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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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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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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张桂丽

母亲走了。

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冰凉、肃穆如一块坚硬的寒冰,寒冷顺着指尖传至全身,在这闷热的七月,我浑身发抖打了个寒颤。再也摸不到母亲温热粗糙的大手了。

咕嘟嘟,咕嘟嘟………床边旅行箱大小的白色制氧机发出难听的声音,与之相连的是一根十几米长的透明细管子。管子的另一端插在妈妈的鼻孔上。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贪婪的吸着管子输送的氧气。精神好些时,她就坐在轮椅上在十几平米的房间活动。管子的长度就是她的运动空间。她的身后拖着长长的透明管子,四岁的小孙女悠悠见了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嚷,“奶奶长尾巴啦!奶奶变成了一条长尾巴的鱼喽!”是啊,她像一条鱼儿,却不如鱼儿自由。

近一个月来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硬皮症合并肺纤维化,已经使她的肺如经年的蜂窝煤,千疮百孔,早就失去了制氧的功能,只能靠每天24小时吸氧维持生命。她的小腿浮肿,一按一个大坑,每周都有两次呼吸骤停,脸憋得青紫喘不上气来。

十天前,我和妹妹请了假,一边一个坐在妈床边劝她,“妈,住院吧。看您太受罪了,我们已经托人联系了总医院的夏主任给您治病,她是治疗硬皮病的专家。”妹妹说。

妈妈脸色青灰,身体虚弱像一根枯草,说话却是说一不二的老样子,“不去!我哪也不去!我的病我清楚。医院也救不了我的命!”

我晓之以理,“妈,您这样喘不上气来,在家很危险的,如在医院有什么意外,有大夫可随时抢救,我们上班也放心些。”

妈妈拉下脸来,瘦削的脸上只剩一层皱缩的核桃皮。“都给我回去上班!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一时半会死不了。”说完闭上眼睛,不理我们了。我姐俩互相递个眼色,只好退出房间。

只隔三天,妈妈突然同意住院了。住院前一天,她对我和爸爸说,我的大限看来过不去了,我住的你妹妹家的新房,我不能死在她家,让人害怕。明天我就去住院,我要干干净净地走,走之前你们给我洗个澡吧。她已经不能走进浴室洗澡,连坐起来都吃力。身体早就瘦成一把枯柴,一丁点的运动都使她的肺破风箱般呼啸不止。

这澡该怎么洗?还是妈妈想出办法。他指挥着我和爸爸,用被子在床上搭建一个人体大小的小洼坑,我找来一块比床大的厚塑料布罩在洼坑上,小坑里注满温热的水,一个床上浴池造好了。妈妈脱光衣服,爸爸把她抱进小坑里。爸妈住在妹妹家的新房里,房间还没买窗帘。爸爸关了灯。如银的月光倾泻到床上,照在躺在水洼里的妈妈身上。长期病痛的折磨,她瘦得两肋的骨头一根根清晰可见,她的体重已跟一条大鱼差不了多少。她一动不动沐浴在温柔的月色里,好像回归母体的婴儿一般安详恬静。给她洗完澡已经深夜了,妈妈跟爸爸商量安排自己的后事,通知哪些亲友?请几桌酒席?在哪里搭建灵棚?像是当年操持孩子们的婚事,一直商量到后半夜才安稳入睡。第二天妈妈换上一身新衣、穿上一直没舍得穿我给买的新皮鞋,脸上挂着笑容去住院,仿佛是去串亲戚。

住院第四天我的妈妈硬皮症合并心衰、肾衰、肺衰竭,继发脑出血辞世,享年69岁。

一年前,我们用汽车将妈妈从县城接到天津市,想让她过更好的生活,没想到她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妈妈患的硬皮症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日益加重,我们虽然带她四处求医问药,可不能阻止病情的蔓延,硬化已经由表及里,由皮肤累及肺脏,她的肺脏受累失去了肺的功能。

一天爸爸出门买菜,中午了还未回来,她就摘掉妨碍干活的氧气管要到厨房替爸爸做午饭,她刚走到厨房门口,感觉似乎有人用双手掐住了喉咙,憋得喘不上气来,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脑却无比清醒。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么死了就见不到孩子们了,为了见到孩子们我也要挣扎着活下去。她像一条被拋到旱地里的鱼儿,张着大嘴徒劳的呼吸着,蹬着滑溜溜的地板一点点向前爬,终于一伸手够到了她的救命稻草----尾巴(输氧管)。一下子将氧气管插在鼻孔上,她终于又能呼吸了,死不了了,又能看到孩子们了。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趴在地板上幸福地流着泪。想来自己活成这么吓人的模样,实在没有理由在人世活下去,硬皮症使原本漂亮的她变成一个丑陋的鸟脸。还要拖着一条难看的尾巴,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浑身都疼,稍一活动就要窒息。日子这样难熬,为啥就是不想死呢?她还是愿意活在这世上,活着多好啊!她还没活够呢!活着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们,3个孩子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个顶个都是好样的!像她,是小村里的耪地英雄一样,孩子们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她二十二岁出嫁,婚后生了2个女儿1个儿子。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从小就告诉他们要好好学习,不要像她做了一辈子睁眼瞎,只要孩子们在看书,哪怕是看小说,家里的活儿她一个人全包了,从不使唤他们干,爸爸休假在家时心疼得数落她,“看你把孩子们惯的,整天举着本闲书看,也不知道替你干活!”她轻轻笑笑,“我不累!让他们读吧,书上都是教人懂道理的,家里的活儿我自己慢慢干。”

的确,母亲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我们姐弟陆续考上大学小鸟似的飞离了家。

爸爸调动工作到县城工作。妈妈跟随爸爸搬进了县城。我担心妈妈离开了村庄的乡邻姐妹会孤单寂寞,经常给她打电话聊天,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很知足,村里人都羡慕我呢,你们仨争气都考上了大学,我也终于熬出头了。没想到过去给你们做衣裳的手艺派上了用场,我现在服装厂上班了,计件工资挣得不少,妈现在能赚钱了,你在学校里可得多吃点好的……”

妈妈成了一名缝纫女工。经常加班,甚至我晚上打电话她还在工厂加班,还没回家。她每日里在工厂蹬缝纫机,像在庄稼地里耕耘土地一般辛勤劳作,工厂实行计件工资,她早出晚归,为了赶活儿没功夫吃饭,经常啃一口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咸菜,工厂里她缝纫技术一流,做活又快又好,几乎没出过次品。验活儿的师傅都抢着验她的活,不用返工,省心。她成了工厂里的劳动标兵。那几年她比爸爸挣的钱还多。爸爸那点工资供我们三个孩子上大学总是捉襟见肘。自从妈妈上班后,我家的日子宽裕多了。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蜡烛,熊熊燃烧着,照亮我们姐弟前行的路。

妈妈每日拼命工作,加之省吃俭用营养不良。超负荷的工作使她患上了手腕痉挛疼痛的毛病,被县医院诊断为腕管综合征,做了手术。术后有所缓解,又支撑着去上班,后来病情加重,四肢皮肤开始变黑变硬发炎疼痛,父亲带她去北京协和医院专家门诊看病,检查出她患的是硬皮症,根本不是什么腕管综合征。小县城医院的误诊,使得妈妈错过了早期的有效治疗期。专家开始对症治疗,已经无法挽回,只能设法控制病情的发展。患病的妈妈起初皮肤肿胀发炎变黑变硬,随后容颜也发生了变化,鼻头尖锐如刀,嘴唇变薄、紧绷、变硬。原本漂亮的妈妈似乎变成了一直难看的鸟。平时爱照镜子,爱打扮的她见到自己如鸟脸般的面容后哭了,摔了镜子,再不照镜子。后来她就不愿出门了。再也不能去工厂上班了。

二十年前,我上中学,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在农村生活。每天看着我们背着书包去学校。她便扛起锄头去田里干活。

太阳明晃晃照着,闻着田里庄稼和野草的清香,她在田里抡起锄头锄草,汗水顺着脊梁小溪一样淌到腰间。索性甩掉上衣,只穿白底蓝花跨栏小背心在田间劳动,赤脚踩在松软的黄土上,弯腰锄着一尺来长的玉米苗,健壮的臂膊,汗珠从黑红的皮肤上滚下来,落入脚下的土地。那时候的她像只小牛犊,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她是个急性子,家里没男人干活,她一人顶俩人使,在村里农活儿样样抢先,一次跟村里几个小伙子比赛耪地,长长的绿油油的麦拢,她挥锄头一阵猛干没直腰,等到地头歇工时,看那几个小伙都被她远远的甩在后头,为这,村里人给她封了个“耪地英雄”的外号。

说起来,她的急性子可没少让她吃苦头。那一年夏天,她为了早些把村东头玉米地里的杂草锄完,中午带了干粮在地里干活,连累带热就晕倒在玉米地里了,多亏被放羊的二大爷发现了,把她背到地头大柳树下,喂了几口水才醒过来。而那时的我,正躲在家里电扇下边吃着黄瓜,边看着小说《平凡的世界》呢。当二爷爷用松树皮般的手指点着我的脑门责怪,“你这个丫头不懂事,成天就知道举着本书,也不晓得帮你妈干活,差点就见不着你妈了……”我大哭,“我不看了,我下地帮妈锄地。”妈妈却发火了,虚弱的指着我的鼻子骂,“记住,我供你是要你读书将来做事的,不是让你帮我锄地的!”

十二岁的我身材细瘦像个树杈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头发又稀又黄,长得也不好看。在我妈眼里是个顶没用的黄毛丫头。那时的我特别恨我妈。还一度怀疑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甚至产生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我和我妈产生隔阂的源头是因为她后来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在我们老家那个小村庄里,人们的观念封建落后,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谁家要是没有儿子就被称作“绝户”,我同学的妈妈连生三胎都是女儿,所以被村人称作绝户,我同学的父母自觉见人矮三分抬不起头来。我妈自从生了我和妹妹,心里开始担心自家也落入绝户的行列。可自从弟弟呱呱坠地之时,我妈的腰杆一下子硬起来了。为了这个超生的弟弟,在小学当教师的爸爸工资连降三级,还背上个处分。面对愁眉不展的我爸,我妈美滋滋看着怀里吃奶的弟弟说,背个处分,得个儿!值!

自从有了弟弟我和妹妹全都沦为了他的丫环。陪他玩,哄他高兴,他一蹬小胖腿哭闹,一定就是我们的不是,会招来我妈一顿骂,死丫头又招惹弟弟干啥。记得弟弟六岁那年夏天从早上到下午不见人影。妈妈和我分头去找,知了在树上喳喳的叫着,天上犹如下了火,踩在地上脚板烫得的生疼。我晒得眼冒金星,在村头小河边转了一圈,没人。就坐在河边大柳树下乘凉,心想,我才懒得找他呢,妈妈偏心眼,丢了正好!省得成天受他的气。正巧妈妈走过这里,问我找到没有。我说,别找了,一会他就自己回来了。我见到我妈眼睛里冒出火来,额角青筋暴突,豆大的汗珠子在太阳下闪闪放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我的半张脸早挨了我妈的一个耳光,眼冒金星,耳根处火烧火燎的疼,我的半边脸被我妈常年撸锄杠的铁砂掌一个耳光,发面馒头般肿起来了。我愣在那里,忘记了哭。只听我妈恶狠狠的说,快去找弟弟,找不到就别回来!

我跌跌撞撞的跑了,眼泪雪花般飞舞。我无目的跑,跑,跑,光脚拼命奔跑在滚烫的夏日里,心中充满了愤恨,她不是我妈妈,我恨她!只想在这个世界里永远消失……

十二岁的女孩心里暗暗发下毒誓,长大结婚后一定生个女儿,谁说女子不如男?那时的我肯定不会想到,十二年后我结婚了,婚后没能如愿生个女儿,却生了一个儿子。我非常爱我的儿子。一次去超市购物时,四岁的儿子一转眼不见了。那一刻我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在超市里甩掉了高跟鞋飞快的奔跑,四处找寻儿子……

那一刻的奔跑使我仿佛穿越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光脚丫奔跑的小姑娘,那一刻我原谅了十二年前打我耳光的妈妈。

从此我才明白: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就是母亲对儿女的爱!

我看见,二十二岁的妈妈,扎着两根齐肩的小辫儿,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羞答答的低头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上出嫁了。爸爸穿着借来的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喜笑颜开,上衣口袋上别着一枚闪闪放光的钢笔,这是他作一名小学教师的荣耀。爸爸妈妈左胸前都端端正正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一群孩子们簇拥着一对新人,叫嚷着,“看新媳妇喽!新媳妇真好看!”就有老奶奶逗他,“狗蛋,你长大了,娶不娶媳妇?”叫狗蛋的小孩,晒得像个黑泥鳅,吸溜一下快流到嘴角的清鼻涕指着妈妈说,“我也要娶媳妇。别家的不要,我就要这个好看的新媳妇”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奶奶家门口挂着一张毛主席全身大幅画像。头戴蓝布小帽的村长捻着花白的胡子挺了挺虾米似得罗锅腰,站在毛主席像前清了清嗓子,拖长声音喊道,“全体村民注意了!结婚典礼现在开始,下面请一对新人面向毛主席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

转年,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爸爸家的土炕上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婴降生了,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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