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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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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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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八大里》第五章连载

第五章

红星里

活鸡管宰

跟我们红星里隔条小马路就是红光里公园,红光里公园夏天很热闹,早上,里面有唱歌的,跳舞的,练刀练枪遛鸟打太极的,还有围着公园走圈锻炼身体的,快到中午又有唱戏的打牌的陆续登场了,唱戏的也分戏种,有放小喇叭跟着里面伴奏唱评戏的,偶尔还有唱梆子的,不过最热闹的还要数唱京戏的,唱京戏的有好几拨,大家各有各的地盘,互不侵犯,各唱个的,你那边正在“恨包勉他初为官贪赃罔上......”,他这边就已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了,还有一拨不甘寂寞的突然来了一个哭头“呜——呀.......”得,要多全有多全,大家知道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弘扬我们的国粹。这种热闹场面每天都要一直持续到中午,有的如果戏瘾没过足,几个人在家吃完中午饭还要赶回来继续开唱知道下午过够瘾。

下午热闹场面就不如上午,像洪水突然退去,剩下的只有公园里的一片安静,除了在树上叫着飞来飞去的一些小鸟和喜鹊外,再有就是几拨玩牌闲人。这些玩牌闲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形形色色,各具特点:有留长发的,剃二茬的,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不知是真是假)剃着光头的,还有戴眼睛穿西服一嘴普通话文质彬彬的,总之,来玩牌的什么人都有,玩牌人是从八字楼那个门进来,右手一个小长廊边上。摆牌人不在长廊里摆桌子,他们把桌子摆在空地上,空地大能摆好几桌。牌桌都是摆牌人自己做的,大小高矮都一样,小板凳也是统一样式,看着很规矩,有些人不知道,以为这些人都是自己搭伙打着玩的,其实不是,这是一个经营模式,摆牌人每天下午靠它来挣钱,怎么挣钱?这里也挺讲究。最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我问摆牌人才知道,摆牌人是我们红星里的,跟他女朋友两个人在这地方摆了好几年牌桌,他说摆牌挣不了多少钱,只是图个清闲省心不累。他们靠卖扑克牌挣钱,每一个牌桌打完一圈牌,一圈大概分五局,三比二为胜,打三家,败者三家下去换人再打,每一圈都要废掉一副扑克牌,不管这副牌坏还是没坏,然后再换上一副没拆封的新扑克牌,一副新牌

三块钱,由打败者均分,三个人一人一块钱给摆牌人。

别小看这三块钱,玩牌人一下午能打掉几十副扑克牌,一副三块,十副三十块,二十副六十块,三十副就是九十块钱啊哥们儿,那年头钱还值钱了,上班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点。

其实,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些,你们应该知道,红光里公园靠河西商场那个位置,有一个不大的小假山对吧?山不高,顺着蛇形石路往上走,很快就上到一个六角形小亭子了,六角亭看上去有十多平方米,中间用大理石铺成,六个角用几块木板链接,每块木板有30多厘米宽,5到6厘米厚,上面刷着大红漆,供人们夏天乘凉纳署休息用的,由于天长日久上面的大红漆早已经被人们的屁股磨得面目全非,经常被屁股坐过的地方已经包了浆。我经常下午有时间就去六角亭,那时我还没开出租车,到六角亭我是去听戏,听京戏,主要听我们红星里水产刘拉胡琴,我起小就对京剧很喜欢,尤其是喜欢京胡,我是没遇上喜欢京剧的父母,要是遇上了我早就成角儿了,什么杨宝忠,汪本真,徐兰元,李暮良,何顺信,燕守平都得在我名下,问题是咱不没有伯乐,没人培养嘛。

水产刘大名叫刘世昌,跟《乌盆计》里刘世昌同名,他可比乌盆计里面的那个刘世昌命好,没人给他下毒。刘世昌老爹也是一位京胡票友,别看他老爹是票友,但京胡拉的非常好,凡是听过他老爹拉琴的人都以为是专业的,我没听过,他老爹活着的时候我还没出世,还在娘胎里转悠呢。据说他老爹曾经给咱们天津名票后来下海唱高派的那位李宗义拉过琴,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为什么当时他没跟李宗义一块下海呢?是琴技不行还是家里不让去?有票友问过水产刘,水产刘说不知道。

水产刘实际上正名叫刘学兵,为什么叫他水产刘呢,最早资水道还是自由市场的时候,刘学兵在那里卖水产,他是改革开放第一批下海的那波人,他说过,那年跟他一起在厂长办公室办理停薪留职跟的那几个人,除了他,那几个人都干起了服装买卖,那时干服装买卖人很多,生意也好做,大部分人都在小白楼那个地方,卖雪地鞋的,卖帽子的,卖袜子的,卖布头的,卖洋货衣服的,卖嘛的都有,全了。唯独刘学兵干起了卖海鲜生意,干海鲜生意比卖服装辛苦,刘学兵每天半夜就得起来,开着一车都是海产品味儿的后三去红旗路上货,从咱们河西资水道市场到红旗路水产批发市场这趟不近了,开着破后三来回要两个多小时,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刘学兵天天如此。这活儿好汉不干,赖汉干不了,光看人家在那数钱,看不见人家每天的辛苦劲儿了。

资水道市场卖水产有好几家,水产品基本上都差不多:鱼虾蟹,也有卖活蛇卖鳝鱼泥鳅的,卖蛇的把蛇都放在一个厚大带有盖子的玻璃缸里放着,那些蛇全是五毒的,有大有小,大的有一米来长,有开饭店的人常来买蛇,把蛇放进一个透气的带子里,把头扎好,然后上称称分量,交完钱买蛇人就用一只手提着系好口的带子,快步离开。卖鳝鱼和泥鳅的就不同了,他们鳝鱼和泥鳅分装在两个铁桶里,有客户来买鳝鱼他们从鳝鱼桶里拿网捞鳝鱼,有要泥鳅的就捞泥鳅,把称好的鳝鱼替客户宰掉,宰鳝鱼是一个技术活,我在资水道市场经常看,老板在一个木板上顶上一个大钉子,钉子是从木板反面钉进去的,让那头露出来十五公分钉子尖,然后把木板反过来,露出来的钉子尖正好能挂住鳝鱼脖子的地方,把鳝鱼挂在钉子上后,老板就用手里一把锋利的小刀,在鳝鱼头下,顺着腹部快速往下拉去,鳝鱼瞬间便被开膛破腹,尽管还在挣扎也难逃厄运,我看过表,宰一条鳝鱼最多两分钟,这既是熟练活也是技术活。

水产刘的活就没这么讲究了,他不用动手杀生,客户来买鱼虾蟹,他给客户称好分量装进袋子里让客户拿走行了。水产刘的买卖比别人的买卖做得好,每天都能早早收摊,水产刘说,他信奉诚信买卖,薄利多销,他不糊弄客户,水产品价钱也比同行便宜。有同行找他让他把价钱提上来跟他们保持一样,水产刘不同意,他说咱们各自干各自的,谁爱卖多钱卖多钱。同行说你这不是搅大家买卖吗。水产刘说我搅什么了,我又没跟你们竞争,我卖的是良心货做的是良心买卖。水产刘一直坚持自己的经商之道。那些年水产刘挣了不少钱,他用挣来的一部分钱买了两套房子,都在咱们八大里,现在哪套都能卖上个二三百万,看人家水产刘这命。因为水产刘从小受他老爹影响,再加上遗传基因,小时就喜欢上了京剧,他有时跟戏迷们在一起吃饭喝酒时,他就会情不自禁有感而发自己小时候跟着老爹去公园玩时的情景,他说他记忆最清楚是跟他老爹去佟楼花园票友们唱戏的那个地方,那时他刚刚七八岁,就能在花园里唱戏了。有一次他在佟楼花园唱了一段洪洋洞里的二黄原板为国家,那是杨宝森杨三爷的经典段子,杨派代表戏,水产刘站在场子里一点也不怯阵,丁字步,挺胸仰头,目视前方,有模有样。

给他拉京胡的是他老爹,这段唱腔他已经非常熟悉了,光是在自己家里他就唱了不下百遍,那天看戏的人特多,几乎把场子都给围严了,给他老爹搭下手活的是佟楼花园票友剧团团长,团长姓沈名浩,团里人都叫他沈团。沈浩唱拉打都会,行话叫文武场都行,因为是团长,他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给票友们做服务工作,比如倒水,写戏牌,维持秩序,他每天上午八点来钟,手里提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两个盛满热水的暖瓶,第一个从家里来到佟楼小花园。沈浩家离佟楼花园很近,就住在花园后面的那排楼房里,从家下楼到花园顶多五分钟。

提到沈浩我还要多讲两句,这个沈浩可不一般,佟楼花园我那时候也总去看他们唱戏,对沈浩印象很深,那会儿沈浩也就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慈眉善目,厚厚道道,特干净,总是穿着一身蓝制服,白衬衣,白衬衣领子总是非常白,穿着一双黑布鞋,黑布鞋仿佛一尘不染,蓝制服上衣口袋里插着一管钢笔,钢笔是法国派克白金尖,是一个朋友送的,有一次一个票友问他,沈团您了口袋上插的这管笔看着怎么跟别的笔不一样呢?是什么牌子的笔?问话这个人是一个中学老师。沈浩笑笑说,哦,他是我一个作家朋友送的,法国派克笔。问者有些小惊讶,我说呢原来是法国派克笔,这是世界名笔呀!您的朋友跟您一样也是一位作家呀?

我刚才为嘛说沈浩这个人不一般呢,他这个人不光是佟楼花园京剧团团长,他还是咱们天津一位作家,那时我还不太知道天津作家,后来才知道,沈浩还是一个比较有名气的作家,发表过很多作品,他有一年给八一电影厂写了一个剧本,都准备排电影了不知为什么后来就没了下文,写字是一个多么辛苦的事情,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写不出来。

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水产刘头一口就赢得了看客们的叫好,接下来的整个这段原版唱腔落了三四个好,水产刘后来说人们给他的掌声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给他的叫好并不是因为他唱的有多好多棒,完全因为他是一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大家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唱戏,完全不是因为唱的如何如何,掌声是给孩子的鼓励,哪怕他唱的驴唇不对马嘴也会得到这些掌声。就在那次佟楼花园唱戏后,沈浩给水产刘老爹一个建议,沈浩说,你家小少爷何不让他跟你学拉京胡,岂不是近水楼前先得月吗,再者你的京胡又非常中规中矩,学个两三年考戏校对孩子来说也是以后的一条生活出路。

水产刘他爹接受了沈浩的建议,觉得沈团的建议非常好,他说,我就怕这孩子不喜欢。沈浩说我看没问题,这孩子要是不喜欢,他就不会跟着你上咱们这个小花园来,你不妨先试试看,不行再说。就这样,水产刘他爹开始每天在家教水产刘拉胡琴,让水产刘他爹没想到水产刘刚学几天就喜欢上了京胡,这就是父母遗传基因和环境影响的结果。水产刘跟他爹学了两三年基本功,他爹就给他找了一个转业老师,他爹跟沈浩说我只能教他启蒙,正式学还得拜正式专业老师,好在我跟市京剧团几个琴师都熟,让世昌拜一个跟他学。

市京剧团有几位名琴师,在咱们天津很有名,你像马一午,王少凌都很牛,我在中国大戏院看过他们的戏,我那时特别喜欢看马一午拉的戏。马一午是拉杨派戏的,一直给杨派弟子程立杨拉琴,什么《碰杯》《洪洋洞》《文昭关》《空城计》《击鼓骂曹》我都在中国大戏院看过。看程立杨的戏一多半是为了听马一午的胡琴,有几次我在大戏院门口等票,那时程立杨的票不太好买,有戏迷在门口聊天说,今天这场《碰杯》我就是专门来听马一午弦儿的,要是没有马一午这把弦儿,白给我票我都不看,白菜萝卜各有所爱对吧。也有票友在一旁说,我也是,跟你一样,每次看程立杨的戏就是冲这把弦儿来的,程立杨要是没有马一午这把弦儿我看连半场都卖不上你信不信?我在一边听着他们聊天,我知道我跟他们一样,都是来听马一午弦儿的。

在剧场里听马一午京胡跟在电匣子里听不一样,剧场效果火爆,让你不跟着兴奋都不行,情不自禁跟着大喊大叫,我还记得,听程立杨的《空城计》时,诸葛亮唱西皮原版两国交锋龙虎斗,胡琴刚一响,剧场里就炸了,叫好声以及送给胡琴的掌声,灌满园子,这是碰头彩儿,一般琴师很难得,老戏迷们都知道,杨宝忠每次剧场演出都有这种碰头彩儿,可惜我没看过杨三爷的现场。杨宝忠是杨宝森的琴师,亲属白,杨宝森是弟弟,杨宝忠是哥哥,他们不论是唱的还是拉的都为杨派创始立下汗马功劳。我觉的马一午拉的胡琴拉的不次于杨宝忠,这只是我个人看法没有代表性。

水产刘他爹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马一午,这里也有沈浩的建议,沈浩说马一午胡琴杨的东西最地道,而且他还是杨宝忠入室弟子,如果能拜马一午还是拜马一午为好。刘世昌拜马一午之前,刘世昌他爹还是提前做了一些功课,他通过市团一位演武生的朋友搭桥,请马一午在小白楼杏花村饭店吃饭,这边作陪的只有沈浩一个人。酒过三巡,状态正酣,刘世昌老爹说出了请客的真正目的,马一午笑笑说没问题,这不叫事儿,跟我学。刘世昌他爹没想到马一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那时甭管哪行哪业,拜师学艺非常容易和简单,只要你真心想学老师就收你,而且还实打实教你东西,不像现在,拜师图名,收徒图钱,真收真不教。拜师那天成立杨作为见证人也来了,场面非常隆重,马一午当场送给刘世昌一把自己上台干活儿胡琴,那是一把仅次于马一午手里的九局。对于九局这把琴,转业琴师和业余京胡爱好者都知道,九局是一把相当有名的胡琴,因为它是从皇宫里流出来有着百年经历胡琴,为什么叫九局?大部分京胡爱好者只知道九局这个名字,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源,有人说是当初拥有它的主人给随便起的名字,也有人说是主人拟用自己的小名。其实这些都是传说,真正九局的来源是因为这把胡琴曾经摔半过,后在琴筒上打了九个锔子而得名。

这把胡琴并非浪得虚名,她无论从琴的音质上,音量上,还是音的厚度上都是一流的,一般一把好胡琴很难做到这么完美,这把九局即可已拉老旦花脸高调门儿,也可以拉青衣二黄低调门儿,拉高点门儿也好,拉低调门儿罢,它的音质音量都不会改变,一把琴拉生旦净都有了。

送给刘世昌的胡琴是一把白竹担子,做胡琴的师傅都知道,白竹担子很难出好琴,比如说,一捆紫竹能在里面挑出一多半可以做胡琴担子的竹子,换了一捆白竹担子就费劲了,在里面挑来捡去也很难挑出几根能成材的担子,所以说白竹担子胡琴不多,成了材的白竹担子胡琴各个都是好胡琴。马一午送给刘世昌的就是这样一把白竹担子胡琴,铁里子筒,旱黄杨轴,胡琴尺寸不大,小巧精致,专拉西皮。刘世昌那时还不太懂胡琴,他认为响就是好胡琴,但他爹却是一位内行,好胡琴次胡琴拿眼一看,上手一摸就知道。

拜师仪式结束后,回到家刘世昌就让他爹上手试试马一午老师刚刚送给他的那把胡琴,刘世昌老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拿过胡琴,调好里外弦儿,用弓子里外一拉,咪咪啦啦,纯正而又干净的西皮音儿顿时飘满屋子。好琴。刘世昌他爹自语着,由心往外高兴,他对刘世昌说,这是一把好胡琴,很难得的,你要好好爱惜它,好好跟马一午老师学琴。

这把白竹担子胡琴,刘世昌经常在红光里公园小亭子上给票友们吊嗓儿,我在那儿听过,别说,还真好听,西皮味儿倍儿浓,来京胡人都知道,学一把二黄胡琴好学,淘换一把西皮胡琴很难,好西皮不好出。大部分西皮胡琴要不是外弦儿好,要不就是内弦儿好,里外弦儿都好的胡琴非常难得,怎么能证明里外弦儿都好呢,必需要实践,在实践中就能听出来,你拉老生《捉放曹》那段西皮慢三眼里弦儿起弦儿的时候,里弦不好的西皮京胡就拉不出那个味道。刘世昌用马一午给的那把胡琴在小亭子上一拉,方圆几百米外都能清晰听到,声音瓷实又古里,听着那叫一个美。

小亭子上每天上午九点之后票友们开始陆续上来了,有背月琴的,有提京二胡的,唯独没有提京胡的刘世昌,那会儿刘世昌还在资水道里卖水产,买卖正忙,大概十点左右才能来。有票友等不急就问,那个卖水产拉胡琴的怎么还不来,他一个人不到大家就开不了戏。问此话的那位票友不知道刘世昌叫什么,只知道他是一个在资水道卖水产的。有人插话说,别着急,这会儿水产刘正忙,等会儿就来了。等不急的那位票友说,哦,他姓刘,叫水产刘啊?知道了。

那人话音刚落,水产刘就背着胡琴从小亭子下面猫腰快速上来了。水产刘一上来,小亭子便开始热闹起来,生旦净末唱哪个行当的票友都想第一个唱,水产刘说,别急,一个一个来好吗?每一次几乎都是这样。其实,这些票友里也有会拉胡琴的,有一个姓李的,大家背后都管他叫“活鸡管宰”。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这么回事儿,李姓这哥们有四十多岁,人长得黑不拉几,穿得邋邋遢遢,脸上稀松的胡子看上去脏兮兮,手指盖里藏污纳垢,说起话话来嘴角还偶尔挂点白沫,有点洁癖人,甭多,看他一眼,一天甭打算吃饭。他不会唱,却非常痴迷拉胡琴,没有老师教,完全靠自学,拉胡琴没有老师教,拉一辈子胡琴也没用,专业琴师讲话:瞎拉。有人好心劝过他行的话找一个老师教教,再不行跟录老师学学,他不听,说这玩意儿有什么,拉够年头自然就行了,他这人够任性,过了好几年他拉的还是那玩意,哪也不挨哪,什么音准音质音域都没有,问题是他还自我感觉挺好,最初,有的票友不知他拉的水平,看到他提着胡琴兜上到小亭子里,以为敢在这地方上支腿拉弦儿的人,水平一定不低,还没等他拿琴定弦儿,就有票友主动笑脸上前请他给拉一段。

唱哪段儿?老生花脸?他问,先不急着定弦儿,把胡琴往架起来的一条腿上一放,看着对方,那架势能把对方唬蒙。

我来段老生“我本是卧龙岗”,说者小心翼翼,受宠若惊的样子。

哪派的“我本是”?

杨派的。

是杨宝森的,还是他学生的?

对方有点见蒙,站在那暗想,这杨派怎么会是杨宝森学生的呢?看来这位琴师水平不低。我唱的是杨宝森的,不是他学生的。

早期的还是晚期的?

对方又有点见蒙,但马上说,都行,您看着拉吧。

别介,早期有早期的拉法,晚期有晚期的拉法。

那就晚期的吧。

你说好了到底是早期还是晚期?

晚期的。

几个眼儿?

四个。这次唱老生的那个票友还算回答的干脆利索,这是他票戏这么多年遇见最与众不同的一位琴师。

李姓哥们开始定弦儿了,这会儿已经有好些票友围过来,大家拭目以待,准备洗耳恭听,一饱耳福。那天正好我也在场,跟大家心情一样,静静期待着。李姓哥们大概定弦定了有几分钟才停下来,他觉得已经定好了,看了一眼对方嘴里发出扎夺依,起弦了。这一起弦儿不要紧,戏迷们都惊讶了,我也不例外,这哪是拉胡琴呀,简直就是一个市场活鸡管宰。里外弦儿定的是一个阴阳弦儿,差一度。西皮三眼拉的一塌糊涂,唱老生那位票友,该张嘴唱我本是的时候却找不到张嘴的地方,无奈只得拱手道谢,不唱了。还准备等唱的那些票友表情各异,吃惊不小。那次之后,票友们都背地里管他叫活鸡管宰,只要他一从小亭子下面来,就有人说,活鸡管宰来了!

实际上活鸡管宰在小亭子上,一次也没给票友们正式拉过,他倒是想给拉可没有人敢让他拉,怕带沟里,本来有的段子就不太瓷实,跟着名琴师还没根呢,让他拉还不光等着往沟里跳吗。所以没人让他拉他还耐不住寂寞,只要刘世昌还没来,他就逮谁想给谁拉。看大王这段我有,没问题,你唱我保证给你托的倍儿严。

谢谢谢谢,今天我嗓子不太得劲儿,赶明儿吧。

没事儿李姐,我给你定低点,四个半怎么样?要不五个——不行,五个眼儿太低,都能唱二黄了,你看你能唱几个眼我给你拉,就一段,来唱一段吧李姐。为了能给对方拉上一段,活鱼管宰都要给对方跪下了,碍于面子,李姐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唱一小段。

这样吧,我唱一段西皮流水试试。

哪段西皮流水李姐?终于能让拉一段了,活鸡管宰受宠若惊。

您随便拉吧,是西皮流水板式就可以。

滋滋啦啦定了几分钟弦儿,开始起弦儿了,李姐皱起了眉头,这个难听,不唱又不合适,已经答应了人家,唱吧,李姐认真开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刚唱到将身来字就唱不下去了,胡琴跟唱的都不在一个调上,这伴奏搁梅大师也张不开嘴。对不起,不唱了,嗓子还是不行,谢谢您。李姐客气地停下了。

你嗓子没问题李姐,我觉得我给你拉的挺好的,托的也挺严实。

李姐不再说话,坐在一边喝水了。

要不张大爷我给您了拉一段,活鸡管宰又开始寻找目标,您了来段马派劝千岁怎么样?这段我特熟,保证让您唱美了。

他这句话把张大爷吓了一大跳,忙摆手说,谢谢,我跟李姐一样扁桃体发炎了,您没看到吗?我今儿天说话都不敢大声。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嗓子都不行了?活鸡管宰非常失望,他又看了一圈亭子里的其他票友,想再找一个,但他明白了,他们不是嗓子不得劲儿,压根就不想让自己拉。有些人脑子开窍早,有些人脑子开窍晚,活鱼管宰就属于开窍晚的那种,他其实早就能看出大家不乐意让他拉,原因他自己也知道,还是自己手不行,好像是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在小亭子上看到过活鸡管宰挎着胡琴兜在上面死活要给票友们吊弦儿的场面了。不过活鸡管宰每天还照常来小亭子上,他不拉也不唱,默默坐在一角,看大家又拉又唱。

您怎么不拉了?有一次我成心来到他身边问他。

咱不行。他抬头看看我,从我笑笑。

您拉的不错,我听过。

你听过我拉琴?认为我拉的还可以?

对呀,我觉得您拉的不错!

谢谢,你看,我还是有知音的。来,抽支烟。他站起身递给我烟。

我滴个天啊,他愣听不出来我是拿他找乐。我问他,我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做小买卖的。我说卖鸡的?活鸡管宰?他笑笑,纠正我说,不是做活鸡管宰,杀生买卖我不做,我信佛,我以前在小白楼那有一个小摊位卖小百货,现在不干了,回单位上班,再有几年就退休了。干小百货那会儿没有时间拉琴,一撂就是十几年,现在上班能有时间拉琴了——你也会拉?

我摇头,不会,就是喜欢听。

不可能吧?你都能听出我拉的好坏,肯定你也会拉京胡。

我真想当他面笑出来。跟活鸡管宰聊了一会儿天我觉得活鸡管宰这个人挺有意思,我说,您觉得水产刘的胡琴拉的怎么样?他竖起大拇指说,好!拉的棒!他的老师也很有名,你知道是谁吗?他看着我,给我卖了个关子。我反问他,你知道吗?他说当然知道了。我说我也知道,他的老师是咱们天津京剧团的著名琴师马一午。行啊?他说看来你一定会拉胡琴,连琴师马一午都知道。当然了我说,我还在中国大戏院看过他拉的戏了。他说我经常看,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了看马一午的胡琴,几乎场场必看,那小京胡拉的简直盖了帽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听马一午拉胡琴总想喝口小酒。

有啊,太对了。我顺着他说,我也是这种感觉!

真的吗?他两只眼睛熠熠生辉。

当然是真的了。我说,您不知道,天津市我最崇拜的琴师就是马一午了。

咱哥俩一样啊!他激动的眼珠子都要流出来了,他跟我论起了哥们,你是我的知音。

水产刘第一个给拉琴的是李姐,李姐唱梅的,嗓音条件都挺好,从小就喜欢唱戏。一般别人给她拉她还不太适应,跟水产刘弦儿习惯了,唱起来得心用嗓儿,又因为水产刘胡琴拉的好托的严,唱起来省劲舒服,用刘姐话说,他把饭都喂到你嘴里了。拉琴伴奏有句行话,叫托腔保调拉气口,一个琴师胡琴拉得好不好,让一个演员唱一段就知道,来小亭子上唱戏的票友们大都是李姐这种感觉。

今天我来段霸王别姬南梆子看大王吧?李姐站到水产刘面前,轻声清了清嗓子,西皮过门响起来了,从水产刘胡琴筒里发出来的音符袅袅绕绕,一个个在小亭子上空飘向远方。西皮板式不好拉,尤其南梆子这种,专业琴师都也有同感,这种板式主要以抒情为主,表现人物内心情感,拉不到位演员感觉就出不来,高级琴师可以用胡琴为演员交流,让唱拉融为一体: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李姐一张嘴就有人喊好,外带点评:好梅派!有味儿。喊好的大都是偶尔路过此处上来听的,常来的票友大都站着打着手里的拍子静静听,票友说,好听段子是用来慢慢欣赏的,有爱听唱的也有喜欢听拉的,爱听唱的就竖起耳朵仔细听,喜欢听拉的就把眼睛死死盯住水产刘的两只手,看他的弓法跟指法。活鸡管宰也在其中,他坐在小亭子木櫈上,边上立着脏脏乎乎人造革胡琴兜,有一个提带已经开线,线头就在上面耷拉着,一头拉锁没拉严,弓子尾毛钻出来,像一个没扎好的小辫子孤零零翘着。

水产刘拉到大过门时,活鸡管宰自言自语,这点劲头儿拉的不对,节奏也不好。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坐他身边一个戏迷说节奏快了?他说不是快了,是不稳,小孩拉屎一股子一股子,拉胡琴最大一忌。戏迷说我怎么没听出来?他说你要听出来你不就坐那个位置拉了吗。戏迷呵呵笑笑,不再往下说,继续竖起耳朵听。李姐的南梆子迎来一片掌声,唱完南梆子又接一段二六,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这段也是非常优美的,如果在舞台演唱,这段唱完会有一段虞姬舞剑表演,《夜深沉》曲牌伴奏,曲牌配上虞姬舞剑表演美轮美奂,我在中国大戏院看过《霸王别姬》这出戏,夜深沉舞剑这段乐队拉的演员唱的简直盖帽了,尤其是两处连续长长的大抖弓那叫一个漂亮,下面掌声都炸了,真好听。水产刘说李姐这出戏彩唱过,舞剑这段她有,是跟戏校一个老师学的,舞的还不错,我没有看到过,听说李姐跟戏校老师学这出戏是还水产刘让他老师马一午给介绍的,那时拜师学艺特别容易,有人引荐老师就收就教,不用给钱送礼,你只要认真好好学就成。不像现在,有名气老师门下徒弟遍天下,越多越好,恨不得把所有爱好者都收入门下。外行人不知道,多收一位徒弟就多一份收入。

李姐唱完两段别姬,水产刘让活鸡管宰给票友们拉两段,说自己抽支烟歇会儿,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这是照顾活鸡管宰,让他也过过手瘾。您给我拉一段再抽烟歇着。一个唱老生的拦住了水产刘,把已经放在琴兜里的胡琴又给拿出来,送到他手里说,来来来,咱就一段,二黄《文昭关》怎么样?水产刘冲活鸡管宰笑笑说,我给老韩再拉段昭关你就来。活鸡管宰说,您拉吧,我不拉,我今天听听。谁都能看出来活鸡管宰这是客气。

戏迷老韩丁字步站立,微微仰头张嘴叫板:爹娘——

我操还是一大段。戏迷老韩一张嘴叫板,活鸡管宰就自语了一句。这段唱是慢三眼带后面快原版要唱十来分钟,活鸡管宰表情不耐烦,看一眼手表,点上一支烟,他说,还是自言自语,你妈这段唱完了也该到点散伙了,还拉个屁。她这些话没人听见,大家都在欣赏戏迷老韩的一轮明月,在红光里小亭子唱戏的票友水平都不低,戏迷老韩唱的是杨派昭关,可以说字正腔圆,人物感情投入。戏迷老韩也住我们红星里,我对他特了解,他打小就喜欢唱京剧,他的老师是个女的,据说是杨宝森的女徒弟,一直是票友没下海,但嘴里东西玩意儿都是正宗杨三爷的东西,戏迷老韩跟她学唱时,老韩才十几岁,如今老师早已不在,这些都是老韩跟我说的,我挺佩服老韩唱的,他的唱几乎跟专业差不多,字韵味都挺讲究,一听就知道跟专业老师学过,有杨派的沧桑老道低回婉转,在票友小圈子里小有名气。

老韩唱到快原版的时候,活鸡管宰扔掉手里烟,把琴包背往肩上一背,冲水产刘摆摆手说,我家里有点事先走了。

活鸡管宰跟水产刘打招呼那会儿,水产刘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全神贯注给老韩托弦,而且正是快原版要劲的时候,活鸡管宰走时也没引起其他人注意。

整个昭关这一大段唱完,水产刘想让活鸡管宰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站起身四处张望还是没有看见,有人说刚才还在这坐着听您拉琴了,怎么突然不见了?这会儿大家都在帮着找,有一个人说好像刚才看到活鸡管宰背着琴包走了。

后来只要有水产刘来小亭子上拉琴,活鸡管宰就不上来,我有几次看到他在一进红光公园靠八字楼那个大门里的长廊上一个人拉琴,有时也有一两个唱的,岁数都七十往上将近八十,看上去人老珠黄含胸驼背,邋邋遢遢,唱着既没韵味又没底气,行腔吐字哆哆嗦嗦,呜呜涂涂,听不出个字儿闷儿,但却非常投入,跟活鸡管宰正搭,你唱你的我拉我的谁也不挨谁的事儿。再后来,得有三四年样子我就再没见到活鸡管宰在红光公园拉弦儿,听说他得肺癌去世了。活鸡管宰非常有个性,他自知京胡拉的不行,但他每天都在家里别上筷子练,老伴不喜欢,说他拉的声音跟市场宰鸡赛的,闹人,为这个老跟他吵,让他别在家拉了。不管老伴怎么说他该拉还拉,该练还练,他一直有个念头,一定要把胡琴拉好,其实,不拉京胡人不知道,京胡是一个非常难学的乐器,学拉京胡一多半需要的是天赋,琴票们把它看得太简单了,得肺癌可能跟他性格有关系。临去世头两天,他对病床前的儿子和闺女说,到那天把他的十几把胡琴给他带上。火花那天儿子和闺女完成了他的遗愿。活鸡管宰正名叫李勤奋,住红升里,跟我们红星里挨着,戏迷们议论说,活鸡管宰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

京胡老佟

我们里还有一个叫佟大明的,家住二楼,一家四口,一闺女一儿,佟大明业余拉京胡,老伴唱青衣,儿子在天津音乐学院上学主修长笛,闺女在天津舞蹈团唱女高音,一个玩音乐一个玩舞蹈,还有一个玩京剧,这一家人都能举办一场音乐会,我们都挺羡慕。夏天只要佟大明家京胡一响,楼下就会有戏迷听,戏迷或多或少,他们有的坐在树下,有的站在阴凉处,都是一个类型:耳朵支棱着,表情惬意着,偶尔脑袋还要随着飘出来的京胡节奏微微晃动。京胡声音打远,从佟大明家里出来的声音能穿透一所楼达到远处,我们家跟他们家隔着一所楼,他那胡琴一响我在屋里都能听见,活鸡管宰声音传得更远。佟大明个子比较高,身子也比较胖,有两个明显特征,头大,手也大,两只手不仅大而且粗,每个手指都比正常人粗,脑袋也大的出奇,大眼大鼻子大嘴大耳朵,脑袋上的每一个五官都偏大,放眼看去,手和脑袋几乎跟身子不成比例,给画家当模特好了,虽然比例有问题但特点极为突出。如果单看他两只手谁会相信这两只手是拉京胡的手,一把京胡搁在他手上一下变得非常小了,一只手几乎将把位占满,每一次按音节,手指都要占到一个半音域,我们正常人手指对音域的按揉都不会特准,按说佟大明这种情况一定会影响到音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他拉京胡左手音准非常好,基本上没有音高音底现象,搁专业琴师也不过如此。

佟大明很少去红光公园拉琴,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红光公园,也不是因为他架子大,一个拉琴票友能有什么架子?主要是因为身体原因,他大手大脑袋是一种罕见病,他没少往各个医院跑,北京最好的医院他都去了,都没有查出是什么病,他自己也非常纳闷,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呢?得病头几年他经常茶不思饭不想,整天闷闷不乐,像是世界末日似的,后来情绪慢慢好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病既不耽误吃喝,也不影响生活,就是形象越来越差,对佟大明来说这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到拉琴就行。几家医院大夫都曾嘱咐过他,让他平时多注意尽量少感冒,他有时也到红光公园拉琴,次数很少,每次回来夫人都会责怪他,甚至限制他少出去拉琴,所以知道他拉琴的票友并不多。

他基本上是两个地方玩,一个是在自己家里,一个是到自己单位,他工作单位是军工厂,做军用通信产品,对越反击战时候他们厂负责做吉普车通信设备,厂很大,我们红星里有很多父母都在这个军工厂上班。八个样板戏风靡时候,他们厂组建了一个京剧团,生旦净末丑,文武场齐全,佟大明跟另一位琴师是主弦儿,宋团长有一个弟弟在专业剧团,经常来给说戏,那时他们团在天津市小有名气,各个地方都邀请他们团去演出,佟大明负责拉《红灯记》,另一个琴师赵恒负责拉《沙家浜》,这两出样板戏是他们团保留剧,放到中国大戏院演出没有人能怀疑这是一个业余剧团。

他们团去兄弟单位演出次数最多,军工厂领导也支持,专门给他们配备了一辆特意为他们加装了棚子的绿色解放牌大卡车,有固定司机,每一次演出回来司机都会把佟大明送回来,演员们在车上妆都没来得急卸,演李铁梅演员那条大辫子还在胸前优美地挂着,小红袄也没换,我们好奇地围在车下看,演铁梅那个演员性格活泼,看到我们在车下看她,她就把身子往车帮靠靠,做出铁梅几个经典动作给我们看,最后还笑着给我们来一句:奶奶您听我说。我觉得她比电影里铁梅扮相还漂亮,后来宋团长拼命追她,最终把她娶到了手。宋团长追她并非一帆风顺,可以说历经坎坷费尽心机轰轰烈烈,宋团长比陆晓燕大八岁,人也长得比陆晓燕差很多,一个身材苗条美丽精致,一个个头不高普通一般。宋团长喜欢上或者说爱上陆晓燕,是从单位组建京剧团那天开始的。陆晓燕是北京人,父母都是老北京,她到军工厂是从部队转业来的,在部队她是文艺兵,唱歌也唱戏,参加京剧团就不再唱歌,以京剧为主,李铁梅这个角色是宋团长亲自指定安排的,为她伴奏琴师也是宋团长指定的,最初是赵恒给陆晓燕拉,宋团长说赵恒的手硬不适合给陆晓燕拉《红灯记》,让他去拉《沙家浜》,说那个戏需要琴师手头硬,陆晓燕不明白为什么,问宋团长。宋团长说京胡这块儿你不懂,佟大明给你拉从乐队这方面要比赵恒強,陆晓燕确实不懂京胡,也不懂手硬手软是什么意思,她相信团长安排肯定是有道理的,就这样,陆晓燕琴师就有佟大明长期担任了。宋团长深知佟大明大头大手不会对陆晓燕有任何吸引力,也不会成为自己今后对手,他调换赵恒跟佟大明真正目的是怕陆晓燕被赵恒捷足先登,无论身材外貌以及任何角度赵恒都优于自己,他深知自愧不如,这种行政手段是团里任何人无法具备的。他的目的陆晓燕恐怕永远不知。

宋团开始追求陆晓燕时候,团里谁也不知道,就连陆晓燕也在鼓里,由于外貌身材年岁等综合原因,陆晓燕根本都没往这方面想,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团里有一双眼睛没能逃过,那就是佟大明,把他跟赵恒调换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就是一种感觉,每一次他们排戏宋团都要亲自参加,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每次拍完戏宋团都要招呼大家到厂门外大庆饭馆吃顿饭,必须要有陆晓燕,有一次陆晓燕父母从北京来看她,晚饭在她宿舍家里等她,她不想参加宋团聚会,宋团说不行,今天排练前我就跟大家说了,谁也不许不参加。陆晓燕为难地说,我父母在家等我了。宋团说那也不行,你要不参加算你旷工不听领导安排。虽然宋团半真半假,陆晓燕还是妥协了,她说这样行吗宋团,我跟大家一起去吃饭早点走可以吗?宋团说可以,但你不能不参加。

他对陆晓燕说这些话时佟大明也在跟前,他似乎从宋团眼神里看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什么呢?渴望?喜欢?欣赏?他也难解,但隐约他觉得那是一厢情愿,一往情深眼神儿。赵恒他们排《沙家浜》时,他很少看到宋团出席指导,那出戏里没有陆晓燕,他恍然有所感悟:原来如此啊。之后佟大明有意无意注意他们,并没有任何动机,只是一种潜意识,有一次陆晓燕唱“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时,他发现宋团两只眼睛一直直勾勾停留在陆晓燕脸蛋上,直到陆晓燕唱完最后一句:铁梅你也要挑上这八百斤,宋团一双眼睛还在直勾勾停留在陆晓燕脸蛋上。

大家在大庆里吃饭时,宋团主动挨着陆晓燕,帮她往小吃碟里夹菜,每夹一次他都要温柔地给陆晓燕介绍一下,这个菜不错,适合你们女孩子吃;这个也不错的,美容,经常吃女孩皮肤会很细的。刚开始,陆晓燕还没觉得不好意思,次数一多陆晓燕就有些挂不住脸了,怎么老是给我夹菜呢?这样想又不敢说出来,再给她夹她就说够了够了,吃不了了。但是他这些话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宋团该怎么给她夹还怎么夹,频率一点没有减,反倒更加有恃无恐了。久而久之,陆晓燕慢慢就了感觉,宋团好像对自己有想法,但她不敢往下想,宋团不是她的菜,她不喜欢这类型男人,渐渐她有意与宋团保持距离,说话也尽量少玩笑。这种微妙变化宋团感觉到了,他以为陆晓燕对自己有了意思才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曲解了陆晓燕的想法,事情更加往陆晓燕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有一天陆晓燕正在单身宿舍屋里一个人照镜子收拾头型,今天晚上她要请两个闺蜜到外面吃饭,她没告诉闺蜜今天是他二十四岁生日,她只想让闺蜜陪自己吃顿饭,感受一下温暖,一个女孩远离父母常年在外总会有孤独和寂寞感觉,她还记得去年的生日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南楼饭店过的,那次她只要了两个菜和一碗面,两个菜都是她平时最爱吃的,她吃着碗里的面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泪点高,这一次她不想一个人,她要约上两个闺蜜,昨天在厂里她就告诉了她们。

为什么要请客?两个闺蜜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为什么,就是想请你们俩吃顿饭。

恋爱了是不是?一个闺蜜猜着。

去,别瞎说。我要恋爱了一定要好好请请你们。

那为什么?

我说过了,不为什么,就是想请你们俩吃顿饭。

真这么简单吗陆晓燕?闺蜜显然不相信。

你说的很对,她说,就是这么简单——记着,明天下班到我宿舍找我,咱们一起去小白楼杏花村。

陆晓燕刚刚编好两个大辫子,就听到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非常有节奏感。等下,来啦!陆晓燕一边说一遍慌忙去开门,门打开后陆晓燕愣住了,站在面前这个人让她有点惊讶,她没想到宋团会出现在她眼前。惊讶片刻她说,宋团你这是来找我的吗?她不知道该怎样问好,她下意识将身体向后退宿了一下,这个动作她做的很微妙,但宋团还是看到了,他说我来你这难道你不欢迎我来吗?陆晓燕说欢迎啊,您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事吧?宋团看着陆晓燕笑笑说,人家非得有事,没事就不能来吗?陆晓燕犹豫了,她好像看到了宋团眼里的内容,那是她不希望看也不想看到的内容,她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宋团洞察到她的内心看着她说,难道想让领导就这样在你家门外站着吗?陆晓燕说不不不宋团,您进屋坐。这话陆晓燕不想说也的说,她知道别无选择。

宋团进了屋一个动作把陆晓燕吓着了,他把陆晓燕一把抱在怀里,但他没有亲她只是紧紧抱着,陆晓燕似乎受到了惊吓,在他怀里挣扎着,嘴里不停低声说,别这样宋团,你别这样!陆晓燕的话对亢奋中的宋团没有任何作用,对方依然紧紧抱着她。她想接下来会有那种事情发生,虽然她被宋团紧抱在怀里,但她并没有丝毫妥协,她的身体还在不停挣扎着,她越挣扎宋团抱的越紧,她觉得她要窒息了,她不得不放弃身体的挣扎和抗拒,她在恐惧中等待着下一刻的来临。没想到,她想象的那一刻并没有发生,她感到自己就要窒息的身体慢慢开始舒展了,气息也通畅了,但身体依然在对方怀里,她没有了抵抗能力,她感到自己胸脯被对方紧紧贴在怀里不能动弹,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轻轻痉挛,整个身体都在阵阵发热,她脸红了,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她看不到这枝花有多漂亮多迷人。

燕燕你真漂亮!她听到了飘在耳边急促而又轻柔的声音,那声音让她身体加速痉挛难以自控,她闭上眼不敢看对方,她怕看到那双眼睛,那样,她会彻底崩溃,她开违心始接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没有发生如她想象的那些事情,宋团除了一动不动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就连在她脸上最简单的亲吻动作都没有,宋团就这样紧紧搂着她。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子被宋团依依不舍地松开,她下意识睁开眼,看到一双眼睛正在含情脉脉注视着自己,她将目光转向别处。

嫁给我好吗燕燕?她听到这个声音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紧了一下。你要是不答应我会死的燕燕,我太爱你了燕燕,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你,答应我吧燕燕!对方像个孩子哀求她。

不。她摇着头,声音虽然不大却非常有力。宋团你不要这样,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

她的拒绝没有让对方放弃对她的追求,你可以先答应我好吗燕燕,我们以后慢慢来。

不。她又摇摇头,声音依然坚定有力,您别这样好吗!

你不答应我,我今天就跪在你面前不走了燕燕。陆晓燕万万没想到宋团真的给自己跪下了。他单腿跪在陆晓燕面前,两只手拉着陆晓燕的手,声情并茂地说,今天是你生日,我一直在等这个日子向你求婚,你知道吗燕燕,我天天为你失眠,只要有几天见不到你我就会发疯,我为你摔过多少杯,多少次幻想着如果没有你我还能活吗?我这会儿知道没有了你我会死的!我没有骗你燕燕,这是真的,你答应我吧燕燕,我求求你了!

陆晓燕不仅听到了宋团的真挚表白,她转过脸的时候,还看到了宋团两只眼里的闪闪泪花,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宋团不知该怎么办,他为什么要这样啊?她百思不解,宋团似乎铁了心,陆晓燕只要不答应他就不起来。宋团的坚韧不拔似乎让陆晓燕有些动摇,她说您先站起来好吗?

你答应我,我就站起来。

你站起来让我想想好吗?陆晓燕多么希望宋团赶紧站起来。

你答应我!

宋团的执着让陆晓燕没有了定力,也没有了主意,她说我答应你好吗,她这样说一方面是为了让宋团赶紧站起来,一方面也是为了临时救急。她的话的确灵验,宋团马上幸福地从地上站起来,随后又把陆晓燕抱在怀里,报的很幸福,他说,燕燕我会一辈子爱你!一辈子照顾你的!

陆晓燕生日过的很不愉快,那天如果她不编瞎话说自己有事催宋团走的话,她们一定会被闺蜜撞上,那会让她很难堪,好在她们前后只差几分钟。燕燕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呀?是吗没有啊?我今天很高兴呀。她脸上现出笑容。骗人吧!刚刚还看你面带愁容一脸不悦,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你们竟瞎说,我今天非常高兴,以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没骗我们吗?

没有,骗你们我是小狗。陆晓燕尽量注意自己心态和表情。

在整个生日过程中陆晓燕都是满脸堆笑,主动热情。走出杏花村已是华灯初上,陆晓燕提议在小白楼街上走走,三个人走在有些清静的路上有说有笑。哎,燕燕我问你个事你要实话实说,金梅看着陆晓燕。

什么事弄得这么严肃?陆晓燕说,问吧。

你有男朋友了是吧?金梅想诈她。

谁说的?陆晓燕站住脚。

你别管谁说的了,是不是有了。

瞎说,去你的!陆晓燕用力推了一下金敏,我要是有了男朋友还能瞒得过你们俩吗。

这可不好说,柳萍说,你要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能知道吗。

你也跟着瞎起哄是吧!陆晓燕也没有放过柳萍,也重重推了她一下。哎,你们两个今天什么意思?都怀疑我有男朋友了是吗?为什么呀?

金梅笑。柳萍也笑。就是不说话。

你们什么意思?想给我介绍一个是不是!说出来我听听。

昨天你说要请我们吃饭我们就以为你有男朋友了。金梅说。

我过生日请你们跟男朋友有什么关系呀!陆晓燕说,你们都想歪啦,我现在还不想搞对象,跟你们一样先修行自己,享受一个人的美好生活,等你们俩都交了男朋友我在说。

你做得到吗?我们不信,金梅说,我看你现在就像是恋爱中的女人。

你再说一遍?陆晓燕看着金梅。

是不是我说对了?金梅咯咯咯笑起来。

不对!都是瞎说。陆晓燕知道自己本来就是没搞对象,哪来的恋爱中呀。我看你们两个人今天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拿我解酒是吧?

燕燕你可别冤枉我们,我们可没有拿你解酒,柳萍说,我们这是关心你知道吗,你的婚姻大事就是我们的最大心事,我们不关心你谁来关心你呀!

柳萍一番话明显是找乐,陆晓燕说,看来你们是一唱一和真的拿我开心了是吧!说着她就伸手去掐她们,两个人跑得快,陆晓燕一个也没掐上。有本事你们都别跑。她看着远处的两个人,弯腰笑起来。笑过片刻她直起腰看着她们,心里浮上一丝愁云,她又想起宋团给自己下跪向自己求婚的那个让她非常尴尬的场面,自己虽然暂时应付过去了,可是以后呢?他一定认为我对他说的是真心话了,自己以后该怎样面对宋团呢。

我们说你恋爱没说错吧,你看你这小心思走的。柳萍和金梅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都不晓得,老实交代这个白马公子是谁!

陆晓燕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金梅说,说不说燕燕,不说我们咯吱你了!说着两个人就上前伸手咯吱陆晓燕。陆晓燕痒的直叫直闹。

春节快到了,厂剧团要在联欢会上表演节目,正本戏不演,只彩唱,彩唱也只是在几个样板戏里挑,宋团在会上说,这次我也要出一个节目。太好了!下面有人喝好。宋团笑笑说,我跟陆晓燕唱段“人说道”和“光辉照儿”怎么样?好啊!这段多好听宋团,您唱肯定有彩儿。又有人喝好并带着讨好。陆晓燕看着宋团,没想到宋团想跟自己唱对儿戏,陆晓燕打心里就不想跟宋团同台,更别提对唱了,为什么?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打心眼里讨厌宋团,尤其那次给自己下跪求婚场面,每次想起来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知道你是违心应付我,你心里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不能没有你,你已经融入到我的整个生命里了,你可以不喜欢我,不爱我,但我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要嫁给我,你现在不同意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等你什么时候同意了我什么时候就娶你,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不会的燕燕,除非我死你前头。那天晚上宋团一个人又来到陆晓燕宿舍,这一次宋团没有进屋,陆晓燕也没往屋里让他,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门是半开着的,宋团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陆晓燕,这一次陆晓燕不再像上次那样六神无主心跳加速,她大大方方看着对方,显得非常冷静,她说您喜欢我让我心里非常高兴也非常自豪,我跟您说过我们两个人不合适,您也知道,我不喜欢您,我也不想现在搞对象,您这样做毫无结果的。

你这话跟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知道,但我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我,爱不爱我,我会等你一辈子,只要你嫁人我就死在你面前,我不吓唬你,我说到做到绝不说瞎话。

陆晓燕看到了宋团眼里的坚定和执着。

那是您的事我不管,可我要告诉您,咱们是永远没有结果的。

那天陆晓燕把话说得也很决绝,她就想让宋团断了这种想法死了这条心,陆晓燕把宋团想的过于简单了,她以为彻底回绝几次就能把这事情转变了,其实不然。陆晓燕每一次对宋团的回绝都让对方更加执着,简直是越挫越勇。有好几次团里拍完戏宋团都要主动把陆晓燕留下向她一次又一次表白,宋团的疲劳战术并没让陆晓燕心软败下阵来,她一次次坚决而果断地回绝着。

燕燕你在想什么了?宋团把目光落在陆晓燕身上,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陆晓燕说听见了,你跟我唱对儿戏,可我不想跟您唱。

为什么?宋团站在台上愣住了,他没想到陆晓燕会在大庭广众下违背自己的愿望,你说说为什么?

不为什么。陆晓燕说,我就是不想跟您唱对儿戏。

很多双眼睛都聚在陆晓燕这里,有一个人说,这是宋团定好的节目咱们没有权利更改。

为什么?陆晓燕说,提前又没问过我。

这事情是领导决定的还用问吗?

当然要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了。陆晓燕坚持着。

你知道你这让做是在跟领导对着干吗?

我没有。我只是提出我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好了燕燕,你不要再说了,宋团插了一句说,你有意见和想法可以,但是团里定好的节目不能更改,你跟我的对儿戏不变。

宋团的话不容置疑,陆晓燕止语,不再说什么。虽然定下了宋团跟陆晓燕对儿戏,但是陆晓燕一次也没跟宋团彩唱过,有一次下午排练,宋团一早就来到陆晓燕车间当面告诉了她,让她下午早到会儿。宋晓燕说她今天下午要回北京看她父母,说她母亲病了,要赶下午的最早的火车,我怎么没听你说?宋团将信将疑。昨天晚上我爸给我来电话,是宿舍接电话的杨师傅告诉我的。咱们这段对唱一次还没碰过,再有一个礼拜天就该演出了。宋团看着陆晓燕没把话说下去,他觉得陆晓燕应该会明白。陆晓燕也看着宋团,她说我知道咱们一次还没彩排过,我也不想这样啊。陆晓燕的话让宋团不知如何回答。

厂里春节联欢会下午在大礼堂里如期举行的时候,急坏了宋团,陆晓燕没来上班,宋团到处打听陆晓燕,先是去陆晓燕车间,又去找陆晓燕闺蜜,结果都没有见到陆晓燕,最后他去问陆晓燕车间主任,主任说陆晓燕请假了。宋团问她怎么了?主任说她母亲住院了。她还在北京了?应该是吧。主任说。宋团转身而去,他不相信陆晓燕母亲生病住院,认为陆晓燕是在说瞎话,他似乎明白了陆晓燕说瞎话的目的,难道她真这么讨厌自己?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出过让她讨厌的事情,自己追求她从没有过激行为,每一次他都努力克制着对她的冲动,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知道自己追求她是理智而并非鲁莽的,他还记得第一次把柔软的陆晓燕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他真想马上解开陆晓燕的上衣把手伸进她怀里,但他止住了蠢蠢欲动的两只手,他知道这是对陆晓燕尊重,他要慢慢等陆晓燕接纳他,这么久在不停追求陆晓燕是他一直保持的这种底线。

他临时决定取消了他跟陆晓燕的对儿戏。有人提议说让别人替代陆晓燕,他不同意,他说就这样定了。宋团果然把他跟陆晓燕的对儿戏撤掉了,那天他一直站在后台看大家演出,佟大明拉完到后场休息时,他对宋团说您到台下找一个座位坐下看多好,站了这么半天累不累?宋团没说话似乎没听见,与其说他在后台观看队员演出,不如说是在走神儿发愣想心事,

佟大明一眼就能看出来,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陆晓燕母亲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生病?什么时候生病不好呢?其实他哪里知道,陆晓燕陆晓燕母亲压根就没有生病,她就是为了不想跟宋团合作有意躲开的,这会儿她正在北京西单百货大楼商场里溜达着,佟大明不知道,宋团更不知道。

宋团咱们的节目演完了。佟大明来到宋团面前,对视这说。

呃,演完了?宋团如梦方醒,看着佟大明。

最后一个节目都演完了。

好好好,宋团连说了几个好,好像思路还没回来。

陆晓燕从北京回来第一天晚上,宋团就来敲她宿舍的门了。陆晓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宋团敲门,宋团不会知道自己今天回来了,自己没去上班他怎么会知道呢?陆晓燕没有想到,宋团已经在她宿舍外等了三天,那天厂里演出节目后,宋团每天晚上都要自己来到陆晓燕宿舍外等她。宋团知道这两天陆晓燕就要回来,头一天他在陆晓燕宿舍外等到夜里十点,第二天等到十一点,第三天等了不到两个小时,陆晓燕就回来了,那会儿宋团看了看手表刚八点,好像有种预感陆晓燕今天一定会来。陆晓燕刚进屋,还没来得及脱掉上衣,门就被人敲响了,当她楞在门口时候,宋团已经不请自进了,他进了屋转身替陆晓燕把门关上。

您要干什么宋团?陆晓燕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她警惕地看着宋团,心里做好了反抗准备。

宋团不说话,突然一只腿跪在陆晓燕面前,从兜里掏出一个瓶子,瓶子有一掌大小,里面装的敌敌畏是陆晓燕不知道的,他仰起脸凝视着陆晓燕说,艳艳,我今天是来向你求婚,你今天如果不答应我,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就把瓶盖打开了,陆晓燕顿时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敌敌畏味儿,陆晓燕忽然明白了,她想伸手抢过来,被宋团躲过去了,她再回手抢的时候,宋团已经将瓶口塞进嘴里。

因为送的及时,宋团在医院做了洗胃输液一系列抢救,并没照成生命危险,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出来了,在家休养的时候都是陆晓燕主动来照顾的。这件事在团里议论挺多,有人问佟大明,宋团到底为什么要喝敌敌畏?佟大明说我哪知道,我还想问问你们呢。那人又问是不是宋团因为陆晓燕喝的?

你们听谁说的?还有这事儿?佟大明的确不知道,在团里他除了拉琴什么事情都不扫听,即便知道的事情他也不说。宋团上班一个月后,结婚了,新娘子是陆晓燕,他们是在红卫兵商场旁边津鲁饭店举办的婚礼,剧团人都去了,陆晓燕那天非常漂亮,宋团也幸福的合不上嘴。有一年佟大明在红光公园给票友们拉琴,有一个以前在他们团唱老生的猫腰悄悄在他耳边说,你听说了吗,宋团跟陆晓燕离婚了,两个孩子一人带一个。是吗?佟大明说因为什么?那个人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陆晓燕,也可能是因为宋团。佟大明呵呵笑笑说,你这跟没说一样。

宋团跟陆晓燕离婚那年大概是他们结婚十五六年的事情。

乔二爷蒙皮

你们说怪不怪,我们红星里净是跟京剧有联系的,好像就我们红星里的人喜欢京剧,唱的拉的连做京胡都有,快一条龙了。你们不喜欢京剧,可能不知道给京胡筒蒙皮是怎么一回事,拉琴人都知道,每一把京胡都需要蒙皮换皮,业余京胡筒几乎一年要蒙一两次,他们使用率高,不像专业蒙皮那么勤,业余琴师每天都在操练,他们不懂如何保养胡琴如何正确使用胡琴,更不懂一年四季胡琴筒上蛇皮的变化,一些懂得保养胡琴的琴师,蛇皮一年也不见得蒙一次,他们知道每次拉完胡琴,如何把琴码放置最好位置。这里面有很大讲究,你比如将琴码放在琴筒皮子中间,不动它,这样对皮子也有影响,它会让皮子始终于工作状态,久而久之对皮子就产生了影响,最好办法就是把琴码放在琴筒边上,就是琴筒垂直向上的那个筒边,这样会让皮子处在休息中,对皮子损害很小。

蒙京胡用的皮子都是蛇皮,打有京胡那天起就使用的是蛇皮,这种蛇皮发出来的生音自然好听,震动频率高,一把好胡琴音质好坏跟筒上的蛇皮有很大关系。一把非常好胡琴用的蛇皮都是蛇背上的皮,这种地方蛇皮博厚均匀,鱼鳞格大而齐,有行话:黑如缎白如玉,说的是格子线跟蛇皮的对比,一张好蛇皮精华都在这此,蒙一个琴筒蛇皮是有技术支撑的,不是每个蒙皮人都具备的,说是技术,实际上里面有很多实践经验,一个好蒙皮师傅靠的是经验技术,琴师要什么调门,他食指弹弹,就能给你蒙出什么调门,上台拉去吧,保准没问题,像这样的蒙皮师傅,大多数找他蒙皮的都是专业琴师,用他们的话说保垦。

乔二爷就是这样的蒙皮师傅。来找他蒙皮的琴师多半都是专业的,我看过来找他的专业琴师,咱们天津市京剧团有两位琴师就是他的长期客户,那时还没有私家车,他们骑着飞鸽自行车来他家,琴包挂在车把上,里面装着要换的蛇皮筒,有时一次要换几个筒皮子,乔二爷都会按时把皮子蒙好等他们来拿,有时乔二爷也会主动把蒙好的皮子给他们送去,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晚上他们在中国大戏院有演出。乔二爷早早吃过饭,把蒙好皮的几个筒子,用报纸一个一个包好,放进人造革黑色方包里,提着它提前两个多小时来到大戏院,门卫都认识他,他热情打过招呼后,径直去到二楼排练挺,这个时候琴师们都在给角儿吊嗓儿,每次他都是这样早来会,目的显而易见。

乔二爷不仅做胡琴蒙皮子,平时他还喜欢拉拉京胡,一般做胡琴的都能拉两下,我说的两下子区别大去了。有的只会拉个小拉子,只为试琴用,有的拉的就够水平,能拉很多段子,乔二爷就属于后者,他平时除了在家做胡琴蒙皮子,有时间他还到公园玩玩,因为认识他的票友多,所以他去的地方一般不太固定,有时去红光公园,有时去下瓦房那个人民公园,还有时到票友家去玩。到人民公园玩的那票友要比红光里公园票友水平高,那地方文武场都有,鼓老也都比较有名,有一位常在人民公园打鼓的鼓老叫刘德福,鼓打的棒,连专业鼓师都对他评价不低,据说他是杨宝森鼓师杭子和的徒弟,真假无法考证,票友们都这么说。

据说刘德福早先是咱们戏校学生,因为拜了杭子和,戏校毕业后立马就进了剧团,在团里干了没几年就出事了,他跟团里一个唱花旦的有夫之妇小媳妇勾搭上了,事情败露后被剧团开除了,因为这个小花旦丢了饭碗,后来他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值得,但木已成舟已无法挽回,一直在票友里混份子钱,他打哪里玩都是要收钱的,不能白给打鼓,他常去的地方就是人们公园。不佩服不行,鼓打的就是好。有一次票友们非让他打一个击鼓骂曹那段曲牌,喜欢京剧的人都知道这段是杭子和跟杨宝忠杨宝森三个人合作的经典,除了这老三位没有人能达到这种水平,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天打这个曲牌是乔二爷的京胡,没有唱的,就一把京胡一把胡琴,连月琴都没让弹,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听得就是这个味儿,板鼓一敲,京胡一响,专业水平就出来了,鼓和胡琴较上劲了,你来我往,我轻你重,你快我慢,你裹我我缠你,美妙无比,看的票友们都傻了,不认识乔二爷的都以为他是专业团的,看见了吗?专业拉琴的跟业余拉琴的就是不一样。有票友在一旁颇有同感,没错,这水平就是不一样。

乔二爷蒙皮子远近闻名,有人慕名想跟他学艺,不直说,先找他蒙皮,蒙完一个过段时间又来蒙第二个,第二个不久又来蒙,这样一来二去就跟乔二爷熟了,熟了也不提拜师学艺事儿,没事就到家串门,逢年过节买上礼品开看乔二爷,起先乔二爷不知其意,作为礼尚往来,对方再有蒙皮子活儿,乔二爷就不收钱了,不收对方不干,非收不可,把钱愣往乔二爷手里塞,再不收干脆扔到桌上扭头就跑,几次下来乔二爷心里就有所悟,他这是不是想跟自己学手艺呀?乔二爷这样猜测并不是没有原因,李青录是个业余京胡爱好者,喜欢拉胡琴,不过拉的一般般,但他还喜欢做胡琴蒙皮子,之前乔二爷并不知道,有一次李青录跟乔二爷聊天无意间说出来的。乔二爷说你自己会蒙皮多余再来我这花钱。李青录说他哪会蒙啊,瞎弄,根本就不懂。乔二爷说这个没什么,我也最早自己弄着玩喜欢上的。李青录说您可不是弄着玩的,您蒙的皮子在咱们天津那是首屈一指,绝对一流,无人可比,我早就对您有耳闻,第一次来您这蒙皮我是慕名而来的。李青录话多自然就带出了自己一些想法,那想法乔二爷慢慢就有些明白。有一天,乔二爷说,你哪天把你自己蒙的筒拿来我看看。

这句话李青录等了很久,就盼着有这么一个机会,他转天把自己所有事情都推掉了,带着两个很早之前蒙好的筒子,早早来到乔二爷家。那天乔二爷正在给青年团一个琴师蒙皮子,转天要上台用,蒙过皮子的人都知道,蒙一个皮子最少也得需要两三天,今天蒙明天晚上就演出用,这活儿一般师傅还真来不了,没跟。搁乔二爷手里就不叫事儿,青年团几个琴师都是这么做,今天来找乔二爷蒙皮敢明儿就上台用,一般蒙皮师傅蒙好皮最少要拉上一些天才能达到你所需要的调门,不然你所需要的调门达不到,这是皮子松弛的个规律。可乔二爷就不需要这个过程,你要的几个调门,蒙完后,明天上台一拉就是几个调门,专业琴师都说乔二爷这一手绝了,没有人能做到,实际上内行人都知道,这个绝活儿其实就是多少年的经验,这话也不绝对,没有脑仁的师傅你让他蒙十年,他也不会有这种经验,师傅和师傅水平是不一样的。

乔二爷蒙好的皮子不用拿校音器校,他用中指在蒙好的皮子上轻轻弹上几下就知道到没到位,你用校音器校吧,保准不差,e调就是e调,f调就是f调,特准。您这手艺神了。李青录弯腰看着乔二爷坐在阳台蒙皮子,羡慕声不绝于耳。乔二爷不说话,戴着一副老花镜认认真真做着手上活。李青录刚进来那会儿乔二爷刚干,两个人聊了一支烟功夫筒子皮就蒙好了,李青录说您也忒快了桥爷。快吗?乔二爷说我这就是平时速度,我也没觉得快。您还没觉得快?我要蒙一个最快也要半个小时,我这还是说是最快的。乔二爷说你这还是没找到窍门,乔二爷把技术跟经验轻轻松松说成窍门。李青录有点莫名其妙,心想窍门不就是技巧吗?难道跟经验没关系?他侧脸看着乔二爷犹豫了片刻问,您说的窍门是不是经验啊?乔二爷笑笑说,也可以这么讲,没有经验哪来的窍门呢。李青录说,我觉得也是,您管它叫窍门,我认为它就是经验,多少年的经验。乔二爷用手指弹了几下手上的筒子皮,自语着,差不多。

您蒙的这个皮子是什么调的?

四个眼儿的,乔二爷说,稍微偏高一点。

乔二爷说的四个眼儿就是e调,咱们天津票友和琴票都管调叫眼二,比如e调就叫四个眼儿,不叫e调,这种叫法只有咱们天津这么叫,其他省市都不这样。咱们天津票友到外省市都不习惯这种方法,但是这种方法是最规范最统一的,为什么叫眼儿?是有原因的,最早给京胡定弦儿使用笛子来定的,笛子上有七个眼儿,也就是七个音孔,如果给京胡定四个眼儿,就把第四个眼儿吹响,这个响声就是京胡要定的四个眼儿的音调。

乔二爷说的偏高一点是对专业琴师而言,搁业余琴师那就是非常准了。李青录说,我每次蒙皮调门都弄不好,不是高了就是低了,特难把握,你说这是什么原因呢?他看着乔二爷。乔二爷没说话,继续打量手上那个刚刚蒙好的筒子皮,这个筒子今天下午青年团琴师要来拿走,晚上演出用。

虽然李青录跟乔二爷学蒙皮子,但他并没有正式拜乔二爷为师,他有几次想张开跟乔二爷说出自己想法,但话都在嘴里转悠了几圈又咽了回去,乔二爷始终不提他就始终不敢问,不过,即使没有正式拜师,可乔二爷还是拿他当徒弟一般教他,说心里话李青录还是想正规其事拜乔二爷为师,他知道乔二爷不光在我们红星里这里做胡琴有名,他在天津市也挂号,他磕头拜的师父是天津做胡琴大家,那名气响当当,行里老少爷们一提无人不晓五人不知,他在乔二爷家里挂在墙上的照片上,看到过乔二爷跟他师傅两个人的合影照,他师傅坐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他站在后面双手下垂,目视前方,表情既严肃又紧张,我对那个人似乎也有点印象,大都是在琴票中听说的。乔二爷做琴手艺不高超不是吹出来的,都有铁证,他们家那张连二桌子上摆着天津首届制琴大赛金奖摆牌,上面烫金字清清楚楚写着:天津市首届二胡手工制作金奖乔启光。

不太熟悉乔二爷的人都以为他平时只做京胡和蒙皮,实际上他最拿手的手艺就是做京二胡,顾名思义,何为京二胡?就是形状大体跟民乐一样的那种二胡,最早的时候京剧里面只有三大件,京胡,月琴,三弦儿,统称三大件,不管老生小生花脸老旦还是青衣花旦都是这三大件伴奏,听起来非常单调,后来京剧在不断发展中又慢慢增加了一些乐器,像中软大软京二胡笙笛子等,这里最为重要的一件乐器就是京二胡,据说增加京二胡这把乐器还是梅兰芳大师的建议和发明,因为青衣演唱许要温柔舒缓低沉的乐队伴奏,而京剧三大件显然达不到这种效果,通过舞台实践经验梅兰芳大师借鉴了民乐里的二胡,将它经过改制运用到了京剧乐队,由于有了京二胡的加入京剧乐队一下子就有了不同的味道,尤其是给青衣伴奏时更加突出了柔美舒缓低沉缠绵的感觉,让青衣演员在演唱的过程中更加轻松自如充分发挥,京二胡的加入也让京剧观众们非常喜欢,当年梅兰芳把京二胡改革加入京剧乐队后博得了戏曲专家们的大力赞赏和肯定,有许多戏曲评论家在报纸上撰文肯定。现在京二胡在京剧乐队里已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主乐器,一把音质出色制作精良的京二胡是很难得的,它需要好的材料,优秀的制琴师傅,制作京二胡师傅都清楚,随便做一把很容易,要想做一把上品京二胡非常不容易,它的制作工艺,材料,手法,经验以及眼力都很重要,尤其是眼力,每一块材料都不一样,有的出来声音好有的就不好,这就需要师傅的眼力和经验,乔二爷挑选材料只用眼一搭就知道这个材料行不行,或者是它跟哪种材料搭配最佳,一般好的材料选材大都是红木类,比如紫檀,黑檀,红檀以及花梨,同样是花梨木材做出来的京二胡音质都不一样,乔二爷说做京二胡最好材质就是老红木,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大红酸枝,这种木材做出来的京二胡音质最好,其次还有缅甸花梨,非洲花梨等,即使最好材质也要有个搭配关系,搭配不当或者说搭配不好,不仅毁了一个好材料还影响到制琴师傅的自信心,所以选材搭配都是至关重要的。

李青录有一个小作坊,之前在郊区租了一个农家小院,租金不贵,他把小院当做了一个小车间,买了一些做琴用的小设备,电锯,压刨几,砂轮,抛光机,实际上都没怎么用过,最初他想自己辞职干这个小厂子,可是媳妇死活不同意,坚决不让他辞职,说只要你辞职我就跳楼死给你看,不管是真的威胁还是假的吓唬,李青录最终还是没敢辞职,后来李青录说他听媳妇话,没有辞职做生意是非常正确的,那会儿买卖是不好做的,有多少人陪本赚吆喝闹得妻离子散。没干成厂子李青录就把这个小院当成他了自己一个工作室,每到公休日他就自己到这个小院子来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做胡琴蒙皮子,跟乔二爷学了一段时间制琴,他就把乔二爷带到了这个小院,他想把这个地方变成他跟乔二爷的工作厂房,乔二爷不知道李青录还有这么一个小院子,既感到惊讶又觉得不可思议,他站在屋子里看着那些静静呆在那里的设备说,这不都可惜了吗,这么好的条件和环境为什么要闲置它们呢?乔二爷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乔爷您要有想法有兴趣,您就把这个地方利用起来,我给您当下手。

我岁数大了,经历达不到了。乔二爷摇着头说,你为什么不把它利用起来呢?

李青录笑笑说,我不行,活儿太糙,自己玩玩还可以。

没事,你弄吧,乔二爷说,我帮你。

好像一拍即合,李青录用了一天时间把小院重新收拾了一番,他要在乔二爷帮助下把小厂子充分利用起来,好久没有动静的小院又发出了机器的声响,乔二爷手把手教李青录学做京二胡,这是李青录提出来的,那天看完小院李青录试探地对乔二爷说,我一直想跟您学做京二胡。李青录说这话时两只眼看着乔二爷,流露出惴惴不安表情,他怕乔二爷不答应,那样他觉得自己会很没面子。乔二爷说你做过吗?李青录说没有,只做过京胡,一直想跟您学做京二胡。乔二爷说好吧,咱们一起做吧。李青录禁不住脱口而出,太好了。李青录没想到乔二爷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那天他想请乔二爷在南楼饭店吃饭,乔二爷没去,说用不着这样。

李青录想请乔二爷是有目的的,他想在饭桌上借着酒意跟乔二爷提出拜师事情,即使乔二爷不同意也没问题,自己毕竟把一直以来的心愿说出来了。我请您吃饭就是一个简单的便饭,您要是没什么事您就给我一个面子,咱们爷俩简简单单吃顿便饭好吗?乔二爷说他今天有事改天吧。还是回绝了李青录的邀请。那好吧,哪天您有时间我再请您。

李青录没能完成心愿并不等于就此放弃了这个愿望,拜乔二爷是早晚事,好像现在时间还不太成熟。圈里人都知道乔二爷至今一个徒弟没收,论制琴手艺乔二爷在圈里首屈一指,很多想拜他学艺的人都没如愿,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乔二爷不收自然有不收想法,也许是怕徒弟学成手艺背叛他,也许压起根就不想收,梨园界就有过徒弟反目师傅的例子,只要是戏迷或票友都知道这些事儿,他就像一道阴影,让想收徒弟的后人顾虑重重不敢轻举妄动。乔二爷每星期都要有三四天跟李青录来小院,早先李青录筹备这个小作坊,信心满满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的时候,接连几次打击让他几乎没有了信心,起先他是打算做红木手串以及机雕手艺干批发的,为此他托人找到一家很有名的红木家具厂学了三个月手艺,那台手串机器就是学完手艺后买的,做手串头几个月他几乎连木料本钱都没卖上来,雇了一个哥们每天跟他没早没晚地干,工资也没给人家开,人家说等你厂子盈利了我再拿你的工资,他当初请人家来说好每月10号给人家开工资的,一晃快半年了人家也没见到半毛钱,说不要是客气,男人出来不为挣钱如何养家?李青录不傻,什么都懂,他不想做那类合适憨厚让人背后戳戳点点甚至出脏口的人,他把近半年工资一次性都给人家结了,还请人家去饭馆吃了一顿,这半年让他悟到了一个道理,做生意开厂子不是一拍脑门儿什么人都能干的,你有理想有抱负有智慧有能力有想法也没有用,李青录认为运气是很重要的,自己小作坊没干起来是自己运气不佳,并不是自己本事不行。

停掉小作坊的时候,他算了算账,拢共赔了两万多块钱,那些年钱还坚挺,不像现在,因为赔掉了这么多钱媳妇跟他闹了很长时间,要不是他主动去娘家给媳妇赔礼道歉,媳妇有可能永久不回他们那个家了。小作坊虽然赔了钱但他还存了一些木料,这些木料有大红酸枝,缅甸花梨,黑檀,血檀,血檀是用来充当小叶檀做手串的,现在沈阳道,鼓楼见到的小叶紫檀大部分都是拿血檀充当的,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内行人都说这行水深,不好蹚。两三年后让李青录聊以自慰的是,这些红木料没想到都已升值了,有的升值空间很大,像大红酸枝缅甸花梨已经今非昔比了,这样算下来,那年小作坊赔掉的钱又都让这些红木料赚了回来。有一次他在自家饭桌上喝着酒对媳妇说,那年我要不去你们娘家接你,你回来吗?

不回来。媳妇说,坚决不会来。

不回来就在你们娘家住下去了是吗?

对。住下去了。媳妇莫名其妙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那就意味着咱们先两地生活之后再离婚?

没错,你不接我,我肯定不回来,时间长了绝对要跟你离婚。你今天想干什么?多了?

李青录笑笑说,跟酒没关系,你要真和我离了,你现在后悔吗?

后什么悔?你以为我多爱跟你过了是吗?李青录知道媳妇这话带有水分,并不是她心里真实想法,当初你跟我闹不就是因为我的小作坊赔了钱你才回娘家的吗对吧,可是你想到没有我命里有这命,到现在才三年多,我当年存下的那些红木料都升值了,而且算起来翻了几倍,你要是真跟我离了婚你肯定后悔的。

哎呦喂,瞧你说的,媳妇惊讶地看着李青录,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认钱那种人吗?再说你这点钱就能打动我吗?李青录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了解我。

李青录大笑起来,把媳妇搂在怀里,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不会跟我离婚的即使我是穷光蛋你也不会的。

做梦了是吧。喝这点尿美的吧?媳妇想把李青录推开,但只是在李青录怀里做做样子。

咱们这个小作坊我还想把它干起来,我想跟乔二爷搭伙一起干,不再做手串之类,我想跟乔二爷学做琴,做京二胡。

又做琴了?媳妇在他怀里说。

乔二爷是个品牌,他还有固定客户,我们爷俩联手干,买卖一定行。

人家同意跟你干吗?

我先跟乔二爷接触试试看,我觉得应该可以。那会儿李青录很自信。

李青录小院里堆着那些红木料,对乔二爷来说哪个都是有用之材,他用手里的一根红木棍轻轻敲打着每一个木料,听着每一个木料发出的声音,从发出的声音就能断定哪个料适合做最佳京二胡,哪个料不适合做,这就是经验,接下来还要细分,比如哪个木料更适合做西皮二胡,哪个更适合做二黄二胡。乔二爷说,这里面学问大了,适合做西皮二胡的用它做二黄,拉出来的音一定不是最佳效果,所以做京二胡选材是最重要一个环节。刚刚听乔二爷敲一个缅花料时,李青录判断的正好跟乔二爷相反,他认为适合做西皮二胡的那个缅花料,恰恰是乔二爷认为最适合做二黄的,这些料乔二爷认为都有点大材小用,很可惜,可以干点别的。李青录说不可惜乔爷,咱们就用它做二胡没事。当初陆续买这些红木料他是准备做小件家具的,计划跟设计都找人做好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实施,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后悔,能跟乔二爷做琴是他最希望和快乐的事。

第一件二胡他是看着乔二爷亲自破料,制图,拼接,对粘,打磨,成型,感情这些制作程序李青录之前都没有过,他完全是自己瞎弄,自我创新,自成一派,今天看了乔二爷的制作过程算是让李青录大开了眼界,这么看自己就是一个制琴纯业余,这么规范严谨的制作工艺自己把它看得太简单了。他还记得第一次做京二胡时,没用一天他就把架子传上了,六块二胡筒子料他是照着实物京二胡拉的,料下的还挺准,拼接的也不错,只是蒙完皮子音儿不行,调门不够,里外弦儿也不准,怎么对也对不出存五度,他认为是材料不行,皮子不行,偏偏就不认为是自己的手艺不行,这次看到乔二爷的制琴工艺他算是服了,原来一把琴的好坏,虽然跟制琴材料有关,但主要还是制琴人的技术和经验。乔二爷做琴可谓精益求精,能手工地方绝不用机器,他说有的地方机器是弄出不来的,做筒子瘦腰出弧度地方只能用手工,还有担子千斤地方也需要用手工从上往下瘦,直到规定尺寸,同样一把手工制作的京二胡,乔二爷跟任何制琴大师都不太一样,他做的琴手工细腻,尺寸精准,外型秀气,关键是音质非常好,这么十全十美的制作成品一般制琴人很难达到。

在做二胡筒子后口镶黄杨边的时候,乔二爷跟任何制琴人都不一样,一般都是用六块小黄杨木条一面一面镶上,然后再进行校正,挫,打磨,最后才能完活儿。乔二爷就有自己一套做法,他先用一块黄杨板按二胡筒下口大小锯成带有少口的六方形,再把这个六方形小黄杨板堵在筒子下口上,等胶干后,把小木板从中间打孔,再在上面画上需要留出的边,用弦锯按照六边形依次认真仔细锯下,一个完整规范大小均匀的下口牙子便出来了。乔二爷这种做法最佳,大众做法很难达到乔二爷这种精致完美程度,尤其是六个角的对接,李青录跟乔二爷学制作京二胡首先学到了这一手,如果不是他亲眼看见亲眼跟着学做,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镶京二胡筒子下口还有这么好的办法,在乔二爷手把手指导下,李青录第一把京二胡顺利做成,上手一试,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美妙好听的京二胡竟然是出自自己的这双手,呵呵呵,难以抑制的欢喜由心而生,他对乔二爷说,您真是名不虚传,不亲眼看您做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乔二爷笑笑说,都是多年做琴经验,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大概有三个月,李青录在乔二爷亲自动手指点下,很快做出了十把京二胡,五把西皮五把二黄,在最后一道打蜡工序过程中,李青录又跟乔二爷学会了如何打蜂胶,打的时候用多少量合适,头一遍怎么打,第二遍时隔多长时间等,十把京二胡打好蜂蜡,并排放在小院里案子上,在阳光下美不胜收。让李青录没想到,十把京二胡没多久都被乔二爷客户买走了,卖得的一笔钱乔二爷让李青录全部收下,李青录不收,他说这些钱都是乔二爷功劳,他只是提供了场地跟材料,没有任何含金量,要收应该是乔二爷收,可乔二爷早就把不收的话提前说给了李青录,让了半天乔二爷坚决不收,李青录只好把钱暂时放在自己身上,他还是想有机会再把钱给乔二爷,哪怕乔二爷留一半他心里也安宁。

其实李青录还不知道,乔二爷把卖出去的十把琴都跟人家说是他跟他徒弟做的,还特意告诉人家李青录这个名字,有用过的琴师反馈给乔二爷说,你这个徒弟做的琴还真不错,跟你做的差不多,得到琴师们认可,乔二爷心里自然很高兴,他没跟李青录说,看上去是不想跟李青录说,为什么?谁也不知道。李青录跟乔二爷做完十把京二胡后,有一天乔二爷对李青录说,有几个客户找我定做五把京二胡,我这几天身体不太得劲儿,你替我做吧。李青录看着乔二爷笑笑说,我哪行啊乔爷,上次十把实际上都是您亲自做的,我只是个小帮手,你这次让我一个人做,我胜任不了啊。李青录说的完全是心里话,他心里没底。乔二爷说你没问题,你做吧,有我帮你,我跟人家说了最多一个月做好。李青录说,你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乔二爷又说了一句,你做吧,没问题。

乔二爷每天都跟李青录来小院,乔二爷不动手,连下料划线他都不管,李青录下料划线时候说,乔爷我是真没底。你画的没问题都对,继续画。乔二爷站在一旁看着他。刚开始李青录划线的两只手都有点哆嗦,现在好多了,划线下料已经得心用手了,把五把京二胡料下好后,他抬起脸,看着乔二爷。看我干什么?继续下道工序吧。做筒子拼粘吗?是啊。不会了?没有没有。李青录连忙笑笑说,你告诉过我的,我怎么能忘呢。那就做吧。乔二爷始终没笑,他只是认真在李青录旁边看着,偶尔提醒一句。拼粘,效验,打磨,成型,第一个京二胡筒子在李青录手上做出来了,乔二爷拿在手上仔细看着,下腰地方还要再弯一点,二胡担子上面开孔儿地方稍微有一点点大,但不要紧还可以,下面开孔儿还可以。

做京二胡和京胡,细活难活技术活都在开孔儿(凤眼儿)这上面,开孔儿位置严谨度都极重要,孔儿开不好开不严会直接影响音质,一个六半儿京二胡筒子,担子的开孔儿严不严,把担子插在孔儿上,一头用手掌堵上,一头把嘴紧贴在上面,用力吹,只要不漏气,说明这个筒子拼粘的不错,很严。乔二爷用嘴吹过后,笑笑说,还可以,不错。得到乔二爷的表扬李青录心里有了自信和底气,五把京二胡没用半个月就做好了,乔二爷看着平放在工作台上只等蒙皮子的五把京二胡,对李青录说,做的还真快啊。话里充满了欣赏和赞许,我这两天就帮你把皮子蒙上。

本来定好这两天乔二爷要来帮李青录蒙皮子,可乔二爷好几天没来,李青录去家找,得知乔二爷住院了。李青录来医院看乔二爷时,乔二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嘴上吸着氧,人已经出于半昏迷状态,乔二爷儿女说老爷子那天晚上在家整理东西时突发心梗,之前乔二爷有过心脏不舒服时候,没拿当回事,有时会吃几粒速效救,从未去医院看过,这次心梗来的突然,让老伴跟孩子们有点措手不及,送到医院时乔二爷一直就处在昏迷状态,大夫说病人情况不太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李青录在医院守候了乔二爷三天,最终乔二爷还是去世了,七十岁搁现在来说不算大。给乔二爷办丧事那几天李青录一直跟着前后忙活儿,送走乔二爷,李青录心里有一个很大遗憾,他没能在乔二爷活着时候拜他为师,虽然他也得到乔二爷手艺真传,但毕竟没有正式拜师。

一天乔二爷大闺女来找他,给了他一个本子,本子里规规矩矩写满了关于制作京二胡的一些数据,以及乔二爷生前做京二胡的一些经验,本子第一页有乔二爷写下的两行字,这一页只有这两行字:李青录这孩子我觉得不错,也知道他想跟我学做琴,我一直等他对我说出来,我现在就把这几十年我做琴的技术和经验整理下来,等到他拜我那一天我送给他。李青录两只手拿着本子站在原地不动了。

龙泉澡堂

广恒讲了红星里的三个故事,讲的都是跟京剧有关系的,我不懂京剧,听他讲的津津有味,没想到里面事儿还挺复杂,看来吹拉弹唱也并不简单,里面还有这么多故事,胡伟说,要是让我讲还真讲不出来,什么这个派那个派这个角儿那个角儿,一会儿准蒙圈。我们光明里就没有这方面的故事,你们讲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们光明里的故事,想想也有不少值得讲的故事,这么着吧,我也别按樊纲说的那样必须一个里讲三个故事,我想起几个讲几个,尽量讲一些记忆深刻不易忘掉的事情。王广恒说你就自由发挥吧,想讲几个就讲几个,但一定要有意义。胡伟说,可能有的故事对你们来说没有意义,但对我来说就是有意义的。大刘说你就随便讲,只要你认为有意义的忘不掉的你就讲。张盛茂新樊纲也同意大刘的观点,让胡伟随便讲,只要他认为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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