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欣
他们蹲在一起风卷残云。
有人一边吃,一边抬眼去瞄墙上的挂钟。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挂钟,银色的秒针在黑色的表盘上咄咄逼人的迈着小碎步。抬眼的人刚把目光收回来,另一人就接力似的又盯回去,瞳孔里仿佛伸出一双恳求的手,试图抱住时间的腿脚,想方设法让它慢下来。
“我去给停车场消毒”,说话的人口中残留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咽下,心却仿佛飞了出去。 “我也吃饱了,咱俩一起去”,另一人紧跟过去。
白月光借着街边的路灯渐变为雾雾的橙黄色,投在两个男子身上,两人的背影就得到了抻拉和延展,被铺及更为空旷的地方,那里正是可以同时容纳50辆大巴车的停车场。就在几个月前,停车场门庭若市、车位爆满,酒店的门童总是累得叫苦不迭。而今,要不是被这双光影唤醒,或许早就成了平贴在路边的背景画,连装饰的作用都没有。
起风了,树枝摇头晃脑,停车锥桶东倒西歪,一根锥桶猛地栽倒,“咣当”一声,吓醒了围墙外的猫。风更大了,席卷了本就空旷的街,被席卷的还有停车场上两颗悬着的心,然而心上的牵挂却被牢牢的克制住,就好比酒店门楼正对着的旗杆,一动不动的挺在风里。
目送两个年轻人离开,老张用筷子夹起一片土豆,快到嘴边时,掉了,又去夹旁边的胡萝卜,不出意外,也掉了,老张倔强,痉挛般的手颤颤巍巍夹起一团米饭,这次他先是用嘴巴去够,饭团仿佛被他的嘴狠狠捉住似的,这一大口总算吃了个心满意足,老张索性继续把嘴巴张大,大到能和餐盒对接,然后用力将饭菜往嘴里拨,呼噜呼噜吃的风生水起。就在他打着饱嗝,想去找点水喝的时候,右手猛地感到一阵刺痛,接着一松手,餐盒落地,啪嗒嗒……
老张是第一批进驻隔离点的主任医师,人们亲切的称他老张,是因为他和蔼可亲、温暖纯良,就连他的患者都亲切的称其:老张主任。老张不认为自己老,50多岁的人了,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疫情降临,作为老党员,他第一个站出来请缨,第一批进入隔离点。
很多人并不知道第一批进入隔离点的医务人员面临着什么:未知的疫情动向、未知的入境人员规模、稀缺的物资,还有亟待解决的隔离点改造……这些都前所未有的摆在眼前,没有先例可以借鉴。
大多隔离点都选在快捷酒店,要想满足医学观察,就必须做专业的医学分区。清理杂物、检修设备、合理布局、圈定医疗废物暂存地、设定适于医学观察的消毒隔离通道和出入流程等等。
那些天里,这支医疗队伍俨然变身为应急工程队,老张他们硬是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捋清了酒店各处布局、水电走向、换气设备,提出的改造意见让专业的工程人员都叹为观止、非常佩服。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搬运物资。起初老张很是犯难,自己和几位同事平时都在诊室里应诊,患者多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根本没有体能锻炼,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能否应对得来?
他多虑了。90后的小许是女孩子,搬仪器,拎设备,物资专用柜子高出她一个头,小许想都没想,晃晃悠悠扛起来,大家看着担心,想上前帮她,“都闪开,我要冲啦,别拦着我,洪……荒……之……力……”踉踉跄跄的居然连着运走三四个,并且每次的搬运姿势都不同,大家在心疼她的同时,又觉得她古灵精怪、乐在其中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这么小的个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闫医生是中层骨干,30出头一副大男孩的模样,几次重活累活都落在他身上,肩膀都勒出了血印,手上也磨出了茧子,可他依旧上下翻飞,上了发条似的,根本停不下来。隔离点人手不多,力气不够,但只要叫一声“闫医生”,他就仿佛阿拉丁神灯里的小精灵,立即出现,帮你一把。
于姐,47岁,副主任医师,忙里忙外的清点、清理,擦擦洗洗。她意识到自己的力气不如年轻人,但力所能及的,她都抢着干。隔离点酒店是一幢大楼,10几层,为了安置好各层物资,她喊破了喉咙协调、调度,几乎失声。即便如此,她依旧连说带比划,生怕让年轻人扛着物资跑“冤枉路”。
还得说老张,他虽然年过半百,但也绝不落后,猛地咬紧牙关、气沉丹田、眼睛瞪圆、脚下生风,搬起物资就走,能多搬几趟就多搬几趟,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初春的夜深不见底,绕过隔离点三楼的服务台,左手第二个房间就是老张的休息室了,屋里空荡荡的,床对面是一幅不大的油画,画里游鱼自在,水草荡漾,柠檬色的日光被水面折射后毛茸茸的充进眼底,多么让人欢喜,曾来此小憩的旅人应该都收获了一段柔软的回忆吧?
如果不是写字台上摞着的那几本厚厚的专业书,谁会想到在这里正展开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传染病学》《医学心理学》《汉英词典》《医疗废物管理办法》整齐摆放,《隔离点人员责任制度》《应急处置预案》《工作台账》《隔离人员情况日报表》……
老张并没在房间。
三天前,隔离点迎来了第一批入境人员,老张他们就马不停蹄的连轴转,凌晨1:00,老张已经连续奋战10个小时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批人员何时到来。
物资紧缺,老张依旧穿着防护服,舍不得脱。困意来袭,本想在工作台趴一下就好,谁知刚低下头,就入了梦。梦里老张感到自己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他挣扎着起身,不成想噩梦才刚刚开始,醒来的老张意识到胸口疼痛难耐,那是一种拧榨一般的痛,仿佛心脏幻化成一条瘫软的毛巾,被外力反复挤攥,接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扑簌簌从脸颊滚落……
“难道是心梗?”
“不,不能心梗,我是医生,我的职责不允许我生病,在这个关键时刻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倒下。”
他注意到距离自己半米远的电话,又看到服务台最左边摆放的急救箱,要不要告诉同伴?要不要脱下防护服立即服药?一切近在咫尺,可老张又把手缩了回去。防护物资有限,脱下防护服服药,就意味着要再取一套新的出来,而且同伴们也在各忙各的,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不能再让他们分心。
再等等,再忍忍,他保持原地不动,均匀呼吸,用手捂住胸口,感受心律,5分钟过去了,迎来一次缓解,这就意味着没有想象中严重,……10分钟过去了,疼痛并没有持续下去,或许只是心绞痛吧?变异性心绞痛也说不定,只是左冠状动脉、左前降支的短暂缺血缺氧?
身为主任医生,他深知心血管系统疾病的高危性,然而他把抗击疫情看的比自己的安危还重,就这样他硬是咬牙挺了过去。
完成了自己的班次,脱下防护服,回到房间,他换下湿透的衣物,不敢洗澡,也顾不得吃饭,径直找出备用药品,立即服下。
手机闪烁,打开来看,是家人微信留言:记得吃饭,记得喝水,你要好好的,全家等你平安回来!
“放心吧,我会平安回去的,平安是我的责任。”
瘫躺在床上的他非常后怕,如果疼痛得不到缓解,那么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觉得自己幸运,又担心自己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幸运,他本能的叮嘱自己:不能再空腹上阵,不能再熬夜,不能不休息……可是他的岗位和职责又不允许他这不能、那不能。
没有人发现老张当晚遭遇了什么?只是觉得从此以后,老张的饭量见长,还劝大家要吃好每一餐,问他为啥,他只淡淡的说: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抗击疫情。
天空空寂,飞鸟静默划过,路人不曾关注到飞鸟的存在,唯有天空看懂那句珍贵的问候,飞鸟遇见飞鸟,挥闪翅膀,逆风纵横。
脱手落地的餐盒空空如也。“还好没浪费,都被我吃光了,饿了,一天没吃没喝,真的饿了。”老张一边擦嘴,一边有点不好意思的捡地上的一次性餐盒,“搬行李时手腕扭了一下,本来不疼的,这会儿不知怎么搞的……”
身旁的于姐看在眼里,打趣说:“您该找中医康复科的徐主任做做针灸,我怎么觉得偏瘫恢复期的患者都比你利落呢?哈哈哈。”
“徐主任多忙啊,我那天看他的朋友圈,比疫情前瘦好多呢,头发也白了,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于姐收起笑脸:“老张,咱几个以后都用勺子吃饭吧,不瞒你说,我最近也觉得手抖,每天都要背几十升的消毒桶,运送几十人的三餐,清理整栋楼的垃圾,我的胳膊和手腕都觉得吃不消,小许你呢?”
旁边的许医生抱着餐盒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半段芹菜还裸露在嘴角外面,进不去也出不来,尴尬的卡在那里,听候发落……
“难不成是睡着了啊?”
“嘘!小点声儿,先给她披个毯子吧,一小时之后下一波入境人员抵达,得让她睡会儿。今晚咱们通宵,我先去做准备工作。”于姐清理了地上的餐盒,转身出去了。
天空虽然遥不可及,但伸出手,我们距离天空就缩短了一个手臂的距离。医学之路先天波折,漫漫长途上莘莘学子前赴后继求索、攀登,只为雄壮起内心那一团不灭的信念之火。
人这一生有没有为别人拼过命?值得吗?在医者心里,为生命拼命是值得的,并且别无他求。
“小刘你好,第一天来隔离点还习惯吗?”迎面打招呼的是已经在隔离点奋战2个多月的闫医生。
“闫医生您好,请您多指教。”小刘做了个鞠躬的动作,因为一早忙着清理垃圾,小刘手上的专用垃圾袋还没来得及放下,挂在手上仿佛一条袖标。
“刚接到通知,半小时后4名入境人员入住我们隔离点,现在我们要对楼体前后的空地做最后的喷洒消毒,走,随我一起去。”闫医生在前面领路。
小刘是典型的南方人,应届毕业生,个子不高,但很要强,第一次背起几十升的消毒桶,看上去有点吃力,摇摇晃晃的左扭右调一番操作之后,终于找到了平衡。
正门停车场面积很大,他们亦步亦趋,仿佛秒变两只白色蜗牛,举着触角似的喷头前进,身后还驮着一幢迷你的房子。没走几步就开始出汗,护目镜有点起雾,引得视觉系里的一切都成为剪影。小刘眯起眼睛……
上一次路过这里还是两年前和几个朋友小聚,街边的绿植特别唯美,当时他们还拍了照片留念。而今,全然变了样子。
清晨的街冷冷清清,空得很不真实,晨光也白的扎人,小刘只好把目光投到对面的建筑,那是一栋规模不小的写字楼,平时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而今杳无人烟,满眼苍素。无奈,他的视线一路下滑,最终落到路边停靠的一辆车子上。
“闫医生,转运车会不会已经到了?”小刘问。
“这么快吗?”
“你看马路对面,正对咱们的那辆车,是不是?”
“不是吧,那一看就是一辆私家车,你看那车型、颜色,都跟通知上的转运车不符啊。可是,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再看看牌照,尾号是0……3……7?这怎么可能?小刘你能看清对面车牌照吗?帮我看看车牌照!”闫医生越发不安起来。
“太远了,我看不清啊,好像是037……”
远处的藏蓝色轿车车窗被人缓缓摇下,驾驶位的人向他们招手,接着,有人从车上走了出来。
“爸!……妈!……”
闫医生用力嘶吼着,声泪俱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紧接着他展开双臂,拼命向对面挥手。猛地,又意识到不能太过用力,以免扯破防护服,而瞬间定住。
就在闫医生还没缓过神的时候,后车门也被打开了,在母亲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一位老人,那是闫医生的爷爷,一位退伍老兵。
“爷爷也来了!”,闫医生泪如泉涌。作为家中独子,他生怕父母担心,临行前瞒着家里所有人,只是说自己被外派学习,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如果不是单位工会人员前去慰问,恐怕家人到现在也毫不知情。
两个月没见家人,隔着空荡的马路,闫医生多想径直跑过去给家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他不可以。他只能远远的朝着爷爷和父母的方向大喊:“爷爷……爸!妈!对不起!”
或许家人根本听不清,怎么办?近在咫尺,只能相望,想了想,他猝不及防的朝对面跪下,深深的磕了个头。
爷爷被母亲搀扶着,见到此情此景,执意松开拐杖,老人颤抖着举起右手,向闫医生的方向,郑重的回了一个的军礼。
“闫医生、闫医生,我们是3号转运车,预计5分钟后到达医学观察点,请接应。”
“收到!收到!一切准备就绪。”
闫医生起身,向对面告别示意,没有片刻停留,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阳光透过湿哒哒的薄雾洒下来,圈影婆娑,落在闫医生父亲的车顶,车子并没有离开,回到车里的人笑中有泪,爷爷激动地说:“以前战场上有我,现在有他。我的孙儿接过了我的枪,我无比自豪,我向他致敬!我坚信伟大的中华民族战无不胜!代代相传!”
说这话的时候,老人浑身都在发力,然而泪水却不经意间顺着深深的皱纹纵横喷涌,他那被炮火震伤的听觉系统,似乎瞬间恢复了正常。他听到记忆中五大道“洋人租界”区的电车鸣笛,听到记忆中三岔河口的船家的桨声,听到熟悉的震耳欲聋的“入党誓词”,听到浴血奋战时自己的心跳,他听到孙儿在耳边一遍一遍的呼唤:爷爷,爷爷,他嘴角窝着一弯浅笑,他合上了双眼。
在“抗击疫情”先进事迹报告会上,闫医生回忆起这一段经历,七尺男儿依然潸然泪下。他说自己事后才得知,父母每天都开着私家车到他所在的医学观察隔离点对面守候,看到身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就目不转睛的仔细端详,盼着能见到自己,后来爷爷也跟来了。事实上,距离这么远,又隔着防护服,除了身高,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有时等了好久,才隐约见到医务人员的身影,即便如此,家人也觉得心满意足,并且风雨无阻。
记者在报告会结束后采访闫医生:“疫情面前,您是如何做到勇敢的?怎么才能不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谁都怕,但,我们谁都没怂。”
正月十五,街巷依旧矜持着。
从没见过这样的春节,白衣取代红装,相见不如怀念。
从没见过如此沉默的春节,也没见过如此拼命的春节。
深夜。将今天的最后一批入境人员陆续安顿好,刘医生起身想要回屋休息,不曾想,呼叫铃骤然响起,来自 601号房间,他立即带上诊疗物品赶过去。
得知患者年龄偏大,一路上休息饮食都欠佳,此时又出现了心慌气短的不适症状,他初步判定其为稳定型心绞痛,和旅途劳顿有关,及时服了药,又观察了半个小时,老人表示缓过来了没事儿了,小刘见老人睡下,才默默退出他的房间。
返回值班室,铃声又响起来,又是一路小跑,这是403号房间,一位中年女士打开了房门,神态慌张,小刘了解到:自从疫情出现,这位女士就怀疑自己被病毒感染,内心极度焦虑,反复洗手、坐立不安,已经出现强迫症、恐惧症的临床倾向,急需心理辅导和干预,小刘首先向她介绍了新冠病毒的传播途径、症状表现,疫情现状和防护的措施等等,不厌其烦的回答她的一个又一个听上去很不靠谱的担心和顾虑。一个小时过去了,只身在国外打拼多年的女士提到:“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心的和同胞聊天了,很谢谢你啊!”刘医生有礼有节的告诉这位女士:“回家了,就不要怕了,有我们在。”
晨光熹微,第三个按响铃声的人,来自西班牙。西班牙人对隔离点房间内的许多设施都很陌生,语言不通,交流不畅,咋办?这难不倒小刘医生,因为他的业余爱好是绘画,这次刚好派上用场。他三五笔就勾勒出多个图示,逐一回答了西班牙旅客的多个疑问,引得对方竖起大拇指,用中文大声说:“谢谢”。
数不清是第几次铃声响起了,这是一位老人。
“您哪里不舒服吗?”
老人摇头。
“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吗?”
“都没有。”
“或者我们有哪里您不满意的吗?”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年龄大了,总是没有安全感,晚上睡不着,这个应急的铃也没用过,我就想按下去试试,看看它是好的还是坏的,能不能响。”老人有些难为情,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小孩子才有的童真,一边说一边又去按靠窗的台灯。
“您放心吧,屋内所有设备设施在您们入住前我们都已经多次检验过了,您完全可以放心的。”小刘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值班室走去。
要知道:因为电梯使用存在风险,所以这栋共12层的酒店在医学观察期间是不使用电梯的,只能走楼梯。刘医生一整晚上上下下太多次了,他太累、太困了,但今天最后一次消毒还没有完成。
怎么办?咬咬牙,他习惯性的背起消毒桶进行喷洒,逐层楼道喷洒,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就在行进过程中,他的一只脚毫无征兆的猛然踏入虚空,整个身子就栽倒下去,他感觉自己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
嘴巴磕到地板,一股咸腥泛起来。他意识到口腔里出血了,想要起身,觉得吃力,算了,就这样趴在走廊待一会儿吧。他并不觉得疼,反而觉得这么一摔,摔出了片刻安稳来。终于能停下来,歇一会儿,哪怕只有三五分钟也好。
“小刘,醒醒,小刘你还好吗?听得到吗?摔倒哪里了?先把消毒桶卸下来!”于姐示意周围的同伴。
“我没事儿,就是想躺一下,一下就好。”
是刚刚拨打电话的中年女士听到屋外的动静,发现了他,随即联系了其他医务人员,大家从监控录像里发现他在倒地的一瞬间,并没有本能的用双手着地,而是单手着地,另一手死死的把消毒喷头握在掌心。因为抗疫物资紧缺,没有多余的备份,他用肉身护住了消毒喷头、喷头完好,他的手却戳破了。
小许剪掉了多年的长发,她说今年短发最时尚,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为了便于进驻隔离点,便于抗疫工作。
小许从小就品学兼优,是父母心中的好女儿,患者心中的好医生,还被评为“区级优秀共青团员”。
这是小许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当众扇巴掌,扇巴掌的人明显是要甩小许一记耳光的,只是被防护面罩挡住,不得已打在脖子上。
小许呆呆的愣在那里:“你,你为什么要打我?”。她原本在逐一为新入住人员进行近距离喷洒消毒,背着笨重的消毒桶,举着消毒喷头的手还悬在半空。
“怎么可以打人?”于姐侧身冲过来,护在小许身前。
闻讯赶来的同事们也愤愤不平。
动手的人理直气壮。“我穿的这件全羊绒大衣你们知道是什么牌子吗?全美限量,全世界没几件晓不晓得?被你那消毒液喷了之后就毁了。我打你算客气的,没找你赔偿就是便宜你了!”说话的中年女人依旧不依不饶。
小许昨晚一宿没睡,早饭都没好好吃,为的就是迎接这批入境人员。被凭空这么一打,委屈、难过全都涌上心头。身为90后,自己再苦再累从没哭过鼻子,但辛辛苦苦换来的居然是一巴掌,小许怎么也想不通,实在绷不住了,失声哭了出来。
“请你道歉!立即道歉!”于姐态度坚决。
“有没有搞错?你该让她向我道歉才对。”女人打量了一眼隔离点的环境,“给我安排一个大一点的房间,我东西多。”
“站住!这里是隔离点,入住前必须消毒,请配合,否则不允许你入住!”
在场的旅客也纷纷站出来,指责中年女人的言行,并为小许鸣不平。
“没经我允许破坏我的贵重衣物,这是侵犯我的权利!”中年女人自以为是。
“你错了!人最基本的权利是生存的权利,健康的权利,活着的权利,你回国本身难道不是为了投奔祖国这个安全的怀抱吗?入住前消毒正是确保安全的第一步,你理应积极配合。”于姐上前一步。
“只考虑自己的权利,你有考虑过别人的权利吗?有考虑过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宁愿冒险奋战在这里的工作人员的权利吗?有考虑过如果你消毒不到位携带病毒,那么这批同行人员的安全吗?”于姐越发激动,眼里泛着泪光。
“你所谓的权利是无知的、自私的、是披在为所欲为外面的包装纸,我们可以保障你的身体不被病毒侵害,但请记得,没人能给你的思想、内心消毒。请记得:你是中国人!大家视你为同胞!为了你,我们经历的是生死的考验,你居然用一件衣服相提并论,你不觉得惭愧吗?相比之下,你的衣服一文不值,请好自为之!”于姐挡在中年女人身前,示意后面的人按次序消毒入住。
女人被于姐的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默默遵守了消毒流程。
夕阳的裙裾在天空的西北方向摆动,难得抖落出几朵云彩,惹得亮紫色与淡橘色结伴挥洒,交替蹁跹,荏苒相守。
在春盼春,何时春意再盎然?
妈妈在隔离点工作近一个月了,琦琦就跟姥姥姥爷住了一个月,每隔2天,就能等来一个妈妈的视频电话,这次过了4天,妈妈还是没来电话,第5天,琦琦吵着要见妈妈,终于,晚上10:00,妈妈来电。
“快来,琦琦,妈妈来电话啦。”姥姥接起电话。
护目镜和n95口罩把原本俊俏的脸勒得凹凸不平,鼻梁处还有些破皮没有完全愈合,双眼肿的不像样,嘴唇干裂,满脸憔悴,让人看着就揪心。姥姥心头一紧,眼泪差点掉下来,赶快把镜头转给琦琦,顺便偷偷把眼角擦干。
“琦琦你先说,不是想妈妈了吗?”琦琦低着头,一言不发。
姥姥把电话接过去,“咋样?很辛苦吧?自己多注意,孩子我们看着,你放心,我们一切都好,别惦念。”
“妈,我挺好的,就是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琦琦我是顾不上了,您们二老多担待吧,千万别累着,表姐过几天去咱家给您们送点吃的……不多说了,妈,我一会儿还要连班”。
“琦琦!快来!人呢?”琦琦是被姥姥从卫生间里生生拖出来的,“这孩子躲到卫生间里不知道做什么?”姥姥示意琦琦去跟妈妈道别。
“哇……”琦琦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算了算了,不说再见了,先忙去吧,家里一切都好,挂吧,挂吧”,姥姥放下手机。
“琦琦宝贝,你不能怪妈妈,妈妈在外面多辛苦啊,你上次还说妈妈是你的榜样对不对?能挤出时间给你打电话,妈妈已经尽力了,你看你还不理妈妈,这可不对,姥姥这次要批评你了。”
琦琦一脸委屈,眼眶里还噙着泪水,伸出捏紧的小胖拳头,手心朝上,缓缓打开……
一颗牙!
“我的天,我的孩子,你掉牙啦?张开嘴,姥姥看看掉的第几颗?哦呦,姥姥不好,姥姥错怪琦琦了。”
琦琦揉了揉哭红的眼,睫毛忽闪着:“姥姥,我的大门牙掉啦”说话的时候,明显漏风,“我一说话妈妈就能看出我的牙没了,她会担心的,我就没说话。”
“啧啧啧,那你刚哭鼻子是掉牙疼了对不对?见到出血吓到了对不对?”姥姥摸摸琦琦的头说。
“不是的,妈妈是医生,我不疼也不怕,我哭就是因为想妈妈,特别想妈妈,可我又不能说话。”
姥姥把琦琦紧紧的拥进怀里。孩子的懂事突如其来,姥姥多么希望孩子成长,但这样的成长难免让人心酸。
雪势很大,仿佛玉皇大帝的羽绒被子破了个窟窿,漫天遍地羽毛纷飞,这分明是要赋予人间万千双翅膀。
倘若天使折翼,什么会载着我们飞翔?
她立在停车场看雪,一缕北风溜进脖颈,引了个寒噤,她下意识的把衣领紧了紧,谁知那风变本加厉,搅起雪沙,劈头盖脸的喷洒过来,她躲闪不及,抵挡不来,她感觉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本能告诉她尽快闪身回屋,但潜意识又不允许她退缩,在僵持中她攥紧拳头,眯起眼睛,俯下身子……
片刻,风似乎熄了,她试探着睁开眼,眼底透进一束强光,那光貌似一只来自天幕的巨型手电筒,从天空底部一路投射下来,透过云层和风雪,给予她最本初的召唤和加持。
风势仿佛潮汐般涨落,她索性调整呼吸,与风雪同频。又一波雪沙从四面八方闻讯而至,她勇敢的直面,平静的吞吐。那一刻,她不再被侵袭,反而乘风借势,通透参享。她强大,她果决,她的眼角结出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啊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这是小时候妈妈经常唱给她的歌。
今天是母亲昏迷入院的第三天,作为医生的她内心煎熬。回想母亲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毫无保留的倾其所有,自己很是惭愧。同龄的老人时不时的出去游山玩水,而她的母亲却总是笑称:“我女儿是医生,医生就该救死扶伤的,加班加点很正常,他们冲在前面,我们作为父母在后方要全力支持,我和他爸都是共产党员,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怎么行?”
母亲是积劳成疾病倒的,此刻是母亲最需要女儿的时候,然而她却不能守护在身边。
“我相信我的同事们会像我救治我的患者那样,全力以赴的救治我的妈妈,我相信他们。”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夺取这场无声战役的胜利,我始终相信,相信我的伙伴、相信我的家人,相信我自己。”
镜头之外,平凡之路,且慢,不知不觉,已身处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