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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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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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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人和事

王军强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红山里不叫这个名字,都叫它尖山庄子,也有简称叫庄子的,还有叫高台儿的,叫高台儿的很少。我们红山里早先都是平房,一家一个院子,大小不一,每家跟每家挨着,那时我是多么羡慕你们住楼房的,不管去哪玩,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想到你们住的楼房里看看,那种羡慕的心情和看完后的自卑感你们是无法想象的,总觉得比你们低一等,现在说出来恐怕你们不相信,我有好几次做梦都把自己乐醒了,梦里我住上了楼房。跟我特铁的一个叫大嘴儿的哥们,跟我说他也做过这种梦,也在梦中美醒过,如果把我的所有铁哥们都问过来,可能都有过这样的美梦,羡慕你们住楼房的人绝不止我老唐一个。

我刚才说过还有叫高台儿的,尖山庄子地势比较高,可以跟二层楼比肩,晚上站在庄子上可以看到对过屋子,如果有忘记拉上窗帘的屋子,里面的一切私密活动都被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特过瘾。我跟大嘴儿二胖经常晚上无聊的时候来到高台儿,寻找那些马大哈忘了拉窗帘的人家,抱着希望往每家窗户里看,有时会一无所获,但有时也会偶有意外收获和惊喜。有一家新婚小两口,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新婚小两口呢,其实特好判断,他们的窗户上贴着红喜字,挂着粉窗帘,特显眼儿。有一天这家小两口还真忘了拉窗帘,发现这个细节的是大嘴儿,那会儿我们正在抽着二胖从家里偷出来的半盒永红烟,那是他老爸平时最喜欢抽的牌子,有时大嘴儿也会从家里偷几根他爸抽的烟,但不济二胖大方,二胖一偷最少半盒,我几乎没偷过我爸的烟,我不是不想偷,光抽人家烟也不落忍,问题是我爸抽烟都有数,他有一个白色透明带盖的塑料烟盒,专门用来装烟,每次把整合烟装到里面时他都喜欢把上面封条连同那层烟纸撕掉,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有多少根烟,其实这都是因为我以前曾经偷拿过被他发现后的最终结果。我把这种情况都跟大嘴儿二胖他们交代过,他们非常理解和同情,说咱们谁有能力谁就办,办得最多的是二胖,他们家条件比我们都好,他爸是在单位开南京嘎斯的汽车司机,经常有人送烟。

大嘴儿发现二楼有一个粉窗帘没拉上兴奋之极:哎哎哎,快看快看,窗帘没拉上!我们开始兴奋,我们每次想寻找的就是这个结果。三对儿贪婪的眼睛从三个不同的面部表情同时射向那扇窗户,屋里的影像站在高台上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但我们还是下意识踮起脚尖伸长了脖颈。大嘴儿突然说,快看快看那个小媳妇把身上的小红衬衣脱下来了,哎呦,我去。大嘴儿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看到了吗哥们。习习吹来的晚风,让我们蠢蠢欲动。那时我们已不再是大人眼里的小毛孩子,我们已经到了青春期,荷尔蒙每天都在急速膨胀。大嘴儿跟二胖说过,自从他第一次夜里遗精后,每次看到漂亮女孩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我说那是你心里的魔鬼在做法,其实我心里也有着同样的一个魔鬼,只是我没跟他们说,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说呢,我曾经偷偷地一往情深地毫无顾忌地暗恋着我们的班主任,我把她断落在讲台上的一根长发视若宝贝一般地夹在我的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要将它搂进怀里伴我入眠,那根长发并无任何味道,但我却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闻到它的味道和她的整个体香,我被她迷糊折磨的精疲力尽而难以入睡,但我从大嘴儿跟二胖他们说过,我知道那是属于我和它的秘密。

大嘴儿再次兴奋时我们看到了红衬衣从女人上身脱下来的场景。我去,二胖说,光剩里面的红罩罩了,真漂亮啊。

那会儿我也抑制不住开始兴奋,我感到我身体下面有一股泉水在涌动,让我们兴奋的画面被接下来的一个男人给搅了,那是新郎,他发现粉红色窗帘没有拉上,快速来到窗前,窗帘快要拉上的时候新郎朝外张望了一下,我们没看清新郎长相,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嫉妒,大嘴儿说这哥们真不够意思,你自己吃肉还不让我们喝点汤解解馋吗?二胖也说,挺好的一朵花一会儿就被这哥们霍霍了。我也情不自禁说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大嘴儿转脸看我,我去,你连咱们仨都捎上了。那一次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没有我们尖山高台是看不到这样的场景,有很长时间,那个红色乳罩一直伴随在我们梦里。

我们羡慕嫉妒恨,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一个单元一个厕所,而我们呢?一个大公厕大家共用,早上还要排队,跟买东西似的,夏天还好,抽根烟憋一憋忍一忍,冬天小西北风一刮,多一分钟都受不了;用水也不像你们,来到厨房水嘴一拧水就哗哗流出来了,三九天也不结冰,我们每天还要去挑水,一个扁担两头勾上两个木桶或铁桶,把满满两桶水用扁担往肩膀上一担,颤颤悠悠挑回家,看似轻松简单,没挑过寸步难行。

什么时候咱们这地界儿盖成楼房就好了。这是大嘴儿的最大愿望,其实也是我们的最大奢望。那时我们三个人经常没事往八大里转悠,我们在转悠的过程中是对楼房身临其境的一种羡慕,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每一次我们先从红霞里然后红升里、红星里、红光里、曙光里、光明里、金星里,最后再回到我们庄子,每个里都给我们不同的感受,红霞里楼房不规律,有四层平顶大楼;红升里房子由两组九十度楼对视成正方形;红星里四面楼围成一个不规则楼群;曙光里跟红光里都是并排楼组成,两个里对接处形成了八字楼;光明里楼群没有规律可寻,倒也不显凌乱;金星里便是并排楼,非常有规则。

我就喜欢住红光里,大嘴儿说那地方有公园热闹。

二胖说他喜欢红升里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说哪个里都行,只要是楼房就可以。

我去,你倒不择食。大嘴儿说。

那时我们对楼房的向往非常强烈,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能跟其他里一样建起楼房,因为我们是长青公社人,准确说是常青公社万年红大队的人,说白了就是农民,身份不一样居住条件自然也不一样。我们有我们的优势,高台上是习武练拳的最佳地方,耍枪练棍的人都是我们庄子上的,每天晚上拿着长枪长棍,穿着黑色纯棉灯笼裤,脚下一双解放牌白球鞋,到高台打上一套长拳,练上一套抢棍,出一身臭汗才善罢甘休。我们不懂什么棍什么抢,也看不出嘛套路,觉得好玩好看,热闹,二胖老伯是位练长抢的,大嘴儿说,我去,你老伯还没我高呢,还练武。二胖不爱听,说不服你去跟我老伯比试比试,让你三个你信吗!大嘴儿不服,嘴上虽说不服也不敢去比试。

有一次看二胖老伯练枪,中间休息喝水时,大嘴儿说,老伯你这个抢怎么这么长,让他短点不行吗?老伯不傻,看着大嘴儿说,傻小子人大不值钱骡子大了才值钱懂吗,想拿我找乐你还雏子。二胖后来跟大嘴儿说,想跟我老伯递茬子你还嫩着呢。我印象中那些练长枪长棍的人在高台练了没几年,又多了一项练爬杆运动。

爬杆是一个非常好看的技巧运动,它几乎吸引和占据了我们所有晚上的时间,去高台看风景不再是我们的主题。每天晚上看爬杆的观众巨多,一部分是我们庄子上的,一部分是过路和其他里的。人们是特意来看的,他们或坐或站,高台上有两个长长的大竹竿挑着两个二百度大灯泡分在两边。

两个大灯泡把夜晚的高台照得通亮,二胖老伯也在其中,每次做同一个动作:爬到高处用两只腿攀住铁管,同时伸出两只胳膊,上身往后一仰,观者一片惊呼,二胖老伯个不高,做这个动作好看又漂亮。接下来另一人上去再做另一个动作,这个人的动作难度大,他在铁管上一下一下倒翻上去,每一个倒翻不能中断要连续直接到最上面,在上面稍作停留便开始做下翻动作,下翻动作跟上去动作大同小异,但难度要大,每下翻一次都要在铁管上做一个身体平衡朝上动作,这个动作没有腹肌甭想做到,平衡要持续五六秒钟,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样的时间,最后一个动作完毕会有热烈掌声响起。我去,大嘴儿说,牛! 我说去天津杂技团都没问题。 大嘴儿不服,我要练练也没问题你们信吗?二胖说就你这麻杆身条我敢信吗?我也觉得不可能。

你别拿膀胱(余光)看我,我知道你也不信我对吧?这么些年你们俩没有一件事情信过我的,待会儿我就当着你们面练几下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们可以相信的。大嘴儿是认真的,眼神儿已经带出来了。二胖说没问题大嘴儿,高台上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嘴儿说现在该我练给你们看了吧?二胖说来吧哥们。大嘴儿扔掉手里烟屁,脱下条格海军衫,站在原地,伸胳膊踢腿猫腰瞎做了一通准备动作,二胖说,差不多了吧,别折腾了,来吧。大嘴儿不说话信心满满向铁管走去,来到铁管跟前他把脸仰起来向上看着,铁管很高,大嘴儿表情有些犹豫。

他犹豫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我们,往两只手心吐了吐唾沫, 又在铁管上试了试,大嘴儿爬杆动作让我们没有想到,他像个猴子,手脚熟练配合,一下一下往上爬,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训练。行啊大嘴儿。二胖在我身边说,没看出来还真有两下子,咱们小看他了。

我和二胖正在为大嘴儿感慨羡慕时,意外出现了,他爬到一半时,突然从上面滑了下来,整个身子重重摔到地上,他好像站不起来了,侧卧在地上痛苦呻吟。我去,这是怎么回事,一眼没看到就下来了?二胖找着乐。大嘴儿咧开嘴,两只手摸着一条腿说,我腿可能折了。二胖蹲下说,开玩笑吧。

没有没有真不行了。他指指腿想试着动一下却无能为力。

二胖认真起来,表情也变了,那怎么办?他担心地看着我。

赶紧弄他去反帝医院吧。那时天津医院还叫反帝医院,我跟二胖轮流背着大嘴儿往反帝医院一路小颠儿。那会儿看病不用拿钱,一张联单都解决了。大嘴儿小腿胫骨摔裂了,在医院打了夹板住了三天就让回家了,大嘴儿腿上夹板拆下来时,我和二胖去看他,他爸问到底是怎么摔的?我说就是那天上坡时不小心滚下来碰到路边石头牙子上摔的。

这个理由是那天在医院大嘴儿让我们这样说的,并嘱咐我们一定记住了。

你们说的都是实话吗?他爸看着我和二胖。

是实话,我们说的绝对是实话。二胖发誓,语气非常坚定。

您怎么就不相信呢?大嘴儿说,我已经够痛苦够难受了,哪还有心情跟您说瞎话。

大嘴儿他爸说,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咱们庄子上的人在高台上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过有谁不小心从上面滚下去的?

大嘴儿说,我去,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这场架本来是不该打起来的,最初只是一句玩笑。那天我们去红升里找老卡玩,老卡跟我们都不错,只要去红升里我们保准去找他,老卡住一楼,喜欢养鸽子,有很多,我不太懂,大嘴儿跟二胖这方面都是行家,每次去老卡那我们都爱在他家楼门口看他喂鸽子,老卡鸽子确实好看,喂食时候十多只鸽子一个一个都从房顶屋檐上飞下来,有白的黑的花的五颜六色,像天女散花,还有两三个脑袋上带着一朵凤头,它们欢快地咕咕叫着快速抢食地上的玉米粒,我问老卡这些鸽子都有名字吗?老卡说有,一个个叫什么指给我看。我说鱼鳞点是什么意思?老卡说,你看它身上那些小点点像不像鱼身上的磷?我说仔细看还真像。他说这种鸽子属于放飞鸽,打比赛用的——听说过信鸽吗?

送信用的?我说。

过去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用过,特管用,现在电报什么的都有了,没人再用它们了。看上去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

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一战用没用过我也不知道,他说得有来倒去兴致勃勃,还给我们讲了打比赛时的一些规则和技巧,赛前头几天要给鸽子为什么食最好,怎样训练鸽子翅膀的飞翔耐力,哪种鸽子跟哪种鸽子在一起交配能孵化出最优秀的放飞鸽子,老卡讲这些知识时候大嘴儿跟二胖也在一旁洗耳恭听。可能因为我们听他讲课态度太过专注和认真,老卡兴趣越来越浓,又给我们讲了鸽子趴窝孵蛋的知识,我连趴窝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可对大嘴儿跟二胖并非新鲜。老卡说最好的趴窝鸽子就是那种大身臭喽鸽子,他说的臭喽鸽子后来我知道就是那种普通大嘴儿鸽,也叫肉食鸽,这种鸽子趴窝最好,嘴大喂小鸽子喂的好,那种小嘴儿鸽趴窝不好叼雏子,有很多雏鸽半截便夭折了,越是好鸽子越不好孵雏鸽。

也不见得吧,大嘴儿插了一句,我以前养过观赏鸽趴窝孵雏鸽都特好,不像你说的非得是大嘴儿臭喽鸽子。

我说的没错,老卡说,我也养观赏鸽,你看看地上好几对儿了,趴窝孵小雏子就是不行,你养的鸽子都是外国种吧。老卡话有点损,是对大嘴儿的抵触。

你养的鸽子才是外国种子了。大嘴儿回怼一句,还笑了笑。我觉得他们是在开玩笑。

老卡继续说,你养的是观赏鸽吗?

怎么不是,大嘴儿说,就是细毛鸽,你以为我不懂。

你算说对了,我觉得你们庄子上凡是养鸽子的没有一个懂的。老卡说完,冲我们呵呵笑起来。

哎,老卡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二胖有点吃味儿,我们庄子怎么了?

老卡依然笑着说,没怎么,我是说你们庄上养鸽人不行,老外。

你别老你们庄子上行不行,大嘴儿说,你瞧不起我们庄子上的人是吗?

没有啊?老卡看着大嘴儿,我没有瞧不起你们庄子上的人啊。

你刚说我们庄子上的人不行,你们楼房人行是吗?大嘴儿有点上脸儿,二胖也不高兴了,其实我也不痛快,老卡意思明显瞧不起我们庄子上的人,虽然他说的只是养鸽子人,但也包括了我们,我一直在旁观没插话。老卡看出我们有点不高兴,又解释说,算我口误好吧,你们庄子上的人比我们这的人行,我们傻帽行了吧?老卡以为这样一来就能把我们情绪平复下去,大嘴儿跟二胖看着老卡还在运气。老卡说没完了你们俩是吗?不就一句玩笑话至于吗?大嘴儿说你甭跟我们弄这套,你们住楼房的压根就看不起我们庄子,以前你说话就带味儿,以为我们听不出来。

卧槽你还有完吗?老卡也有点上脸儿。

没完怎么着?大嘴儿接了一句。

没完就没完,你说怎么着。老卡往大嘴儿面前凑过来,较真了。

好了好了都是一句玩笑话没必要。我打着哈哈劝大嘴儿跟老卡,本以为我这一劝就过去,哪成想反倒惹了祸。大嘴儿不满地看着我说,你是咱们庄子人吗?怎么向着他,明明他打心里瞧不起咱们,你还说他是玩笑。老卡说不是玩笑怎么了?我说,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我这话大嘴儿根本没听见,他伸出拳头快速朝老卡脸上打去,老卡躲闪及时,没打中。老卡也不示弱迅速反击,由于我的动作慢了一拍,老卡马上把大嘴儿脑袋夹在胳膊下,这时一旁二胖挥拳朝老卡打去,这一拳不偏不斜正打在老卡脸上,老卡鼻子顿时鲜血直流,大嘴儿趁机腾出手也朝老卡脸上打去。上演全武行二打一,老卡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势没有反抗之力。我在一旁奋力劝阻,事态很快被平息,老卡鼻破脸肿,血流满面。

我以为事情很快就会结束,没想到接下来却让我始料不及。

大嘴儿跟二胖厮打老卡过程中,他一哥哥一弟弟不知从哪跑过来,还有几个邻居也迅速加入混战。算上老卡有五六个人一起围攻大嘴儿和二胖,很快两个人被打倒在地,飞拳乱脚不停朝大嘴儿二胖身上打去,看得我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出于本能我也不顾一切扑上去,都说三拳两脚见分晓,我还不到两拳一脚,只因寡不敌众被对方撂倒在地,虽然倒在地上但我宁死不屈继续战斗,我心里知道反抗已经毫无意义了。我被两个比我壮的,其中一个是老卡弟弟,练过摔跤,把我双手反剪起来按住,我整个身体趴在地上,脸也侧贴在地上,有一些泥土钻进了我的嘴里鼻子里,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我大声喊,老卡你让他们别打了。我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打闹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我在一动不能动情况下继续喊,我说,老卡你赶紧让你哥你弟他们住手,不然一切后果你兜着!

毫无作用。我们三个人依然被他们控制着,老卡大哥来到我身边,蹲下来侧脸看着我说,把我弟打成这样你们以为没事了吗?我说,都是一句玩笑话犯得着吗?再说,还是你弟先动的手,打你弟也没错。可能是我这句话刺激了他,我的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踢了一下,接下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脑袋上缠了好几圈绷带,大嘴儿二胖还有我妈我姐他们都在病房里,看我醒过来了,我妈深深喘了一口大气,又心疼又生气地说,你说你们干啥不行,非得出去打仗不可。我没说话,也不想解释,我用手试探地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感觉还是胀痛,我想老卡他哥一定是用他脚上那只三接头皮鞋踢,不然我不会这么厉害。我用手指指大嘴儿脑袋轻轻说,你也破了?大嘴儿说没事儿,一个小口子不知是谁拿砖头拍的。我又指指二胖说,你还没什么事,就是鼻梁子有点青肿。二胖说还行吧,他们人太多,要是没那么多人咱们不会吃这么大的亏。

我去,这事肯定没完。大嘴儿还在愤怒中,我肯定会找老卡的。

我没说话,看着他们,我能说什么,都是一句玩笑话弄成这个结局。

别再惹事了,吃点亏吃点亏吧。我妈在一旁吓坏了,她几乎要哀求大嘴儿了,你们要是再打非得出人命不可,听我话儿子,不许在闹了好不好。我妈看着大嘴儿。

这场架我们双方谁都没有被拘留,片警老李给我们解决完事情后说,我不管你们为什么打架,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能没完没了。片警老李看着大嘴儿,如果谁要是再给我挑事我就他妈的不客气了,都把你们送进去。

拆线时我才知道我脑袋上被老卡哥哥踢了一个缝合了十六针的大口子,大嘴儿脑袋上也缝了五针,用二胖话说,损失惨重。大嘴儿这口气咽不下去,我还好,损失再惨重我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出院回家路上我对大嘴儿二胖说,算了吧,以前咱们跟老卡关系都不错,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单巴掌拍不响,不能都怪老卡。大嘴儿跟二胖一边一个在我身边低头走着。

他说话明显带着瞧不起咱们庄子上的人。二胖头没抬头说了一句,显然是说给我听的。

我说,我不傻老卡的话我都能听出来。

其实,二胖说,不光红升里人瞧不起咱们,那几个里的人我觉得也都瞧不起咱们。

我去,就是因为咱们住的是平房吗?大嘴儿踢着脚下的一个小石子。

二胖说不知道,也可能吧。

住平房怎么了?大嘴儿停下来,把脸抬起转向二胖,我去,他们住楼房的有什么可牛逼的,瞧不起咱,咱还瞧不起他们呢!我把话放在这儿,不管你们信不信,以后咱们也能住上楼房。

我真以为那次大嘴儿在医院当我妈面发誓不在跟老卡他们打架是真心话,其实他的复仇心一直没有撂下,一个月后我和二胖听到了一个让我们非常惊愕的事情,老卡让大嘴儿用刮刀给捅死了,捅完老卡大嘴儿并没有跑,他一个人呆呆蹲在地上抽了一支烟,之后自己去了派出所,片警老李说,妈的,这小子因为什么?哪来那么大仇恨非得把老卡给捅死。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跟二胖一直不敢相信,问过几个人后才确信。我惋惜而又遗憾,我说他这样做太不值了,瞧不起就瞧不起,没必要啊。二胖说非得捅死他干什么,顶多给他弄残了就齐了。看来二胖是同意大嘴儿去找老卡报仇的,只是觉得不应该把对方弄死,我说你还认同他去报仇?二胖说认同,大嘴儿没让我知道去找老卡,知道了我肯定也要跟他去的。我说太不值了。二胖说只要不把老卡捅死就值,留他一条命,让他知道还看不起咱们庄子人吗!我说这样做代价太大了。二胖说有些事情做起来结局不好把握,也许大嘴儿本心不想把老卡捅死,也许只是想捅伤他,最后那一下没有把握好,我要跟着去也许不会是这种结果。

大嘴儿做法不仅让我感到惋惜,二胖也感到非常惋惜,很快大嘴儿就被送到了小西关那边的西监看守所,被关进了大号里。我听二胖说凡是关在大号里的犯人都是重刑犯,就是死刑犯,大嘴儿一定也清楚,杀人偿命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二胖还说进了大号里的犯人二十四小时都要戴着十几斤重的脚镣。我说够受罪的。二胖点头叹息不说话。为了能让大嘴儿免一死他们家到处托关系找人送礼,送礼钱花了很多,还给片警老李送过,后来听说,大嘴儿他们家找的那些人一个也没起作用。老卡他们家也没闲着,也在四处找人要求判大嘴儿死刑。我跟二胖说,看来大嘴儿肯定逃不脱这一劫了。

大嘴儿出事儿之后把他妈妈急病了,挺好的身体突然一下就不行了,到医院大夫说血管堵了,用现在话叫心梗,很厉害的病,大夫让立刻住院。大嘴儿被拉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时候,差不多快到春节了,我和二胖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庄子上已经开始放鞭炮迎接春节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烟火从每家院子里轮番冲上夜空,在夜空中绽开绚丽烟花,我看到唯有大嘴儿家没有烟花,虽然他们屋里亮着灯却是死气沉沉。二胖说明天还去家拜年吗?他指的是大嘴儿家,这些年我们每到大年初一都会互到每家给对方父母拜年,我说别去了大嘴儿刚走,他父母还在痛苦中,看到咱们肯定会更加难受的。二胖没说话只是频频点头认可我的想法。

每年三十晚上我和大嘴儿二胖都要在一起通宵熬夜,一起到几个里看看点花放炮的场景,在楼里放炮特别拢音,尤其是土制手雷,听上去震耳欲聋,手雷直径有一寸半,高三寸左右,外面用一层层浅黄色牛皮纸缠裹,下面有一个线环,用来套在手指上的芯子,整个手雷拿在手里不大不小正好得劲儿,这种手雷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了。曙光里有几个哥们跟我们挺熟,我记得,那年三十他们在放手雷,我们循声找去,他们还剩一个让给我们。大嘴儿问我放吗?我说我不放,他又问二胖,二胖也不放,他说不敢,怕把手炸掉。大嘴儿手里拿着手雷在我们眼前来回晃着说,我去,你俩可别后悔?真不放我可就不客气了!他异常兴奋地把手雷环小心翼翼套在小拇指上,朝我们举举,警告说,你们都把耳朵捂住小心耳膜破了。

他当着我们面做了几次投弹动作,但却始终没投出去,我感觉他是舍不得将手里的手雷掷出去,他似乎在尽情享受着那一刻。有人喊,投啊哥们!大嘴儿马上说好的!投!但手雷就是不从手里飞出去。二胖说赶紧扔出去吧哥们,人家一会儿不乐意了。大嘴儿小声在二胖耳边说,我去,着什么急啊,我再玩会儿。再做几次试投动作后,他终于把手雷用力一投,手雷迅速从他手里飞出去,在空中画了一个长长的弧,落在远处一片空地上,我们都把耳朵捂上,期待接下来的一声沉闷的巨响,那一声巨响后我们会看到一团tnt燃烧的火光,我们在静静期待着,但是,期待的结果并没有出现,手雷落在远处地上滚跳了几下便安静地躺下了。

我去,没响啊哥们?大嘴儿发出惊异的声音。

二胖说别着急等一等。

过了二十多秒,大嘴儿说,我去,哑巴雷吧!说着朝手雷一步步走过去。

别过去!有人喊。

大嘴儿不听继续往前走。

响了!我和二胖异口同声。

大嘴儿蹲下身把手雷从地上悄悄拿起来,在手上端详着。好一会儿我们也走了过去。给我一个假雷,我去!那一年正是大嘴儿捅老死卡的本命年。

改革开放那年如果大嘴儿还活着,应该二十五了,我不敢说二胖在八大里算不算最早下海干买卖的,但在我们尖山庄子上他是第一个下海人。二胖一天班没上过,我正相反,天生不喜欢做买卖,早早顶替我父亲进了工厂,后来又干上咱们这行。二胖刚开始做买卖是在我们庄子路口(尖山小医院门口)摊煎饼,那是一个人流较大的路口,有上下班路过的,有到小医院看病的,买卖特好,那时我在单位月工资几十元,他每天就能赚一百多,好像干了三四年就不干了,他说要去小白楼卖服装,我对买卖一窍不通,就问他,卖服装行吗?他说没问题,现在干什么都好干,还说他有一个哥们在小白楼卖服装,一天挣好几百。

二胖没有卖服装,地摊上摆的都是布头,他说临时改变了注意,卖布头比卖服装更挣钱,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他卖的都是洋货布头,有大有小,全是从广州打来的货,一大包一大包,说白了就是外国垃圾,我们庄子有好些女孩喜欢到他摊上买布头。二胖不傻,她们都是来图便宜,凡是庄子上的女孩来买布头,他都一律优惠打折,卖布头生意确实如二胖所言,服装摊哪个都不如他的布头摊火,很快就有一两家服装摊向他看齐改卖布头了。二胖不奸,每次去广州打货都把他们带上。

以前每星期打一次货,现在两三天就要去一次,同样是卖布头摊同样是一种货,他的货卖得最火,不到一年二胖就成了万元户,一万元在那个时候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二胖跟我透露过,他说他现在银行里存了三万多,三万多是当时一套好楼层的偏单钱,我说你不打算买套单元房吗?他说想啊,我一直想买套楼房,我存这些钱就是打算买房,现在够了,这个月买。我说我真佩服你,很快就能住上楼房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羡慕和嫉妒,他说你怎么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表情,我说没怎么,我在羡慕你,也为你高兴。他笑笑,别着急,等你什么时候想买楼房我赞助,多了不敢说,万八千的没问题。

一个月后二胖在曙光里买下了一个两室一厅一卫一厨一台的二楼单元房,第一次看房时他让我跟他去的,那个楼紧靠尖山路,对过就是天津歌舞团,我羡慕地说,这套房真好。他说还行吧。

你还记得大嘴儿说过的话吗?

我看着他说,什么话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说以后咱们都能住上楼房。

我说,他的话还真灵,你是咱们三个人最早住上楼房的人,如果现在大嘴儿还活着,他肯定会说,我去,够牛啊!

听我提到大嘴儿,他不说话了,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马路上刚刚驶过的一辆20路公交车,是那种手风琴式的,由于车速过快,后面扬起一片尘土,我说,我有好几次在梦里梦见过他,有一次咱们都住进了楼房,他住的那套房子最大,他请咱俩在屋里喝酒,他喝多了,哭着说,他终于住上了楼房,以后再不会被人看不起了。后来我醒后他的话仿佛还再我耳边。二胖说,我也梦见过好几次,他要是活着保准会跟我一起做买卖,这会儿也和我一样买上了楼房。我说他肯定比你能挣你信吗?我侧脸看着二胖,二胖没有言语,他眼圈红了,我说,想他了是吧?

我没像二胖那样靠自己上班那点钱买套楼房,但我的命运,不,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命运还可以,尖山庄子要拆迁,把我们这片高台上的平房拆掉改建楼房。最初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都不敢相信,区拆迁办贴出告示大家心才落实,家家都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按政府拆迁政策每户都能分两套单元,多的能分三四套,我们家分到两套单元房,二胖他们家也是两套,多好的事情啊,我们庄子上还有不乐意拆不乐意住楼房的,住几十年平房生活多不方便,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还不赶紧麻溜儿签字办手续。实际上,后来我才明白,那几个拖到最后,所谓不想拆不想走的住户原来都是有想法和目的的,他们想找政府多要房,这种在我看来根本行不通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最后还都如愿以偿了,真是有伤我智商。

我跟二胖说早如此何必当初,至少也能多要个一间半间的。

二胖说我觉得犯不着,成天劳神伤心弄不好还要搭上性命,人不能跟命争,是你的就是你,不是你的争也没有用,大国他爸不就是个例子吗。

还真是。我说,大国他们家要不是为了要那半间房他老爹也不会死。

就是,二胖说,最少还能多活几年。

应该说大国他爸的死跟拆迁其实并没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是拆迁想多要房,每天提心吊胆吃不好喝不好还时时刻刻揪着心,他爸心脏病绝对不会犯。我记得特清楚,拆完我们庄子的时候已近深冬,那一年还出奇的冷,没走的那几户人家生活特不方便,压把水井已经冻冰,吃水得挑着水桶到尖山小医院里去接,路远不说,有时院里职工还给脸子看,也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瞧不起他们这种人,生活用煤更是困难,煤场已经不负责给他们送煤,要买就得自己弄车去煤场,大国家跟我和二胖家一样,是两套偏单的条件,可他们家非要两套偏单加一个独单,理由是他父亲常年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拆迁办主任说,这次拆迁政策里没有这一条。他们家不听,说不给补一个独单他们就不走,最初拆迁办领导还来他们家跟他们聊聊天做做他们的工作,后来干脆就不来了,你爱搬不搬。拆迁办把他们家和另一家都给撂在旱地儿了,再也不闻不问。很快挖掘机铲土机轰轰隆隆开进了工地,每天土方活不分白天黑夜一直不停地干,每一次挖土声音都能清晰地传到大国他们家里,他父亲心脏病很重,怕吵怕闹,一吵一闹心脏就受不了,有好几次他父亲躺在床上哀求他们,咱们快搬走吧,再不搬走我就要死了。

他父亲的话一家人谁也不听,搬走就意味着主动放弃要房,前功尽弃,他们一直在呼啸的北风里坚持着,有一天半夜呼啸的西北风把工地上一个大牌子刮倒了,那个大牌子就在大国他们家房子后面,声音巨大,就像地上突然响起的一个一颗炸弹,这一声轰鸣把大国他父亲吓坏了,心脏顿时失去了跳动,送到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老爷子的死给家里带来了机会和理由,大国他们家以父亲死亡为由跟拆迁办大打大闹,最终目的实现了。

二胖说,这都是沾了他爹的光,小伙子有本事做个买卖自己挣钱买。

我说这是你的想法,大国未必这样想,谁都愿意不劳而获。

你说的不对,二胖说,大嘴儿绝对跟我的想法一样。

他又想起了大嘴儿。我说我相信你说的,我也相信大嘴儿肯定会是这种人。其实我们都不想再提起大嘴儿,他如果不出事,到现在大嘴儿跟我们一样都会住在楼里。

大嘴儿他们家这次也给了两套偏单。我说。

有一间跟我在一个楼,二胖说,那天我去看房碰到了他爸爸,他爸爸现在很老了,满头白发,我喊了他好几声伯父,他才答应了一下,而后,什么都没说低头上楼了,我知道他看见我一定心情很难受。

我说是的,没错。

二胖最近老是给我做思想工作,劝我别再去上班了跟他去干买卖,他给我做思想工作就像传销洗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想让我借着改革开放大好形势富起来,我也想富起来,也想过上让人都羡慕的生活,可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儿,天生不是那块料儿,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的技能和天赋,我擅长的是安分守己上班挣钱,可能这辈子也挣不了大钱,但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二胖天生就喜欢做买卖,这跟遗传基因有关系,二胖说过,他爷爷以前是做买卖的,每天挑着担子,里面放着什锦小食品,在栋楼玉川居走街窜巷,他像个小尾巴跟在他爷爷身后,从小熏陶了他做买卖的兴趣,他喜欢做买卖就是遗传了他爷爷的基因,而我却没有这样的遗传基因。

二胖认为做买卖跟遗传没多大关系,有好些老板祖辈没有做过生意,他们却做得风生水起好极了,我认为那是一个人的天赋。二胖说,我带你干一个试试,你跟钱有仇吗?要么就是你碍于面子?我说都不是。那是为什么?他一脸茫然,这样吧,他说我先带你去趟广州看看我如何打货,费用全是我出,如果你有兴趣回来先卖我的货,挣了钱本钱归我,利润是你的,赔了都算我的。我说你是赶着鸭子上架。二胖说我要是不看在咱们三个人发小关系有时尖山庄子人我才不管你了。

我答应了他。第一次坐飞机感觉你们恐怕谁也没有过,二胖没跟我说带我去广州是坐飞机去,来到北京机场我都有点傻了,长这么大我哪见过这场面,那时北京机场还不像现在这么豪华和讲究,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奇迹了,二胖带我进了候机厅,候机厅里乘机人不多,出门坐飞机不是一般老百姓能享受的。我们来得早,飞机离起飞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在候机厅里这转转那看看,二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大哥大跟bb机来回看着,在路上他的bb不停地响,他用大哥大回了几个,对方说的都是南方话我听不懂,也有两个女的说的是北方话我隐约能听见,有一个管他叫胖哥的,声音甜不鲁索很贱;另一个管他叫老板的声音也很温柔,我猜想可能是他的不错和相好。我们在一起喝酒时二胖话里话外跟我无意中流露过,他外面有好几个女孩追求他,我们都没结婚同时跟好几个女孩来往我觉得也很正常。

来到候机厅透过宽大的玻璃我看到外面有一架飞机正在缓缓朝我们这个候机厅驶来,飞机很大,像个庞然大物,以前我们经常看到它们在天上飞,这会儿看到它们近在咫尺简直不可思议。第一次这么近看飞机吧?二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我说开眼了。二胖说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飞机也是在候机厅里,感觉跟你现在一样,等一会儿起飞到天上时你还会有更多感受。我说我还的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坐飞机。二胖笑了说,我为什么拉你做买卖,就是想让你跟我一样赚钱享受,现在正是赚钱的好时候,你没干,一干你就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因为咱们是庄子上的发小对吧。

飞机从跑道上缓缓启动时引擎还不是特别大,开始加速准备起飞那一瞬间,声音突然变得猛兽一般,让人有一种担心,好像往上缓冲的飞机马上就要掉下去,够刺激吧?坐在我身边的二胖闭眼问。我说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睁开眼看看我说,是不是觉得要掉下去了?我说就是这个感觉,太刺激了,心脏不好可坐不了这个飞机。他说坐上几次就没事了。飞机升到一万米后开始平稳飞行,二胖说这是飞机最保险的高度,我从机窗往外看着,云彩在我们下面像一望无际厚厚的雪原,它颠覆了我对云彩的认知和理解,以前我在地上看天上的云彩一直以为它事片状的,可现在真实的云彩是雪山形状的,另外在我印象中,飞机在天空飞行机翼是不会动的,实际上它的双翼是在随着气流在上下慢慢浮动的,不仔细观察是发现不了的。经过两个气流的剧烈颠簸,我们飞到了广州上空,二胖侧脸朝机窗外看了看说,到广州机场上空了。

广州给我的第一印象,处处充满了活力,路边很多店铺,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好像每个都是不停忙碌的商人,他们穿着新潮而又花哨的衣服从你身边匆匆而过,说着北方人很难听懂的话,大街上很容易看到手拿大哥大一边快速行走一边通话的人,二胖说跟咱们城市感觉不一样吧?我说让人眼花缭乱有一种陌生而又兴奋的感觉。二胖说只要你有钱,这地方现在可以私人买地盖楼房,我计划过几年在这儿买块地做房地产。

二胖话惊到我了,我听说做房地产没有个上百万根本不可能,我说,再有几年你就能挣一百来万了?二胖说,这是我未来几年的奋斗目标,我要努力实现它。二胖带我来广州只有三天就让我大开了眼界,我有了人生中的几个第一,第一次感觉到了改革开放的氛围;第一次在非常讲究的茶楼吃早茶,品尝各种茶点;第一次住星级宾馆,享受星级宾馆服务;第一次去豪华歌厅体验一条龙服务,才知道什么是按摩?什么是乳推?什么是打洞?这些新奇又惊讶的服务让我记忆犹新。

有一个女孩让我无法忘记,那是二胖带我到广州的第二天晚上,他的一位广州老板请我俩喝完酒后,带我们去一家夜总会做按摩,广州老板说这家夜总会是他们这地方最有名的,里面按摩小姐都是没结过婚的年轻女孩,风姿优雅,秀色可餐,很多都是你们北方女孩,皮肤细腻,身材苗条,长相漂亮,有的还是在的校大学生。广东这位老板虽然普通话说的不太标准,但我还是基本上都能听清楚,他说有大学生做这一行,我不太相信。我不知道那天广州老板给二胖安排的是什么样的女孩,但给我安排的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北方女孩,女孩长相正是我最喜欢的类型,我俩在一间幽静的小屋里,做推乳按摩都是在二人单间里,女孩只穿一个乳罩一个内裤,站在我面前,一边微笑看着我,一边将两只手反到背后轻轻把乳罩摘下,他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害羞,而我却去喘吁吁心跳过速。她让我翻过身趴在床上,语气像命令,我顺从地脱掉上衣趴在床上,她的双乳非常柔软有弹性,在我涂过植物油的后背上轻轻推压着,我无法控制来自我身体的冲动,它让我欲罢不能无法忍受,我突然翻过身,她惊恐地在我身下看着我,她说他不卖身。她声音几近哀求,我把双手从她内裤缩回来,不解地看着她。她说她还在念大三,有男朋友,他不想。她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她背坐在床上,把乳罩戴好,我说,你真是大三学生?她点点头。我说你是哪个大学的?她转过身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说,我能不能不说出来吗?我理解她的担心,不说就不说吧,我说,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她毫不回避地说,为了钱。

干什么不能挣钱?

这个挣钱多。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

她一点也不脸红,也不觉得羞耻。

你挣钱为了供你自己上学用吗?我也有点好奇。

她点着头说,也为供我弟弟上学,他今年已经上大一了。

我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真佩服你父母。

她说,我们家是吉林农村的,我们那地方很穷,我父亲一次意外车祸,命虽然保住了,却成了植物人,我父亲供不起我们上大学,我头一年上大学的钱都是亲戚们给我凑的,我是想靠我自己供我们姐弟俩上学。

她说的非常煽情,我无法敢相信或者说判断她说的是不是真事儿,但我还是被她的故事有所打动,我控制了我对她的欲望和邪恶念头,我向她保证,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我这句话让她非常感动,她连连点头说谢谢老板的时候哭了。

出来时二胖问我,怎么样爽吗?我说,我不想做那事儿。二胖说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二胖异样地看着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不行?还是那地方有问题?我说,我很正常。

那为什么?

十一

从广州打货回来二胖让我在他的摊位旁边卖两天试试,如果行他就给我找个摊位,他说他跟市场管理都是酒肉不分的哥们,他现在那有三个摊位,有几个女孩帮他站摊卖货,女孩们都喜欢给他站摊,给他站摊虽然累些但挣得比较多。

二胖带我去他摊上对一个漂亮的女孩说,这是我大哥没干过买卖,我让他练练将来自己干,货都卖咱家的,你好好关照一下。漂亮女孩点着头献媚地笑着。我在摊上只卖了三天,实际上是玩了三天,几乎没卖货,那三天我广和那个漂亮女孩聊天了,女孩跟我说她也是八大里的人,住红升里。他让我想起了老卡跟大嘴儿,我问她知道红升里老卡吗?她说知道啊,他跟我哥哥是同班同学,那年让你们庄子上的人给捅死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说说,年轻轻刚二十多,能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啊,又不是夺妻杀父,唉,我真不明白。我把原因和过程跟女孩说了一遍,女孩听后表情一下夸张起来,天啊,就是因为这个呀,瞧不起就瞧不起呗,值当的吗,兴许还是人家一句顺口说的玩笑话呢,一句玩笑话就把人家给捅死了!脾气也忒爆了。我说这句玩笑话可能在你们心里无所谓,可是你们无法理解被人侮辱和瞧不起的那种心理感受。

女孩笑笑说,当然你肯定会有这种感觉的,因为你也是庄子上的人嘛。

我说你说的没错,我只是自我约束和控制得好,要不我也会做出那种事儿的。

女孩说,我觉得老卡这人也是该死,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干嘛要瞧不起人家庄子上的人,我们也是住楼房的,我和我哥就没有那种想法。

我说我知道你们红升里不是所有人都是老卡那种人。

后来我问过二胖知道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红升里的,二胖说知道,当初要不是他哥哥找我,我是不会用的,我跟别人说过,给我站摊的女孩只要是住在红升里的我一个都不用,当然小燕是个例外。我在二胖摊上练了三天后对二胖说,实践再一次证明我绝对不是做生意的料儿,我让你失望了。二胖说随你便吧,因为咱们是发小,大嘴儿走了,只剩下咱们哥们了,我真的是拿你当亲哥哥一样,也想让你这辈子有大钱花,好,我不强迫你,不想做生意你就老老实实回厂上班,有想法再跟我说。我有点小感动。

十二

二胖可谓春风得意,爱情事业双丰收,几年后他的买卖迅速膨胀,用他的话说,财找人挡都挡不住,他把小白楼的几个摊位全部租出去,自己承包了一个加油站,那个加油站是一个汽车公司的,之前一直由公司内部领导经营,建这个加油站公司投入了大量资金,经营了四五年,每年都是亏损,原因大家虽然不说但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想把它捅破。二胖有一个哥们干拆迁,专门去到破产企业收购拆迁厂房,那些年破产企业特多,大企业小企业都起哄似地跟着破产,今儿你破产了,明儿它又破产了,能把企业搞破产了好像是厂领导们的一种本事。汽车公司也马不停蹄地很快跟风,公司领导先让职工买断工龄,不买断工龄的让你下岗回家呆着去,拆公司厂房时,二胖那个朋友听说要对外承包加油站,马上找到二胖跟他说了。那段时间二胖正琢磨着要干大买卖,这哥们送来了这个利好消息。

承包了那个加油站,第一年他就赚得盆满钵满,一年净收入一百多万,加油站每月有一部分由国家计划内汽油分配,计划内价钱比计划外相差一半,也就是说如果计划内每吨汽油进价是五百的话,那么计划外的每吨汽油就得一千多。二胖光是每月计划内卖出的汽油纯利润就在十万左右,这还不算计划外卖的。二胖说那时他每月的流水都在一百来万,转年他又在朋友介绍下承包了另一个加油站,第二个加油站好的如同第一个,利润互相打着滚找他,火得一塌糊涂。那几年二胖最多承包了四个加油站,都地处黄金段,二胖曾自豪地说,每天来加油的大小车排成长龙。

二胖的买卖让一些人心里发酸,产生了羡慕嫉妒恨,吃他喝他背后还嫉妒他,于是就有人想害他,害他的人就是给他承包加油站的那些领导,他们最清楚二胖每月的流水跟净收入。二胖能把买卖做到这种水平是有一定道行的,他知道每年如何打点这些领导,如何让领导们满意和高兴。那一年流年不利,他被人举报了。举报的罪状是贪污国家资金,总数一千多万。是谁举报的他始终不知道,在他贪污的一千多万基础上,还有几百万资金的亏空对不上账。他清楚对不上账的那几百万都流向了领导跟领导朋友兜里了,他怎么能对上号呢?这么一个巨大的钱数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只有死刑。但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没有选择放弃,坚信自己不构成贪污罪,他只是一个个体承包者,自己所挣的钱都是合法合理的,在检察院他一直坚持说自己没有犯法,检察官劝他不要再抗拒和抵赖下去,并对他直言,你要是全部承认了你的罪过还可以免去一死。他没有改变主意,继续坚持说自己没有方法。

他让家人在外面给他请了一个最好的律师,律师接受他这个案子,在检查院跟他解情况后,对他说,你要是听我的,跟他们承认一些罪过,最多判你十多年,你的个人财产也不会被没收,无论你现在银行有多少存款还将属于你个人,你在里面服刑期间,我可以帮你花钱找关系,减刑两次,几年你就可以出来了,我的话你考虑考虑。他没听律师的劝导,不想背叛自己良心,他知道自己是被诬陷的。

十三

二胖说他那时在检察院完全是孤军奋战,不再聘律师,写了长达十多页的上访信,把自己被诬陷被冤枉被检察院诱导的情况都详细写在了里面,让家人帮他上访到市信访办,他说如果市信访办不行就帮他上访到国家信访局,他一定要洗清自己的清白。因为二胖一直死不认罪,检察院一直没对他提起公诉,在检察院呆了近一年他被稀里糊涂放了回来,也没对他说出个一二三来,看上去检察院就这样想把他的事情终结了,但二胖不认头,回来后继续上访,市信访给他的答复他不满意,一个人又独身去到国家信访局,在北京呆了一个星期,通过国家信访办调解他最后终于有了一个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结局。

二胖说他在里面近一年时间几乎看透了人生,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他说那种环境你是没呆过,呆了你就明白了,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我这个事儿会写小说的人编都编不出来。他说有一次他们(检察院人)给他下了一个套,把我带到外面一家饭店吃饭,他说,带他去的都事公检法的人,他那会儿身份是犯罪嫌疑人,是不能随便出监狱的。他说,当时他并不知到为什么他们要带他出去吃饭,他们只是说出去有个律师要见他,他以为是他们家里人找的律师要替他代理他的这个案子呢,没多想就跟着他们出去了,他说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特别热闹的地段,饭店特别讲究,他们没有要单间,他们选了一个大厅正中央的位置,是一个大圆桌,他说,他看了看他们这一桌上的人,一共有八个,除了他是在押犯人剩下的全是公检法的人,里面除了一个监察院副长和一个法院民庭厅长他认识外,其他的人他都不认识。

他说,饭局还没开始,一桌人便都一个一个走光了,他们有说去趟卫生间的,有说出去接个电话的,还有不打招呼就离开的,他他我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以为这都是碰巧的事,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一个人回来,他起了疑心,觉得不对劲儿,这会不会是一个阴谋?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想到了这些,脑袋一炸,鬼使神差,他说他突然一下明白了,赶忙把大厅服务员喊过来,帮他给110打一个电话,女服务员莫名其妙看着他,他说我是个犯人你帮我给110打电话让他们来抓我。女服务员傻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您怎么是犯人呢?您不是跟他们一起来吃饭的吗?女服务员的意思他也是公检法人。他说,是来吃饭的,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犯人,你赶紧替我打110。女服务员不再问,快速拨打了110。很快110来了,他跟他们说明了情况候,他们用手铐把他铐上带回去了。

他说,把我铐上那会儿,那些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后来我一想起来就非常后怕,那天如果我要是趁他们都不在现场逃跑的话,等待我的结果是什么知道吗?没等我跑出酒店肯定被他们用枪把我击毙了,理由很简单:畏罪潜逃。他们开枪打死我白打,那天是老天开眼,没让我有跑的念头,我真是命大福大啊。

听二胖说完我都有点后怕,这是真的吗?我怎么不敢相信呢?二胖说我能骗你吗!后来我出来以后有一个公检法朋友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你那天亏了没逃跑,你要是跑了你就没命了。要不是他亲口对我说,打死我都不敢相信。

十四

天晟房地产开发公司成立那天,作为嘉宾我被二胖邀请去了,那一年我刚刚开夏利出租车,买车的全款都是二胖借给我的,如果没有二胖我这辈子也开不上出租。天晟房地产开发公司是二胖这些年一直想做的一个大买卖,他曾对我说过想做这个买卖的想法,他说,其实就是因为大嘴儿死后他有的这个想法。他说他要盖很多楼房,让所有看不起咱们住平房的人都瞧瞧。

二胖第一块开发土地是一家破产企业的滞留地,公司花了八百多万买下来的,第二快开发土地是在外地,那块土地被他买下后转年就开始迅速升值。房地产让他凿凿实实赚了一大笔钱,几年下来他就成为身价过亿的房地产大亨。有十来年我们没有联系了,大家都在忙,我忙着开出租挣些辛苦钱养家糊口,他忙着挣大钱准备跻身世界富豪榜,我前两年有一次拉活去北京,去他公司找过他,手下人说他出国了。

咱们市有一家养老院,是二胖投资建的,养老院有一百多个床位,院里有一条特别规定:凡是曾经住在尖山庄子上的老人住进这个养老院,养老院分文不收。大嘴儿他父亲也住在这里,已经八十多岁,人有点糊涂,我去看过他,他盯着我看,一会儿喊大嘴儿的名字,一会又喊大嘴儿的名字,大嘴儿的名字总在他嘴里转悠,那次我从养老院回家后,给二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一起看看老爷子。

二胖答应了,一星期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这会儿正在外地签一份两千多万的土地合同,一切办妥后,一早他就从外地赶过来。那是我跟二胖的最后一次通话。那天由于司机疲劳驾驶,车速又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他那辆奔驰跟前面一辆大货严重追尾,奔驰挡风玻璃面目全非,司机当场死亡,二胖被送到医院时,由于脑干大面积出血,人已经深度昏迷,到了晚上九点多二胖也没能抢救过来......

我被媳妇推醒时已经是下半夜,外面一片寂静。

又梦见他们了?媳妇给我拿过毛巾,看你哭的!

我擦着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苦笑一下。

睡吧,天亮还得跑车。

大嘴儿跟二胖都没结过婚,我们仨只有我娶妻生子,享受着天伦之乐,想想人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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