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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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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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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羊群

李守信

“怪我呀,咋不记住,都是谁家的来着……”

赵羊倌肩上扛着瘸腿羊,怀里抱着羊羔,在羊群中间拥挤着,像浮在翻涌的白云里,嘴里不住叨念着令人悲怆难解的话。一对额蓝鸟从蒿草稞子里飞向草原的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停留片刻,又飘然落下。

一进村口,羊儿“咩咩”在叫着自己的孩子,过了一阵,都长脱脱地趴在柳荫下了,如一片连绵起伏的棉花团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走完万里路累的。赵羊倌顶着毒花花的太阳,脸褶里闪着银亮的汗珠,把肩上的跛腿羊放在棚里背阴处,用手掌轻轻拍打两下“黑脑门”,心疼地斥责着:“哼,谁让你嘴馋,隔着山涧够那绺儿草,崴瘸腿算便宜你……”转回身,又抱起身旁的羊羔,这时,瘸腿羊见赵羊倌抱起它的崽儿,扬起脖儿,闪射出留恋的目光,“咩——咩——”地叫。

赵羊倌回过头,胡子一撅,抱怨说:“谁让你嘴馋,你咩咩什么?”他怀里的羊羔,也张开粉嫩的小嘴巴,回过头“咩咩”地应和着。老羊倌用手指轻轻地梳擦它背上的绒毛,把银白的胡须贴向羊羔的脑门儿,哄着孩子似地说:“你妈没奶水了,跟我走吧! ”看他那慈祥的眼神,好像他有奶水似的。

赵羊倌七十有八,一辈子没挣来名字,就叫羊倌。从记事时,就跟着父亲给地主“汤二巴掌”放羊,一直到土地改革、人民公社……他没离开放羊鞭。年轻时叫小羊倌,如今叫老羊倌。夏季里头不带帽,脚不穿鞋,头顶晒得紫红锃亮。脚板被蒿草磨出坚硬的老茧。后腰带上挂着一个用羊卵皮晒干做成的小口烟罐儿。裤腿上常挂着蒺藜和草叶。儿女看着寒酸,平时给他买新鞋新袜新衣服,他老人家不领这份情,就是喜欢穿旧的,破破烂烂的。按伦理常规:他现已儿孙满堂,整天在家坐着,喝酒吃肉,谁看见也得干瞅着。他却不,整天像小伙儿似的一颠儿一颠儿跟着羊群后面走,年年月月,好像前面有很长很长的路。

儿媳妇雪珍挽着袖头儿,端着米汤和乳粉汁,在外屋帮公爹饮羊羔。“爹,乡政府说这群羊是你一手饲养起来的,从今天起,归咱家了! ”

“啥?归咱家了?”老羊倌侧楞着耳朵,仿佛从天上突然掉下一颗闪亮的星星,把他吓懵了。

雪珍一边用汤匙喂羊羔,一边详细地解释:“海亮大叔活着的时候也说过,要没人来领,就归咱家了。”

赵羊倌望着窗外,两眼发直,柳梢停止了摆动;燕子凝固在天上了,这不是傻话吗?谁家的羊谁不来领?放了一辈子羊,都是人家的,怎么今天凭白无故把这么一大群羊给我?眼前腾起一片浓雾,双脚如陷进沼泽地里。

队里把羊作价分配到各家那天,他默默地离开分羊场地,孤零零坐在很远的树墩上,“咩咩”的羊叫声,使他牵肠搅肚。看见人们把羊三三两两地赶回家,感觉像分走了他的孩子,他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有意让烟雾遮住视线。放羊的职业就要中断了,再也看不见青山绿水了。老伴活着的时候,常对孩子们说,“你爹在出生前脑袋被阎王爷灌铅了,还往他脑门儿上贴了帖子,打发他到世上跟羊在一起,离开羊,阎王爷就把他的魂勾走了。”如今,已听不到老伴的絮叨了,儿子常年在乡上砖厂干活,孙女也上了学,由谁来劝劝他呢?

“老赵哥,那十八只‘群外羊’,你先放着!”不知什么时候,村支书马海亮(生产队已改成村)来到他面前,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他,还从他腰上的羊卵罐里捏出一捏烟丝,用纸卷上了。

这是好人,天底下头一个好人,是党里的,最理解老羊倌了。老羊倌知道世上有一个叫毛主席的,在北京住,离这远,没见过。那年八十二岁的老母,因喝野菜粥,全身浮肿,起不来炕,用手拽着被角往嘴里塞棉花套子。深夜,马海亮来了,把“工作组”吃的羊肉拿来一条子,还端来了小米……除马海亮,还有谁惦记他这个羊倌呢!听说在党的人都这样。一辈子全村老的小的都叫他羊倌,唯有他孙女在写作文遣词造句时,写着:“爷爷赶着一片白云”。再就是马海亮叫他赵哥,这是实实在在的。这不,又让他放羊了,还是亲自来的,还仍然叫他赵哥。他好像在迷雾中看见了一束霞光,这霞光就是坐在身边树墩上的马支书。

马海亮悄悄地向他交待着……老羊倌早就知道:十六只母羊是八家的,那两只公羊是马海亮专为这十六只母羊生崽放进来的,有什么交待的?

“你单记住这些不行,要详细记住羊主在县里的什么单位,姓什么,叫什么名!”马海亮苦口婆心掰着指头向他讲。

“我记这些干啥?有你海亮支书、有会计。”老羊倌哪里知道这里的秘密。

“老赵哥,你先放着,谁来领羊,你就给谁,今后对你的报酬……”没等马海亮说完,老羊倌甩着鞭子,早把羊赶走了,腰带上的羊卵烟罐、铜嘴烟袋、牛角骟羊小刀儿,随着他那一颠一颠的节奏又开始晃荡起来,还发出“格楞、格楞”的响声。至于今后给他什么报酬,记工分儿还是发工资,那也是别人管的,他就管这群羊!

“海亮大叔,别让我爹放村上羊了”,老羊倌的儿媳妇雪珍跑到跟前,她隐隐约约知道这里的因由,什么“群外羊”!那时,村里每年都有几起下乡干部,落实种植计划的、收草原管理费的、发返还粮的、减免土地税的……常有人向马海亮要求买两只羊在群里代养。马海亮满口应承,“行,行,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乍看来,是说说笑笑的事,可是,人家临走时都背对背往马海亮手里塞钱,但马海亮都让会计上账,有掏腰包的,也有不掏腰包的,还有在夜里悄悄还回去的……

那时候,村上对代养的羊有规定:羊粪归生产队,羊毛归羊倌,繁殖的羊归羊主。合不合理,也没人过问。马海亮对那些不掏腰包的,不但不提钱的事,还跑前跑后端茶倒水敬着,还亲自告诉羊倌:选毛细的、口嫩的、爱上膘的,对这类羊还要做到每窝有增无减,达到羊主满意。更优越的是:不但不让会计上账,还带着保密圣洁色彩,好像一旦透露出来,全村人就要吃糠咽菜了。

“海亮大叔!”雪珍接着说:“我爹已经年岁大了,体格也一天不如一天,记性也坏,有时过羊数,查过来查过去就查混了。孩子上学,也不能总给他打零记账,是谁家的羊,有时安不上位了。往年我给他老缝一个烟口袋就够用,今年从开春到现在缝了三个,这个说不定哪天也丢哩。”马海亮心里装着全村的大事小情,谁家卖几斤黄烟,谁家老娘们儿想多要孩子,都瞒不了他。老羊倌腰带上挂的是羊卵烟罐,根本不是用粗布缝的烟口袋。他板着脸听雪珍往下讲。

“海亮大叔,给我们分几只羊吧,让我爹随意放着,他愿管几天算几天吧!”雪珍是个精明媳妇,男人不在家,公爹不管事,家里家外靠她拿主意。她并没说自家也想当养羊专业户的事。

马海亮嘴里叼着喇叭筒烟卷,大股大股地喷着烟雾,“让你爹先饲养着,村上亏待不了他,要有不来领的,就归你家了!”

天哪,这不是说笑话吗!还有不来领羊的吗?羊主不来也得派人拿着纸条儿来呀!

马海亮,真真切切是这么说的,是在村头这个树墩旁说的,这是多么关键的一句话呀!可是,她公爹却没听见,已赶着那十八只羊上山了。雪珍一时委屈,心里说不出,村支书的话,就是村上的地方法规,像这类事,以前都按他的主意办过,也没吃什么亏。就在绿桥乡各村腾腾火火致富的日子里,这十八只羊,不声不响地繁殖起来,也变成轰轰烈烈的大羊群,就凭他家分得的羊毛价值,已够成万元户了。

天上没有一丝游云,天底下热得像盆烈火。路上没有行人,鸡不鸣,燕不语。羊儿挤在柳荫下,越热越聚堆儿,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散发着干燥的膻味儿,到处都闪着刺眼的白光。每逢遇到这样下火的天气,赵羊倌认可带着午饭,也要把羊赶到山上,让他们分散开,要不会中暑闹病。他临行前,从屋梁上取下用牛皮纸包的黄瓜籽,交给儿媳妇雪珍,叮嘱她炒熟捣碎,把它拌到麦麸里喂瘸腿羊。又告诉孙女,晚上的小米汤仍要留着,把汤盆儿坐在凉水里,嘴里叨咕着,“便宜它,总算没摔折骨头……”

儿媳妇雪珍怕惹公爹生气,再没提乡政府决定的事。等男人回来再开导老人。

“春放阴,夏放阳,二八月放沟塘,十冬腊月放撂荒”。“羊吃山花椒,肉香味美都上膘”。赵羊倌赶着羊群威威势势地出村了。羊蹄辗着土路发出一阵“噗噗”声,路面上布满了层层迭迭的鱼鳞斑。赵羊倌把灰布衬衫脱下来,攥成绺儿,搭在肩上,一颠儿一颠儿跟在羊群后面,脊背上油渍渍的。在火热的阳光下,尖头顶明显地突出来。汗珠顺着堆满褶子的脸上流到银白的胡须上,一滴,一滴。

长脱脱的羊群,带起一片烟尘。

“喂,赵老羊!”路边的柳林里,有人喊他的绰号,“你发大财了,老了老了,捡了一堆银元宝!”这沙哑的声音从雾霭中传来,绿苍苍的柳林已染成灰土色,看不清那人的脸。老羊倌全身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坠了一下。

又听柳林那边议论:“马支书一死,这群羊找不到下落了,听说乡政府决定归羊倌了。”还有人嘀咕:“真有福气,人家走路,银圈儿套在脚脖子上了!”老羊倌心里坠得厉害,甚至惊慌起来,他悟出了“捡银元宝”“发大财”和“归羊倌”都是一个调门儿,好像从不同角落里撮臭狗屎往他身上泼。那爬满汗水的脸,立刻变成猪肝色,眼神也凝滞了,我给人家放的羊,怎能成了捡的?马海亮不在,羊群就归我?这比掘他家祖坟还难受,他妈的,自家儿媳妇也帮着掘!我还没死哩!他哭咧咧地向尘烟迷漫的那边吼道:“日他祖宗,王八羔子才说我捡人家的羊!”

“赵羊倌,你咋骂人?”柳林底下不答应了。

“我,我……”羊倌咄呐了。他一辈子没说过脏话,连羊儿也没骂过一句。此时,他舌头发硬挽不过劲儿来,结结巴巴地,“我、我、没骂人……”一瞬间,胆子又大起来,好像死前什么也不怕的样子,有些嘶哑,“我骂这些顺屁股眼儿冒黑蛋儿的,你疑心,你顺屁股眼儿冒黑粪蛋儿了吗?”似乎是理直气壮,音韵却软颤颤的。他没等树底那边说话,紧赶几步,怕这群羊被这帮王八羔子抢走似的,向前面“嗷喽”喊了一声,头羊像听到了命令,领着长脱脱的队伍,绕过柳林,弯到塘岸那边去了。

树林那边传来一阵阵哄笑声。

赵羊倌像走在棉花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嗓眼儿里发咸。心怦怦跳,“乱了!马海亮一死,全乱了!他要活着,你们敢吗?天底下这算啥事呀?他活着,你们规规矩矩,他死了,什么都不算数了!”赵羊倌把铜烟锅儿伸进羊卵罐儿里,但已无心品味它的芳香,嘴里苦涩涩的。他从身后拿过水瓶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唉!我咋就没听,都是谁家的来着……

他唤羊儿“嗷喽”的声音,已响彻七十多个春秋。每一声“嗷喽”的节奏和声韵,人们丝毫分辨不出有什么异样,可羊儿却能准确地辨析出,哪一声是让它们顶风走还是顺风走;哪一声是上坡还是回村。村里,上了年岁的人都说:赵羊倌,懂羊语。

眼下,羊儿们要分群了,公羊该串换品种了。各窝羊都已做出不同的固定标记:用捡回的子弹壳儿往羊羔耳朵上穿眼儿;用腰上挂的牛角儿小刀往蹄脚上刻印;对品种、毛色一样的,在不同的部位都打着各种不同的符号。每窝繁殖多少只,有多少公,多少母;一龄多少,二龄多少;除了单生的,还有双生的……心里都有一本明细账。怕记混了,还给羊儿起出各样名子:白耳朵、黑嘴巴儿、花尾尖儿、小淘气儿、大鬼头儿、二黑脸儿,还把各窝的不同标记,让孙女记在小学五年级的练习本上。羊儿闹小病小灾,他有自己积累的治疗方法。对新生的死羔,别人认为可以扔掉了,他也能煞费苦心地把它救活:让死羔仰卧朝天,握住前肢做拉锯似屈伸,再往它的鼻腔里喷一口老旱烟,死羔就苏醒了。有人说,这符合人工呼吸的医理。科学办法是用棉球蘸碘酒滴入鼻腔刺激呼吸系统,老羊倌不明白啥是呼吸系统,也想不出碘酒是黑色还是绿色。羊被冻僵了,把它放在温水里,凭他那榆树皮般的手掌来调节水温度,这不仅要析出水温的升降变化,还要准确吻合羊体升温的精密适度。这是一项细致入微的操作过程,有人说,要按摄尔修斯制定的仪器测量,他能准确摸到从摄氏三十度逐渐增至摄氏四十五度,并稳定在四十五分钟后,一直到僵羊缓过气儿来。这一切一切,赵羊倌都可以尽职尽责,可是,马海亮活着的时候嘱托过他:“每窝要做到有增无减,达到羊主满意。”这种要求,使他最痛苦了。世界上本来就是有生有死的呀,这八户羊一代一代无休止地繁殖下去,却无论如何也保证不了一只不死呀!马海亮呵,你精明一辈子,怎讲出糊涂话来?人还死哩,羊儿就长生不老吗?

马海亮下葬那天,赵羊倌顶着风雪从甸子上匆匆忙忙赶回来,奔到马海亮棺前,边哭边拍打着棺材,“海亮……你等等,跟我说句话,我给他们放多少年羊了,都是谁家的呀?呜呜……”他要去揭棺盖。那时,棺盖已用寿钉钉死。按当地风俗,忌讳开棺。他双手颤抖着在棺盖上摸来摸去。

咋没告诉羊倌个信呢!周围的人这才想起来,马海亮在咽气前,只记得他说一句话:让二娃任代理村长……

要启墓下葬了,赵羊倌把身子紧紧贴在棺材上,谁也劝解不开,他非要看马海亮一眼。这么大年纪,在风雪里哭天嚎地,把周围人感染得无不落泪。二娃擦擦眼泪,对什么“风俗”“禁忌”全不管了,硬逼着木匠把棺盖撬开。

赵羊倌把脑袋探进棺材里,哭声更加凄慘:“你醒醒,那羊是谁家的?你咋没让会计上账……我老了,跑不动了,呜呜……”泪水滴在上面,结了冰,落满了雪花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人们抱离他,他挣脱开,扑到棺材上,“你一辈子没喝我一口酒,没吃我一口饭,偏赶上大雪天走,赵哥不能让你冻着,呜呜……”边哭边把身上白茬皮袄脱下来,盖在马海亮的尸体上,他只穿个背心,赤着膀子,跪在棺前,磕着头说,“忘不了你那年救活我老母的恩德,你放心走吧!那帮‘群外羊’,你赵哥放着哩……”赵羊倌已冻得哭不出声。

二娃和人们轮换着脱下棉袄,把他裹上往村里抬,他仍然呜呜啦啦喊,“谁家的羊……你给我托个梦……”

这几年,赵羊倌做了很多次梦,梦见马海亮陪着县里干部来了,有时骑自行车来,有时坐小轿车来,那情景真真切切,可多半是前来买羊的立刻就走,没有一次是陪着干部来领羊的。

赵羊倌早就听说过,总梦见死去的人,自己也不会在世上活多久。如今马海亮已不在人世,谁都可以摆布他了,自家孙女都不愿给他记账,有一次,雪珍娘家兄弟托姐姐向他买五只细毛肥羊,把钱塞给他,“你兄弟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不是咱的羊!这群羊一只也不卖!”儿子更使他生气,劝他卖一部分羊,买磨面机、打谷机,还要从羊群里再拨出几只膘肥肉嫩的,给当官的送礼。他妈的,你胆子有多大!你忘了你奶奶饿得嚼棉花套子?你为了自己发财致富,用人家的羊给当官的送礼,真丧失天良呵,你爹还没死,还活着哩!他心里一阵慌乱,要真的死了,自家人靠不住,村里人谁能靠得住呢?不敢想下去了。

雪珍收到村文书让公爹去县里开会的通知,不敢延误,这是公爹一生中特大的喜讯,也是全家的光荣。“啥?让我羊倌去开会?”他昏花的老眼盯着儿媳手里盖着一个圆圆红印章的那张纸。雪珍解释说,是乡政府直接通知的,是“养羊经验交流会”。老羊倌只说一句话:“这都是别人的事!”根本就没理这茬儿,推开门到羊棚看瘸腿羊去了。

雪珍连晚饭都没吃,急忙去找村长二娃。二娃呵呵笑起来,“不去不行,今晚我找他谈。”

夜暮里,有人喊:“羊倌大伯!”赵羊倌一看村长来了,知道上级动真格的了,摇着头说:“这是人家的羊,让我去讲什么‘经’?”

二娃笑着说:“大伯,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提是谁的羊,就讲你在春夏秋冬怎么把羊养得膘肥体壮,像一片棉花瓜儿似的,一个不死,羊群一天一天地壮大。大伯,你是咱村养羊专业户模范代表,为建设新农村你立了功啊!”二娃嘴头快,把老羊倌说了个半傻半苶,在对面直愣愣地站着。又听二娃说:“大伯,明早我陪你一起去开会!”转过身要走。老羊倌还没捋出头绪,见村长走了,他急了,手电射向村长背影,声音沙哑地喊:“二娃子,你站下,我还有话说!”

羊倌凑到跟前,“你方才说两码事,我听来听去,你说的都是前一码子事,后一码子事,我养的是谁家的羊,你咋没说?”

二娃听着,呵呵笑起来,“马海亮大叔虽然去世了,他生前在群众大会上宣布的那个决定没有改变。如今有人眼红,看着你的羊群起哄。为了更稳当,我们报告了乡政府,批文前几天就已经正式下来了,同意马海亮的决定,没人来领的羊,都归你。羊倌大伯,要把腰杆挺起来,过去那时正不压邪、鱼目混珠的年月,有一句顺口溜:手把肉往上端,什么政策都放宽;老白干往前递,路线能产伸缩力……‘割资本主义尾巴’,把邻村的羊都‘割光’了。马大叔能把咱绿桥村的羊群保下来,还年年壮大,你说有多难!他有功啊!”二娃说得很激动,他怀念起马海亮,话越说越涌,收不住了。

老羊倌听到年轻村长说马海亮“有功”,心里颤动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那年,马海亮送走上头来看羊的干部,从手提包里摸出一瓶老白干递给他,他接酒瓶时两手颤抖,心里酸酸的,甜甜的。马海亮谢世后,那几个空酒瓶子还一直留着,每天放羊带的白开水,也是用这酒瓶子装的。他喝水时就能想到马海亮,就能想到对村上有恩德的那些县、乡干部。

二娃子还在说:“羊群这么大,您老这么高年纪,也不能总跟着羊群跑了。那天在村委办公室,我已跟雪珍嫂子讲了,城里交通部门在咱村建立站点,你们可以投资,让你家赵哥从砖厂回来当站长,咱村还想建针织厂,雪珍嫂子可以当厂长,还有羊肉罐头厂,大伯,你给养羊专业户当顾问,工资也不能少,你们选哪项都可以,村委会都信得过……”

老羊倌身子像在五里雾中,脚像陷在烂泥里。二娃子也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用人家的羊换“站长”“厂长”,还有什么“顾问”,那我成了什么人?那才是“拣到银元宝”“银圈儿套脚脖子上了”!二娃子还在说,他却什么也没听,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

“大伯,明天咱爷俩接着唠。”二娃村长走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耳边仿佛还响着二娃的语声,“那已经是历史了,领羊的人有的已经退休返回原籍了,有的贪污受贿被关进监狱了……”屁话,就是进监狱,咱也不能忘记那段日子人家给咱村带来的好处。他不仁,咱不能不义呀,就是死了,他们儿孙也有权利来领这些羊啊!一户不来领,两户不来领,怎么八户都不来领?真出鬼了!

这时,二娃的声音在广阔的夜空又响起来,“现在世道大变,‘老虎苍蝇一起打’,有谁敢来领羊呢!”

“爷爷,你站在这干啥?回屋睡觉吧!”女孩清脆的童音在背后传来,孙女拿着上衣给老人披上。儿媳妇雪珍让女儿出来找,怕老人夜深着了凉。

孙女拉着他的袖子,“爷爷,回屋睡觉吧,村里明天送你去开会哩!”

赵羊倌两眼涌出浑浊的泪水,凄惶地融进夜里,“这是人家的羊,爷爷给人家开啥会,唉!我咋就没听,都是谁家的来着……”

“爷爷,你总念叨,不会写个寻羊启事?再不到县里大会上对喇叭说一声!”她高兴地拽着爷爷的袖子。

赵羊倌一步比一步慢,好像坠着什么似的,他突然站住了,眼晴睁大了,两脚像生了根。他看见过电视里那些眼花缭乱的信息,也常听大街小巷喇叭响,咋就没想到这些?

他眼里闪耀着欣喜的泪光,弯腰把孙女抱起来,“咋不早对爷爷讲!”此时,他仿佛听见家家户户的喇叭都传送着他寻找羊主的信息,同时,他仿佛已看见荧光屏上向全世界展示他的领羊启事。赵羊倌甩去脸上的泪水,把孙女从怀里挪到脊背上,就好像以前在山上赶着羊群背着她那样。他绕着羊棚一颠儿一颠儿地走过去,又走回来,喜悦得像在白雪皑皑的荒原上,发现一片水绿葱葱的草地。

赵羊倌向辽阔深沉的夜空高喊:“有——办——法——了——马海亮——我有办法了——”这声音老迈、悲壮,仿佛从深山老峪里涌荡多年而喷发出来的,此时,他眼前的羊棚、屋脊、树木都闪耀着绿色的光辉,羊群像一片白云在绿色里涌动,天地间充满了“咩咩”的动人的音乐。

“吱嘎”一声,门缝里泻出一片灯光,雪珍已把公公准备开会的新衣新鞋板板正正地放在老人的床头。她急急忙忙地探出头来,向这边惊疑地望着:什么,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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