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淑
太湖路26号是一个幽静的大宅院,主人叫陈雅秋,前不久刚过完百岁生日。奇怪的是,生日那天,除了保姆张妈陪伴外,我是老太太唯一邀请的客人。
老太太在电话里说:“欢迎你来,我喜欢和你聊天。”我受宠若惊,老太太是个性格古怪的人,平日里不愿和任何人来往,她竟主动邀我去她家,我当然要去了,因为老太太一直是我心里不解的迷。
那天我去病房看望一位朋友,手里举着盛开的百合花。可巧朋友没在屋,我把花放在桌上,正四处寻找合适的瓶子,这时传来一个温弱的声音,张妈把瓶子给她。我抬头望去,靠边的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老人,这时一个中年妇人递给我一个玻璃瓶,我没有推辞,接过瓶子倒进水,把花放在里面,顿时给屋里增添了光彩。我向老人和张妈点头表示谢意。
张妈解释说:“我们老太太最喜欢花,昨天花谢了,我刚扔掉。”我马上反映过来,我再找个瓶子,把花分两开。
老太太摆摆手,冲我微笑说:“不用了,输完液我就出院了。”
一旁的张妈已经动手整理东西。我猜测老太太可能是个孤寡老人,张妈是她请的保姆。果然跟我猜测的一样,张妈出去倒水的时候,老太太跟我说,张妈跟了我好多年了,她也喜欢花,家里养了上百盆,都是她帮我打理。怀着好奇心,我和老太太聊起花卉来。其实我对花卉没有多深的研究,随口道出几种喜欢的花名,当提到兰花时,老太太脸上顿时流露出光彩,我也顶喜欢兰花呦!
于是我们的聊天有了主题。她问我兰花美在何处?我随口用李白的诗回敬她,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送,松寒不改容,这也许是对兰花精神层次的最好写照,在我的心里兰花已经不是普通的花,它是花中的君子,用它形容人品的高洁最贴切不过了。我很得意,非常自信地认为,凭我的学识不会让老太太问倒的。
接下来令我吃惊了,老太太问我读过胡适写过的《兰花草》吗?我印象中看过,但记忆很模糊。老太太淡然一笑娓娓道来,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老太太一句一句很流利把全诗背完后说,依我看兰花是草中之王,它不张扬不眩耀,平淡之美更动人,称得上是高洁之花。
高洁之花!第一次听到如此独到的见解,我加深了对老太太的好感,我们越聊越投机,她知道我从事媒体工作,问题聊的更广泛了。等朋友回屋时,我们宛如老朋友一般亲热了。
老太太输完最后一瓶液,张妈扶她下床,她站直了身,习惯地理理头发,转身看我时,我吓了一跳,她中等身材偏瘦,白皙的面容略有一些老年斑,穿一件藕色碎花旗袍,裹住没有多余脂肪的身驱,那个身姿犹如少女般亮眼。再瞧她的双眸,混浊里含着神彩,微微一笑面目神情里传递出丰富内容。我愣在那里,脑子里闪现出许多联想,仿佛在哪见过她。
老太太上前说,姑娘,我们有缘,方便的话给我留个电话。我想都没想赶忙把名片递给她。送走老太太,我觉得有点失落。朋友风趣地说,你们搞媒体的就是敏感,天生的职业病,告诉你吧,她可不一般,听保姆说,她懂音乐,擅丹青,还弹一手好钢琴,就是脾气古怪,其实凭她的条件蛮可以住单间,可她嫌寂寞非搬到双人病房。你真该采访她一下,说不定能挖出沉年的故事。
我与老太太能再见面吗?没想到一个月后,真接到了老太太邀请我参加她百岁生日的电话。我准备了一份礼物,如约前去她家。
老太太的生日,布置的很简单,桌上摆着张妈亲手做的蛋糕,小巧精致,没有蜡烛,上面点缀了十个红樱桃,象征着百岁。几盘鲜亮的小菜,一瓶红酒,一切都显得平平淡淡,却充满情调。老太太说,年轻时大场面见多了,老了讨厌虚华,愿意过一个安静的生日,你要是不忙的话,吃完饭我们好好聊聊,也许这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望着老太太,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张妈端来了茶,我们边喝边聊,夕阳的余辉撒满客厅,静寂的黄昏里,老太太向我打开了心扉。
江苏无锡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就出生在此地一个富商之家,我的父亲做丝绸生意,追朔家史祖辈可能曾与红楼梦中的贾家有过经济交往,也拥有过辉煌的家业。只是到了爷爷这一代家境有所衰落,从高墙豪宅搬进一所三进深的大院。我记忆最深的是,大院里到处都种满了鲜花,夏天百花盛开香气袭人,冬日梅花满枝一片红艳。我童年时经常在大院里扑蝴蝶玩,也有过近似史湘云睡卧花丛的经历。也许是祖宗显灵,爷爷去世几年后,不声不响的父亲就复兴了家业,买卖做的风声水起。可父亲仍留恋这所老宅,重新阔地兴建,起名馨园。
我在馨园渡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在母亲的坚持下,从私塾读到高小,是镇上唯一考上高等学堂的女秀才。可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多优秀的女孩子也躲不开早婚这道坎。尽管母亲反对,但父亲早已把我许配了给一个大户家的公子。父亲的包办婚姻,引起我强烈的反抗,我要追求自己向往的爱情,因为有一个男人,已打乱了我的芳心。
这个男人叫杨义,是花匠的儿子。20出头,长的眉清目秀。杨义的父亲在拆花架时,被铁棍砸伤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无奈先回家养病。眼看着秋风已凉,所有的花木要搬入暖房,管家着急想另换别人,老杨怕丢了差事让儿子帮忙。
管家问:“杨义,你会养植花卉?”
杨义答:“从小见我爸摆弄这东西,傻子也看会了。”
管家说:“行,这些花木交给你了。”管家头也不回地走了,杨义也不道谢,蹲下开始整理盆盆罐罐,一干就是一天。
那天我闲的无聊,跑到后院里散心,可巧撞见管家与杨义对话的那一幕,我觉得杨义实在是憨厚可爱。平日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不是文绉绉的书呆子,就是阿谀奉承的公子哥,杨义的出现,令我眼睛一亮,多淳朴的青年,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清爽的朝气,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悦。
喜欢是爱吗?我也说不清,反正杨义的一举一动都强烈地吸引我的目光。从那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往花窖跑,喜欢看杨义整理花枝的样子,喜欢听他对花的自语。杨义这样说,“宝贝,你身子弱,把你放在里边,缓过劲来,来年身子壮了,开一朵大花,算对我的报答。”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憨人说憨话,纵然你对花千般好,它能听懂你的话吗!杨义扫了我一眼,低头继续自言自语,仿佛花木是他的朋友。我不高兴了,哎,你怎么不理我?
杨义说:“小姐,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我在干活,请你不要打扰我!”
杨义不卑不亢的态度令我很意外,周围没人管,他满可以偷懒,他却傻干,是不是老实的过份了。杨义却无视我的存在,继续低头干活。
我不高兴了,故意踢翻了一盆花,杨义急了,跳到我跟前说:“请你尊重我的劳动。”他说完,端起花盆走开了。我火了,抓起一把铁锨扔过去,喊了一声,“你要不理我,我让我爸辞了你,”
这话有份量了,杨义本能地怔了一下,口气软了下来,说:“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跟你学养花!”我故意逗他。
杨义的脸立即涨的通红说:“你是小姐,学养花干什么,这是下人干的活!”
我沉下脸说:“以后不要叫我小姐,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
平等!也许我的话让年轻的杨义内心感到温暖,他对我的抵触情绪有所缓解,不再讨厌我的到来,渐渐地说话的内容也多起来。他原本是要去南洋找大伯谋生计,谁知父亲出了事,只好先顶替父亲做工推迟了行程。
我开始对这个小伙子由单纯的喜欢滋生了爱慕之情。这种感情折磨的我睡不着觉。少女的初恋如一盆燃烧的火,况且我是个任性的富小姐,桀敖不驯的性格导致我会一无反顾地走下去! 这关口父亲让我接受别的男人,比登天还难!
哪个少男不怀春!杨义也入魔般地喜欢上了我,花窖成了我们秘密约会的地方。少男少女的心一旦碰撞,迸发的力量会压倒所有的障碍,我们的爱情悄悄地在绽放!
有一天,杨义端出一盆绿荫荫的长叶乔木,问我,这是什么花?我摇头,这不是花,分明是草啊! 在我眼中凡花必娇艳,连叶子都不起眼能开出什么花,满院的花中,从来没有注意过它的存在。杨义说,你小看它了,这是兰花,此花看似平常,待到花开时可好看了,光品种就有40多种,可惜这里品种不多,等有机会,我送你一盆我自己栽种的,它有国色天香之美。接着杨义滔滔不绝讲起兰花,从季节,花型,叶型,讲到国兰的花资清秀,春兰的秀香幽远,蕙兰的妩媚亮彩,蝴蝶兰的俏丽风韵,寒兰的高拔清雅,还有墨兰,石斛兰等,直讲的我如入花境一般。兰花如此圣洁,怨不得古往今来的文人雅士以兰言志!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感到奇怪。
杨义变戏法式的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晃了晃说:“都在这里写着呢。”
原来杨义认识字,杨义自己说,读到初小就辍学在家打零工,他太喜欢花卉了,尤其是兰花。没事时跟着父亲学养花,在家后院养了一片兰花,闲时卖几盆赚了钱买书看。
“你就是我心中的寒兰。”转天他从家中搬来一盆吐蕊的寒兰送给我。杨义的真诚征服了我的心,初恋的甜蜜,让我们忘记了门户之间的差别,直到有一天,管家无意中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报告了我父亲,一场暴风雨来了!
父亲大怒,成何体统,一个大小姐和下人搞在一起传出去丢死人了!陈家绝不会让小姐嫁给花匠的儿子,任凭我百般央求,父亲还是把杨义辞退了。我几次去杨家找杨义都被家丁抓了回来,父亲怕节外生枝干脆把我锁在屋里不许出门。面对父亲的无情我选择了绝食。几天不吃不喝,挣扎着给杨义写了一封信,让贴心的丫鬟送出去。杨义家里更是闹翻了天,差事让儿子搞砸了,一家的吃喝没着落,杨父火冒三丈,大骂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倔犟的杨义反抗了,他接到我的信后悄悄买好了绳子,半夜翻墙准备带我私奔。按计划杨义吹了三声口哨,我打开窗户探出头,杨义刚把绳子抛向我,此时偏偏狗狂吠起来,引来的护院的家丁。我一看不妙,赶紧让杨义顺着绳子爬上来,关上灯侥幸躲过家丁的追查。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商量天亮之前再行动。我兴奋地把准备好的东西让杨义看。
“带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杨义不主张带。
我强调说,“长这么大第一次出门,我们不能要饭吃,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卖了可以当盘缠用。”杨义想想也对,麻利地整理好东西。瞅瞅外面没有动静,俩人一先一后溜下窗户,悄悄绕过庭院的假山,趁着夜色打开了后门。
“快走!”杨义拉着我跨出了门。
“上哪去?”杨父柱着拐堵在门外,满脸怒气。
杨义哀求说:“爸,让我们走吧!”
杨父一跺脚骂道:“傻儿子你糊涂,你们不明不白地能逃到哪去。”昨晚杨父就发现儿子神色不对,他怕儿子做出格的事,一直盯着他。半夜杨义偷偷出门他全看见了,他猜儿子肯定去找我,一瘸一 拐地赶过来。他对陈家的情况太熟悉了,料定我们准会从后门走,特意守在这里。
“大叔,是我让杨义带我走的,我讨厌这个家,我要追求自由。”我试图说服杨父。而杨父的态度非常坚决,你这样做不是爱他是害他,现在已经害的我们没饭吃了,还要害他丢了命吗?杨父是个粗人,一个劲地骂街。
“爸,你别说了,陈小姐对我是真心的,我是男子汉不能负了她,求你让我们走吧!”杨义扑通一 声给父亲跪下了。
杨父一个劲地摇头,孩子,你们这样做没有好结果的。
说到这,老太太闭上眼睛,叹息一声。
“你们逃走了吗?”我的心突地紧张起来。
老太太接着说,我们不顾杨父的反对,毅然搭上一辆过路的马车,杨义说带我去南洋,我不知道南洋在哪里,一心一意跟他走。天大亮时逃到小县城,街面上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着人流乱跑。几个国民党兵冲过来,高喊着,抓共产党!”
“什么是共产党?”我问杨义。
杨义说:“共产党就是红军。”
红军这个词我并不陌生,在家时听父亲说起过,他把红军叫红党。父亲是个商人他不关心政治也反对我参加学校组织的任何政治活动,我除了好好上课,社会形势根本不懂。当时我们跑进一个店铺里,国民党兵已经追上来了,眼睁睁看见一个男人被打倒在地,身上流出很多血。国民党兵嘴里骂着继续往前追去。掌柜的是个胖男人,见国民党兵走了,奔到那个男人身边,发现他还有口气,忙
把他拖进店铺里。我们吓得躲在一边,胖掌柜吼道,别愣着赶紧把门口的血冲干净。我们这才反映过来,趁着街面人少,手忙脚乱地一阵忙活,总算把血水清理干净。胖掌柜招呼我们进来关上了门,哪个男人已经被包扎完了。
“他能活吗?”杨义问掌柜的。
“你们先给他点水喝,我去请医生,不做手术他活不了。”胖掌柜嘱咐我们别开门就匆匆走了。那个男人腿部和胸部伤势很重,血不断地渗出来。我们用力地扒开他的嘴,一点一点地喂水,那个男人微微睁开眼冲我们笑笑。
“你是共产党?”杨义问。
男人挣扎地坐起来握住我们的手,没来得及说话又昏过去。幸亏胖掌柜及时找来大夫为他做了手术才保住了命。胖掌柜知道我俩是私奔的,很同情我们的遭遇,先让我们俩留下照顾他。
这个男人姓田,30多岁,很擅谈,不出几天我们就熟悉了,我们叫他大田。他很欣赏我们的勇气,问我们今后怎么打算呢。杨义说,去南洋投奔亲戚。大田摇头,南洋太远了,兵荒马乱的你们怎么去呀,不如跟我去当兵,堂堂正正的做中国人。大田给我们讲了许多革命道理,这次他是和战友下山为部队采购药品时遇到敌人被追杀。
“你受伤了,那药品怎么办?”杨义关切地问。
大田坚定地说:“就算剩下我一个人也要完成任务。”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热血男儿,冒着死亡的危险干着救国救民的大事。我们俩激情荡漾,当场表示愿意跟大田去干革命。在胖掌柜的帮助下,大田秘密地筹集了一车药品,准备送到山上,谁知关键时刻出了差头。
那天,杨义从街上拿来一份报纸,一进门就大喊,不好了,你父亲在报纸上登了寻女启事,还有你的放大照片,重金奖赏知情者。
老太太说完从身边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让我看,这张报纸惹出大祸。胖掌柜店铺旁是一家小杂货铺,有个伙计认出了我,偷偷地举报了我。我们还没来得及躲藏,家丁们就堵上了门。大田看情况不妙,赶紧让掌柜的把我们从后门送走。家丁们扑了空不甘心继续查找,我俩最终没有逃脱。杨义被五花大绑押到河边,一顿乱棍猛打后抛进河中,我被强行带回馨园。杨义的死让我绝望了,意识到自己的反抗毫无力量,便提出去上海艺专学习绘画,否则就选择死。父亲无奈只得同意我的要求。初到学校我的心是压抑的,杨义是为我死的,她怎么能忘呢!一到晚上就梦见杨义的身影,为了缅怀杨义,我在宿舍里栽了一盆兰花,每天看着它,脑子里仍幻想着如果不节外生枝,我和杨义的未来可能是另一种结果!
那一段时间,我把精力全部投入于喜欢的绘画中,由于功底不错,加上刻苦钻习,在期末考核中,我的绘画作品在班里脱颖而出,在全校展览出了名,大家都知道国画班有个既漂亮又有才华的陈小姐。
你相信命运吗?老太太问我。我当然相信命运,我还懂得性格决定命运的道理。老太太点点头,缓缓地说,都怪我太任性,害得杨义白白搭上性命,尽管我让父亲给了杨家经济补偿,可鲜活的人没了,是钱能买来的吗!所以我憎恨父亲扼杀了我的初恋,报复他的方式除了远离家人,还拼命地向家里要钱,把钱捐给学校,用于帮助贫困的同学,没想到我的善举引发了另一段情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老太太说到这表情兴奋起来,脸上泛起了红润。
啊,我屛住呼吸静听老太太第二个故事。老太太却站起身,走到钢琴旁,打开琴盖,悠闲地弹奏起钢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地滑动,蹦出的音符象飞溅的浪花飘进心头。
我听出来,她弹的用李叔同填词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佛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是美国作曲家奥德威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我很熟悉。
老太太说,这是他教我弹的第一首歌曲,他叫王子良,是邻校音乐班的学生。那天我在校园的树荫下观察一只落地的麻雀,突然背后传来的声音把麻雀惊飞了,我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你怎么回事?他却热情地伸出手,你是陈小姐吧,早就听说艺专有个乐善好施的才女,原来还是个美女。我不喜欢别人讨好我,收起画夹准备走,他紧追不舍到了宿舍。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把他拒之门外。
“我想请你参加我们的聚会。他态度诚恳,还给我鞠了一躬。没见过这样的男生,我不好意思让他失望,只好跟着她走出宿舍楼。他很神秘的把我领到校外一个大院里,那里已有十几个学生聚集在一起,大家商量着组织游行活动。到场的全是爱国进步青年,王子良是领头人,大家唱《救国军歌》,写大标语,讨论人生和理想,场面热烈而振奋,我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这个集体。后来我经常他们参加他们组织的地下活动,还有幸见到了音乐家冼星海先生,投身到他亲自发动的抗日救亡歌咏运动,在大街上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和工农兵学商一起游行,抗击日本军国主义侵华罪行,那场景让我感受到音乐的力量。我开始喜欢上了音乐,王子良热心教我识谱和弹琴,他虽然比我大三岁,却非常成熟老练,特别是在同学聚会时充满活力的演讲,令大家热血沸腾,我渐渐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跟他在一起,我干枯的生活仿佛照进了阳光。
你爱上他了!我大胆地问。
老太太点头,我无法回避他射来的目光,那目光里闪着烈火能燃烧你的灵魂,只要一天看不见他心里就慌。我们开始频频接触,一起读鲁迅的文章,背海涅的诗,大声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控制不住时,我们跑进琴房发疯地弹奏发泄情绪,其中我最喜欢李叔同的《送别》,每弹一次就有一种天涯遇知音的感觉,我觉得这一辈子不会跟他分开了。
一天,他匆匆忙忙到我宿舍,抓起我的手就往外跑,我不知道什么事,被他带进一家简陋的客栈,一位中年男人正在怒斥反动势力的残暴,几个进步青年抓进大牢,因为营救失败,全部被枪杀,激起大家的愤怒。他动员在座的有志青年到延安去,王子良问我去不去。差一年就毕业了,跟他去延安太突然了,我有些犹豫,王子良说,我们一起去追求真理追求光明不好吗,那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听崭新的世界,我心动了,当时全国民众抗战风起云涌,延安是所有爱国青年向往的圣地,我不再犹豫,决定跟他们一起出发。
当时正处在国共合作时期,去延安的路途,国民党军队没有进行封锁,我们几经辗转一路奔波来到黄河边。我第一次看见汹涌奔流的黄河,兴奋地心都要跳出来了。大家分两批坐在羊皮筏子顶着激流驶向对岸。从花红酒绿的大上海踏入贫瘠的黄土地,沿途所见都感到十分新鲜,大家一路高歌奔向延河边,望着远处高耸的宝塔山,热血在胸中奔腾,我们不由自主地高喊,延安古城,我们来了!
老太太说着,用力挥舞着双臂弹奏起钢琴,瞬间《黄河大合唱》的音符在她手下迸发出来,气势磅礴的旋律地在屋里回荡。她告诉我,他们一行人当天就被接到了延安城东北5公里的桥儿沟鲁迅艺术学院,正赶上大礼堂里学员们在排练《黄河大合唱》,现场指挥竟是分别久日的冼星海先生。同学们听说要给毛主席等国家领导人演出,坚决要求参加排练。首场演出非常成功,我们穿着粗布黄色军装,齐刷刷列队在舞台上。我站在第一排,清楚地看见毛主席第一个站起来鼓掌,望着毛主席慈祥的面容,我兴奋的热泪盈眶。晚上在油灯下写了第一篇日记,把我来延安的感想全写进去了,王子良说得对,延安确实是个崭新的世界,从那天起我就算融入了革命大家庭了。我想跟王子良一样在音乐系深造,毕竟音乐对我的灵魂触动太大了,可学院领导考虑我原来的基础,把我分到美术系,在绘画方面深造。
延安生活确实很艰苦,上课没有象样的教室,全在石窑洞里学习。每天吃南瓜饭,睡土窑洞,尽管条件很差,可大家活的特别开心,总象有新鲜的东西焕发你的创造力。我经常随着美术工作组深入到乡村写生,感受到劳动人民淳朴的感情。我画的作品不再是风花雪月般的冷艳,而是充满了泥土的芳香。环境改变了我的观念,我觉得自己过去小姐一样的生活象活在罪恶里一样,既然立志革命就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就应该与腐朽的家庭划清界限。我连夜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这一切都得到王子良的支持。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一个富家小姐能冲破思想禁锢跟家庭决裂需要多大的气魄,我很佩服老太太选择,心想凭她的性格,认准的路不会回头。谁知偏偏事情出了意外。老太太接着往下说,我听得心惊肉跳。
不久,家里来了回信,告之父亲病危,让我火速返府。母亲再三强调切莫耽搁。捧着信我动摇了,亲情的牵挂令我狠不下心来。好几年没有回家了,不能让母亲失望,说什么也该回去看父亲最后一眼。我跟学校请了假,王子良把我送到路口,百般叮嘱快去快回。回忆起这段经历,老太太目光里透出一丝遗憾。按正常发展,俩人在鲁艺深造后,会奔赴硝烟弥漫的文化战场,会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老天爷却没有这样安排。
眼看回到了家乡,我想就近在小县城看望一下曾经救过我们的胖掌柜,连打听一下大田的情况,那些药品最终送走没有呢!到了店铺时才发现里面早已破败无人经营了,街道两旁都换了新店主,无人知道胖掌柜的去向。我沮丧地在小街上走着,想搭过路的马车赶紧回家。这时迎面走过几个大兵,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大兵拦住我,上下打量一下露出阴笑,小妞不错呀,总算找个顺眼的。他命令其他大兵,快给营长送去。我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大兵架起身一路小跑,拼命呼喊挣扎也无济于事。
说到这,老太太闭上眼睛痛苦地叹气。此时我比老太太还急,光天化日下敢抢人,国民党兵太可恶了,悬着的心堵在嗓子眼。
突如其来的恶运把我吓懵了,迷迷糊糊进了一个大院,只听见大兵们在喝酒划拳。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我这时才清醒过来,处境不妙,家里十万火急在等着我呢,必须想办法逃出去。怎么逃呢!外面有大兵把守,窗口太高根本够不着,我急的团团转。一会儿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军人敞着怀进来,我猜他一定是营长,灵机一动哀求道,营长我还没吃饭呢,肚子饿得很。营长笑了,吩咐手下人给我端来饭菜,色迷迷地看着我。我觉得营长并不可怕,心里放松了,一边吃一边跟他扯闲天。原来他们这个营执行完任务,在县城已休整几天,明天早上就开拔,他让我陪他一晚早上就放我走,我爽快地答应了。他很高兴拉着我的手来到院子里,眼看天就黑了,我说要洗个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让俩个大兵在灶台烧水,我趁机观察好临街一间有窗户的屋子,非要大兵把木盆放在那屋里,营长已经不耐烦了,让手下按我说的做。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心咚咚乱跳,生怕他们查觉我的意图。我踩着凳子用力推开窗户,外面是个很黑的胡同,我背着包不顾一切跳下去,沿着胡同漫无边际的疯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的越快越好,抓回去必死无疑。菩萨保佑,天刚刚蒙蒙亮时她才失魂落魄回到了家,还是晚了一步,没有看见父亲最后一眼,我跪在父亲的灵堂守候了七天。安葬了父亲后,母亲按照父亲的遗嘱,让管家变卖全部家产一起去香港落脚,那里二叔经营的买卖有我家的股份。
我问姥太太,你去香港了?
老太太摇摇头,我心里牵挂着王子良,怎么会去香港。母亲让管家准备好上路的东西,车票已买好了。她多么希望我跟她去,她就我一个女儿,还是一个叛逆的女儿,如果我同意去,她自然会原谅我做的一切。可我早已厌烦了旧家族那套生活方式,既然铁心革命到底,是不会跟母亲走的。我答应以后会经常跟他们联系,母亲才含泪离去。
馨园变卖了,家就散了,我的精神也解脱了。独自在院里徘徊,童年和少年的往事云一样在眼前飘过。走进花房,里面的花卉没有人打理早已衰败不堪了,我伫立很久有点惆怅。我问自己还留恋什么呢,世界那么大,我要走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我心急如焚踏上了返回延安的路,这次与以往不同了,国民党兵在沿途层层设卡,疯狂捕抓爱国人士,在半路上我被他们扣住了。他们在我的行李中搜出《共产党宣言》等几本书。携带赤色宣传品一律带走,他们把我关进一个黑屋子里。转天一个长官审问我去延安干什么?我说去找未婚夫,长官冷笑道,在这张表上签个字就放你走。我接过表一看是一张悔过书,只要我承认与共产党脱离关系就获得自由了。我当场拒绝了,并大声嘲讽他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你们不去打日寇却抓一个女学生,再说看几本进步书籍就是共产党了,真正的共产党都在抗战一线流血牺牲,你们国民党干什么了!骂得长官无话可说又把我关起来。经过那次从敌人眼皮底下成功逃脱后,我变的成熟老练了,不再惧怕事情。我在黑屋里高唱,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也许是我的举动感化了国民党士兵,当天夜里一个看守偷偷把我放了,我跑出老远才想起问他的名字,他冲我摆手说,记住我是中国人就行了!
我替老太太捏了一把汗,幸亏遇到有血性的士兵,否则凶多吉少。老太太松了口气,不慌不忙地往下讲。
我继续寻找去延安的路径,一打听所有的路线都被国民党封锁了,我想给王子良写封信,恐怕他也收不到。可我不死心,好不容易找到西安中共办事处,谁知办事处已经撤了。正走投无路时遇到了贵人张大姐,她是军医了解了我的情况后,问我怕不怕吃苦,我说不怕!她看我态度坚决,便把我带到后方战地医院。在哪里我才意识到战争是多么残酷,大批的伤病员因为医疗条件缺乏而死亡。他们都是英雄啊,每天都有浑身是血的伤员抬进来,医务人员少根本忙不过来,我真后悔没有学医,只好在实践中跟张大姐学,每救护一名伤员我都记下他们的名字,给他们画一张肖像,等他们伤愈出院时送给他们做纪念。那一段时光我过得非常充实,几乎忘了王子良。后方医院也不太平,这天,日军的飞机突然轮番轰炸,医院一片火海,张大姐带领我们冒着危险把大部分伤病员疏散到安全地段,可惜仍有部分伤员牺牲了。我悲痛地落泪,张大姐安慰我,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日本鬼子长不了,共产党一定会胜利的。我问张大姐,你是共产党员吧!我看过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张大姐一听很高兴,热情地跟我聊起了她的经历,她是追随着丈夫毅然加入了共产党的,她丈夫在执行任务时因叛徒告密入狱后被国民党杀害,她擦干眼泪继续战斗。她说眼泪是救不了中国的,只有跟反动派斗争,人民才能摆脱贫困过上没有黑暗的日子。张大姐一番话,把我埋在心里的愿望激发出来,我当场表示要加入共产党。张大姐握紧我的手爽朗地说,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从那次谈话后,我与张大姐的心更近了。不久医院被迫转移到山区一带,由于我表现突出,在火线上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多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子良。可战火不断我们无法联系。
一天从前线又转下来一批伤员,其中一个小战士被炮弹炸断了右臂仍很坚强,他在病房乐观地带着大家唱歌,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激昂的旋律鼓舞许多伤员的斗志。我问这个小战士,你也会唱《黄河大合唱》。小战士自豪地说,是王教导员教的,全连战士都会唱。王教导员叫什么名字?小战士回答,他叫王子良可神了,不但会唱很多歌还会吹口琴,吹的可好听了。你们是哪个部队?八路军新一团3连。终于知道了王子良的下落,我激动的心快跳出来了,我慌忙找到张大姐请求去连队去看望王子良。正好前方需要补充急救包等医疗用品,张大姐请示了领导的同意,在两个战士的陪同下,我们整理好东西连夜出发。
老太太沉醉于幸福的回忆中。新一团是八路军中的王牌军,刚完成阻击任务正深山里休整,团长是个面色黝黑的南方人,我们把带去的医疗用品交接完,我提出要去三连找王子良,团长爽快地答应了只给半天的时间,部队很快就要转移。他派警卫员骑马带我去。第一次骑马特别新奇,顾不得害怕一会儿就到了三连驻地。老远就看见他熟悉的身影,眼泪刷地流下来。他跑过来怔怔的望着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上前紧紧地抱住我。你去哪了,以为你出了意外、他不停地埋怨我,根本不听我的解释。鲁艺的同学们都报名去前线打鬼子,我不能落后,没法再等你了,不过离开鲁艺的前几天,有一封从香港寄给你的信,我心里着急就私自打开了,是你母亲写的,我断定你一定出事了,没想到你又活蹦乱跳出现在我眼前。他高兴地拉着我的手来到山坡上,四周山峦起伏,树木葱茏,他冲着群山对我说,我们都要活着看到革命胜利那一天,我们去教书,我教音乐,你教绘画好不好!我点点头,尽管未来还那么遥远,我们相信这一天会到来。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我追问!
老太太摇摇头,没有后来!至今我都没有忘记那一幕。警卫员喊我快走了,我依依不舍。,他把母亲的信塞给我,嘱咐我抽时间去看望母亲,别让老人家担忧。临别他我给吹了我最喜欢听的《送别》,我们骑出老远,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旋律仍在空中回旋。没想到送别竟是我们最后的离别。几个月后,他在战斗中牺牲了。连长到医院找到我时,把口琴交给我,这是他唯一的遗物。捧着口琴,我没有眼泪,心却碎了,他才27岁,让我怎能不心痛!
激荡的青春,多舛的爱情,这样形容老太太很贴切。我继续静心听老太太述说。
抗战胜利了,本以为国家可以和平了,谁知蒋介石发起了内战,不但对八路军实行了经济垄断,还残酷地向共产党举起了屠刀,国内形势更加严峻。党组织根据需要把我调离了后方医院,接受新的任务转入地下工作。我回到了上海担任地下交通员,交通站以画社为掩护,我的公开身份是画家,经常周旋于上层社会为党搜集情报和筹集物资。一次组织上让我护送两个被国民党通缉的文化名人去香港拐道北上。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我扮成他们的女儿,我们都化了妆,巧妙躲过了敌人层层盘查到了香港,军统的特工还是跟踪而来。按上级安排的接头暗号,我们到了咖啡馆,可接站的同志迟迟未露面,我意识到出问题了,马上带两名同志撤离。香港人生地不熟,只好找到母亲家。母亲见到我非常新喜,她到香港后已嫁给了管家,在二叔的帮衬下重操旧业开办了丝绸庄,香港有钱人多,几年功夫就把买卖做大了,在港岛南区买了豪宅,两位同志住在家里绝对安全。我急于联系到组织,按第二方案在火车站留了寻人启事。第二天在茶楼与前来接头的人见了面,他穿着长衫戴着墨镜,我们相视的一瞬间都惊呆了,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来人竟是大田。我们象久别是亲人一样激动万分,我把情况做了汇报。
大田说,跟你接头的同志不幸牺牲了,眼下不能让同志住在你们家,我尽快按计划安排他们北上。另外大田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杨义没有死,原来那天我们逃走后,大田不放心在后面尾随。我被家人押走后,他立即跳进河里把杨义捞上来,算杨义命大死里逃生。他没有去南洋,而是跟着大田参加了革命。前不久组织派他们潜伏到香港,打入敌人内部做国民党首领的策反工作,杨义跟他单线联系,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大田说他在执行任务,以后会让他去上海找我。
两位同志安全转移后,我的任务完成了要回上海,母亲劝我不要走了,张罗着为我找对象,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再干危险的事情,能留在香港发展继承家业是她最大的心愿。我说明我的志向后,母亲沉默了,她知道无法改变我,就象当年无法改变我跟杨义叛逃一样。母亲无可奈何,走时让管家给了我一笔钱。回到上海,我把钱交给组织全部用于购买军需物资。
杨义的复活,犹如春风沐浴令我心花怒放,我特意买来兰花摆在画社里,幻想他到来时的种种情景,可杨义一直没有来找我。上海解放前夕,为了配合解放大军顺利攻占上海,上级要求我们全面掌握城内敌人的动向,严禁敌人搞破坏活动。我们交通站和地下武装联合组织了数万人的保安队,参与保卫上海的工厂,学校,仓库和码头。但据可靠的消息,敌人在撤退前布置了一份潜伏名单。这是敌人埋下的隐形炸弹,必须要拿到手。组织上考虑让我利用画家的身份接近军统的人,配合完成这个任务。我想到了百乐门的头牌舞女小姚,她经常接触上层官员,人脉广泛,之前我给她画过肖像得到她的赞赏,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我私下打听到她与军统的官员有往来。这天,我约好去百乐门找她,小姚挽着一个男人过来,让我给他画像。试探地问,是画油画还是素描,是素装还是戎装?这个男人眼睛闪过一丝狡黠,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很绅士地反问,油画好还是素描好?一旁的小姚插嘴,陈小姐的油画是一流水平,不过时间要长些。这个男人摆手,没问题到我家去画,我要画戎装做留念。我们马上定好了时间。我悄悄问小姚,他是干什么的?小姚神秘地耳语,他是耗子打洞的,还是只大耗子!我一阵狂喜,此人正是我要找的目标。小姚嘱咐我,他好色又贪财,到时我陪你一起去,否则你会吃亏。
晚上,我带着画板和油料和小姚按时到了他的公馆,画的过程中,他去客厅接了三次电话。通过对话内容我大概分析出他的身份。趁他与小姚在卧室缠绵时,我搜查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发现了三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几个人和戴笠的合影,我断定他是军统的头目手里肯定有潜伏名单。在一副挂画前我站住了,上面画的是钟馗,我本能地用手去抚摸觉查出背后有问题。等他坐定我再给他画时,故意套他的话。共产党要攻城,先生不想走吗?他扫了我一眼,扬着眉毛哼道,我就不信共产党能打进来,就是打进来也占不住。我嘴上应酬着,心里有了底。
去了两次初稿画完了,我也摸清楚了,保险箱就藏在古画后面,我向组织做了汇报,上级领导让我做内应,配合特工完成任务。三天后的晚上我拿着画好的油画和小姚来到公馆,特工也潜入公馆闪进书房。我们在客厅欣赏油画时,我尽量拖延时间。特工在隔壁书房悄悄的打开保险箱,偷拍下潜伏名单,一切做的天衣无缝。我们走出公馆时,满天群星闪耀,我长舒一口气。上海解放后,这批特务除了几个自首外,其余的全部落网。
老太太说道此,泯了一大口茶,从她柔情的目光里,我感受到她内心的自信。革命胜利了,阳光普照大地,我猜想杨义一定会来找她。
老太太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一直没有杨义的音讯。是不是大田没有告诉他我的情况,也许他牺牲了!我不能再等了,决定通过组织关系了解大田和杨义的情况,为此我去了一趟香港,得到不好的消息,大田在卧底工作中身份暴露,被特务秘密暗杀,杨义为了掩护同志脱险受了重伤已经回内地了。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连回家看望母亲的心情都淡了,几次到了家门口都没有进去。我为大田的牺牲而悲伤,也想不明白杨义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返回上海,党组织安排我在妇联工作,我虽然掂念着杨义,可刚解放各项工作千头万绪我根本顾不过来去找他,后来听组织部的同志说,他伤好后自愿申请转业回到老家无锡。
杨义又回到无锡,他是不是又开始养花了,我为自己的猜测沾沾自喜。
老太太点头,你猜的没错,组织上本来照顾他去统战部门工作,他却执意选择去园林局,我去单位找他时他正在台上给员工讲课。一晃十多年没见了,青葱浪漫的少年,风华正茂的青春,烽火连天的岁月,许多往事铺天盖地涌入心头。我不知道见到他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在远处默默地注视他。下课了,员工们散了,我走上前去,希望他看见我。他收拾好讲义,猛地站起来时,我看见一双拐杖,他竟柱着拐杖蹒跚地走来,一只裤腿空荡荡的,顿时我的眼睛模糊了。
杨义站住了,呆呆地望着我,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不该来找我!显然我的出现让他尴尬。我急了上前问他,你是不是杨义!曾经送我寒兰的杨义!带我私奔的杨义!他哑然了,用拐杖使劲敲着地面大吼,我是杨义,是残废的杨义,是失去一条腿的杨义!说完他扭头就走,那一瞬间我鼓足勇气冲他背影喊道,如果大田活着他不会饶了你,你是懦夫,是爱情的逃兵!这句话把他震住了,他返过身动情地说,我不想拖累你,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寒兰,超凡脱俗,清新高雅。我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你们结婚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老太太拍了我一下,看你急的,我当然要嫁给他了。杨义住在园林局的宿舍,就在办公楼的后院,是一间平房。他父母去世后,他想安安静静在此渡过后半生。我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晚上他多喝了酒,告诉了我他和大田的事情。
当初大田把他救活后,为了报恩他帮大田是药品送到山上后,他不放心我,本想去馨园去找我,被大田劝住了。男子汉不能儿女情长,不砸烂不平等的社会,你们不会有幸福的结局。杨义听从了大田的话留在部队当了一名战士,他大大小小参过数百次战斗,负过伤挂过彩,也算是久经沙场了。日本投降后部队整编,大田因与国民党香港驻军有老相识,他奉命去香港,为配合全国解放扫除障碍,杨义是他的助手。杨义的身份是花店的伙计,为党传递情报和秘密疏送爱国人士。本来工作一直很顺利,谁知大田成功策反后,有人走漏了风声,遭到敌人暗算。杨义为掩护交通站的同志挺身而出诱敌时差点送了命。谈起一段段惊心动魄的场面,杨义的表情既兴奋又伤感。我们能活下来,能相聚在一起,看见革命胜利的到来,我们没有理由忘记牺牲的战友们,杨义端起酒杯撒在地上大哭起来。
为了照顾杨义,我从上海调到无锡,在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一直干到离休。我们相濡以沫共同生活几十年。我把母亲去世后留给我的遗产买了这个大院子,杨义种满了花卉,其中最耀眼的是兰花,你要是喜欢可以随便挑。
我笑了,进门后我已经看见了,杨义不亏是养花的高手,满园的花盛开,象种满了幸福。
可惜他走在我前头了,他去世后我大病了一场,街委会的干部关心我,要为我找保姆,我第一个条件是必须会养花,找来的张妈很好,我们相处的非常和睦。老了老了,身边离不开人了。老太太说道这,大声咳嗽起来,张妈端来水,让老太太吃药,提醒老太太,大夫嘱咐不能激动,老太太冲张妈摆手,没关系,把心里的话说光了,腾出地方放鲜花。又是花,老太太真幽默。
我问老太太,你生命中出现的两个男人,如果王子良也活着,你决定嫁给谁!老太太想了想没有回答,他从柜子里取出自己曾画的两幅油画,指着上面的人物肖像问我,两个男人你都没见过,你猜哪个是王子良,哪个是杨义!
老太太低估了我的情商,我明确地告诉她,左边的是王子良,右边的是杨义。老太太愕然,拍着手夸我,咱们真是知音啊!
半个月后,我正在外面采访,接到张妈的电话,清晨老太太走了。我没有惊讶很镇静地问,老太太有什么遗嘱吗?张妈说,之前老太太都跟律师交待清楚了,这所大院和所有财产捐给国家。她只要求把两幅油画同她一起火化。另外院里的花你如果喜欢随时拿走。我说知道了。张妈又补充了一句,老太太临终还说,记住该记住的,勿忘不该忘的——
我举着手机,重复了一遍。抬头仰望蓝天,仿佛看见老太太在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