的带着油光的树叶都无精打采打着卷儿。

看着晒焉了的树苗,男人哎了声——是啊,冬天冷,夏日热,要是不热,怎叫夏天呢!他们鲁南这儿有个俗语:冬日不冷,必有灾病;夏天不热,五谷不结。该热的时候不热,五谷是欠收的。再说,人身上捂了一冬的毒素,都得需要在三伏天里流流汗,把汗毛孔里脏东西冲出来,这样人就干净了。一个人要是在夏日不流个三桶汗,身体是不干净的,心情是不爽快的,身体是不健康的。所以在家里,老婆一开空调,他就让关上,惹得女人说他舍命不舍财,这么热的天,谁家不开空调?他说出缘由后,女人就笑话他,说他放着享受不享受,这么热的天,不开空调,咋过?他就还嘴:以前不是和现在一样的热,那时候,咱不是没空调,家里就一个破摇头扇,不一样过吗?女人就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男人就笑,他把女人逼得没话说了。

前几天,他离开时,树叶子油嫩嫩的,像在油水里沁泡过,充满了朝气;如今仿佛每片叶子生了虫,都仔细地卷起,好似叶子里的筋骨没了,叶子就有了一些软,一些塌,有了一些少气无力。

当伏的天,那可是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男人掐指头算了下,从上次来给枣树浇水,已有八天了。这八天,都是晴日子,晴的连露水都没有了。旱到这个样子,男人清楚,怨自己太大意了!

男人拧开自来水,接了一盆,端到太阳底下,让太阳晒。刚从自来水或井里提出的水是生水,性凉,如用生水浇树或花草,会“砸”着它们。树虽解渴了,但会长不旺。等到水晒温了,不凉手了,成为熟水了,再浇。那样,树喝了才会上膘,才会根深叶茂。

男人抓了一把土,放盆里,用手搅了搅。这样水吸热吸得快,熟得快。没多久,男人觉得水热了,一热,水里的寒气就退了,就成熟水了。男人端起盆,来到枣树前,他没把水直接浇在树苗根部,而是绕着树干一匝开外,浇了一个圆。这样浇树,不伤根。

树下的土像烧红的锅底,浇上去,没多大会,就吸干了。男人又接了一盆水,放到太阳下。趁晒水的空,他找出一把铲,蹲在枣树跟前,把浇过水的地方,翻开。这盆水浇得薄,还没半铲头深。

男人把土翻好,又接了满满一桶,放到水盆旁。想,浇了两盆和这一桶,树儿的渴也就解了。以后啊,可不能隔这么久了!

水浇过,男人接着把树根的土用铲子翻了,这样做是为了保水,就是浇树的时候浇得深,撑旱。把一切做完,男人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树,心里感到特别安宁。不像之前在单位,嘈嘈杂杂的,仿佛时时刻刻有蝉鸣。现在虽然路上、邻居家传来犬吠声、鹅的呱呱叫声,他感觉,心还是静的,不像没退之前,一个人在房间里,关上门,把手机也关上,什么也不想,可也静不下来,只觉心中有千千万万的事——家里的,单位的,朋友的,当然,还有领导的。每一个事都关联着,都不能等闲视之,弄不好,不是让这个不高兴,就是让那个不舒服,好多时候他都要把脑子想破,以求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结局。可再好的脑子,想问题也不能处处都完美,所谓十事九不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每次都有那么一点小缺憾。可恰恰是这小不完美,事后都想千万百计去补救……这一路走来,自己做了多少这样的事,记不清了。好多他认为结交很好的朋友和同事,在一起时好得穿一条裤子,恨不得天天长一起。就说小吴吧,当时小吴跟着他,是科员。他是副科长。他对小吴好得像亲兄弟。小吴在单位不受领导待见,他就鼓励小吴考公务员。后小吴考走了,去了省城一个厅级单位。走时他还给小吴办场送行。后来他去省城开会,遇见小吴,小吴热情是热情,和他见了一面,时间也不长,只一个小时,之后说有会就走开了。把他弄得好失落。这个事,回到家,他跟女人说了。女人笑他迂腐、自作多情,女人说人都在成长,小吴成长了,而你没成长,只是停留在和小吴交往的情份上。他知道女人在批评他。女人批评人就这样有品位,明明批评你了,还让你丝毫感觉不到,还让你感觉很受启发,如沐春风。

女人多次对他说,说他的那个花田不行。花田是他的徒弟。一直跟在他腚后屁颠屁颠的。花田很精明,凡是他的朋友和伙计,都会想方设法给联系。有一个他们那个行业的权威,在省里是个领导,花田背着他给那个领导送礼。说是老师让送的。并且是经常送。要不是权威谢谢他,他还一直蒙鼓里呢。权威说谢谢你兄弟,咱们弟兄谁给谁啊,还逢年过节的差弟子来看我。哎呀,你这个花田弟子啊,人不错,会来事!

明白人不需要细讲,他清楚花田的精明,年轻人都想往上爬,想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他也积极支持他们这么做。作为老师,哪有老师不喜欢学生出类拔萃呢?为让学生们出人头地,他没少给搭桥铺路。可这个花田,竟瞒着他做了这个事。这个事他说不出好还是不好,可就是心里不舒服。女人知道了,就笑笑。女人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他们不是你的尾巴,也不是你的影子。只是最后给他说,这个花田不行。他说为什么?女人说,你不是心里不舒服吗?不舒服就是不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男人信这句话。再说,这个旁观者是他的女人。男人就看着眼前的这棵枣树。想想自己的孩子夏鸥,拉扯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也是和照顾这棵树一样,可儿子长着长着就大了,就外出求学了。现在留在南方了,除了逢年过节,带着老婆孩子回家看看爹娘。现在他和女人想见儿子,都在虚拟的视频里。想想当初养孩子,男人哎了声,他想起了老家的一个老话:老为血心,少为良心啊!

有这样的园丁呵护,就是一根钢筋也能发芽,也能长成一根钢管,何况是一株枣苗呢!小枣树像个贪吃贪长的孩子,第一年,不光没缓苗,直接就发叶抽条。头一年就长了两米多高,小孩胳膊那样粗;第二年,枣树一发牙,就蹭蹭地往天上窜,枝条呢也开始向四下里伸布。枣树开花一般在芒种前后。他们这儿,最早开花的是杏树,俗语说,桃花开,杏花败。接着是梨花,再往后是苹果花。之后才是枣花。这棵小枣树在芒种前后光顾长叶窜枝了,只有到了立秋才现几朵花,男人见了,心想,别是冬枣吧!花开过,也就掉了,看来是谎花。他们这儿把不结果的花称为谎花。看着落在地上的谎花,男人笑了下,他信任给枣苗的近门弟弟。弟弟是实在人,说是给他的好枣树,咋会是冬枣呢!他为自己那几分钟对弟弟的猜疑脸红。

到第三个年头,枣苗已长成大人胳膊粗的小树了。开春前,男人又围着枣树挖了个圆,施了自制的土杂肥。在最上面,他撒了两把复合肥。是陈佩斯做广告的那个“种地还用史丹利”。男人知道,光靠史丹利,肥力不持久,不如土杂肥绵长,浑实,没火气,不伤根。这棵树啊,现在是幼儿期,得好好地照顾,不然长不好,下一步就不会好好结果子。只有把功课做足了,树长壮了,长粗了,长大了,来年树上挂起果子,那可是一树的风景!

当然,是他一院子的风景。

男人喜欢这样的风景,喜欢看一株结满果子的树。在秋风里,一树或红或青的枣儿在风里摇曳,满树的枣儿就似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儿,在欢悦,在跳跃,在调皮,在热闹,那份带着喜悦的动,带着鼓騒的的闹,就像一院子的孩子在喧嚣,在快乐。男人喜欢这样的场景,这叫人气。人多了人闹腾了才叫人气。人气足,才会旺。男人喜欢有满院的儿女,喜欢过去那个《百子图》里的场面,那种闹,那种乐,他知道,那是他无法实现的——

因为他只有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就是多的了。他赶上了国家的计划生育。这是国策,刚开始不多严,偷着瞒着,多要了个孩子。头生是女儿,二生是男孩。他是好福气的,儿女双全。和他们一起的同事,很多人胆小,怕丢了好不容易捧到手的铁饭碗,就狠了心,不管男女,只要了一个。现在他们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眼馋死他们夫妇了。

闺女是在冬天出生的,那天飘着雪。就给闺女取名叫冬雪。冬雪从小到大都是个文静的孩子,不像弟弟夏鸥,从小就好动。一天到晚闹不停,说话声大大的,走路也是鸡飞狗跳的。只要夏鸥在家,好像有一连人驻扎似的。女人就气得打儿子,男人护犊子不让打说:男孩子嘛,闹是正常的,要是像冬雪那样,那不是女孩子吗?女人说,那也不能这样乱啊,还乡团似的!男人就安慰:大大就好了。的确,夏鸥上了高中后,不再像以前那样闹,文静得像小时候的冬雪。只是冬雪,上了学后,性格慢慢变得像男孩子。

枣树长得风快,现在是根扎下了,也盘好了。树头起来了,树干粗壮了,枝条也铺展开了,它唯一目标就是不停地长,往大上长。看着每天都会变个模样的枣树,男人就为自己付出的心血欣慰。心血是不会白费的,你付出多少,就会还给你多少,这是质量守恒定律。当然有时不这样,也许付出再多,一点也得不到,这是件很憋屈的事。在对枣树的呵护上,男人得到了;可对学生花田的帮助上,男人没有得到。男人很失落。

女人就做他的工作,当然,这时枣树已经长大了。也就是说,枣树已经结枣子了。枣子个大,核小,还甜。男人爱吃,女人也爱吃。每年收的大枣男人除送人外,就把枣儿晒了,给女人放起来。女人有点贫血,大夫让经常吃红枣喝红糖,男人存放的枣子够女人吃半年的。只是树越来越大,先是树的枝干伸到屋檐上,屋瓦上,屋脊上。伸到屋檐上的好处理,男人搬梯子用斧子砍了。砍的时候,男人很心痛,想想自己前些年为这株树花费的心血。可不砍不行,树枝长得不是地方,要有大风,树枝扑楞,会把房檐划拉坏了。男人就狠了狠心,砍了。男人砍着树枝,女人说:人啊,有时春风得意,就容易得意忘形,比如说这棵树吧,长得太随意了,把不该长的枝条长到了屋檐上。你就是枣儿结得再好吃,屋子的主人,也是容不下你的。男人就点头:是啊,做什么事,可不能得意了就忘形!

树一大,根就大了,到处地扎。扎了好吸收水分和养料。说起来根应该扎得有地方,往下扎扎多深都没问题,那叫能力。可怕的是怕下边的土硬,不愿使那个劲。刚开始有根伸到房子的地基时,因在地上,隔着土,眼睛是看不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表面的,有一点遮挡就看不见了。有时,眼睛不如心。有些眼睛看不见的遮挡,心看的见。可我们一般懒惰,用心看东西要思考,一思考就累,所以我们就都用眼睛看,一目了然!人很多时候是自作聪明的,认为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会假的。比如看到一头牛就是一头牛。有时光认为看到的是对自己有益的,是让自己赏心悦目的,是让自己兴奋开怀的,岂不知,很多的事情不是这回事,比如这枣树。当然还有比这枣树更难以预料的东西——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学生花田。

花田和省城的权威建立了联系,一些事情他绕开了老师。男人心里不舒服,但男人有素质,是内心能撑船的那种素质。男人想,任何人的交往都是有缘分的,也许,他们师徒的缘分就到这儿吧。可男人没想到的是,花田已在一些事上给他说不了。

以前花田从不这样。男人在单位是业务大拿,在专业上很严谨。以前花田总是第一个支持老师。花田曾说过,老师你永远是对的。可在单位里开的这次业务会上,花田对老师的方案摇了头。

男人虽内退了,业务上的事,单位的头头还是很倚重他,让他每次都参与。头头说:花田,说说你为什么摇头。花田说:这个我感觉不科学。接着他提出一个方案,说这方案是省里的权威点头通过的。如按他的方案做,省里一定全程开绿灯。头头点了点头,他的方案就否了。只是,头头比较会做事,安排花田:你和你老师再磋商,以你的这个方案为主,把你老师方案中科学的东西吸纳过来,这样,你这个方案就完美了。男人听了不是滋味,虽然花田还老师长老师短地喊着,但男人感觉,花田的喊声里是有着言不由衷的。男人在心里哎了声:老俗语,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点不假!

对待徒弟,男人还和以前一样,眼睛还是笑着的。只是心里时刻提防着。对于师傅内心的变化,花田也许是做贼心虚,也许是察言观色,他感觉到了,在师傅跟前就越发恭敬。当然,这恭敬,在男人眼里,是做,是演戏。

有时,男人也自问:自己怎会这样呢?你教花田,不就是希望他比你好吗,比你优秀吗?再说,花田是门生,他优秀了,你老师脸上有光啊,可为什么弟子超越自己了,内心咋就不淡定了?难道,这就是内心的小?是人人内心深处都有的私?

女人听他说这个,笑了,女人旁观者清。女人说:打个比方,说两个在沙漠跋涉的人,跋涉好久了,身上水袋里都有水了。这时,两人发现沙漠深处的一个房子。房子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个瓶子,瓶子里装满了水。这瓶水只够一个人解渴的。你说,面对这一瓶子水,这两个跋涉的人需要什么?是谦让吗?

男人摇了摇头。

不然两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大家相敬如兄弟?

男人没有摇头,也没点头。

如果这两个结果你都不点头,那就只有一个结局了。

男人说:你不要说了。这是我不希望听到和看到的。

女人笑了: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自私的。人要不自私,人就不会成长,就不会长大。就不会从一个胎儿成长为婴儿、少年和青年。人的成长不正是靠吸妈妈的乳汁、亲情的营养、社会的滋养长大的吗?没这些,人能长大吗?

男人哎了声,不知怎么给女人说,就给女人笑了。女人看他笑了,也哎了声。女人知道,男人心里的那块冰,已经让她的话给融了……

枣子又结了一树,伸到屋子地基处的树根显现得很厉害了。厉害得树根把地基的石头都拱动了。刚开始男人没在意,只是看到伸到屋檐处的树枝翘着头往屋瓦上长,原来只有筷子般粗细,就没多在意,可如今已大拇指一样了。直到有一天回来,看到地上掉了几块屋瓦,才明白,是树枝捣的鬼。因为前两天有场大风,树枝就把瓦扑楞掉了。看着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的屋瓦,男人叹了声,去邻居家找来马凳和斧子,把那惹事的树枝砍了。男人还发现,地基处石头不光松动了,石缝处还长出了一小株枣苗。男人想,石缝里的小树苗还能长多大,没想到再一次回老家,石缝里的那株小枣树长有手指一样粗了。

男人只好找斧头把石缝里的小枣树砍了。

虽砍了小枣树,男人知道,这只是暂时办法,过不多久,石缝里还会拱出小树苗。

还真是这样,第二年春天,石头缝里真钻出枣苗。这次不是一株了,是一窝。另外几个石缝里也钻出了树苗苗。男人清楚,要想根除,只有把枣树伸到这儿的根刨了,才能治本。

男人就在初夏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带着女人早早地回了老家。男人先去近房兄弟家借来了镐头和斧头。树根很好找,它已把地都拱裂了,拱出了纹路,露出了鱼脊一样的走向。男人找准高处,举起了镐头。

男人好久没这么抡起镐头刨地了,干了没几下,额头上的汗在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女人把毛巾递给他。擦过汗,男人又抡起镐头。

树根在土里只有一撅头深,长得像大人的胳膊粗。要不刨,下一步,这根不一定不把房子拱坏。根很嫩,内里流淌着饱满的汁水,仿佛年轻的血液,那么充满昂扬的斗志。男人狠狠地把镐头刨到树根上,汁水和根屑溅了他一脸。他抹了一下脸,又抡起镐头。

根很脆,枣树虽是硬杂木,但树年轻,根嫩,只几镐头,就断了,男人把镐头插入根下,一别,又断了一截……

看着挖出来的根,男人长长出了口气。这时,男人的近房弟弟过来了,看到挖出的树根,说:哥,现在不是刨树根和剪枝的时候,你这么做了,枣树会疯窝的。

“疯窝”是枣树的一种病,也叫枣树疯病,或枣树扫帚病。这是枣树最致命的一种病。生了这种病,唯一的结局,就是被杀掉。

男人有些愕然。弟弟说:现在不是修理树的时候。你要是这样修理它,真能把树气疯了。再说了,你这棵树栽的离屋子近,以后枣树越来越大,你这个房子啊,早晚要被它掀翻!

是吗?男人看了看树,看了看族兄弟。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族兄弟指着他挖出的坑:这个树根你现在把它挖出来了,你就以为它以后不往这里扎吗?你错了,根一定还会往这儿扎的!

男人皱起了眉头。弟弟笑了笑: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儿空啊!这儿什么也没有啊!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根就想来占领!

男人哦了声: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男人看着他的老屋:我的意思是,这树下一步对我的房子,是不是有影响!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你看看,枣树离房子这么近,上面枣枝刮,下面树根拱,我敢说,用不几年,你这个房子就完了!

不会这么严重吧?

不会?一定会的!

男人觉得弟弟的话有点夸张,一棵树,不至于吧!也就没多放在心上。只是,他把树枝又修正了,把根又往树干处追了追,截了截。弟弟说:这样做也只是管个暂时,管不了根本。

男人说:走一步看一步,到哪步再说哪步的话吧!

这一次虽截了树根,砍了树枝,枣树却没有“疯窝”。这年的秋天,枣树大丰收,男人收了很多枣子。

之后没多久,男人正式退休了。男人办了手续,和女人一起去了儿子夏鸥那里。儿子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刚要了二胎,是个男孩。要妈妈去看孙子,男人和女人从结了婚一直没分开过。再说,女人也不放心把老伴一个人留家里,她怕男人照顾不好自己。

男人和女人一起在儿子那儿住了三年。直到把孙子看到送幼儿园。孩子一进幼儿园,男人就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就有时间想这想那了。再说三年了,男人想家了。

当男人提出要和老伴一块回家时,儿子问他:你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家吗?男人说是家。是你的家!儿子就说他爸爸没出息。就北方那个小城的落后样,有什么值得留恋想念的!

看儿子这么说,男人知道,儿子已把他出生的地方忘弃了。给一个忘弃家乡的人谈论家乡无异是件可笑的事。男人不明白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会这样,在回家的车上,女人说出原因:他们这些孩子生存压力这么大,再说了,这儿的诱惑这么多,孩子们已完全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咱家乡的那个小城,对他们没吸引力了。

女人说得太对了,男人就在心里叹了声。

回到家后,男人又赶上两件事,一件事是生气——严重的生气;另一件事是有病。

生气是弟子花田引起的,男人回来后单位有个同事的孩子结婚,他去参加了。在酒场上,有个现在还在单位工作的老伙计告诉他,他的徒弟花田现在可得意了。并说你这样的人怎会教出这样的弟子!他知道花田的人品,但不问如何,花田能有今天的位置,与他的竭力推送有关系。原来的头头几次找他谈话,谈对花田人品的担忧。他都一律说正能量的话,不问如何,他对花田是有恩的。可花田为抬高自己,竟说以前好多的方案和设计都是他完成的,最后只是署上男人的名字,以示对师傅的尊重而已。

男人不相信花田会这么说,要这么说,那花田是标准的狼心狗肺。另一个同事说是真的,他听花田说过不止一次了。当时还批评他呢,这个事当时都有谁谁谁在场。男人本来是宰相的肚子,这次也气鼓了,回到家,狠狠摔了两个茶杯。

老婆看他生气,就想让他开心,就想让他外出走走散散气,对他说,你不是好久没回老家了吗,去看看枣树吧,看看长得怎么样了。男人说好吧。男人想起身,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对女人说,我,怎么站不起来了……女人回眼一看,发现男人嘴歪斜了,有口水正从男人的嘴里流出来……

女人的脑子反应得非常快,她知道男人中风了,就让丈夫坐着不动,连忙拨打了急救电话120。

男人的中风发现早,女人又处理的及时得当,两个月后,男人出院了。当然,男人住院期间,花田拿着东西去看望男人,男人看是他,只说了一个字:滚!从那后,花田再也没来看他这个老师。

出院后的男人对身体就注意了,以前虽然也注意“三高”,但一直以为自己瘦,不爱吃肥肉什么的,也就没在意,没想到,还是得了中风。好在,发现的及时,病好了,他没落下后遗症。

男人想老家了。

和老伴一说,女人说,好啊,咱们一块回去!

男人和女人就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然,这是秋日的一天。男人和女人打开老家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他们不愿看到的落败相:枣树已有对掐粗了,几根树枝伸到了屋上。树枝下的屋瓦已没有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缺口。屋子的地基石头也被重伸过来的树根撑得活动了,墙上有了到屋檐的裂纹。如果任其发展,房子倒塌是早晚的事。

房子在,老家就在;老房子要是没了,想到这,男人心里一疼。他不敢想了。看着这张牙舞爪的枣树,男人知道,他非得做这件事了。

他打电话叫来了近门弟弟。弟弟问他有什么事,他用手指了指枣树对弟弟说:把它杀了吧!

弟弟问:你不留了?

男人点了点头:不留了。要留,屋就没了!

弟弟说好,我明天就找人把它杀了!……

男人说好!

说好的时候,男人就想:到明年春上,我要买上一些牡丹,栽到树坑里,到时候,我的家里,那可是一院子的富贵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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