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旗
一
大概只有五六岁吧,我就常常凝神自问:自家屋后的那条大沟,明明是从堤坝下面的涵洞里涌进来的海河水,鱼呀、虾呀、螃蟹呀......都和海河里的一样多,能被大人轻而易举地捕获,为什么一点都不狡猾的蛤蜊反倒逮不着一只呢?那时候,海河浅滩里的蛤蜊随便一划拉就是一大捧。我和小伙伴们总爱先从滩边的苇塘里玩上一会儿藏猫猫、打鬼子,又在海河的深水中击飞了蓝天、拍碎了白云,觉着疯玩够了,方才想起家长们交给的任务,赶忙花费眨眼的功夫,摸了一盆蛤蜊,放在头上顶着,匆匆地离开。
为了摸到罕见的癞蛤蜊好向发小们炫耀,有一回,我在深水里扑通个半天,竟然十分意外地抠出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金质小兽。和兽爪相连的矩形金板的另一面上,镌刻着曲里拐弯的怪状图案。本以为是龙王爷暗中给了带上它就可以上天入海的珍宝,我正欣喜若狂地高举着摇晃,发小三子突然间喊了声水鬼儿,吓得我一个激灵便把“水鬼儿”扔向了河心,外加蒙头转向地扑到了水深之处......
长大后,我特意查阅了镇志、点击了百度,得知早在3000年前,自己居住的小村尚被渤海苍茫覆盖,由于海岸线东移,才缓慢地变成了低平的陆地,并在一公里处的邻村东泥沽留下了贝壳堤的遗迹。早在战国时期,东泥沽一带便有先民居住。到了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宋在东、西泥沽一带设寨屯兵,隔水和辽对峙。被自己扔掉的“水鬼儿”,说不定就是一枚宋朝将军印。
为了给龙王爷过寿,我和小伙伴们常常钻进一望无际的苇塘,择取最好的苇叶,编成十几艘翠绿的苇船。船头拴只通红的蜻蜓,船舱插朵鲜艳的野花,然后,大伙齐刷刷地朝船上吹口“仙气”,便立马小猴似的往大堤处疯跑。站在高高的、几搂粗的老柳树上,我看到了那小小的船儿,荡漾着碧波,追逐着鸥鸟,伴随着白帆,向东......向东......向东......啊,我“看到了”浩瀚的大海,“看到了”最美的日出,“看到了”我和小伙伴们走进了胡子爷爷讲诉的那个最迷人的故事——五光十色、蟹舞鱼唱的水晶宫......
真怪,海河如此多娇,那么多的螃蟹却偏爱在大沟两侧齐着水皮掏窝。虽然我挺畏惧螃蟹的大鳌,更让母亲常常夸张了表情、夸张了声调说的窝口水皮上飘着白沫,水又瘆凉的窝可千万不能伸手,碰上小点的鳝鱼,把手指咬个三角口子只是疼点儿,大个的鳝鱼吸力特大,若是让它叼着了就甭想把小胳膊从窝里抻出来的话唬的心里毛骨。但是,我亲眼看到了四个姐姐一日两次溜到沟里,轻而易举地就能捉到了螃蟹,不仅从未被鳝鱼和长虫咬过,而且,每每摸到了鸭蛋、鹅蛋,总要立马大喊其他三人的称谓,高举着让她们观看。
被芦苇的茂密遮盖的大沟,夏秋的时节更像一个幽暗、弯曲的山洞,漏到“洞”里的天光,恰似几点稀疏、奇异的星星。明明知道沟中从未有人溺死,但我总觉着想拿替身的水鬼正凫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瞪着贼亮的眼睛。
那回,我慢慢地刚把大腿伸进水里,就感觉脚底滑了一下,鸡皮疙瘩蓦地就满了全身,立马就想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棍往脚底狠戳,眨眼之间却又哈哈大笑。能不笑吗,白捡了一只鹅蛋,对当时的孩子而言,不亚于买彩票中了大奖。
去年中秋节的晚上,我特意换上雪白的唐装,先在村外的海河转了一圈,又到了老屋后的大沟吟诗赏月。自从大搞美丽乡村建设,乌黑恶臭的沟水,已经变成童年时的绿色。忽然,一对螃蟹高举着大鳌爬到了跟前......
美好的,希望都能回来!
二
去年秋天,家居城中,数月没住姥家的外孙,刚从轿车里钻了出来,便表情惊讶地四处张望。问我何时建成了美丽乡村。
难怪,和先前对比,自己居住的村庄的确美丽了许多。虽然不是全拆新建,但,又浓又呛的炉烟没了踪影,乱堆乱放的杂物成了过去,宽一些的小路,统统浇筑了混凝土,窄一点的胡同全部墁上了新红砖。滦河水、排污水,所有管道的窨井,点缀着平坦的路面,井盖上,都留着对称的孔缝,恰似那圆盘大脸里,横放着一对别致的蟹眼。再仔细地端详、端详,更觉是巨大的棋盘里,散放着一些残局的棋子,不知是谁刚刚享受完激烈的博弈。
村民的农舍里已经盛满了电脑、电视、电冰箱、电饭锅、电吹风等等电器家族,内室进行了装修,民宅的外部彩钢瓦、炉砖墙、白瓷砖屡见不鲜,祖传的茅坑也改成了水冲的厕所,封闭的环保桶取代了苍蝇热恋的垃圾池……与城市不同的是,主道的道边 ,“随随便便”长些桃呀、杏呀、柳呀、枣呀等等或高大或低矮的杂树;宽敞些的房前屋后,种上凤仙花、紫茉莉、大波斯菊等“一岁一枯荣”的皮实家花;狭窄的小巷,并非只为了方便出行,就简单地搞个硬化路面——那些无名的野草,东一颗、西一颗.并不荒芜地挤在了砖缝里,呈现出生命的绿色。
乡村就是乡村,尽管难听到报晓的鸡鸣,看不见牧归的牛羊,在谁家的房檐下却可能半卧着两三只相貌迥异的小狗。当南腔北调的老少男女走到近前,它们既不躲避,也不狂吠,只是漫不经心地瞅瞅,依然在自己的世界里嬉戏。
高冷、胆小的猫咪,不变传统地蹲卧着高高的墙头。当主人捧着智能手机,在家大门洞里遨游世界时,偶尔也会和一起长大的狗兄狗妹相伴着守候身旁,枕着人家鼓鼓的肚皮,甜蜜有趣地酣睡。
是呀,外孙说的没错,仅仅短暂的数月,我的乡村就变成了“美丽乡村”。但是,我的一些发小,却不能把官方用语信手拈来,只会说大沟的水不冒泡儿了,不像以前,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把人熏的直翻跟头;只会说又能看见“青科科儿”(水黾)和小鱼“曲曲儿”(很小的鱼),在水皮儿上游来游去了;水色儿也变得像咱小时候那样清啦。这样的水里鱼多!
外孙已经十岁出头,能够拈来“美丽乡村”这样的词汇,没啥稀奇,如今的孩子,哪个不是神童?我在“钻研”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时,常常去请村里几岁的娃娃,央求他们(她们)把搞得我头昏脑涨的难题,轻而易举地解决。想想,过去的孩子该有多傻!
那年,我可能已经上了小学,首次揪着父亲的衣角去了天津城里。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着,给我这位小“老坦儿”(那个时候,一些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蔑称)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高耸的楼房、密集的商店、摩肩接踵的人群、川流不息的汽车,而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汉。
和村里的老农对比,除了肤色白皙、脑门发亮,耳、眼、鼻、眉其实也不特别,但他却裸露着上身,肚子高高地挺起。我把这一“新奇”告诉了所有的发小,他们竟然也都纳闷:城里的老头儿,为嘛也能怀上小孩儿?
过去的儿童都是这类井底之蛙的傻!
炎热的夏天,为了不让万恶的蚊子有机可乘,父亲常常呵斥,不许我出去疯玩。守着油灯,衲鞋底子的母亲,生怕我和妹妹打打闹闹,把进入书中的父亲惹得发怒,便常常把恐怖的表情极度地夸张,指着墙上不停移动的黑色人影,说还不睡觉,大脑瓜子来了!前些日子,我和老婆提起此事。她说在她小的时候,竟然也被这样吓唬过,而且,和我一样,回回都让大人的“阴谋得逞”。
昨天,我和外孙去挖野菜,看见几位村民正在大沟里垂钓。外孙问,如果您想加入他们,现在就给您买一条鱼竿。我笑,说村里没有卖渔具的商店。上淘宝。拼多多也行。外孙笑了。我的心猛地一颤——
过去的大人谁买过鱼竿,当今的孩子在网上购物。我忽然悟出,变美丽的,不仅仅是我的乡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