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晔
老刘过一条河,河水湍急,脚下的石头高低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几次险些跌坐河水里。走到河中央,正在两难之际,忽然听到老伴儿的声音,他回转过头,老伴儿正在岸边挥手示意他:“小心一点,往前走!”老刘艰难地走到河对岸,老伴儿却已转身走了,只留下背影,老刘拼命地呼喊老伴儿的名字,直到从梦中急醒,梦醒的老刘再也没能睡着,睁着眼一直枯坐到天光大白。
莫不是老伴儿向他托梦,要他走吗?也许,是真的该走了。
前些日子,老刘登高换灯泡,一脚踩空,从椅子上摔下来,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儿女远在国外,隔着视频电话干着急,幸亏有邻居照顾,半个月以后
才得以痊愈。哎!人老了,不服不行!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老刘的白发稀疏得剩不下几根了,腰弯得厉害,干什么都没有太大的精气神儿了,想想自己已经七十八岁了!确实需要有人照顾了! 人老了都要依靠子女,不管你年轻时是多么好强,多么自立。儿子的越洋视频电话每天都有,催促老刘早下决心投奔自己。老刘深眀其意,却又心生无奈。
十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老刘从公园晨练归来,餐桌上有可口的早餐,刚买好的蔬菜整齐地码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桌角上的花瓶里几只土玫瑰正在安静地怒放着。房间里干净整洁,“胖虎”依偎在老伴儿怀里悠闲地舔着爪子,老伴儿手拿一本书神态安详地斜靠在沙发上,竟然就这样走了。
老伴儿离世后,老刘谢绝了各方红娘,家里还保持着十年前的老样子,仿佛热爱生活的老伴儿从未离去,她遗留下的花花草草,老刘不敢懈怠,每天精心侍弄,大阳台俨然成了一个植物园,红的绿的,煞是好看。尤其是那盆绿萝枝繁叶茂,攀着细线,绕着屋顶转了两大圈。老伴儿一生最钟爱的就是书,家里的几个大书架上满满的全是书,老刘时不时地把书拿下来擦拭上面的尘土,再小心地摆放回去。
老刘的一双儿女先后出国留学,女儿嫁了老外住在美国,儿子娶了大自己五岁的台湾女人定居加拿大。老刘想不通,中国那么大,就招不开,盛不下你俩兔崽子吗?外国就那么好吗?中国那么多大姑娘小伙子,你俩小兔崽子就看不到吗?尤其是儿子,竟娶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女人!每当老刘愤愤不平地唠叨时,老伴儿总是宽容地笑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后来老刘见到那金发碧眼高大英俊谈吐幽默温暖善良的洋女婿打心眼里一阵阵地欢喜。见到儿媳,老刘更是欢喜得不得了。这台湾女人温柔娴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更重孝道。老刘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儿女的眼光。儿女生活幸福,事业有成,老刘跟随谁生活了此一生都不成问题,只是岁数大了,故土难离!老刘不愿意离开和老伴儿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几间屋子,就真的和老伴儿永远阴阳相隔了!
这满屋带不走的东西应该找个归宿了。老刘把老伴儿的书一本本取下来,这些书老刘看不懂,有诗集,古文,文艺理论,美术书,声乐,哲学……五花八门。老刘是学理工出身的,干了一辈子电气工程师,对众多的电子原件如数家珍,组装电视机和电脑难不住老刘。老刘的专业与老伴儿的隔行如隔山。对老伴儿的才学,老刘崇拜得五体投地。老刘虽不懂诗,却能把泰戈尔的几首诗有声有色地吟诵下来。一次吃晚饭的时候,老刘露了一手,儿子听了,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女儿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了好一会儿。老刘得意地对一双儿女说:“你们以为我不懂文学,我懂!”儿女一齐转向母亲,向母亲求证,老伴儿轻轻一笑。老刘想起第一次见到老伴儿的情景,老伴儿身着一件蓝色双排扣列宁装,那身材细细溜溜的似一棵好树,两条粗大的辫子垂达后腰,老伴儿用天籁般地声音轻轻吟诵:“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那是老刘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和最美好的诗歌。年轻的老刘认定,这个女孩就是他今生今世的爱人,是他可以以命相护的人。
老伴儿的书实在太多了,多到无法带走。老刘托运了一部分给儿子和女儿留个念想儿。带不走的,老刘琢磨着不如送给那些真正想读它们的有缘人。老刘联系了老伴儿退休前所在大学的图书馆,一大部分捐给了图书馆,剩下的索性在校园里摆了地摊,立了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如需自取。老刘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和老伴儿有书缘的莘莘学子,一位戴眼镜的学生妹捧着一本书看得痴迷,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一页页翻看。这学生妹眉目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天使一般。老刘看着这学生妹,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浑浊的老眼里就泛起泪光。
送走了书,家里空了一半!老刘很是失落!
鱼和鱼缸送给了邻居老张头儿,老张头儿欢天喜地地接过鱼和鱼缸,这老家伙一辈子爱鱼,侍弄鱼是把好手,鱼跟随了他可以颐养天年了,老刘放心了。“胖虎”已经是一只12岁的老猫了,整天在太阳底下打盹,爱猫的大飞领着小儿子像抱小孩一样抱走了“胖虎”,老刘安心了。
朝夕相处的一盆盆植物也该有个好的去处,老刘在心里把爱花爱草的亲戚朋友同事列了一张表格,掂量着谁最擅长养什么样的花草,然后一一打电话让他们来取,也算和大家告个别,留个念想儿。
那盆枝繁叶茂的绿萝和那盆郁郁苍苍的文竹是老刘最不舍的,这两盆植物是老伴儿最喜欢的,算起来已经有十五年了。老刘把它们送给了自己几十年的老朋友老王。老王用三轮车驮着,老刘在一旁一路沉默地护送到老王家里,老王的老伴儿特意做了几个下酒菜,两个老头儿沉默地喝起小酒。老王端起了酒杯:“老哥哥要走了,兄弟我敬你一杯,也不知道以后还能见面吗?”两个老头儿就都抹起眼泪来,老王的老伴儿慌忙岔开话题:“这死老头子!净说些伤心的话,怎么见不着了?视频天天能见!再说人家老刘可是去国外享福的!人家老刘的儿子孙子可有出息啦!”两个老头儿自豪地谈起各自的儿女,笑容又重新绽放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
家里变得空空荡荡的,老刘的心也仿佛空了,夜夜失眠,几十年的往事过电影一般涌出来。
儿子带着孙子风尘仆仆地自加拿大赶来,儿子变成了肚腹凸起的中年人,孙子英俊挺拔,玉树临风,像是年轻时的自己。老刘看着他俩,老眼里就有泪。孙子看得于心不忍,用西方人的方式一把将老刘拉入怀中紧紧拥抱,用大手拂拍着老刘的后背。老刘说:“老了,不中用了!就爱激动!”
护照,机票,行李全部准备妥当,和亲戚朋友邻居同事同学发小的饭局告别仪式纷纷落幕,只待启程飞赴加国。启程之前,祖孙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孙子率先提出要给奶奶扫墓。
墓园宁静。祖孙三人沉默地走着,小路的两侧是高高的白杨树,浓密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鸟儿在树枝上轻轻鸣叫。老刘布满老人斑的干枯的手被儿子的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格外温暖。小路的尽头能看到成片的墓碑,老刘的心突然苍凉起来。
老伴儿的墓碑在墓园的深处,与众不同。她墓碑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一本展开的巨大的书,“书”的左侧有一只笔筒,笔筒中有钢笔,毛笔和铅笔。 “书”的左页刻着一句诗: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书”的右页上镌刻着金字:苏乔琴。
儿子把一大捧鲜花放在那本张开的“书”上,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口琴,吹奏起童年时母亲教他的德沃夏克的《念故乡》,他觉得用这种方式怀念母亲是最深情的。悠扬的口琴声慢慢地弥漫在宁静的墓园里。
一曲终了,老刘对儿子说:“等我百年之后,你一定要把我跟你妈葬在一起。”儿子说不出话来,垂下头,使劲点点头算作回答,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打花了眼镜片。
儿子和孙子悄悄退到不远处。老刘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老伴儿的名字,抚摸着墓碑上的每一个字,眼泪又落下来。最后,他擦干眼泪,轻轻地说:“等我回来!”然后老刘慢慢地回转过身来,踏着落叶向儿子和孙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