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鹰
一天又要结束了,办公室的窗帘上斜印着斑驳的光线。他用两臂撑着写字台桌面,把两只脚轮番抬起来晃了晃,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到完全站立住,举步前行。他发现自己的空间是这样狭小,走几步总是遇到墙。总把他与想象的道路隔开。他在朦胧的意念推动下向前走,模糊地听到双脚踩踏走廊地面的脚步声,这空心的声响在映照着夕阳的墙上产生了回声。
差不多半夜,他刚走进楼区拐角,忽觉一个绵软的东西闪着白光挨擦着他的脚边掠过,斜穿到对面的玫瑰花丛里,接着从黑乎乎的叶片底下传来几声“喵呜”,像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哑叫声。他的心慌乱地蹦跳了几下,趔趄地走上台阶,他的手终于在黑暗中重新拉开静默中的门把手,他将公文包狠劲地甩向沙发,仰面倒在床上,直直地望着屋顶新婚时装饰的吊灯。在昏黄的光影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自从前妻领着儿子离开他之后,他很快又和另一个女子结了婚,但是婚后没多久,他又感到了如前一次婚姻的乏味,仍和他头脑中想象的生活相去甚远,于是他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苦恼。不久他又在亲友们无效的规劝中离了婚。
现在他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每晚都将近凌晨入睡。他曾咨询过多少位中西医专家,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觉得这些医生每次提的问题都很相似,他回答他们的话也都很相似,于是他不再相信这些所谓的专家了。他住的那栋楼一共十二层,他住在六楼。有时他为了有意锻炼自己的体能,走楼外的台阶直到十二层楼顶,站在那里,四处观望,远处的青山绿树、山坡田垄清晰可见。虽然他每天都不乘坐电梯,坚持步行到家,还采用了种种法子和一些偏方,但是失眠症状仍未见任何起色。
他在一家人寿保险公司上班。一天晚上,他加班回来时已是将近凌晨,疲惫得来不及洗漱就倒在床上。梦中他隐约听见有个孩子在哭泣,起初声音是微弱的,像偶尔吹过的风夹带着缕缕的哭音,慢慢地变成呜呜咽咽的抽泣,后来哭声变得响亮起来,同时还有旁人的呵斥吵骂。他在残留的睡意和困倦中慢慢睁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辨别寻找着声音的方向。听了一会儿,他感觉是楼上对过的房间里发出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桌椅板凳互相磕碰的响声。他睡意全无,披衣坐起,声音还在耳边嗡嗡直响。他穿上拖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很想去敲邻居的门,又想还是算了,忍一忍吧,又坐回床上。这时天渐渐地亮了,哭声和吵骂声已完全消失。
一天凌晨,他在睡梦中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微弱的胆怯的,有时伴着委屈的抽咽,声音如纤细的钢丝柔韧而执拗地穿过楼顶的石板,向他耳鼓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昏昏沉沉中他以为是做噩梦,一时没完全醒过来。忽然清脆的破裂声划过他萎靡困顿的神经,接着,一声凄厉的响声仿佛从头顶发出,他在惊悸中翻身坐起,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模糊中判断是什么器皿砸碎在地砖上的声响,接着是孩子响亮的哭声,同时伴随着女人尖利的哭嚎和男人粗暴的打骂声。他这时完全醒过来了,知道不是梦境。他歪歪斜斜趿拉着拖鞋冲出房门往楼上跑,这次他想都没想就举起了握紧的拳头起劲地敲门。里面忽然死一般的寂静。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又用力猛劲地连敲了几下,仍是毫无动静。他只得一步一挨回到屋里,闭上眼睛倚靠在沙发上,一时恍惚起来,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在做梦。
他胡乱地吃了一口早点,强睁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屋门。这是他听到楼上有人推门锁门的声响,他抬头看,楼上对过的邻居一家三人正从楼梯上往下走。小男孩穿着一件连帽的熊猫裘衣,熊猫的可爱的头饰正好罩住头部,圆胖胖的小脸上洒满了温润和暖的晨光。女人绾着时尚的发髻,一对银质心形耳坠轻轻摇荡着,微微有些红肿的眼睑涂着暗色的眼影,红色的唇膏格外娇艳,十指丹蔻,左手指上的戒指闪着绿莹莹的光。一件名贵的彩色皮草裹住她曼妙多姿的身体,她的头倾靠在男人肩上,正费力地搂住男人粗重肥厚的腰。他们走过去时,宛如散发出浓郁芳香的微风拂过,在这微风中,他恍惚想起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不知现在母子俩在哪里。分手时她咬着牙发狠地说,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也不会让儿子再见到他。
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天都像走在铺满秋天落叶的道路上,这一刻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下一刻的落叶又覆盖下来,在雨水中浸渍着,透出腐朽霉烂的味道。零星斑白的鬓发时时被风吹起,他每次都用无奈的手掌把它们一一抚平。
后来的某一天凌晨,他又在朦胧中听到了孩子的哭泣声,声音微弱,断断续续,时低时高地在他头上响起。接着听到一声带着哭音的长叹,又好像是一个女人自顾自地嘟囔,“唉,这样的日子可叫我怎么过呀!”声音就响在他的耳际,好像在他的房间里某个角落里发出的。他霍然坐起,哆嗦的手碰倒了书桌上的水杯,终于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灯,又拿起手电筒,屏气凝神,把屋顶四角照了一遍,一切又无声无息了。在无边的寂静里,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两只耳朵的嗡嗡声。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想趁机对这件事一查究竟。他穿上平时上班的西装,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当他敲响每一户房门时,迎接他的都是笑脸和寒喧,只有个别的住户关上房门时骂骂咧咧。
有一户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悠悠地拄着拐杖隔着铁栅栏门对他仔细瞧了瞧,“我以为是我儿子一家回来了呢……你说孩子哭?我倒是有一个小孙子,可是很少到我这来,总也见不着他们人影儿。”老太太叹着气,用颤微的手关上了房门。
还有一个住户只把房门开了一道缝儿,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同时从屋里传来娇嗔的女子声,“是谁呀?这时候敲门,真讨厌!”男子一边关门一边嘟囔着骂道,“我以为是送盒饭的呢,问啥孩子?神经病!”
只有一户没有开门,那就是楼上对过的邻居。他站在门外,小心地用指节轻扣了几下房门,起初里面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响,后来走到门口时停住了,他感觉到屋里的主人此时正从门镜里向外看,他知道这时的自己站姿挺拔,温文尔雅。过了一会儿,拖鞋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响从房门口渐渐向里屋移去,仿佛一缕音乐的袅袅余音一丝丝地抽离直至没有声息。过了很久,一阵悠悠扬扬的钢琴声从屋里徐徐传来,琴声如山涧的溪水叮叮咚咚地越过石头和草地,清脆而欢快地向前流淌,在百折千回澄澈的波光里,他仿佛看到当年母亲婀娜的身姿斜倚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旁,柔软的手臂按在他的肩上,一同凝望着弹琴的父亲。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父亲漆黑的鬓发。父亲微闭着双眼,时而昂头时而低首,黑白如明眸的琴键在父亲灵活优雅的手指间欢快地跳跃着,如玉石相击,如波涛轰鸣,他少年小小的心被如梦如幻的旋律牵引着,起伏不定,不知所终,痴痴呆呆地站立着。琴声稍歇,在袅袅的余音中,父亲慢慢睁开沉醉的双眼,温润的目光与母亲如水的明眸相遇,相视一笑。父亲温暖灵巧的大手握住他柔软修长的小手,把他的十指一一抚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他在起伏按压的触摸中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母亲微笑着,慈爱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这一幕景象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版上,终生温暖着他的记忆,成为他对未来幸福生活理解的全部注释。
他一直紧盯着房门,眼睛由诧异渐渐变得潮湿迷蒙。
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仅有的那段凌晨睡眠也不再有了,每天早晨他都在精神恍惚中走向公司,他时常困倦得用手支着额头,目光散漫游离,疲惫不堪。他感到自己像田间树立的稻草人,勉强支撑着肉体的躯壳,内在精神已是一片混沌迷茫。他日渐瘦削的身影和苍白倦怠的面容引起了单位领导和同事的注意。面对他们关切的询问,他感到更加厌烦,只作了一些含混的回答。他常常设法避开众人,拉上窗帘,挡住光线,把自己办公的房门紧掩。
又一个星期天,他参观了市里一个书法展,他的目光被一幅《心经》作品牢牢锁定。无论作品的内容还是形式,都有一种动人魂魄的魔力,是他以往欣赏书法作品时所未遇到的,他当时产生马上书写这幅作品的强烈愿望,他为自己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有些迷惑不解。
时隔多年,他没想到又一次从书橱搬出了荒废已久的笔墨纸砚,这些是他现在唯一的爱好和收藏。他端坐在写字台前,手握着墨条在砚台里机械地磨着,墨汁如同一块乌云渐渐扩散,终于弥漫成一片黑色,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砚台里的墨汁,仿佛看着自己的如烟往事。在他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早已是一位成就斐然的钢琴师,当时有一个拉丁舞女演员正热烈地追求父亲,经过一翻波折之后父亲最终和母亲离了婚。过了不久,母亲又和另一个钢琴师结了婚。自从少年时刻印在他脑中的父母美好在时间的魔手中灰飞烟灭。从心底蔓延的痛楚一丝丝地侵蚀吞噬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他从此废弃了钢琴的演练,发誓终生不再弹琴。此后他每天埋首练习书法,在孤寂中度过了他余下的大学时光。参加工作后,他曾在业余书法比赛中获得过多次奖项,后来由于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这唯一的书法爱好也日渐荒废了。
他在砚台散发出的缕缕幽香中铺好一方宣纸,曾经相伴多年的毛笔又重新握在掌中,他饱蘸墨汁,屏气凝神,极用心地写下每一个让他洗心涤虑的经文。不知写了多久,在完成的瞬间,他十分疲惫地放下笔,终于仰躺在床上睡熟了。他感觉自己走在山间的夜色里,风鼓荡着衣衫,扑簌簌地响。冷风浸透了肌肤,从脚底直到头顶,仿佛凉水沐浴一般,清爽而洁净。他好像把着沿路的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他感觉阶梯是那样多,仿佛是自己以往的日子,在他感到非常疲惫时正好到达了山顶。泛青的天幕下,有几颗星子闪着白光,隐隐约约的远山像一条青黑色的带子蜿蜒盘旋。他张开双臂想要把整个世界揽在怀里,当两手交叉环住自己的臂膊时,他知道自己始终是空无所有。他又重新打开双臂,向上奋力伸展,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他的呼吸无比畅快,感觉自己飘荡在蓝天里,周身没有任何束缚,是完全的放松与解脱,他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往事在面前一幕幕掠过。
少年时在乡下祖父家,他跟着邻家的孩子们欢跑在乡村的大道上,那时的路上没有现在这样多的车辆。孩子们拉着他的手折下春天的柳条,捋下嫩嫩的柳眉,做成一个口哨,让他用嘴噙着,教他吹唱春天的歌谣。孩子们爬上榆树撸下榆树钱捧给他吃,他品尝到了在城市里从未吃过的美味。孩子们带领他在菜园和田野里追逐着蝴蝶和蜻蜓,并向邻居的老人们学做稻草人,还给它们穿戴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冬日的树林里,火红的夕阳挂在山腰,炊烟已经升起,他和小伙伴们还在追逐着麻雀不肯回家。孩子们带着他跑到河里捉蝌蚪,他说要看着它们怎样变成青蛙。他跟着孩子们闪躲着飞舞的蜜蜂,爬上苹果树去摘还没熟透的苹果,他模仿他们把背心扎在裤腰里,用膝盖压着摇晃的枝条,把半青不红的果子也装进去,等跳下树跑起来时,果子乒乒乓乓撒了一地。
年迈的父亲和母亲现在不知过的怎样了,这些年他很少去看望他们,他现在很想去尽一份儿子的孝心。他想起了前妻和儿子,虽然是经别人介绍的,但俩人谈恋爱时的甜蜜还能记起,只是结婚之后,昔日的花前月下已成云烟,剩下的只有争吵和漠然。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学有一技之长,只是不要去学音乐和舞蹈。可前妻非要儿子学钢琴,他暴怒异常,和她吵翻了天,甚至大打出手。可儿子最终还是听了他妈妈的话,他失望至极。他想起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向幼儿园的时候,在儿子的作业和试卷上签字,开家长时搂着儿子的肩膀走在校园里听蝉声如雨的情景。掠过耳边的风吹干了他脸上滚落的泪珠。他祝愿儿子将来无论做什么,只要快乐健康就好。他想起了第二个妻子,这是他不可挽回的愚蠢的错误。他误信了自己的判断,他的不明智,他的背叛,命运已给了他无情的嘲弄。他承认自己不懂女人,他不了解她们,搞不清楚她们是什么生物,他在心里咒骂过她们,现在他想的是应该祝福她们找到各自的幸福。他想起工作过的单位和同事,虽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但作为自己的人生经历,就该去体验和体谅如自己一样的芸芸众生。
他听到了来自大地母亲摇篮旁的歌声。他看到自己年轻的父亲母亲,轮番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因为他的到来,父母亲举办了满月酒宴招待所有的亲朋好友。大家都欢乐融融地簇拥在他的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玫瑰般的笑容。亲友们在争相祝贺“喜得贵子”的谈笑中纷纷举着斟满的酒杯。他看见年轻的父亲丰神俊朗,春风满面地端着溢满的红酒向来宾高高地举起。他看见年轻的母亲时时低下美丽慈爱的脸颊亲吻着他稚嫩的小脸。在母亲温暖香甜的臂弯里他转动着柔嫩的脖颈,瞪着大大的清澈的眼睛看着这个崭新的世界,正接受着喜庆的人们无限诚挚的祝福……
他倏然醒来,急促喘息着,两只手正挤压在心口处,那是昨晚写的《心经》册页,仍握在手中。他大睁着双眼,脑海里的纷纭境象渐渐消散,一种异乎寻常的舒泰安宁注满周身,刹那间,他从未曾有过的清醒澄澈随之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