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深处

张鑫

一张褪色的照片

好像带给我一点点怀念

巷尾老爷爷买的热汤面

味道弥漫过旧旧的后院

......

听到李荣浩低哑沉绵的嗓音慢慢地哼出这首曲子，我的思绪不禁跟着歌声一起飞到了那个慢慢煨养我熏养我长大的老街......

小树回来啦，嗯，张爷爷，我先回家啦。放学后，第一件事总是先跑回家，回到老街，总会有种莫名的心安。老街很老，老的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出老街的起由。街道上是厚重的青石板，经年累月的踩沓和磨损在石板上留下了模糊的刻画，道旁不知何时栽种的香樟树粗壮到难以环抱，清冽的气味常年弥漫，即使在夏日里仍会觉得阵阵阴凉。老街的两旁是各种店铺，世代相传的老店，本身就是一种风景。

打小起，我最迷恋的便是街尾的张爷爷那碗黄鱼面。说来也怪，老街那么多好吃的，独独这碗不甚诱人的甚至有些朴素的面入了我的口，大抵是有些因缘的吧。

牙牙学语的时候，除了父亲母亲，大家都说我喊的最多的便是面，因喊的不甚清晰，长辈们都以为是念，便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是个长情的性子。可在母亲抱着我出门时，张爷爷却听懂了我在喊的是面，依稀记得张爷爷摸着我的头告诉母亲，这孩子啊前生怕是结下了善缘，面好啊，温和养人，以后记得多给孩子进面食。哎，哎，母亲连忙应道。据说张爷爷礼佛，时间久了亦有些神性，人们都很尊敬他，对于张爷爷的话母亲也是很信服的。

长大了，我便经常往张爷爷家跑，要碗面，坐在店里看来来往往的客人，听听他们的故事，顺便和张爷爷聊会天，便觉得这一整天都是好的。时间长了，和张爷爷变得熟稔之后，才发觉张爷爷没有大人们说的那么神秘，按他的话说只是个懂得生活的老头子罢了，哪有那么厉害。我却觉得张爷爷很厉害，有时候还有点可爱。

往来的客人，不论熟客或是生人，吃完爷爷的面，总会带着微笑离开，有时，遇到付不起面钱的人，也不计较，只需讲个故事作为面钱。听得多了，便觉得，这世间的人生百态，不过尔尔，也渐渐明白了张爷爷的智慧。

那天吃面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家，看样貌便知是位穷苦的人，伙计要拦，张爷爷却笑着制止了小伙计，笑着说，老人家，快请进。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面便到了老人面前，只见那老人家眼里虽流露出渴望，却并未立刻开动，而是双手合十，嘴里还说了一句，我开动了，只不过，是用日语说的。看得出老人许久没有进食，不过吃相却很体面，不像是一般的流浪者。老人家很快吃完了一碗面，用纸巾擦过嘴后，还未等到张爷爷开口，老人家已经缓缓讲述着他的故事。

我来自大阪，二战时征兵，刚读完国中的我便被加入了军队，成为军队的后备军。被派遣到海岛附近驻守，那天乘船巡逻时忽然遇见敌袭，只听见一声巨响，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虽醒来时恍如隔世，但发现自己还活着，忽然就觉得活着的感觉真好。我睁开眼，周遭都是陌生的环境，大片的大片的森林随风起伏，地面上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各种颜色都有，莫名觉得可爱极了。

我想，自己应该是侥幸被海浪冲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母亲经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此这般的话，那我也许会在这里遇到一些好事也未可知，这样想着我向前方走去。越往前走，森林越是茂密，似乎走不到尽头，就在我以为这里没有人家时，林子的深处突然生起了烟雾。细细看去，大致就在前方不远处，我加紧了脚步，向前方赶去。大约走了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便看到了人家。那是一所很有风味的小木屋，和我在大阪居住的房子十分相像，我光是看着便觉得十分亲切。走上前去，发现庭院里种植着各式瓜果蔬菜，看得出主人是位细致勤劳的人。正当我出神时，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别动，说，你是来干什么的。我怯怯的举起双手，转过身去。对方先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我年纪这么小，随后他脸上的严肃表情有所缓解，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大致能猜到。我一开口，他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是啊，我是个日本人，面对敌人，又怎么可能会轻松呢。我急忙手脚并用，连比带划的说明我的来历，废了好半天劲，他总算是明白了。他看我年纪轻轻又浑身是水，便让我进了院子。红凝，去把你弟弟以前的旧衣服找出来，嗯知道了，找那个做什么啊？话落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大红色的衣衫，乌黑的发辫，明亮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国文老师教的那句诗，巧笑盼兮，美目顾兮。爹，你拉一个日本人进来做什么，衣服不会是要给他穿的吧。别问那么多，去拿就是了。真的是，红凝嘟囔着走开。

我换完衣服出来时，红凝父女明显愣了愣，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常色。言语不通，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流多靠比划，很是费劲，但大抵还是能听懂的。我准备离开，两国交战，怎能妄想他们会收留我。你去哪里，红凝比划着问我，是啊，我要去哪里，那么一瞬间，我十分想念我在大阪的家，想念我的家人。我也不知道，离开了军队，我也不知道在这里我还能去哪。要不你就留下来帮我们干活吧，红凝说，她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更加大胆，我们家后山林场正好缺人，你年纪这么小，还是个日本人，出去只会受到欺负，还不如和我们留在这里，既没有人欺负你，还能有个安身的地方。真的可以吗？我很激动地问，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就这样，我留在了红凝家，住在后山的林场里。我很开心，有这样一个地方收留我，他们带我很好，就像父亲和姐姐一样。他们家的林场很大，漫山的树木，有会春季开满紫色小花的梧桐树，飘满甜甜香味的刺槐......我最喜欢的却是南边的那一小片竹林，每天都会去那里躺一会，听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外婆常吹给我的歌谣。

时间久了，我渐渐的能够懂一些他们的话，那天，我问红凝姐，为什么要收留我。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告诉我时，忽然听见她说，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弟弟。那你弟弟呢？被日本人杀死了…

空气像是凝固了般，闷的我难以呼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而我也没有资格说些什么。有阵风吹过，呼呼地，像是谁在低声呜咽。大段大段的沉默，像是谁在完整的书卷中留下了一整页的空白，突兀的存在，却没人知道该如何续写下去。

对不起，我还是说出了这句无力却又万能的话语。没事，又和你没关系，你还小，要好好学着做人，不要像那些人一样啊，红凝姐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嗯，我会的，红凝姐，我一定做个好人，我保证。好啦，干嘛突然这么认真，你的时间还很长呢，慢慢来就是了。

桐花开了又谢，树叶绿了又黄，一季一季的轮回，一岁一岁的成长。我变得越来越像个中国人，说话间甚至还有股子红凝姐家乡的味道。得空想想，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遇到了红凝姐他们一家，他们待我像真正的家人一般，甚至还会做一些我家乡的食物给我吃，对于他们的恩情，我难以回报。我决定，要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他们。

谷雨那天，我和往常一样躺在南边的山坡上发呆，看着天上的云朵，一会像朵花，一会像片叶。嘭，突然地一声枪响打破了安宁，我隐隐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起身向山下跑去，跑到半路，却看到了倒在了路边的红凝姐。红凝姐，山下发生了什么，你们没事吧？我低下头，看到红凝姐的腹间有大片大片的血迹。红凝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受伤，阿爹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过来？红凝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不要吓我。日本人来了，阿爹为了救我被日本人打死了，我，我也受了伤，想着上山来告诉你，让你赶紧跑，姐姐真没用，才跑到一半就没力气了。红凝姐，你别说话了，我马上就带你去看医生，你一定会没事的。傻弟弟，姐姐怎么会有事呢，你快些走吧，一会日本人追来可就走不掉了。红凝姐，我不走，我要带你去看你医生，一会没事的。我急忙抱起红凝姐，向医院的方向跑去。红凝姐，你千万不要睡着啦，我和你讲故事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小时候的事吗，我说给你听啊。你终于愿意讲给姐姐听啦，不过，我现在只想睡觉，等下次吧，下次姐姐在听好吗。不好，现在就要听，你不能睡。我不讲，那我喊你一声，你回答一声好不好。嗯。

红凝姐，在呢，红凝姐，嗯......那天那条路上，一个少年背着他最心爱的姐姐，一边奔跑，一边呼喊，那声音里，充满着坚定，像是要从死神手里救下他的姐姐。红凝姐，红凝姐，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答应我要一直回答我的吗？少年声嘶力竭的呼嚎，可他的姐姐却再也听不到了......

后来，我四处流浪，那个家，我再也没回去过，是我对不起红凝姐一家，他们一家皆因我的同族而死，我真的无颜去祭拜他们。老人说着，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他起身道谢，而后离开。

老街很老，老到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出他的来历。老街里发生过的故事亦有很多很多，每一个都像是年轮，刻画在生命里，一圈一圈，不尽轮回。我依旧常去张爷爷那里，吃一碗面，听听那些故事，听听回响在老街深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