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纪莲
一
我撩起炕席,把信藏在下面,用炕扫帚打扫一番,然后用水喷洒地上。许是迷了眼睛,泪水涌出就再也停不下来,紧眨几下却差点哭出声。
此时,院子大门轻扣一声,自己打开了。心里慌乱得像是受惊的兔子,想着他来,又怕他来。就在今天早晨,爸妈和两个哥哥都严肃地告诫我,必须和金虎断绝来往。
“金虎哥,怎么是你,你怎么来啦?”我言不由衷。
“啊!能不来吗,跑着来的。”
“我妈说,不让我见你。”
“为什么?”他的脸更红了,发紫,被灼伤了一样。
“我,我没犯错误呀?”他打量着与我保持的一尺间距,不安地抱起双拳,然后一个骨节一个骨节按下去,“嘎吧、嘎吧......”骨节脆裂声,震得我心慌意乱。
我的手在背后不停地哆嗦,嘴唇张了几张还没说话,村里大喇叭突然响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下工了,我猛地一推,“你快走,快走,别让我哥哥看见,等我去找你。”
老实的金虎一脸无辜,他转身的那一刻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告诫自己,保持清醒,一定要冷静。柴火堆在鸡窝旁,一群鸡在啄食,我慌乱匆忙的动作,吓得它们扑棱棱四散逃窜,老母鸡跑到锅台灶上,小公鸡慌不择路飞到我肩膀头,肩头留下一道血痕。这顿饭要及时做好,让爸妈和哥哥们满意,然后悄悄溜走。信呢,信藏到哪儿?对,大门框上,走的时候方便取。迅速回屋取出藏在炕席下面的信,搬个木板凳蹬上去,用手把浮土抹去,把信轻轻推到里面看不到的地方。不行,太靠里了,又把它向外挪。不行,掉下来怎么办,还是靠里些安全。脸上的汗水流进了眼睛,摸过灰尘的手又不自主的揉眼睛,一张猫脸毫不知觉。
一边想着金虎哥那张变形的脸,一边毫无意识地往灶膛添着柴火。稻草送多了压住火,一股黑烟冲出来,辣得两眼睁不开,鼻头、前额都被烟抹了一层黑。我拿起踢火棍,歪着头看着灶膛,翘起已经烤焦了的稻草。突然“轰”的一声,一团红色的火舌扑面而来,垂在额前的刘海立马发出“滋啦”声,随即一股焦糊味儿。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音一出吓了自己一跳,马上捂住嘴,手摸到前额发梢,手心里一撮黑色的粉末。
大锅里传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不好,糊锅了”,忙不迭地熄灭灶膛的火,火星在灶膛里跳跃着,扑灭一波又燃起一波。
“丫头,怎么糊锅啦?”妈妈挎着一篮子马须菜回来了。
“嗯嗯,柴火发潮,不好用,头发都烧了。”我不敢抬头,低头跑进屋里,一捧凉水泼在脸上,清醒了很多。
饭桌放在香椿树下,一盘咸疙瘩头,一盘生虾酱,还有春天淹好的香椿叶。大哥二哥和爸爸都下工了,我不安地把饼子黑乎乎的一面朝下放,端上来。他们都用异样眼神看我,谁也没有点破,大口的吃起来。我捡着最糊的锅巴,放进嘴里,皱眉,咽了下去。
妈妈吃完饭,直起腰,拿起针线笸箩,寻找小板凳。那个板凳被我拿到大门口没拿回来,都怨自己太慌张了。我心虚地说了一句“不知道谁把它放在大门口了”,妈没有说话,走过去坐在那里纳鞋底。悔死了,怎么没想到把板凳拿回来呢。爸爸叼着旱烟袋在门口略一迟疑走出院子,烟袋杆上晃悠着我给爸爸绣的烟袋荷包。这一切似乎很平常,又有些蹊跷,他好像看了门框一眼,或者没看,一定没看。心里有事,总是心慌,一只碗碰到了另一只碗发出清脆的音响,心里就被惊着了一样,还好,碗没有破。
收拾完饭桌,大弟弟递过来一个作业本,说有一道数学题不会作,二弟弟抢过去非要看看。“还没上学呢,你看什么,快别抢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到小弟手里,小弟蹦着脚跑了,大弟弟还站在那里不走,好像故意黏住我。
天黑的很快,还飘着零星碎雨。妈妈再也看不清针脚的时候,才拿着笸箩进屋。听到二哥在隔壁院子里的吆喝声,他们在摔跤。大哥一定是找菊花姐姐去了。我躲过妈妈的视线,蹑手蹑脚地走到香椿树下。
“丫头,晚上可别乱跑,听说前几天路上有坏人呢。”我浑身一哆嗦。
“嗯嗯”,嘴里答应着,站了几分钟,还是溜到大门口,板凳还在那里,我窜上去,伸手到门框上去摸。啊!“坏了,被谁发现了,拿走了?”我腿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花猫舔一下我的手,轻轻“喵”一声。影影绰绰的看见几张散乱的纸,红色的蝴蝶结被打开了,红头绳像蛇一样扭曲着。我的第一封“情书”,就这样混合着泥土,印满了杂乱无章的猫印,面目全非了。我气恼地抬起脚,花猫吓得缩着身子,“喵喵”地叫了两声,它没有逃跑,我愤恨地缩回脚,冲出了大门。
出了我家胡同,是一条南北朝向的大街。向南拐,十几分钟路,再向西,就看见老海河大桥了。过了这个桥就是金虎哥的村子。没有路灯,蒙蒙细雨打湿了额头,这漆黑的夜幕,似乎就是为了掩护我。河岸边有一块浅浅的湿地,长满了水草和一穗穗的“狗尾巴”花。一只青蛙,两只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里,心中有了一种陪伴感。影影乎乎看到那座大木桥,桥下怎么有红星一闪一闪,想起妈妈的话,不自觉的脚步迟疑下来。
这是必经之路,今晚见不到金虎哥,明天他就走了。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停住脚步。断定是有一个人在桥下抽烟,对,一个男人。想到这,我的头发根儿发麻,然后都竖了起来,我迅速弯腰,捡起那块砖头儿。
再重新观察地形,大桥的外侧有几间土坯房,住着三两户人家。隔着一条土路,有几间红色的砖房,是周围几个村庄的粮店儿。粮店儿的玻璃窗透出昏暗的灯光,给我增添了几分胆量。我右手握着砖头儿,眼睛紧盯着那个火星,沿着马路的外侧,一步一步靠近桥身。我想着,凭这块砖头拼不过坏蛋,离桥最近的土坯房子里一点光亮也没有,这个时候都插门闭户不好求救。对,砸粮店的窗户,值班人员会第一个跑出来。虽然打定了主意,我攥着砖头的手还是在抖,腿发颤。磨磨蹭蹭地上了桥头到了桥中间了,我得救似的把砖头狠狠地抛向河里,然后撒腿就跑。
随着砖头落水的声音,身后传来“哎呦”的一声,我猛地停住脚步,一个趔趄,扎扎实实摔了一个大马趴。
“爸爸,你老怎么在这呀?”
“你妈让我在这等你。”
当时,我不知道是看到,还是感觉到金虎就在桥那边。
二
我家是太祖爷爷辈上来到这个村定居的,给地主家种水稻,当长工。解放了,分得了土地,加入了农业合作社,我家世代贫农,地道的庄稼人。大哥读到小学毕业,二哥还没毕业就下地成了壮劳力,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民公社社员。
而我,在农村称为“独生女”受全家人的宠爱和管辖。认识金虎哥,是因为小姨嫁到他们村,房前屋后住着。金虎是姨哥的同学,就这样,我愿意找小姨,金虎愿意找同学,冥冥之中,我们俩约好的一样。
“姐,咱家小月儿也不小了,我看着孩子跟我家房前的高家老大挺好的,他可是个好孩子。”小姨跟妈妈说。
“这孩子最近老是往你家跑呢,看着你嫁得好,给外甥女也找个好人家,俺信你。”
“姐,你放心,这家人虽然成分高点,是富裕中农,可是规矩老板儿人家,识文断字的。他比月儿大三岁,他家五男二女呢,多好呀!”
“喔,大三岁呢,大点儿知道让着,疼人呀,哎呦喂,这么多驴球马蛋的,咱月儿受得了那个累嘛。”
自从小姨提亲,我就成了金虎家常客。
“月儿呀,快别忙乎啦,进屋就做饭洗衣的,人家闺女谁愿意找个在家行大的,过门被拖累。你看你,真不在乎吗?”金虎妈笑得闭不上嘴。
“大娘,我喜欢人多,人多了热闹。”
“大姐,我不拖累你,我帮你做饭。”金虎的三弟,当年9岁。
“大姐,你帮我梳辫子吧,编好几股的那种,把你给我的红头绳扎上。”金虎的小妹妹,6岁了。
我常常感激建桥的人。这是乡村仅有的木制拱形大桥,在我的生活里,这是一座世界上最为漂亮宏伟的大桥。我去,金虎哥在桥上等,我回,金虎哥送到桥,这桥哇,是为我俩修的。白天,我们看桥下一艘渔船驶过,船头几只大鸟忽闪着翅膀跃进水中,一会儿工夫,嘴里叼着大鲫鱼扑棱棱跃上渔夫的鱼竿儿。打鱼人身披蓑笠,熟练地把大鸟接到船头,取下嘴里的大鱼,再送到它嘴里几条小鱼,鱼鹰子伸着长长的脖子,兴奋地煽动翅膀又跃入水中。这情景,金虎哥家藏着一副老画,我俩偷偷地看过一次,金虎哥说,这是江南风景,我连天津城都没有去过,哪里知道江南呢。
晚上,我们趴在桥帮上,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有一朵云相随,水里的月亮有一层层的水花轻抚。金虎哥告诉我,他被派到大队的农业实验田去了,成了农业技术员。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第一次拥抱了,然后,都红着脸,背过身去。
如今,这座桥就这样断了。
就在前天晚上,张大婶来家串门,小板凳还没坐稳就开口了。
“哎!知道吗,他家的闺女被甩啦。”张婶朝隔壁院子呶呶嘴。
“被那个知青甩啦?啧啧......”我妈一脸复杂的表情。
“可不是吗,他拿到返城通知书,说带着老娟回家认门,路上老娟说买点苹果吧,他说买梨吧。”
“怎么能买梨呢?第一次上门。”
“咱农村人实诚呀,老娟就买了梨,跟着他在鸽子窝一样的小平房里左拐右转,一会儿找不到他了。老娟第一次上天津卫,哪儿认识路呀。咳!转悠到天黑才找到车站,回到家两天两夜没出屋呢。”
“啊,竟有这事,那臭小子又瘦又小的,不顶个柴火棍,这几年吃喝都在老娟家,怎么着,这一返城就变心啦?”
二哥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全村人都知道二哥喜欢隔壁的老娟,老娟却喜欢那个下放来的知青。张婶看这架势不妙,告辞走了。
“妈,跟你说点事。”
“二小子,是说老娟的事吗?”
“不是,是我妹子。”
“你说月儿呀,她怎么啦?”
“听人说,明天金虎就去天津报到去了,大队推荐他上大学去了。”
“啊!这怎么回事?”
从这时起,我被软禁了。一家人如临大敌,都唾骂那个返城的知青,二哥更是杀人心都有。全家人都认准改了城里户口,就是城里人了,就变心了。二哥说,再不能出第二个老娟。我的大姑二姑,三婶四大爷走马灯一样来我家,全都是心疼我这个“掌上明珠”,讲清利弊,说咱不能等着挨甩,他改了城里户口,大学毕业怎么可能找个农村媳妇,我们都是为你好。
我相信金虎哥不会。晚上,我学着当年女知情的样子,给金虎哥写了第一封信,就是被猫打开的那封信。
那年我十八岁,有一肚子十八岁的话,写了一夜,八张稿纸,卷成一个纸筒,系上红头绳。我无数次想过金虎哥看到信会是怎样的激动,会与我一样坚定不移。
然而,就因为一纸通知书,我憧憬的幸福生活,定格在了那个阴雨密布的夜晚,成了被花猫玩弄撕扯的情书,灶膛里喷出的火舌烧焦了的额头刘海,还是那烧糊了的饼子,反正都变成了灰色。一生中,对金虎哥的思念,就是那烧糊饼子的灶膛火,扑灭又燃起,再扑灭再燃起。
三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快到正晌午,大队会计到实验田找金虎。
“嗨,你小子有福气呀,这个招生指标明天就得去报道,不然就作废了。”他递给金虎一张纸。
“啊,上什么学呀?”他举着两只泥手,不知所措。
“咳,治保主任这一死呀,可出大事了。”他欲言又止。
“这,这怎么回事呀?”
“哎呀,跟你也说不明白,你也不懂。这是在他的抽屉里找到的一张大学通知书,明天不报道就作废了,队长书记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想到你了,快去吧,你小子撞大运了。”
这几天村里出了大事,治保主任在自家上吊了。村里的各项政治运动,都是治保主任组织执行。地富反坏右怕他,偷着干点小买卖的躲他,就是贫下中农,有生活作风不正的,打牌赌钱的,也经常被他抓到大队部“教育”。谁也想不到活得如此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治保主任会自杀。议论像一场风暴,说什么的都有,最后归结到一起,说他手里握着村里几十个知青回城的命脉。
“那些女知青,不过他的手,别想回去,这绝户人做绝户事。”治保主任有个外地口音的媳妇,不生孩子。
不知道金虎哥的这张通知书,是不是他自杀的原因,反正,最后一个女知青是公社拍板回城的。
金虎初中毕业的时候,正值恢复高中,老师说你是学习的苗子,上高中也是闹革命。为给家里多挣点公分,他谢绝了,回村几年就当了农业技术员,他去城里参加过几次培训,回来给我讲了很多很多。这才知道,读书有多重要,他是渴望读书的。
我一直重复着那样一个画面,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风是柔的,路是短的,金虎哥是英俊秀气一路小跑的。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一次一次的重复,又一次一次的被修改,修改得越来越美丽,越来越模糊了。
他们村去城里要走八里土路到柏油马路,坐郊区的公共汽车再倒城里的电车。车站早有十几个人不耐烦地张望,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才来了一辆手风琴似地大汽车。人们一拥而上,连推带搡也只挤进去几个壮年人,眼瞅着车门都关不上了,售票员手拽着车门,悬着一只脚大声嚷着“别挤别挤啦,都要出人命啦,里面的人往里挤一挤......”。司机不住地按着喇叭,售票员半个身子还悬在外边,车厢里传出大人孩子的叫骂声,“哎呦哎呦”的呻吟声。车门,缓缓地关上开走了。后面的人无可奈何地等下一趟,或者再下一趟。金虎后悔,还是来晚了,他早起下地帮妈妈干了一阵地里的活才出来,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没水没饭,下午才找到了那个学校,报完到,就赶着坐车等车,到我家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推出家门。
那天晚上被父亲带回家的时候,金虎就在桥头,他呆呆地坐了很久,那一纸通知书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还是迎头飞来的“石头”,说不清楚,被砸蒙了。不知道为什么月儿一家人一夜之间都变脸了,月儿的大姨哥,最要好的同学也躲着不见,月儿的老姨说都是为他们好,这怎么叫好哇,简直坏透了。
两周以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村庄。
四
是呀,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我撂下电话,走出别墅,朝着我家村庄的方向望去,那个我走不出的村庄在哪儿呢?电话是老娟从美国打来的,她怕我心疼电话费,我说,不是从前了,你尽情地哭吧。自从那个事件以后,老娟沉默了半年,还是拒绝了二哥的追求,嫁到了城里,好多年都没有回来过。
老娟操着一口别扭的天津话回来的时候,二哥已经结婚了。
“当时我就是一心想当个城里人,出这口闷气。”
“是是,那时候我们都想着城里的劝业场,出门坐汽车。”
“嫁到城里,每天被人骂乡巴佬,那滋味太难受了。”她说以前羞于开口,落魄的生活没脸回家。
二哥是村里第一个富裕起来的个体户,老娟回家的目的是找二哥借五万块钱,尽管这个数目太大,二哥还是二话没说,就给了他。她拿着这五万块钱去了美国,据说经人介绍到美国去当保姆,再也没有回来过。二哥知道了后悔的不行。
我们都曾经生活在童话里,从痛恨美帝国主义到向往美国,认为成长了。近几年出国旅游的机会多了,才知道在国外的同胞有多么想家。操着生涩天津话的老娟,在美国怎么生存呢,她不说,我也不再问。我在等,等老娟同意我去看她的时候,再去美国旅游。
这几十年间,我所在的这个村庄,这片土地都发生了什么,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跟老娟说清楚的。解放前我家老祖没想到会有自家的土地;爸爸妈妈没有想到平时牙缝里省下的粮票,就那样作废了;大哥二哥没有想到他们都成了城里人以后,又都搬回来了;做梦都想着回家的老娟,更想不到她的村庄没有了。
电话里,老娟起初不敢问我生活情况。我告诉她,你走以后,咱们大队小队都解体了。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我也做起了煤炭生意,成了女老板呢。我的女儿上了大学,当了大学老师。你知道吗,咱们村拆迁了,村里人都住上了楼房,我买了别墅。然后,我咽下一口唾沫,捏了一下发酸的鼻子说:“没有农村城里户口了,也没有乡巴佬了。”只听老娟在那头“哇......”的哭出声来。
老娟说她住在美国的一个农场庄园,干什么没有说。然后就是哭,我听出她哭声里的苍老和无奈。我说你回来吧,你家分了四栋楼房,听二哥说,你哥哥们还给你留了一栋呢。老娟哭得更厉害了,我说你别哭了,回来吧,我开车去机场接你,咱天津也有飞机场了。
老娟说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怎么坐十一站公共汽车,然后走一条小路,穿过一个村庄,经过那座独木桥,然后再走五里路,就看见妈妈的大院子子了。墙内有长成磨盘大的向日葵,成串成串的大麦熟,大朵的西粉莲,还有妈妈的暖屋热炕头。
我告诉她,你走的那座独木桥没有了,那里建起一个花园式的大学城不比美国的校园差。咱们还能开着汽车去南大,天大校园里参观,在校园的餐厅就餐呢。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拾柴火的那条很远的路吗,现在正在建“世界博览会”。那年还没上学呢,就为看看小火轮,咱俩从早晨出逃,一直走到中午,累得走不动了,又饿又渴,就躺在路边哭,是我二哥把咱找回来的。现在,地铁站都通到咱村了。
我想应该告诉老娟的还有咱农村人的精神面貌,再也不是被人看不起的“乡巴佬”。我们和城里人一样,孩子们可以到城里读书出国留学,我们的父母都在晚年领到了退休金,享受了医保待遇......
四十年前。
二哥去大队部扣下了金虎给我的第四十八封信,然后爸妈给我备下了一份很重的彩礼,把我嫁给了村里他们看好的人家。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醉醺醺地回到家,将一沓子百元大钞扔到我面前,嘴里骂骂咧咧:“不就是钱吗,我有,都给你,你还不满意,你到底他妈的要什么?”我抱着女儿冲出家门。
后来,他把家败光了,醉酒赌博,时常找上门来。
我一直在坚守,坚守什么说不清楚。老海河变了模样,“雄伟”的大木桥也不在了,可是记忆越来越清晰。那一卷没有送出的情书,那一夜没有跨过的老桥,已经成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还在等待着,等待海河的潮涨潮落,等待草长莺飞,等待有月亮的夜晚。
再见金虎哥,他已经白发苍苍。
村庄被拆迁了,属于村庄的那块土地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