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关

王军強

一

今天是一个特别日子，女人很早醒了，疲惫路灯还在小区里亮着，偶有人轻咳几下，提醒着还有比女人更早的。实际上，即便今天不是一个特别日子，女人也要早早起来，这已经成了习惯，她要给男人做早点，做早点已成为女人每天必备功课。男人得脑梗后很多习惯都变了。病前，男人不喜欢吃早点，可现在不行，天不亮就闹着要吃的。女人有时想，眼前这个男人是这辈子来找她讨债的。

男人最初得病时，女人枕边总是放着一个小闹表，蓝色小闹表是她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人家要十块，已经很便宜，她还要跟人家讨价还价，人家让了她两块，她说兜里只有六块，她说的是实话，兜里的确就有六块，人家相信了，收了她六块，她说了好几遍谢谢。小闹表皮毛虽然有点旧，但质量还是满可以，闹铃声想起来脆脆的。早上，小闹表会定时把睡梦中的女人叫醒，现在这个小闹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等它响女人便在厨房忙碌起来。

本来，女人每天可以晚起一会儿，再到外面把早点买回来，那样还能够多睡会儿。可女人不想去外面买早点，女人晓得，现在的早点吃不得：馃子都是地沟油炸出来的，豆浆也放了吊白粉和粘稠剂，大饼馒头也是......想想这些早点，健康人都吃不得，病人又怎能吃呢？所以，这些年女人一直在家给男人做，在家做早点，已经成为女人一种习惯，天天如此。

吃过早点，女人要搀着男人到外面锻炼。说是锻炼，实际上就是搀着男人慢慢到公园里走一走，晒一晒太阳。大夫说过，像这种的病人每天一定要坚持到室外晒太阳锻炼，否则不好恢复。大夫的话按理说对病人应该是灵验的，但对男人却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没有女人搀扶，男人一步也不愿意走。女人简直成了男人的活拐棍，身单力薄的女人搀扶着男人去到外面锻炼，女人总要把男人一只好胳膊放到自己肩膀上，让男人搂紧。每次搀扶着男人出屋，女人还要拿上一个电镀折叠拐棍。那个折叠拐棍打开有一个小座子可以当坐椅，让男人随时坐下休息。

去公园走一圈，女人最少要歇上好几歇，不歇一歇身体吃不消。本来以前女人是没有高血压的，可这些年都有变化了，高压最高达到160，低压最高也过了100。有一次女人把男人搀到公园亭子里，刚要坐下歇歇，便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还好，那天早上公园里已经有了很多热心晨练人，苏醒后，她看到许多陌生人在身边照顾她和男人，她有惊无险，和男人谁都没出现意外。那件事让她日后想起来就后怕，她到不是后怕自己，她是怕万一要是在搀扶男人行走的时候突然晕倒了怎么办？

这个男人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这样照顾他。有好心邻居劝女人花钱雇一个护工，也好替她卸卸载，减轻一下负担。邻居的话最初还是有点让她动心，想想也是，如果能有一个人替她搭把手她每天会轻松很多，但女人还是犹豫了。她舍不得花这份钱，不管多少她都舍不得，另外，她也不放心让别人来照顾这个男人，就像做母亲的总担心别人照顾不好自己孩子一样，因为这些年自己照顾男人的方式和手法男人早已适应，换了人男人会不适应。

女人这两年显得特别苍老，邻居们看了谁也不愿意说出这个事实。其实，邻居们即使不说，女人也看到了自己的苍老，那是一次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的。镜子里的她，两鬓已悄悄变成白色，仿佛是一夜之间眼角纹也丰满起来，一道一道从眼角向外伸展，有几道已经很深。那一刻女人好伤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女人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如果按实际年龄，女人不该是这样苍老。

女人照顾男人，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但今天不行，她今天不能像平时那样搀扶着男人去外面锻炼，她一会儿要去小西关，小西关是她每月这一天盼望和必须要去的地方，那地方有女人惦记的人。

女人把做好的蕃茄面汤端到男人面前，面汤飘散着一种特有的香油和蕃茄的混合香味儿。这是女人独特的手艺，这些年女人面汤做得炉火纯青，不论是什么样的面汤，都能让女人做得有滋有味儿，以至于现在这个男人不是女人亲手做的面汤他是一口不喝。

女人给男人一口一口把面汤喂到嘴里，再看着男人慢慢将它咽到胃里，问他吃饱没有？男人言语不清噜噜一句。这含糊不清声音，除了女人任何人都听不明白。女人说，吃饱了是吧？男人又噜噜一句。男人失去语言表达能力，只能含糊不清地发出这种噜噜声，其实这已经比男人刚得病时强多了。那时男人连噜噜的声音都没有。

女人用毛巾给男人擦去嘴角上的汤渣，轻轻拍拍男人脸说，听话，在家等着，我一会儿去小西关。

男人看着女人，半边脸上表情忽然有了一些变化，眼神也充满了内容，那变化和内容除女人是懂的。

放心吧，我知道。女人说着又在男人脸上轻拍了两下。

男人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接着笑了一下，那笑看上去是苦涩和无奈的。

二

男人心疼眼前这个女人，却又无法用语言表达。这是一个让男人非常痛苦和遗憾的。没病之前，男人是没有这种想法的，那时男人觉得自己女人不过是个糟糠之妻，从不怎么待见她。在家里男人完全是个男权主义，任何事情都得由他说了算，否则他将用拳头说话。那些年女人没少被男人打，每次男人对女人施暴时，女人只有招架之势，却没有还击之力。女人现在小臂上依然留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那是一次饭桌上女人说了男人几句不要再出去玩牌耍钱的话，男人不干了，丢下手里筷子，抄起盘子便朝女人飞过去，盘子重重飞到女人小臂上，那会儿是夏天，女人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衣，鲜血顺着小臂往下流，流到了女人的短裤上、地上，男人却坐在饭桌前继续喝酒吃饭，女人自己用毛巾做了一下应急包扎去了医院。

按说，像这种情况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与男人有个说法的，但这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做，一个人从医院回来后继续跟这个男人过日子。女人的做法让许多人不可思议。她是为什么呀？在那个男人身上有短呀？女人并不是风流女子。

实际上，他们的婚姻是阴差阳差促成的。本来媒人是要将女人说给男人弟弟，而恰巧那天男人弟弟没在家，于是便让这个男人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了，娶了本该嫁给他弟弟的这个女人。女人早早把自己嫁给这个男人，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娘家减轻经济负担。一个歪打正着，一个急着为家减负，双方一拍即合。

女人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最小弟弟是个婴儿瘫。女人没出门时，照顾瘫在床上的小弟弟是由她和母亲负责，喂饭，擦洗身子基本上是她活，因为母亲还要照顾父亲和几个弟弟妹妹。父母相继去世后，女人就把瘫弟弟接到自己家，直到去世。

当初女人把自己瘫弟弟接到家时，男人没有反对，男人不但没反对，还主动帮女人照顾瘫弟弟，男人把瘫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些细节比女人还细，这让女人很感动。或许是因为瘫弟弟原因，女人这些年一直对男人有感恩之心，这种感恩之心让女人觉得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生活中女人处处尽可能关心和照顾这个男人，即使男人脾气再不好，在生活中有着这样或那样（耍牌赌钱）毛病，女人都能够原谅。一个人情就像一个无形枷锁时时刻刻桎梏着女人。

这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虽然长相一般，却是一个能在家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家里一儿二女都是由女人一手带大的。女人不仅在家能干，在外也是一把好手。那时，因为在家带孩子男人让她把工作也辞掉了。那会儿女人不想辞掉工作，但不辞不行，女人是亏欠男人的，男人的话她让自己尽量百依百顺。她还清楚记得，那会儿男人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你什么也不要干，在家好好带孩子。男人说过后，女人就点了头，心里有多不情愿，对男人的话也尽可能地照办。

当女人的三个孩子都能完全自理，女人再想回到原单位上班，已经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了。那时招工有名额限制，何况女人还是自己辞职的。做不了正式工，女人就在街道土建维修队里干起修房补路临时工。这是女人和男人商量的结果。男人说孩子都大了，你愿意出去干就出去干吧，在家呆着我看你也是南受北受的！

男人的话就像一把突然打开枷锁的钥匙，女人像一只飞出笼子小鸟，迫不及待直冲蓝天。

在街道干修房补路活是非常累人的，这种活儿有时候连身强体壮的男人都吃不消，而这个女人却比男人还能吃苦。无论是上房修房顶铺油毡，还是猫腰撅屁股砌砖垒墙，女人样样都成，处处和男人一样。第一个月薪水，女人给男人买了酒和烟，本来她是不喜欢男人喝酒抽烟的，可站在柜台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男人买下了。男人没有因为女人给他买酒而受宠若惊，脸上也没见到一丝笑容，仿佛女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吃饭时候，男人喝着女人为他买来的酒，抑制不住幸福，他说，嘿，这酒不错，记着，下次再买就多买几瓶。女人低头吃饭没吱声，心里却说，美得你！也就给你买这一回。女人心里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到了下个月发薪时候，女人还是把酒给男人买回来，并且买来好几瓶，她自己都说自己是贱骨肉。

在道街维修队那几年，街主任看她能干，就提拔女人当了维修队队长。挂职了，女人就比平时忙碌了许多，每天早上头顶着星星走，晚上身披着月亮回。这样的日子一久，女人家务活儿自然就舍弃了许多。其实女人从心里是不想舍弃的，只是自己实在无暇顾及。这样的日子让男人很快就有了体会，体会最深的是：每晚下班回来，桌上再也没有现成的饭菜，再也看不到女人为他温好的热酒。有一天男人对女人说，咱能不能不干这个破队长了？干了也没多给你几个钱，每天还弄得我们连个热饭都吃不上，男人把孩子也给拉上了。

实际上女人自从干了队长，每月工资没少往家挣，男人眼不瞎，也看得到。男人不让干其实是另有原因，那种原因男人还暂时无法对女人说。女人这一次打算不听男人话，她要自己给自己做一回主，她对男人说，这个队长我必须要干！街里领导那么信任我，不干我觉得对不起人家。再说了，干这个队长我还能为家里贴补很多钱，为什么不干？

男人不听她这些话，权当是废话，大着嗓门说，你整天在外家也不顾还算个妇道人吗！男人娶你们女人干什么？

我也是为这个家。

咱不缺那点钱！

男人让女人把队长辞掉！还说，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但你别后悔！男人声音越来越高，语气也越来越愤怒。

女人和男人争论的最终结果，女人还是听从了男人的话。转天上班女人就跟街主任提出不想干队长的想法。街主任对她工作一直非常认可和满意，听说要不干，就劝她说，如果家里有困难你可以跟我们提出来，我们会尽量帮你解决的。

女人犹豫一下说，困难倒是没什么，就是每天晚上那顿饭我给他们爷四个做不了了。

孩子们自己不会做吗？街主任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你家三个小孩都不小了，炒个白菜，蒸锅米饭还算问题吗？

女人说，他们毕竟还是孩子，磕了烫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女人的理由没有说服街主任，街主任还是希望她能继续干队长，并且告诉她说，街里已经有想法，一旦上面有名额下来，就把她转为正式工。正式工？这是一个多么大诱惑啊，正式工在那个时候是一个让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女人也不例外。

三

实际上那个时候女人是一直想干这个队长的，只是，最初在选择继续干队长还是给男人和孩子做饭问题上，女人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街主任的话让她犹豫了，她不能不犹豫，这是女人一生中一件多么大的事呀。对方似乎看出她心思，对她说，这样吧，晚上我跟你一起去你家，好好做一做你家老张思想工作，让他不要老拉你后腿。

路上，街主任在一家副食店里买了一斤杂样儿，又买了一瓶白酒。他听女人说过，她家男人爱喝酒。女人有些感动，说不上来为了什么感动，她只觉得街领导对她真好。

街主任的思想工作是在喝酒中进行的。

男人喝了一杯酒说，我可没有拉我家里（男人一直是这样称呼女人）后腿——不信你问问我家里。男人把脸转向坐在床边的女人，目光落在女人脸上。男人看女人时候，女人也在看男人，但女人一句话不说。女人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两个男人说话喝酒，这已经成了习惯，每次家里来朋友跟男人喝酒，女人都是这样，坐在一边看着他们。需要添菜盛饭时，女人会主动站起来去厨房。

见女人不说话，男人又把脸转回来说，你这个大主任可不要随便冤枉人，你要是冤枉了我，我可受不了！说完，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朗朗。

虽然是第一次和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街主任对男人印象还是蛮不错的，他觉得男人爽快大度，是个老爷们。男人的好感让街主任比平时多贪了几杯。

临走，男人热情把街主任送到门口，并紧紧握了握对方的手，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说，下次再来什么都不要买，买东西您就等于看不起我！

男人给对方留下一个非常美好印象。

不过，这个好男人形象在他回到自己屋里，面对自己女人时候，就变了，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男人脸上疑心重重，挂着怒气，他认为女人半天才上楼，不知和街主任在楼下都干些了什么，男人醋意大发，借着酒劲大骂女人。他骂女人跟这个街主任关系不正常，说那么多男人为什么让她一个女人干队长？还说女人为什么天天回来这么晚？

诸多为什么让男人越说越愤怒，越说声调越高，脸也开始变形。

女人吓坏了，躲在一边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女人眼里的这个男人疯了。

男人骂累了，不，应该说是吼累了，嗓子也喊哑了，便一头倒在床上。在男人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女人觉得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女人松了口气，胆战心惊而又小心翼翼收拾起杯盘狼藉的桌子。

倒在床上的男人其实并没有睡去，他趴在床上声音嘶哑地说，你给我听着！从明天开始临时工咱也不干了！什么他妈的转正提拔，统统瞎鬼！

这一次让女人感到庆幸的是，男人并没有对她施暴。

女人一宿没睡，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己今后还跟这个男人过下去吗？这是个很难让女人做出的选择。要说感情，女人对男人还是有的，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而且男人对她瘫弟弟也是有过恩的，尽管男人对她如此不好，女人还是痛下不了和男人分手的决心。下不了和男人分手的另一个原因，还因为自己的一双儿女。女人清楚父母离异对孩子的负面心理影响将是一生的。她不想给孩子们一个残破的家，造成孩子心里影响，她尽可能努力给孩子们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她爱三个孩子，非常爱这三个孩子，她一直在坚守着这样一个原则，那就是，为了这三个孩子自己哪怕受再大委屈和屈辱也要尽量维系这个家庭。

翌日早上一上班，女人就找到街主任。街主任说，昨天不是已经跟你家老张说好了吗？他说没问题，还冲我拍胸脯发誓说，绝不拖你后腿！当时你也在旁边听到了。街主任怎么也弄不明白，女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卦了？

遗憾、惋惜都写挂在街主任脸上。

辞掉维修队长一职后，女人心里总是不舒服，她后悔不该听了男人话，每一次女人总想让自己做一回主，但每一次结果，女人都没能给自己真正做一回主。女人后来也跟男人发过牢骚，那是在男人还没生病之前，女人做胆囊炎手术出院后，她对男人说，嫁给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不幸的事，如果那年不是为了这个家，听了你的话，我现在也能有养老金。

那时男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威严和脾气，由于常年酗酒抽烟，男人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女人说什么他都做出洗耳恭听样子，他并不是成心做给女人看的，他真想对女人这样，尤其这次大病之后，男人对女人的话更是百依百顺，说什么听什么。男人心里很清楚，自己今后生活是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男人这一次生病的时候，女人也曾对男人放过狠话说，要是想起你以前那样对待我，我现在就不应该管你！一辈子都不能管你！女人话非常绝决。但男人知道女人说出这些狠话其实都是气话，像这样的话女人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可女人还是始终如一地细心照顾男人。

女人说，我这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女人指的你们，也包括她的儿子——一个比这个男人还要让她累心的儿子！她今天上午去小西关就是要去看那个不争气又让她时时刻刻牵肠挂肚的儿子。

四

小西关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地名，因它从前是这座城西一个关口，故称小西关。小西关也是那个地方的一所监狱代名词，提到小西关，就会马上想到那所监狱，后来简称为“西监”。女人儿子现在就关在西监。已近四十岁儿子让她操碎了心。女人到现在也不明白儿子怎么会染上了毒瘾？这是个让人谈之色变人人畏惧的东西。

第一次她发现儿子吸毒（应该是听说），还是那年儿子和儿媳做买卖时候。那时儿子婚后一直和她们住在一起，白天儿子和儿媳出去做买卖，她就在家给她们买菜做饭带孩子。带孩子是个累人活，但是不管多累女人都不在乎，她太爱孩子了，小孙子做什么她都不说，她宠小孙子就像小时宠儿子一样。儿子小时不管犯多大错，她都没有说过，为什么要说呢？爱还爱不过来呢。男人曾经对女人说过一句话：这孩子早晚被你宠坏的！

男人的预言得到了验证。

那天晚上儿媳哭泣来到她屋里，怨恨地告诉她，说她儿子吸上了毒品。最初女人不相信儿媳话，以为是儿媳口误。当看到儿媳拿出儿子注射毒品用的针管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了。她曾经在电视里看过，一个吸毒人如果到了用针管注射毒品时候，那就说明这个吸毒者对毒品的依赖性已经根深蒂固无可救药了。

她责怪儿媳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儿媳说是怕她们老两口跟着担心。儿媳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儿媳没有告诉她，但并没有放弃帮丈夫积极戒毒。戒毒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媳帮丈夫戒了十多次也没成功。每次丈夫都发誓说戒掉了，可每次又都偷偷背着她吸上了。在儿媳感到自己身心憔悴对方无可救药万般无奈情况下，这才把丈夫吸毒事告诉了女人。

应该说从儿子平时细枝末节上女人也能注意或者观察到，但遗憾的是，女人并没有看到或者发现，这是做母亲最大失误。有很长一段时间女人都在自责，女人想，自己如果早发现儿子吸毒，儿子也不会到现在这种地步。自责中，女人更多是怨恨自己，她嘱咐儿媳千万千万不要让她的公公知道，知道了，这个家就乱了。

为了帮儿子彻底把毒瘾戒掉，女人在城乡接合部临时租下了一间房子，陪儿子一起在那住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的每一天，对她和儿子来说都是度日如年。女人每天寸步不离守在儿子身边，和儿子一起吃一起住。晚上睡觉时她把屋门反锁上，再用借来的手铐把儿子一只手铐上，另一只铐在自己手腕上，这样她觉得会保险些。

她这样做是事前跟儿子商量过的，是经过儿子同意的，她要尊重儿子。其实她知道儿子也想让她帮着把毒隐戒掉，不然是不会同意的。每一次看着儿子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样子，女人的心如同刀绞一般，她比儿子还要痛苦。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险些给儿子打开手铐。当儿子痛苦难受哀求女人的时候，女人就把儿子搂在身边，泪水一串一串往下掉......

女人本以为一个多月地狱般生活能够树立起儿子信心，让他把毒瘾彻底戒掉，可让女人看到的却是：儿子回到家，没有多长时间重又复吸了。看到这一切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这一次不光是儿子重又复吸，儿媳也带着孙子离她们而去。

离婚是儿媳提出来的，儿媳态度坚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说什么也不和她的儿子再继续过下去了。儿媳说，这种人改不了！一辈子也改不了！

儿媳已经对儿子彻底没了信心。

为了能够挽救儿子这个家，女人劝儿媳能不能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走这一步，儿媳要是和儿子离了婚，对儿子精神打击会更大。女人在劝儿媳时，语言和表情几乎是哀求了，为了能够挽回儿子的家，她给媳妇跪下了......

儿媳并没有被她的哀求和下跪改变想法，反而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儿媳说，她不离，她会疯掉的。这几年她们在一起做生意积攒下来的血汗钱都被儿子吸进去了，而且还欠下了外面很大一笔钱，债主们隔三差五给儿媳打电话，弄得儿媳整天坐立不安提心吊胆。再这样下去话儿媳真的会疯掉的！

女人心里非常清楚，儿媳去意已定，留是留不住了。能怪儿媳吗？女人在扪心自问。

看着儿媳带着孙子离开这个家渐渐远去的背影，女人的眼泪早已经无法控制。

好好的一个小家就这样被儿子给毁掉了。这一刻她恨不得让儿子死掉。儿子不仅毁掉了他自己的小家，也把女人的家给毁掉了。

五

儿子和儿媳离婚不久，男人就知道了儿子吸毒事情，男人是怎样知道的，女人至今也不清楚。正是那天，男人一气一急，突然引发了脑梗，昏倒在床上。因抢救及时，男人才万幸捡回一条命，尽管落下了半身不遂也是值得的。

之前，女人儿子也进去过两次，但都是在戒毒所里，时间也不长。那时，男人并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女人没说，而是用美丽的谎言剥夺了男人知情权。这一次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没能瞒过男人。实际上这一次女人是不好瞒的。儿子这次被关进西监并不是去戒毒，这一次的性质已经和戒毒完全不一样了，他因偷盗机动车被警察抓了个现行，属于刑事案件。偷盗机动车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换钱买毒品，和他一起被抓获的三个犯罪嫌疑人也都是有过前科的吸毒人员。

儿子被判刑那天，女人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女人抽噎地哭声是压抑不敢大声释放的。她不想让男人听到，听到了男人又该愤怒地埋怨她，她受不了男人的埋怨。男人的埋怨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责怪！

每个月初，女人都要一个人去西监看儿子，每次都像今天这样早早起来，给男人弄好早饭，一个人或顶着烈日或刺骨西北风去监狱看儿子。从女人家到西监很远，路上要倒乘两次公交车，花两个多小时。不过，为了看儿子，路再远，天再热，西北风再刺骨，女人也不在乎。

两个多小时路程，女人可以坐在车里歇一歇，每当这个时候女人身心就会得到极大放松，有一次女人在公交车上竟然睡着了，直睡到终点站司机将她喊醒：哎哎哎，别睡了！终点站到啦！那一次是女人最踏实，最轻松，最舒服一觉。女人这些年也未曾睡过如此踏实轻松和舒服的一觉，那会儿女人真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那一次女人对幸福又有了新的认识，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压力没人打扰什么都不想的情况下，好好的美美的睡上一觉！好好的美美地睡上一觉似乎在那一刻成了女人的最大奢望。

而这一次女人在车上迷迷糊糊又有了睡意。在睡意渐渐袭来的时候，女人眼前忽然出现临出门时的那个场景：女人回手关门时男人正在看她，男人眼神中充满了对女人的留恋和不舍，眼里好像还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那眼神儿是女人以前从没见到过的，她不晓得男人这是为什么？是不愿意让自己走吗？这一次，女人很难猜出男人的真实意思。

她站在门口异样地看着男人。

放心在家等我，中午我就能赶回来给你做饭！女人说过了这句话，才转身离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中到大雪，这会儿天就阴沉起来了。很怪的，女人今天去看儿子，虽然在路上困意袭来，很想睡上一会儿，但心里却七上八下，慌慌的，说不上来的感觉。这是怎么了？女人有些莫名其妙，把头转向车窗外，想分散一下自己精力。不知什么时候车外已经悄悄飘起片片雪花，雪花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女人看着大大的雪花你追我赶迅速飘落在地。女人把车窗推开了一条缝隙，想让外面的雪花飘进来，果然有几朵雪花调皮地钻了进来，它们陆陆续续地贴到女人脸上和身上，瞬间融化掉。

在这飘飞的大雪里，女人想起自己做闺女时的那场雪，那场雪也是这样大，也是这样美，她和女伴们跑到雪地里，像所有男孩一样，在雪地里奔跑着，嬉闹着，互相掷出的雪球在空中，在她们身上头上纷纷散落下去，她们快活而又惬意笑着，无拘无束躺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她们红红的脸上唇上，被她们伸出的小小舌尖轻轻融化掉，凉凉的小雪花带着一丝丝甜意，甜到她们心里，也甜到她们憧憬中的美好生活里......

女人陶醉在那场大雪里。

这时，女人包里手机响了。

你是张大伟母亲吗？

我是张大伟母亲，您是哪位？

我是小西关监狱刘狱警，你儿子张大伟今天早上因毒瘾发作，吃饭时候吞食了一个小饭勺，现正在医院抢救——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你今天就先不要来探视了……

女人蒙了，大脑一片空白。

到了家女人精神又一次受到沉重打击。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她看到这样一个场景：男人头扎在地上，身子歪倒在床下。

男人已经没有了生命症状。女人不甘心，还是拨打了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