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西岸风》的头像

《西岸风》

内刊会员

小说
202204/30
分享

成长

陈秋言

我不是洋娃娃

英子独自走在一条谧静的甬道上,两边高高的树只让一点阳光碎落在她身上,她推着新买不久的自行车,那是英子朗诵比赛取得第一名后妈妈给的奖励,那双擦得锃亮的小黑皮鞋踩到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英子可以像童话中的人一样,在这条堆满落叶的小道上奔跑,或是一蹦一跳,可是她没有,英子走在这条道路上,觉得很孤单。

她记得妈妈刚才说过:不要走太远,一会儿要上钢琴课。像凭着本能,英子走上了另一条路。

那里都是和英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们把裤腿卷了很高,英子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裙子像帐篷一样,不知怎的心里升起一股失落。那些小女孩在沙坑里面做游戏,还有人直接躺到了沙子上,一边让同伴往自己胳膊和小腿上撒沙子,一边痛快地喊着:好凉快!英子很想加入她们,可是到了要回去的时间了,就在她准备骑上车回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指着英子喊:“看,那边有一个洋娃娃!”英子的脸红得发烫,恨不得立马骑上车立马离开这里。这时一只手搭在了英子的车把手上,“你不和我们一起玩吗?我知道你叫英子。”说这话的女孩子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在这里的孩子,多半在同所学校上学,都互相认识,每当做完功课都可以来这里玩上一会儿。但是,英子的妈妈会督促她像陀螺一样弹钢琴学芭蕾舞,那些都是妈妈曾经梦寐以求的。英子有一次为了能够来这里玩沙子,在学校的课间也不休息,但是妈妈还是以英子年龄太小拒绝了。现在她发现,自己是这里个子最高的,英子轻轻叹了口气,把肥大的裙摆提了起来,鞋子脱下放到沙坑上面,踮着脚尖踩了进去。她看到有两个女孩在玩她的自行车。“我可以试试这双鞋吗?它们真漂亮。”英子点了点头,女孩就从沙坑里跳了出去,用那双还沾有沙砾的脚丫放进了鞋子里,她走了两步,学着英子穿裙子的样子转了两个圈。

英子听到有一个女孩对同伴说:让我给你画一个手表。她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延误了时间,赶紧将身体从沙子堆里拔出来,就在英子跳上沙坑的时候,有一双手向后推了她一把,英子像一只受伤的蝴蝶,仰面坠落在沙坑上,她的头发和裙子都落满了细密的黄色沙砾。

事实上,她已经完全错过了那节音乐课,那是英子第一次错过补习班。英子的妈妈在看到女儿推着新买的自行车,浑身脏兮兮的样子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像撕开礼物包装一样,将英子从中剥了出来。英子将手臂伸平,让妈妈温暖的手掌从身上划过:“我交到了新朋友。”她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英子以为妈妈会很很感兴趣地问那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从妈妈的语气中,英子觉得妈妈像已经知道她们是谁一样,她说:“你跟她们能学到什么东西?”英子的妈妈说那些孩子只知道傻玩儿,有谁能像你一样学那么多东西。接着妈妈又说了几个像英子一样学很多课外班的孩子。英子心里想的是:她只想和那些女孩一样能在沙坑里面玩沙子,在喷泉附近玩水。她的思绪跳到了去年元旦自己在台上主持发言,说了很多漂亮的句子,自己甚至不知道那些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别的同学也听不懂,只有妈妈在台下时而满意地点头微笑。

英子决定不说自己被那个女孩推进沙坑的事,只有这样才可以继续和她们做朋友。所以当英子妈妈将她揽在怀里问“和妈妈说说你是怎么掉进沙子里面的”时,英子躲避着妈妈的眼睛说:“走路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不小心跌到里面了。”“你撒谎”妈妈拎起那个弄脏的裙子说:“裙子后面,你的头发后面都有沙砾,摔倒的话应该在前面。”

“没有小朋友调皮推你?”

“没有,妈妈。”英子知道如果自己说了实话,妈妈一定会找到那个女孩和她的家长,那就再也没有人敢和她做朋友了。

在周二放学的那天,英子推着自行车,有一个女孩像松鼠一样,一路蹦跶着跟随着英子,咔嚓咔嚓,那个女孩踩碎了许多枯黄的落叶。英子假装没有发现那个女孩,将步伐停留在可以让那个女孩跟上自己的速度。“我可以骑你的自行车吗?”英子发现她就是那天和开玩笑将自己推进沙坑的女孩,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是琥珀色的。“为什么要推我?”英子佯装生气,发现那个女孩手里拿着一个金属饭盒 。她走在英子的斜前方小跑起来:下周六的时候我们要去公园里捡银杏叶,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英子记得在书里看到过,银杏树分雌株与雄株,银杏叶的形状像小扇子一样,上面有细密的条纹,妈妈有一条那样形状的项链。“现在,银杏叶变得金黄,夹在书本里好看极了。”英子很想加入,她唯一一次看到银杏叶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几乎在车窗上一闪而过,她不敢答应女孩自己能去。女孩将金属饭盒放进了英子的车筐。“我能帮你推会儿吗?”英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是要把那些银杏叶捡起来夹进日记本,每一年秋天都是。”

“日记本?”英子真的有一点气恼了,因为她没有写过日记,妈妈给自己报了作文班,作文比赛,她所有的文字都给老师和妈妈看了。女孩冲英子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就是那种带锁的本子。”英子快要难过地哭出来了,自己的房间永远不可以关门。

“你一定要来哦。”女孩一路小跑。“你的饭盒”英子发现那个金属饭盒还在自己的车筐里,向跑向远处的女孩呼喊着。“那是给你的,我和妈妈一起做的寿司,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在远处回应着,像松鼠一样蹦跳,声音像小鼓一样击打着英子的心。

英子用食指抚摸那个金属饭盒,一股暖意袭来,她开始想象自己和妈妈一起做饭的情景。妈妈从来不让英子做活,她会让英子做很多课外题,弹曲子。英子决定明天用这个做早饭。

妈妈不同意英子去捡树叶,一下午也不行。英子发现那盒寿司被扔进了垃圾桶,她昨晚一直舍不得吃。“那东西没什么营养,你要控制饮食,春天的时候还有舞蹈比赛。”妈妈正在为英子缝改舞蹈体服。英子盯着看了一会儿,拿起舞蹈服,用一把不锈钢剪刀将其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妈妈愣了一下,哭了起来。英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害怕妈妈哭,害怕妈妈失望,所以学朗诵,学钢琴,学舞蹈。“我要弄清楚,你是被谁带坏的!”她发誓一定找出让自己乖女儿学坏的原因。“不,求求您,别去找她们!”英子绝望地恳求着,她原本想偷着溜出去,门被重重地碰上了。

英子看看地上狼狈的粉红色舞蹈服,妈妈的银色顶针,她的肚子叫了几声。英子走到餐厅,她看到桌子上有新打好的豆浆用长长的玻璃罐装着,饼被撒上芝麻放在了温热的豆浆上面温着,苹果削了皮,切成又细又整齐的块摆在盘子中央。溏心蛋煮得恰到好处,切成了两半。她用手指摸了摸细细的黄瓜片,用舌头舔了一下,也是已经腌制好了的。英子看了看垃圾桶里的寿司,又看了看餐桌上摆放好的饭菜,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

三杉想要修座桥

三杉是我们班上新来的插班生,她不像其他外省来的学生一样有着令人艳羡的成绩单。相反,在读书方面三杉很倦怠,从不按时交作业,还经常不来上课。她也曾试过像我们一样在课堂上表现好一些,可往往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她用恰到好处连接着的铅笔屑将自己的座位围成一个圈,因此常常被叫到教室后面罚站。

每次她不来上学的转天总能带回一些有趣的东西,三杉像忘记了我们的调笑,大方地向我们展示她的战利品:小巧的白色贝壳、海螺、颜色鲜艳的羽毛。有时她为我们捎一些贝壳或海螺,那东西放在耳朵边的声音能将人送到遥远的地方,是将耳朵贴在桌面上所不能比的。有一次三杉从书箱里拿出了一根颜色艳丽的绿色羽毛,她说那只绿色的小鸟现在就躺在书箱里。我闻到了铁锈般死亡的味道,感到有些恶心。老师要三杉扔了那具尸体才可以上课,三杉拎着她的书包,将铅笔袋、折纸都扔了进去,然后捧着那只小鸟尸体,站起来自径走了出去。

我知道三杉不来上课的日子是去了海边。我们的城市被海环绕着,可是海却让围墙挡在里面,如果想要看到它,就要走下台阶。我从小就听过许多关于大海的故事,在幼时居住的院子里就有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画家跳海自杀了。大海与天空可以成为我们作文里面抒情的寄托,可那些真正醉心于这些事物的人,要么会发疯,要么会成为异数,就好像那个跳海的画家。我知道那里没有桥,如果三杉没有骗我们,她一定是踩在那片墙上奔跑,她是多么畅意啊。我身边的空座椅提醒了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如此乏味单调,所以当三杉在海边奔跑的画面再次浮现时,我希望她能磕破膝盖,或者从那堵墙上掉下去。

三杉和我们说她要造一座桥,跨过无边无际水天相接的尽头。

我怀疑三杉在说大话,可是不敢确定,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笃定。但是我们都知道一件事:不勤奋学习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三杉如何能做到不认真读书,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大海,天空,石子和贝壳呢?由于三杉的成绩出现了不及格,班主任把三杉的爸爸叫到学校来了。可以看出三杉的自来卷不是遗传于她父亲。他父亲没有卷发,两颊凹陷,棱角分明。他父亲皱着眉毛听完了班主任的话,将三杉叫出去了,他一言不发像揉面一样将三杉重重拍在门上。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场景,在惊恐中,我们同情三杉。可是另一种理性的思绪在说:现在这个样子是三杉自己造成的,如果连她的父亲都打她,那么也许说明三杉是该打的。

三杉接下来的那几天都没去上学,由于我们是同桌并且住的地方也很近,所以老师叫我把三杉书桌里的作业捎过去。我是在那时发现三杉书箱里面有很多张纸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桥,还有一张折得细密的纸,我连同作业都带了过去。

我到的时候,三杉正在阳台上乘凉,她将下巴抬得很高,有些倔强地和我打了声招呼。她把作业扔到了一边,向我展示那张折纸用两个书本夹住,就可以承载另一本远大于折纸质量的书本。三杉看出了我盯着纹丝未动的纸桥时的惊异,她大方地将那折纸送给我了。“不过,你不要和别人说,尤其是我的家人说我在做桥。”原来那天来学校的男人不是她的爸爸。三杉的爸爸是个船员,在她上幼儿园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而她要做这座桥去找爸爸。

三杉经过那次请家长之后,还是没有时常翘课去海边。她书箱里的纸张越来越满,三杉纸桥的模型吸引了许多人,我用玩具将三杉身边的同伴都吸引了过来,我希望三杉也能问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可是三杉只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做她自己的事了。毕业后三杉和我们断了联系,那座横跨大海的桥,三杉的父亲都无从得知。

许多年后我终于看到大海了,我发现那堵墙离水依旧有很大的距离,在里面的人看来,在上面奔跑没有墙外人看起来那么惊心动魄。我突然想起了三杉,她让我有许多东西是成绩单或者数字难以概括的。那是一个冬季,有人在用面包碎喂食海鸥,一群饥饿的海鸥从我头顶呼啸而过。

寒鸦戏水

今天早晨,我那心高气傲的小姨在家里用一根琴弦自杀了。

说是小姨,其实也就比我大四岁。可她从小就比我矮一头,那双手却有劲又灵巧,每次闹着玩都能将我痒到求饶。到了可以学琴的年级,我们俩一个拉胡,一个弹古筝,竟然都从这条路走下去了。

妈妈和我是通过小姨乐团里的领导得知这个消息的,由于我还在音乐学院上学,离小姨的住处不远,所以先赶到了。她躺在靠窗的床上,那是一个秋天,风透过白色的纱帘吹到她的身上,衣服在微微拂动,好像仍在呼吸一样。第二个赶到的是妈妈请来的殡仪人员,他要我找到小姨的一张照片去洗,我想了想选择了她上大学之前的一个照片。洁白的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红晕,笑得很明朗。

他说:“这不是一个人呢?”

我看了看睡着的这个人,那确实不是小姨的脸了,可是我仍坚持要那一张。

我仍记得和小姨一起披着被单,互相吹嘘着自己未来的白马王子,在虫鸣阵阵的夏夜,我们在被窝里说了多少没有边际的话,畅想多少成为大人之后的事,直到引来了大人的咒骂才嬉笑着沉沉睡去。

小姨刚从附中考到音乐学院,妈妈开车送我们,我和小姨坐在后面望向窗外,就在即将拐进那条荫绿的马路时,她忽然叫喊了一声:高楼上有人要往下跳。小姨想要报警,妈妈呵斥道:不要多管闲事。就这样小姨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下车的时候我说:也许是在施工。小姨说旁观别人的不幸让人心里发慌。“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妈妈说着把行李递到了我们两个手里。

小姨说会等着我也考上音乐学院:当你和音乐有着很深的联系,那么就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扎下了根。也许,我该把那句话反过来听:除了音乐之外,她找不到与这个世界的其他联系。

她总是这样,要把糟心的事都说成壮志豪言。小姨上学的第一年就被学校给了处分,她在学期汇报演出上和系主任的女儿叫板,对方刚弹了首曲子,到她拎着筝上去,不弹自己的演出曲目,弹和对方一样的。这样也就算了,她在结束的时候说:为什么弹成那样的人也能拿着奖学金?系主任坐在台下脸一下子就绿了。此举为小姨带来了一些同学的拥护,也带来一些毁誉,她全不当回事,然而当她看到自己的期末汇报成绩的时候,小姨忽然用鼻子哼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看着吧,早晚一天,我能弄出点什么东西,这帮装睡的人······”

然而到了研究生,小姨好像也没弄出什么,我也考上了音乐学院。那里的学生很多出去商演,弹一两个小时曲子,能挣几百块钱,小姨几乎到一场砸一场。有个老板说:你小姨为人是值得佩服的,让她在音乐厅里好好演出吧!这儿不是她该来的地儿,要留你小姨,我这儿迟早得出事。原来这些酒吧里都有喝醉了酒的人,高兴了趁着酒劲儿说点不着边的话。换了别人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顶多背地里啐这些人几口,小姨还就眼里不揉沙子,恨不得拿酒杯子往人脑袋上倒。小姨那天喝的醉醺醺地问我:你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我说:嗨,你少跟自己较劲就行了。

小姨是在那之后开始她人生中的惟一次恋爱的。她在琴房为寒鸦戏水做准备的时候,一个白净的男人推门而入,他拉着二胡给小姨伴奏。小姨后来说: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说未来的白马王子吗?我看着那个男人照片,再看看我面前小姨,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小姨笑着说:你那是嫉妒。她说那个人是他的知音,只有他懂自己。小姨那阵子更有干劲儿了,常常晚上也住在琴房里编改谱子,有一天半夜她给我打了通电话:要我明天一早骑车给她送根琴弦,她说成了。我按电梯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男人从琴房出来,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很红,脚步中带着欢快。琴房里有一股酒味儿,小姨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我说:那个男人看起来不是很牢靠,你们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小姨心情很好只是挥了挥手说:能干什么?她把手机上的录音点开放给我听。我不说话了,手机里流出来的音乐像水一样充盈着整个房间,推着人向水流深处流淌。我把新弦给小姨换上,她手里握住那根旧弦说:“小心点,这东西能把人勒死。”

这首曲子在小姨的毕业专场音乐会上得到了导师极高的赞誉,小姨踩着高跟鞋把头发梳得很高,在上下场的时候向观众款款鞠躬。我在去休息室找小姨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在和一个细长脸高个子的伴奏调情,他说:我小姨身上有一种好斗的狠劲,但其实很没劲。他很骄傲地说:我追到这个老处女了。另一种叙述方式无法减轻这些内容的侮辱性。小姨听了颤抖着手喝了一大口水又重重撂下。在后半场一首曲子结束的时候,小姨把男人的二胡放在膝盖上折断了。小姨把那个男人轰下台去,后半场她弹得很疯。

小姨本来可以哭出来,可是她没有,她表现出很满足的样子,将脖子伸得很长,下巴抬得很高。结束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寒鸦戏水,我来教你。那个男人说这首曲子是他改编的,他从许多容貌姣好的古筝伴奏中选了最中意的一个来演奏寒鸦戏水,名声渐渐就盖过了小姨。小姨表现得很大度,像毫不在意这点小成就被人抢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此之前,小姨是我们中那个干脆的人,而我是那个一边在虚与委蛇中保持沉默温和,一边在她讥讽那些把心思放到屁股和脸蛋上的人时暗自称快的人。寒鸦戏水出于我的功课紧张后来也没练。小姨带我参加这些聚会的时候带着墨镜,她避开我的眼睛说:“动刀了,怕风。”

我说:“要不然再练练寒鸦戏水吧,我给你伴奏。”

“那曲子一文不值。”小姨轻描淡写地说着,墨镜里透露出些许的不屑与寒光。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