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鹰
我的抽屉里放满了纸叠的燕子、蜻蜓、蝴蝶和小船。我每天都要叠一些这样的东西,一直叠了很多年。在我叠制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考虑到要帮它们找到适宜的空气、花朵和海水。在我没有找到这些之前,我不能将它们放飞。
我时常把它们对着阳光举向蓝天,想像它们飞翔的姿态。当然,我在这样做的时候,总是尽力避免不让别人看到,可还是能听到有人躲在墙角或电线杆的阴影里窃笑。如果有时不小心掉在地上或水洼里,有些人更是暗暗地笑出了声。每当这时,我赶紧把它们拿回屋里,锁好门。
有一天,我一边叠着纸船一边对你说,我叠的纸船快摆满一屋子了,太拥挤,我要去寻找大海。
你摆弄着一只刚刚叠好的纸鹤,脸上挂着讥笑,说,这样的季节你根本就无法找到。你把系好的一大串纸鹤悬挂在屋顶,纸鹤低低地旋转着,像要展翅欲飞。
我不相信你的话,我沿着自己想像的道路出发。
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立时展现在我的眼前。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笔直的树干直入云霄。树干上的大眼睛凝重地望着远方。阳光在翠绿的叶片上跳动。树下是低矮交错的灌木。成群的喜鹊在青翠的绿柳上盘桓,扑棱的翅膀在纷披的柳叶间擦过。远处,长满大片白色、黄色花朵的田野延伸过来,又从我的眼前延伸开去。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宜人的温暖和芬芳。蓝色的天空与白色的云朵充满了一切想像的季节。在一个平常而宁静的下午,出发远行的时刻终于来到我的面前。
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怎么忽然间从宽阔平坦的大路走上了一个岔路。天气骤变,风雨交加。我在堤坝上艰难地走着。突然间涨水了,水波在堤坝里轻轻地鼓荡着,闪着白亮亮的光,像要随时从堤坝里溢出来。我忽然进入了谷底,头上是昏黄的天空,雨雾蒙蒙的,潮湿的风刮在脸上。黄色的泥土地里有几棵零星的小树。仰面是高高的悬崖。回头看时,堤坝是一本厚厚的大书,书页向我敞开着,上面布满了字迹。我不知如何从此岸到达彼岸。他突然出现了。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感到很熟悉,虽然我不知道他所在的具体方位,但知道他的确存在。他递给我一根绳子,让我抓紧,轻轻一拥,我从悬崖的一端飘飘荡荡地落到对面的地上。我回过头,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凝重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我又继续往前走,忽然天黑下来,我终于又走上了那条宽阔平坦的大路,尽管我走得很快,但还是没能够在夜晚之前到达。
外面一片漆黑。我和一些陌生人挤在一辆行驶的卡车里。卡车后面罩着油布雨披。车里的空气又闷又潮湿,我喘不上气,拼命撕扯着油布雨披,急切地想寻找一丝缝隙。我在黑暗中茫然地摸索着,惊动了周围的人。他们摁住我,大声喊,你要干什么。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喘吁声,我不行了……透透空气。我竭尽所有的气力终于在雨披上寻找到一个撕破的缝隙。我急切地将脑袋从缝隙中钻出去,伸长了脖子。空气中有雨滴降落,清凉的雨滴落在我皲裂的嘴唇上,我深深地呼入一口清凉的空气,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你正坐在明亮的灯光下专心致志地叠着纸鹤,笑意不时地浮上嘴角儿。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河流是必需的,虽然它冲开了城市,但它的上面一定会有桥。我喃喃地说。你诧异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立刻别过头去。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一天夜里,我刚刚躺到床上。有歌声响起,凄凉忧伤的旋律牵引我走出户外。一个女人披着黑色披肩在前面走。披肩上缀饰着银色的饰物,闪着熠熠的光。黑色的裙摆随着悠长的歌声向前缓缓地拖曳。无论我走得怎样快,都赶不上她,我与她始终有一段距离。地面上坑坑洼洼,满地石头……走了很久,来到一片水边,一簇簇白色的芦苇在夜风里摇晃。水面上闪着白粼粼的光。歌声骤然停止。她径直地走进那片波光,水面上翻腾起一片浪花。我磕磕绊绊地走过去。芦苇上斜挂着一幅黑色的披肩,在风中一掀一掀地飘动着,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河流依旧在我的记忆中流淌。以后的每天,我都带着一只纸船沿着那条河溯流而上。我时常气喘吁吁地拂开柳树的枝条,在河水里徐徐行走。河水异常清澈,许多细软碧绿的水草在水底招摇。我的双脚踩着细小洁白的鹅卵石,许许多多的小鱼在脚边游来游去。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纸船掉到了水里,我弯下腰正打算去捞的时候,河水蓦然涨到了腰际,眼前立刻出现一片白茫茫的水域。我大惊失色,失魂落魄地立在水中。在一片模糊的暮色里,我看见了他。他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沉思。黄昏里所有绚丽的色彩罩住他的周身。我知道我们必然有很多意外的相遇。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从水中安全地带到岸边。我俯在草地上哭泣。他温暖宽厚的手掌覆在我的头上,我抽抽噎噎地说,我的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并拢的手指逐次摊开,那只洁白的纸船在他的掌心里完好无恙。我渐渐止住了哭泣。
浅黄或淡红的落叶旋舞着,与云彩一起分享天空。树木是落叶的回忆。他从远方向我走来,又向远方走去,灰色的背影衬着广阔的天空。我站在落日的地平线上,屏住呼吸。那时候我知道,活着是多么有意义。四叶草被装饰在玲珑剔透的锁头里,保持缄默。
在青色篱笆围成的花园里,白色的鹅卵石甬路蜿蜒而来。低垂摇曳的葡萄藤蔓不时地碰着我的脚踝。我双手捧着书虔诚地走向他,想向他求教关于海的秘密。他跪在花园的角落里正专注地看着一株夜来香。你来得正好,快听花开的声音。他说完,把耳朵俯向夜来香淡黄色的花蕾。不信吗,花开的声音像音乐。我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刚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黄色的花蕾像沉睡之后的婴儿刚刚醒来发出的声音,同时一片片黄色的花瓣像婴儿的手指攒住东西又徐徐地张开。浓郁的花香迅速扩散开来,充斥在我和他周围一切空间。我想和他说很多话,更多的是关于我寻找大海的事。他没有回答,转身拿过花锄,躬身耕作起来。那一刻,我多么想说出那句美丽的谎言,然而,我始终没有能够说出那句话。因此我再一次失去了寻找海的机遇。
我的头上曾出现过无数个星星。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闪烁。我叠制的纸船、蝴蝶和蜻蜓簇拥在我的周围,只要坐在其中,我就感到飘浮在海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重新整理失去的记忆。
他在深夜来看我。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青色的衬衫,在我紫檀色的书桌前坐下来。他看着满桌满地的尘土,说,空气中有呛人的味道。我很羞愧,只顾低头翻弄着曾祖母遗留给我的那本线装古书。古书的页码早已残缺,字迹在泛黄的纸上依然清晰可辨,时光的流逝,丝毫无损于书中人物绣像的鲜活的面容,仿佛向我低诉着遥远繁复的过去。书籍上藏黑色的绒线有的已磨损脱落,我要找出同色的绒线将它续接完好。昏黄的灯光下,我无法准确地辨认出我要寻找的颜色。我迟疑的目光在灰暗的线轴上游移不定。他走过来,把线轴从我手中轻轻地拿开,说,这里没有你需要的颜色,它在别的地方。我轻轻地叹口气,像树叶飘落下的声音。我把古书放在高高的阁架上,然后用力推开厚重的门,走了出去。门上的积土在我的身后扬起一阵阵烟雾。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午夜的灯光下十分瘦弱单薄,飘忽不定。街道上灯光明亮,好像是广场,又好像是集市,人们摩肩接踵,声音嘈杂。我挤进人群,回头看时,见他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人头攒动中艰难地寻找着。我快速地向前走。走了很久,突然感觉行走的轨道像是一个圆环,一抬头,他正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汗水淋漓。不知什么时候,你来到我身边,有些微醉的样子,目光中带着愤怒和蔑视。他淡漠地看了我们一眼。旁边有一个孩子蹦跳着,手里举着一个粉色的蝴蝶风筝。蝴蝶紫色的触须微微地颤动着,带有赭石色花纹的翅膀扑腾着像要随时飞去。系着蝴蝶一端的银色丝线密密匝匝地缠绕着线轴,被孩子的小手牢牢地握在怀中。他柔软温润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我又困又冷,疲倦极了。略一睁开眼睛,感觉到你拽着我的胳膊往前走。我们一同看到了一个低矮的茅草房,房檐上插着一枝果树枝,鲜艳的果子悦人眼目,令人垂涎欲滴。你转头看向我,怎么样。我说不出话。你冷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开了。
当我再一次出现在花园里,我不知道是什么季节。路旁的两棵水曲柳,挺拔的树干分出的丫杈上筑着两个鹊巢。他的背后是一堵长满青苔的墙。他手里拿的不是花锄,而是一把镰刀。我在收割麦田。他说着,举起一棵麦穗儿送到我的面前。金色的麦芒像阳光下的一条条丝线不断地伸延着。我感到针刺的疼痛。他神情萧索,说,你总是不能分辨季节,你一生当中经常犯同样的错误。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滚动,像荷叶上的露珠,随时被风掀落。我乌黑的发丝瞬间变成灰白。
他垂下头,像向日葵告别西天的太阳。他把两个手掌合拢着举起,然后慢慢地展开,一枚白色螺纹光滑的贝壳躺卧在他的掌上。他把贝壳放在我的耳边。我立刻听到海风的呼唤,海水的咸腥味一下涌到我的喉边。在迷蒙的泪光中海的蔚蓝涨满了我整个视野。深蓝色的星空在摇晃。耳边回旋起波涛的喧响。我的泪水纷纷迸落在青色的篱笆上,霎时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蔷薇。
他温暖的手指拂去我满面泪痕,又不断涌出的泪水在他的蓝色手绢上恣意流淌。我的灵魂想要说话,但我无法开口。世界离我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未来是过去的重复。我相信窗户容纳阳光的力量,可一切都会像雪一样融化,终归和水一起流走。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着。他把滴着泪水的蓝手绢捧到一支空的透明的花瓶里。夕阳下,他的身影在藤萝的叶影里渐渐瘦削着苍老。
你仍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折着纸鹤。嘴角儿仍挂着嘲讽的笑。五颜六色的纸片在你的手上转眼变成一只只玲珑的纸鹤。你有些自鸣得意。教我吧,我说。一切都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你意味深长地说。纸鹤低低地旋转着,在屋子里四处飞动,扑腾起一阵阵灰尘。
我对你轻轻地述说着。那天,我们曾一同走在阳光灿烂的土地上,你说我和你有着同样的指纹。我们的前方开满了向日葵,所有的植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绿光。我信手扬了一把向日葵种子,飞起的种子,转眼间长出了嫩叶,一下子长得非常茁壮,枝叶都绿蓬蓬的,你不记得吗。你惊讶地回头看着我,有这事吗,我不记得了。
我相信遗忘会起作用,于是把希望交给睡眠。在梦的轰鸣声中,所有色彩都凝聚了对夏天与黄昏的怀念。我找不到去那里的路,一直也没有找到,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确存在过。我疲倦地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