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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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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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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记忆

钟力晔

烤红薯

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她被寄养在舅舅家里。舅妈每天顺道接她上学放学。

夏季的一天舅妈接她放学回家。小学校的外围是一圈砖砌平房,几十年了。有一家的房子格外矮小破旧,墙体上暗红色的方砖早已磨缺了边角,每块砖头之间都能探进去一截手指,顺便还能拨拉出一些砖屑和陈年的灰尘。这家人的窗户低矮,窗户下接着床铺,床铺上坐着一对残疾中年夫妇,男的有腿疾,女的目盲。

他们凭借这惟一的窗口兜售着针头线脑,火柴香烟之类的东西。

像是要教育她一样,舅妈拉着她的手走到那家窗口下,买了几个线轴和几根针,然后弯下腰对她说:“做人要善良,残疾人很可怜,我们买东西尽量到他家来买。”

这话印在她心里。

冬日的一天,舅妈接她放学回家。小学校的门口有个小贩支了一个很大的炉子,里面是香喷喷的烤红薯。她看得有点走不动路了。舅妈嘟囔着:“馋死了。”很不情愿地给她买了一块烤红薯,小贩用报纸包着递给她。她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咬了一口,真甜

啊!舅妈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小口小口咬着烤红薯。舅妈回过头来:“看着点路,再摔了跤,哎!少吃点,给我留点啊。”她懂事的点点头。

路过街角时,她看到有个要饭的中年女人跪坐在地上,脏兮兮的,地上有个瓷碗,里面有些散乱的硬币。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尽管女人费力哄着,小孩却一直哭个不停。她动了悲悯之心,把手里的烤红薯递给女人,然后向前走去。

舅妈问她:“烤红薯呢?”她回头指指那个要饭的女人:“她太可怜了,给她了。”舅妈勃然大怒:“我好几块钱买的,我挣钱容易吗?不识好歹的东西!”

那天她一路哭着回家。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

成年后她明白很多事,包括那件事。

仙女阿姨

他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从一座三层的工厂家属宿舍楼开始的。后来他上初中的时侯全家搬离了那座筒子楼,再后来他考上大学去异地求学,成为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用今天的话来讲,是妥妥的理工男。完成学业后,他留在了那座大城市,娶妻生子,远离了故乡。遥远家乡的那座筒子楼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千禧年儿子上小学时,课外小提琴班的美女老师宣布要给大家上一节公开课-----舒伯特的《小夜曲》。工作繁忙的他根本没有时间提前做功课,反倒是妻子在网上把舒伯特和他的《小夜曲》全部恶补学习了一番。那个周日,孩子们坐在前排,家长们散坐在后排。美女老师甩甩她的长发,将下巴放在腮托上,右手帅气地把琴弓轻巧地搭在琴弦上,琴声有如暗夜里的流水轻轻地送进他的耳朵,他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惊呆了。有什么东西流进嘴角,有点咸,他知道自己流泪了。他垂下头,几滴眼泪打花了眼镜片。妻子很是诧异,他说:“老了,容易激动了。”顺手抹掉眼泪。

离乡多年,许多事情他渐渐地淡忘了。但记忆是个奇妙的东西,不经意间它居然猝不及防地扑到眼前,格外清晰。

那时候他在上小学,一天放学以后,他买了一包花生仁,边走边吃,快走进筒子楼时,一个女人拦住他,她一身裁剪合适的素色衣服,不像这楼里其他女人常年穿着宽大的浅蓝色的工装。她的头发干净利落的盘在脑后,清秀的脸有种病态的苍白。她弯下腰,对他微笑:“小朋友,吃的东西不能用报纸包,报纸是用油墨印的,油墨这种东西吃到肚子里既不蒸发也不扩散,就永远留在你的肚子里了,对身体不好。”他看着她,她长得真美,说话声音那么好听,她说的也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伸手拿过那包花生仁倒在手帕上,丢掉报纸,用她修长的手指在手帕上系了个结,递回他手中,转身离去。他痴痴地看她的背影,觉得她像仙女一般。

他有些恍惚的回家:“妈,有个阿姨告诉我吃的东西不能用报纸包,报纸上有油墨,对人不好。”妈妈不屑地看着他说:“离那个疯女人远点,她脑子不正常,她说过的话多了,什么鸡蛋一天只能吃一个,吃多了不吸收;什么不能用铝饭盒蒸饭,铝有毒;什么吃中药不能喝茶水……矫情,哪来那么多的穷讲究,依我看这帮知识分子就是欠饿!”他不说话了,心里依然觉得那个“仙女阿姨”说的是对的。

后来他从大人们的聊天中得知,这个“仙女阿姨”是厂子里一个职工的妻子,在一所中学里教音乐,得病后一直在家休养,她的爱人把她一个人“扔”在筒子楼里,搬走跟自己的父母同住去了。他听了很难过,一连几天闷闷不乐。

有天晚上做饭的时候,懂事的他跟随妈妈走进筒子楼里热闹的大厨房里帮厨。六七个娘们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豪迈地在各自家的灶间大刀阔斧地炒菜,炒锅和炒勺之间的叮咚作响丝毫掩盖不了她们之间高声大气的聊天声,笑声。

“仙女阿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太瘦了,仿佛是飘进来。腰间的围裙上居然有一圈美丽的花边。厨房里的女人们几乎全部禁声了,连炒锅和炒勺的碰撞声瞬间都小了许多分贝。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挤眉弄眼地说:“她来了,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仙女阿姨”经过一家人的灶台前看了一眼,薄薄的嘴唇刚要张开,马上被灶台另一端的胖女人不耐烦的快速抢白:“盐和猪油要少放,对身体不好,不要用铝饭盒蒸米饭,有毒素。知道了。” “仙女阿姨”无奈地移开目光,默默地向厨房的最里面走去,背影孤寂落寞。他难过极了,她分明就是这个筒子楼里的异类,被孤立被排挤。他用眼角偷瞄着她,看到她在默默地择菜。寂静的大厨房里只听到炒勺和铁锅的碰撞声,突然空气中升腾出一首乐曲,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是的,是“仙女阿姨”在哼唱,曲调悠扬婉转,如天籁。“当!当!当!”炒勺在粗暴地敲打铁锅,“这是公共场所,要唱回自己屋唱去!”一个女人甩出恶毒的闲话。天籁声戛然而止。他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他不明白这帮女人为什么这么不容人。

晚饭做好了,那帮女人端着饭菜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回屋吃饭。他折返回来,大厨房里只剩下“仙女阿姨”,他走近“仙女阿姨”,在离她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说:“阿姨,您唱得真好听。” “仙女阿姨”的眼睛突然亮了,她问:“你喜欢听我唱歌?”他仰视她的眼睛真诚地点头。她的眼睛更亮了。她说:“小朋友,你刷碗的时候晚点来,老师唱给你听。”

整个夏天他都是快乐的,虽然他承包了晚饭后全家刷锅洗碗的任务,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厨房。每天晚饭后,筒子楼里几乎走空了,男人们搬出马扎和小方桌,在楼下吆五喝六地拍扑克,女人们则坐在小板凳上三五成堆的聊天织毛活。大厨房成为他和“仙女阿姨”的秘密天堂。他俩把水龙头里的水流调到最小,慢慢地干着手里的活。一个痴迷的轻声哼唱,另一个虔诚的静静倾听。他最喜欢听的是她哼唱的一首古典乐曲。名字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作曲的是一个外国人。“仙女阿姨”曾告诉过他这个外国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听了有点郁闷,这世上才华横溢的人大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这是为什么?

秋季的一个周日,他走进筒子楼。“仙女阿姨”家的门敞开着,门口聚着一堆人,有大人也有孩子。难道出了什么事?他立刻跑过去向门内张望。“仙女阿姨”坐在床沿上,垂着头,她前面坐着一男一女,都穿着板正的中山装。男的在向“仙女阿姨”问着什么,女的低头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听大人们小声说,那两个人是工作组的,从老家东北来的,是关于她父母问题。

工作组人走了以后,“仙女阿姨”把门轻轻关上,第二天早上她走出屋子,人们看到她目光呆滞,一脸苍老。

不久“仙女阿姨”疯了,在房间里不是哭就是笑。据说是因为老家父母双双服毒自尽受到的打击,再后来,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每天晚上做饭的时候,他依然去大厨房给妈妈帮厨。有一天,炒菜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说:“这个赵老师其实也够可怜的!”“可不是吗?”有人附和。他突然冲口而出:“那你们还欺负人家?”所有人都楞在那里,谁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冲出厨房,母亲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你吃错药了?犯什么病?”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仙女阿姨”。:

那天下课,他开车载妻子和儿子回家。妻子跟儿子打趣说“你爸爸啊,一听到《小夜曲》,就感动得哭了,还挺多愁善感的。”“咦,老爸,没看出来啊,哈哈哈!”儿子跟着起哄。

“我上小学时候就听到过这首乐曲……”他说。

“……那你可真牛啊,你上小学的时侯咱们国家还闭塞着呢,你从哪里听过这首乐曲?”妻子问。

他笑笑,轻轻哼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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