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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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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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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表下的守护

谢沁立

犹如深刻在大树之心的年轮,那一天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飘落在头顶的雨滴,每一阵拂过脸颊的微风,连同阴云消散之后洒满阳光的伟大时刻……乔长煜都记得分毫不差,尽管时光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七十二年。

那一天,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二零二一年元旦,九十岁的乔长煜又一次来到天安门广场;七十二年前,在这里,他作为新中国第一代人民警察,护卫着举世瞩目的开国大典。

深冬的北京,干冽清冷。乔长煜坐在儿子驾驶的汽车里,行进在长安街上。他一直面朝北面,注视着窗外,当天安门广场远远可见时,他的心跳倏然加快;当天安门城楼出现在他的右前方时,他庄严地举起右手,挺直腰背,标准地敬礼。

这个敬礼,对乔长煜而言,早已成为隆重的仪式。每年元旦或国庆节,他都会来到这里,走一走曾经执勤的点位,耳畔仿佛还能听到几十年前兴高采烈的群众发出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他觉得,走过将近百年的一生,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青年。

乔长煜的人生影集中,天安门是出境频率最高的一座建筑,周边的一街一巷、一花一草,都被他保存在心底,亲切而熟悉。

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乔长煜以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在天桥站岗,见证了人民解放军和平进入北平城的壮观场面。

同年五月,十八岁的乔长煜被分配到北平市公安局内六分局第四派出所,成为这个故宫附近派出所的一名民警。

那时的派出所简陋得超乎想象,办公、值班、住宿三合一在三间简易木板房里。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存放户口簿的档案柜,一部电话,两张破床就是全部家当。没有自来水,喝水要靠推水车送来;没有食堂,吃饭要到骑河楼西口的分驻所。那时,民警的一日三餐只有窝头、咸菜、臭豆腐,偶尔吃碗肉末炒白菜或炸酱面,简直就像过节一样。派出所里别说汽车,就连自行车也不配备,从所长到民警,分局开会、走访居民,靠的都是一双脚板。

当时的社会还不太平,白天的街道上常常传来零星的枪声。分局要求派出所民警对社会实行全面控制,组织治保积极分子街头巡逻。那时的民警是六天工作制,周六晚上才能回家,周日晚上一律归队。民警白天下片,晚上巡逻,四小时一个班次“连轴转”,乔长煜困得不行,有时走在路上就打上了瞌睡。

即使这般艰苦,乔长煜依然对警察工作爱得深沉而炽烈,每天激情似火,脚下生烟地四处奔波。为让他尽快适应新岗位,组织指派北京军区群众工作经验丰富的张同志帮助他。张同志带着乔长煜下到管片儿熟悉环境,接近群众,乔长煜从面对陌生人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到走街串巷时和群众亲热地打着招呼,北平城的大小胡同里,留下了他越来越成熟的身影。

初夏,乔长煜所在的派出所与第四街政府合并为新内六分局第四派出所,他出任副所长。故宫、北大红楼、骑河楼、北池子北段、银闸胡同、井儿胡同、北河沿都划入他们的管界。

六七月间,北平全市查对户口,为的是在查清全市户口数目的基础上,发现、培养治安积极分子,掌握居民的各种情况。乔长煜和战友每天穿梭在胡同街巷之间,逐人逐户核对。

乔长煜辖区的大部分居民住在四合院里,住户少,很幽静,平日大门紧闭,叫门入户难上加难。既然核对人口,就要眼见为实。白天无人应答,那就晚上再走一遭。只要看见屋里亮起灯光,乔长煜就去敲门,不少人家都是几顾茅庐才能见到房主。正是在这个来来往往的过程中,居民熟悉了警察,警察也了解了民情。

派出所人手少,任务多,所长说,咱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长煜,你要带头培养群众中的积极分子,这样,咱就等于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而且,积极分子就生活在四合院里,了解情况更真实,也更方便和隐蔽。

四合院里住着北京大学的黄教授,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乔长煜第一次去查验户籍时,黄教授正好从屋中走出来,他一边轻轻关上院门,一边礼貌而又保持距离地说,我要去上课,警察先生有什么事情,以后再来吧。

乔长煜第二次去敲门,院内无人应答。

第三次入户是个傍晚,乔长煜与刚刚回家的黄教授迎面相遇。这一次,他终于核实清楚黄教授家的户籍,还在户籍册上添上了新的内容。乔长煜落落大方、严谨细致,很快博得黄教授好感。问答之间两人很是投机,乔长煜借机宣传起北京民警的工作。不久,黄教授就成了辖区积极分子中的一员。

这天,乔长煜去马圈儿胡同走访。他抱在手中的四开大小的户口册里登记着一户王姓居民,显示夫妇二人在此居住。

乔长煜轻轻叩响门上的铁环。“来啦”,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吱呀”一声,门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头盘发髻的三十多岁女人的半张脸,她疑惑地问:“你是?”“我是派出所的,来核对户口。”女人“哦”了一声敞开了半扇院门。

“你们家几口人?”

“就我自己。”

“户籍上登记的王先生呢?”

“他从解放军一进城就没了踪影。”

“去了哪里?”乔长煜直视着女人的眼睛。

“不知道。兴许跑到外地去了,我一个女人家怎么找得到他?”女人垂下眼帘,躲避着乔长煜的目光。

乔长煜没再追问,只是例行公事地记下女人的说词,又随意地说了一句:“等王先生回来记得通知我,我好做个登记。”

女人应承着,不待乔长煜转身,就麻利地关上了门。

离开这个院落,乔长煜悄悄找到胡同里的一位积极分子,嘱咐他一定密切关注这家人,随时报告人员来往情况。

不久前,乔长煜在一次走访中,查到这个王先生曾是汉奸王凤岗手下的班长,手上沾满血债。女人刚才躲闪的眼神说明她肯定知道王先生的下落,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停止追问,就是要让女人放下戒心,引蛇出洞。

女人家的那扇门,一直在乔长煜心里开开合合。直到九月的一天深夜,一个黑色的人影借着胡同围墙的阴影,左躲右闪出现在那扇门外,轻叩三声,待院门微开,刹那间闪了进去……

这一幕很快就被乔长煜得知,他立即向分局做了汇报。民警迅速出动,天还没亮就将睡梦中的“王先生”抓捕归案,拔掉了一枚有可能威胁开国大典的暗藏之钉。

这次历时百日的户籍查验,乔长煜不但摸清了派出所辖区共有一千多户、一万多人口的底数,还不折不扣地遵照对民警的“四知”要求,知历史、体貌特征、绰号,知家庭情况、经济来源,知现实表现,知社会关系,从而发现了敌对分子,为保卫开国大典排除了隐患。

傍晚入户、夜里巡逻时,夜光下,远处故宫的富丽轮廓,近处胡同的如豆灯火,天空闪烁的点点星光,是那么平静、安宁和温暖。乔长煜心情澎湃地在心里高呼,我守护着你,我的祖国,我们的新中国!那一年,乔长煜郑重地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十月一日上午,天空有些阴沉,雨星不时飘落。乔长煜在辖区里巡逻,维护着街面秩序,每间隔几百米,他还要爬到房顶观察周围情况。

中午十二点,乔长煜接到命令,带领辖区三十名群众集结到天安门前参加开国大典,他的任务就是保护群众安全。乔长煜想,任务大于天,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障开国大典和人民群众万无一失。按照预案,乔长煜和三十名群众的位置在今天人民英雄纪念碑所在地附近。

下午三点,开国典礼开始。这一刻,天空放晴,阳光穿透云雾,金色的光芒洒在天安门城楼。当毛泽东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时,广场上的群众呼喊着,雀跃着,乔长煜也激动得跳起来,用力挥动双臂,高喊“毛主席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当人民空军的战机从天空掠过,群众队伍中又涌起一阵如潮的高呼:“看!看!我们自己的飞机!”此时,尽管乔长煜心中充盈着无比的自豪和巨大的喜悦,但他丝毫没有忘记警察的职责,机警地四处观察,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可疑情况。

晚上八点,当乔长煜跟随群众游行队伍走过天安门城楼时,明亮的灯火照耀着闪着银光的金水桥和华表。毛泽东主席摘下帽子挥动手臂的那一刻,乔长煜的双脚像被绑了铁丝固定在那里,他多想仔细地看一看毛主席,只是职责不允许他片刻停留。依依不舍地望着天安门城楼,乔长煜催促着游行群众快些向前。他看不清毛主席的面容,只记得那魁梧的身影一直挥动着手臂……

一九五二年,乔长煜成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经历过开国大典的辉煌,从警岁月里的点点星火,让乔长煜感受着平凡中的不凡。他在北京市公安局公安学校做过教官。面对十六七岁的学员,年长几岁的他严厉又不失温情。白天,他带学员上课出操;晚上,他到宿舍谈心查夜。他和学员的友谊一直保持了半个多世纪。他看着他们从警、成长、进步,为他们的成绩而骄傲。乔长煜八十九岁生日那天,几位当年的学员到场祝福,虽然同是耄耋老人,但他们依然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用力举起,庄重地敬礼,喊一声“乔老师好!”

他与同在公安战线的妻子组成双警家庭。像无数普通人家一样,他们互相呵护,孝老爱幼;不同的是,他们的家中私语虽很宽泛,彼此工作却只字不提,即使爱情,也不能逾越保密纪律。

他在干部处任副处长时,定下不准以权谋私的规矩,而且很快升级为家规:亲朋好友在其任职期间一律不准进公安局当干部。

他宣布这条规矩时,全家人正围坐桌前吃着晚饭。上山下乡回城在工厂开铲车的儿子望着父亲,期待的目光忽地暗了下去,几次欲言又止。母亲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丈夫,最终选择了沉默。当时,儿子本想对父亲说,我想当警察,能不能帮我从工厂里调出来?但他知道,严厉的父亲从来说到做到,绝不会为他违背原则,连瓜田李下的嫌疑也不行。

直到一九九零年,乔长煜完成第十一届北京亚运会安保任务离休后,他的儿子才通过层层筛选圆了警察之梦。后来,儿子接连立功受奖,回家探望父母时,一边干着家务,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得了一点儿荣誉。乔长煜听罢,低头走进卫生间,摘下毛巾擦擦眼角的泪珠,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亲情无法阻隔,真情同样无法阻隔。这真情,来自一位年轻女警对乔长煜遥远的致敬。

她叫范文娟,现任北京市公安局石景山分局鲁谷派出所指挥室副主任。从警四年、只有二十七岁的她,已是奖章挂在胸前的“北京榜样·最美警察”。按说,党龄相差六十年的祖孙二人本无交集,但与乔长煜从仰望到相见的三面之缘,让范文娟对“人民警察”的含义有了脱胎换骨的理解。

当年考入北京警察学院不久,范文娟就听过乔长煜讲述的开国大典安保故事。她对国庆安保的向往,在新中国七十年华诞之日变成现实。这一天,她的岗位在长安街西延线,虽是距离天安门近二十公里的参阅车辆撤退点,但她第一次感同身受地拥有了与乔爷爷同样的豪迈之情。

第二次遇见乔长煜是在二零一七年“北京榜样·最美警察”的颁奖典礼上。乔长煜作为颁奖嘉宾,铿锵有力地朗读着致敬词,每个字里都流淌着老一辈对公安事业的执着与坚毅。

二零二零年春节,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心连心”艺术团赴公安机关慰问演出中,范文娟终于与乔爷爷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乔爷爷分享了他从警之路的欢笑与曲折,回忆了印象深刻案件的侦破过程和克服重重阻碍抓获犯罪分子的惊险细节……“永远把党和人民放在第一位,用自己的方式带给人温暖,把警服永远装在心里”,乔爷爷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她的心。那一刻,她感觉真正找到了警察的根。

离休后的乔长煜没有清闲下来,公安系统的许多活动中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他给年轻民警讲述自己在开国大典上走过天安门广场时的坚定步伐,讲述每一次重大安保任务中的切身感受和经验之谈。他说,我这辈子,走的每一步,都是按照党指引的方向前进的。

一生从警的乔长煜,在华表下的守护,平淡如水,又暗藏风云。那里面既有青春作伴的豪迈,也有梦想成真的欣慰。难以忘怀的流金岁月,即使风雨散去,也无法磨灭曾经留下的每一道红色印记。乔长煜在不同点位的守护,不仅浓缩着共和国一路走来的足迹,也印证着公安民警一脉相承的忠诚。正是一代又一代人民警察的接续奋斗,才有了这盛世中国的八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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