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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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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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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振铎的莫干山之问

慎志浩

1926年7月24日清晨,有点热。郑振铎和好友唐先生、高先生来到上海火车站。他们是想趁凉快的早晨,乘车去杭州,赶去“清凉世界”莫干山避暑。

这年夏天,江南前所未有的酷热。上海滩被骄阳烤得像口大热锅一样。有钱有势有门道的人们已被蒸得不像个样子,纷纷择清凉之地避暑。此时,在《小说月报》担任主编的郑振铎也暑热难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做什么事了。心中烦闷,便约上好友,赶快逃离这热锅般的大都市。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莫干山已经是闻名遐迩的避暑胜地了。自十九世纪末西洋宣教士和冒险家在莫干山建立避暑区,已有近三十年光景,很是热闹繁华,公共设施也非常发达。

洋人们在莫干山赁屋购地,建别墅会馆,还习惯捐出百分之一二十的土地资金,建了教堂、图书馆、音乐厅、幼稚园、游泳池等公共设施。而且,他们还组织了自治机构——莫干山避暑会来行使自己避暑的权益。那时,从上海到莫干山的交通已经是十分通畅便捷,其程度已远远超过北边的泰山、西边的天目山和南边的雁荡山。

郑振铎一行坐火车到杭州艮山门下,随即又上一列小火车到拱宸桥,再换乘小汽船到武康县三桥埠(现为德清县)。

小汽船上洋人居多,一路行来,江南景色尽收眼前。船经武康县城,郑振铎看到河中无数孩童,赤裸着身子立着游着。沿河民居多半用木柱立于水上,其景观颇似秦淮河两岸。郑振铎还注意到,屋下河滩木柱旁,是厕所。很是感慨,一个是河道之不洁,再个是居民是如此紧迫地利用废地。不要说满汽船的洋人没看到过,就连郑振铎这样的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也觉得这是未见之奇观。

到三桥埠码头上岸,便有车夫挑夫等候着,根据接待方安排,郑振铎三人把行李交给挑夫,各自上了一顶竹轿子。

郑振铎此时年方二十八岁,又是具有新思想的读书人,见别人抬着自己走,颇过意不去,行至山路陡峭处,便下来步行。他们五点钟上轿,走走歇歇,到山上已经是八点钟了,天色已暗黑了下来。高唐两位先生订的是铁路旅馆,郑振铎住的是滴翠轩。

尽管一整天舟马劳顿,但安顿下来后,有着写作习惯的郑振铎便铺开稿纸,给友人写信。身居洋人营造的莫干山避暑乐园中,他是习惯把自己放进去的。第一天的所见所闻总是新鲜而刺激强烈。他不竟感慨道:如果旅行都是如此的便利,我们真的要不以旅行为苦而以为乐了,中国一定可以有不少人会诱起旅行的兴趣来。而且,行笔到此,郑振铎笔锋一转,反躬自省道:我们却不能光羡慕他们洋贵族的福气,光嫉妒他们的有势力。我们自己不去要求,不去创造,幸福与势力,自然不会从天而降了。

郑振铎1898年12月19日年出生于浙江省永嘉县(今温州市区乘凉桥),在温州读完小学中学后,考入北京铁路管理传习所学习,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并开始发表作品。而后,与沈雁冰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创办《文学周刊》与《小说月报》,是上海滩颇有爱国情怀的文学青年。

“今年本山工匠擅自加价,每天工钱较去年增加了一角。本避暑会董事议决,诸工匠此种行动,殊为不合。本年姑且依照他们所增,定为水木各匠,每天发给工资五角。”落款是“莫干山避暑会”。

这份在山上到处张贴的《通告》,引起了郑振铎的注意。

郑振铎知道,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的劳工都在闹增加工资的风潮,他没想到这股风潮居然蔓延到了莫干山。而且更刺激他眼球的是 “莫干山避暑会”这六个字。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艺,口气那么大,仿佛背后有政府势力在撑腰似的。

郑振铎开始关心起这个组织来了。经多方询问,他大致搞明白,这是一个在莫干山有地产物业的业主组织起来的自治组织,而且这个组织开展的事业还真不少,比如每周五总会举办音乐会。但是,避暑会都是洋人没有中国人,即使是在山上有物业的中国人。为什么没有中国人?他就不得而知了。后来,郑振铎知道,中国业主也打算成立避暑会,但始终没有建立起来。为什么?也没有人说得明白。

一天下午,郑振铎正在滴翠轩房中写作,突闻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是一个年轻的洋小伙。他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美国人,在上海沪江大学教书,暑假莫干山上做义工。今天是受避暑会所派,来募集建造大会堂所欠的工程款。”

洋小伙见郑振铎一脸狐疑的样子,接着说,“你没有到过大会堂吗?那边有图书馆,可以去借书看书,还有音乐会,每星期一次。还有幼稚园,儿童们可以去上课。”

郑振铎顺便问了避暑会的一些情况。洋小伙见他的桌子上摆放了许多书和稿纸,笑着说“我每天上午也在工作,预备下半年的教材。”

郑振铎捐了几块钱,洋小伙道谢后离去。

郑振铎送走洋小伙,想着他们搞的有声有色的事业心潮难平,一个巨大的问号布满脑海——

“他们的人不多,而且很复杂。他们的国籍有美法英德,职业有教员、牧师、商人,还有上海工部局的巡捕头。聚这些不同国籍、不同职业而且平素不在一处的人,立刻把这些公共事业整整有条地举办了起来……我们愤怒他们之侵略,厌恶他们之横行与这种不问主人的越俎代谋的举动,然而我们自己则如何呢?!”

“我们愤怒他们之侵略,厌恶他们之横行与这种不问主人的越俎代谋的举动,然而我们自己则如何呢?!”这是郑振铎的莫干山之问,虽经过近百年时光,今天听起来,依旧振聋发聩。

随即,郑振铎提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一向是太懒惰了,现在是非做事不可了!能做的便是好人,能为公共而尽力的便是好人,能不因私意而阻挡别人之工作者便是好人!

抑或说,洋人们做得好,是因为他们不懒惰。果真如此吗?

郑振铎的这本《山中杂记》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读到,并经常翻阅之。以前,我每当读到这里,都予以信服,是的,我们一向懒惰,缺乏公益精神。但随着对“莫干山避暑会”渐渐深入的了解以后,发现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

今天的莫干山有洋人留下的别墅教堂,图片书信等,还留下了一部《莫干山避暑会章程》,这要感谢《莫干山志》(1936年版)编撰者周庆云先生,眼光独到,收录了这部洋人的章程。而后,徐珂、赵君豪又将章程收录到莫干山指南、导游等册子。1994年,莫干山管理局重编《莫干山志》,又将此章程收录其中。

《莫干山避暑会章程》十分人性化,循循善诱。其宗旨是:一谋完美之组织;二求交通之便利;三改良公共之事业以谋社会之便利与安宁。最后赠言说:莫干山之社会,端赖众人之合作及善意而维持,如有一人因私见而有妨碍公众之动作,则将与尽义务者以难堪,而影响及于公益,惟诸君其三思之。

后来我发现,这部章程的意义除了宗旨和最后赠言,更在于第六条之约定,“劳倍脱氏议会法为本会议事之规则”。

什么是“劳倍脱氏议会法”,很长时间我不得而知。直到有一天,在莫干山管理局工作的友人吴承涛先生拿了一本《罗伯特议事规则(第10版)》到德清图书馆来找我。见到此书,我眼睛一亮:就是它。后来我知道,不光是莫干山避暑会采用“罗伯特议事规则”,就连美国国会、英国议会也是采用这一议事规则。

从《莫干山避暑会章程》到《罗伯特议事规则》,都是协调规范人们行事的规章规则。1926年的夏天,在莫干山避暑的郑振铎有没有看过《莫干山避暑会章程》,我不得而知,但这部《罗伯特议事规则》,估计郑振铎是没有看到过。尽管这部规则民国初年就引介到中国,而且是孙中山为之作序。

我拿到书后,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罗伯特议事规则》初版于1876年出版,作者亨利.罗伯特是一位军人,参加过美国南北战争。罗伯特是位有心人,他看到开会讨论问题,常常扯皮,议而不决,浪费了好多精力和时间。便下决心要制订一部开会议事的规则。后来罗伯特的子孙接着做这个事情,这部规则越来越详尽、完善,至今已出版到第11版。

现在,介绍《罗伯特议事规则》已经成为一门专业。我这里只罗列几个基本的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修订一个规则的权重要大于制订一个规则;主持人中立,正反双方发言要朝向主持人;法定开会人数,以保护未到会人员;与会者的动议权;反对意见优先等等。当然,《罗伯特议事规则》只有在独立平权者组成的机构议事时才适用,比如莫干山避暑会、比如住宅小区业委会等等。

《罗伯特议事规则》是部工具书,在执行操作层面更多是技术性的。自晚清洋务运动起,开明之士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但是估计清廷不会引进重视这套议事规则。尽管,在江南腹地的莫干山避暑区,一群洋人已经在用这部规则在治理营造自己的避暑生活。

现在,有关莫干山避暑会活动的材料很少,但上海《申报》多次刊登莫干山避暑会董事会会议公告,显然是根据章程和规则在行事。避暑会有了统一的议事规则,就好比行事有了通用的语言,郑振铎也感叹,“洋人做事,不消多时,便有条不紊地做起来了。”

“罗伯特议事规则”是不是郑振铎莫干山之问的一个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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