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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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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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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内心的光传给世人

小婉

4月13日,意大利歌唱家AndreaBocelli(安德烈·波切利,六十一岁,出生时被诊断为青光眼,十二岁时彻底失明)于米兰时间复活节的晚上,在米兰大教堂举行了一场现场没有观众的个人音乐会“MusicforHope”,为疫情下的全世界祈祷祝福,由Youtube全程在线直播。整场音乐会只有二十几分钟,没有观众,没有口号,煽情,只有米兰大教堂,一个钢琴师,一位歌唱家。只有音乐、希望、美。

音乐会的最后,这位盲人歌唱家一个人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空无一人的大教堂广场,走到话筒前,用英语演唱了最后一首歌,AmazingGrace。那个画面美得非常朴素,又无比热烈,像诗人雪莱少年时在泰晤士河畔立誓“我要把内心的光传给世人”,让我的脑袋啊,在星期天的早晨嗡地一下晕眩了起来。

唱最后一首歌的时候,画面配了疫情之下米兰、巴黎、伦敦、纽约空荡荡的光景。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不止一次,拍过许多照片,遇过许多人,有许多瞬间烙印在心里,我的心曾经,现在,都为它们跳得扑通扑通扑通的。

打动我的,让我克服懒惰,无论如何想说,想记录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文明,是精神道德的高度。

文化,是心灵智慧的创造。

米兰大教堂举行的这个无人音乐会让我想起曾经去过两次的米兰。

2009年,我第一次去米兰。那年我二十三岁,一个人去旅行,那时的我沉郁,孤僻,疏离,喜欢独处,心里总想着非常遥远的事情,觉得自己身体里塞进去的是属于别的星球的灵魂。意大利文艺复兴所复兴的,追溯根源,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意大利人认识了自己,“觉醒”而“重生”。我在二十三岁时的那趟一个人旅行里,竟也一点一点完成了那个阶段的某种复兴,认识我自己,觉醒而重生。我的人生因为那次旅行而变得绝对的不同,像热带雨林与冷酷异境,塔的最高处与井的最深处那样的不同。

2015年12月,我第二次一个人去米兰旅行。冬寒抑郁的米兰,让人想冷静地流泪。天空是晴朗的灰,古老公寓的灰墙像是一直要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电车叮叮当当地穿梭在世界闻名的精品街,没有什么人驻足于各大品牌的橱窗,里面的模特穿着价格不菲的服装,面无表情,孤绝冷清。站在大教堂前望着没有在营业的ZUCCA咖啡店,终于明白江国香织为什么把葵写在这样一个城市。

葵是应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的。

葵,是《冷静与热情之间》的女主角,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我是为了这个故事来的意大利,是为了葵,特意从罗马去佛罗伦萨的当天在米兰短暂停留。

葵在米兰出生,十三岁之后几乎独自成长,父母分别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做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工作,反正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葵看上去和其她女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有说有笑,然而她的身体里像塞进去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冷静,疏离,喜欢独处,难以亲近。

十二月三十一号的米兰,寒冷肃静。雨夹着雪若有似无地抖动树叶,震动空气,轻轻落下的沙沙声音毫不间断,消弭了时间的痕迹。大部分的餐厅在这天早早就打烊了,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本来窄小的街道显得宽敞了许多。临街的商店一家挨着一家,放着听不懂在唱什么的流行歌曲。冰激淋小推车在湿冷的空气里仍然乐此不疲地走过一条条街,商贩们不断用意大利语和英语相继吆喝着“GELATO”,“ICECREAM”,声音里明显没有罗马人的热情,像是在完成一种任务,机械式地发出声响,不过遇到要买的顾客倒还是会笑一下表示谢意的。ViaMonteNapoleone大街附近倒是有些行人,可能因为这里同是商业区和住宅区吧。夹杂着的当地人和游客的行人里,当地人很容易辨认出来,他们下雪要打伞,有的一面看天空,一面把伞收起又撑开,有的不停把手伸出伞外试试雪的大小,真是不习惯的景象。

大概就是这样的天气吧。只有米兰的雨雪能苏醒葵的内心。葵总是沉默不语,心里想着非常遥远的事情。虽没有明确的字句说明葵抑郁的原因,但细腻地描写了她内心的记忆:童年有限的美好时光,以及唯一能激起她热情的初恋。

也许因为葵,或是我也喜欢雨的缘故,让我想起那些年北戴河的夏天。海的香气,湿漉漉的头发,彩色图案的鹅卵石,表姐的红色凉鞋,疗养院夜晚的蝉鸣,隔壁父子每天的英语对话练习,爷爷看报纸时坐的藤椅,戴的黑框眼镜,卖蝴蝶酥的起士林,和表姐偷偷讨论喜欢的男生,爷爷带着我选十岁的生日蛋糕...有许多个夏天,直到有一年,那样的夏天再也没有回来过。像没对准的描图纸,一切的一切,都跟回不来的过去,一点点地错开了。

“记得不要在广场上随便喂鸽子呀,会有人从看不见的地方窜出来要你四十欧”。从雷诺河走到大教堂的广场,想起不久前朋友特别叮嘱关于喂鸽子的事情。

似乎只有广场这里是热闹的,而这热闹多半也是因为聚在一起的游客。相机咔嚓的声音,赞叹大教堂的声音,冷颤哆嗦的声音,还有以最高分贝填满耳膜的,成群鸽子的叫声和振动翅膀的“哗啦”声。

葵不喜欢广场,喜欢圣玛丽亚感恩修道院的中庭,四株白莲和四只青蛙围绕着的喷水池。葵喜欢坐在回廊的石墙上看小说,看各种幸或不幸的故事,从不管多悲伤的人物或故事里,学到一点东西。

“小姐,可以麻烦你为我们拍张照吗?”听得出是英式英语的中年男人站在大教堂前礼貌向我询问。接下来我被“麻烦”了许多次,大概是看到我一个人,比较方便。的确,我是一个人,带着一个故事唤起心上的一些再多言语和记忆都无法到达的地方,来到这里,和他们一样,站在广场上望着大教堂,望着这个城市各色各样的人。

广场上不时有白鸽成群飞起,就从身边“哗”地一下子,像冲上天的烟火,在肃穆的大教堂前形成一静一动的奇妙光景,让人有感动的念头。的确像朋友说的那样,有人不断伸手递着面包碎示意让你去喂鸽子。有个小男孩兴奋地接过面包碎,向在地上等待着的鸽子们洒去,紧跟着,鸽子们就像被按了预设的按钮,不遗余力地啄着食物,然后整齐地腾空飞起,绕着小男孩盘旋。小男孩不可思议地惊喜着,抬头望着鸽群,向它们挥手。不远处,那个递面包碎的小贩向一个中年女人得意地笑笑,中年女人一脸怒气,边掏钱嘴里边唠叨着什么。小男孩没有看到这一幕,一直保持方才那惊喜的模样,仰望着天上依然奋力振动翅膀,不知道快乐不快乐的鸽子们。

ZUCCA咖啡店因为新年暂时不营业,于是只好在临街念不出名的外卖窗口买了咖啡休息。冷空气侵略着身体,头发上的水珠渐渐凝结。还是低垂阴沉的天空。

“在米兰旅行?”外卖窗口的服务生一边拉紧外套拉链一边探出头问我。我微笑点头。

“相信我,夏天的米兰很漂亮,有多一点的颜色。”

夏天的米兰,诗一样优美的大教堂,小公园里的饮水场,花坛,长凳,喷水池,不再灰暗的天空。我是相信的。

就像我相信葵所相信的。就算曾经失去很多,多到放弃自我,也始终相信内心的力量,相信这个力量会让自己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找到一盏灯,撑开不愿再睁开的双眼,温暖冰冷的心,然后呈露出的,是冰冷的内心紧紧包裹着,等待绽放的热情。

葵最终在米兰微笑,奋力奔向属于她的新世纪。

五点整,大教堂的钟声准时低沉厚实地响起,辽阔得好像能够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坐上去佛罗伦萨的欧洲之星列车,想像着广场上的那群白鸽在钟声响起的霎那同时振动翅膀,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在米兰的上空开出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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