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心

王蓬

社区里有一对老夫妻，丈夫是盲人，妻子也是盲人，俩人无儿无女，新雇了个保姆刘阿姨。

刘阿姨五十出头，干活麻利，做家政有几年了，照顾盲人还是第一回。登门服务第一天她就惊呆了，盲人的生活完全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屋子不大却收拾的一尘不染，一切布置的井井有条，连卫生间的毛巾都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盲人的家，比正常人的家都清洁，她甚至怀疑这对老夫妻眼睛真有毛病吗！私下里曾试探性的摸底，比如故意把水杯放在别处，老妻会喊她帮忙找水杯。老夫也是如此，你把他常用的拐杖放错位置，老夫会着急的，刘阿姨明白了，原来他们是靠强大的生活习惯维持行动的。

别看盲人眼睛失明，可他们的记忆力和听觉及嗅觉出奇的好，比如买菜的价格跟他们说一遍，他们就记住了，跟你算账一清二楚。你在屋里走动，他们就能正准确判断出你所在的位置，从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他们就能知道你做的什么饭菜。刘阿姨领教了老夫妻的厉害，总觉得有无形的眼睛盯着自己。

刘阿姨做的饭菜特别香，老夫妻非常满意，每月除了工资外，还额外给刘阿姨一些奖励，比如用不着的新东西，吃不了的糕点水果，刘阿姨都感恩似的接受，她会更热心地为老夫妻服务，想尽办法讨老夫妻的喜欢。

有一次刘阿姨主动帮助老妻梳头发，老妻高兴地说，你是手真轻，好舒服啊。刘阿姨说，不小心弄掉了几根头发。老妻笑道，哪有不掉头发的，一晃老了，是不是头发都白了？刘阿姨摇头，只是鬓角有些白，比我的头发还黑呢，我就是操心的命。不知不觉中，俩人扯起了家长话。老妻这才知道刘阿姨单身多年，一个人把儿子养大。一个女人不容易啊。老妻对刘阿姨很是同情。

刘阿姨原先对一对盲人有怜悯之心。这么一聊才知道，敢情老夫妻是大医院的按摩专家，退休金比她高得多，请保姆那点钱只是零头，刘阿姨心里有些失落了。

老夫妻都喜欢音乐，上午吃完早饭，屋里会传来演奏声。老夫在东屋拉二胡，丝丝缕缕的琴声如讲故事一般，令刘阿姨心緖缠缠绵绵。老妻在西屋弹钢琴，柔美的旋律搅得刘阿姨内心七上八下。彼此起伏的音乐交织着在屋内回荡，刘阿姨炒起菜来仿佛都跟着节奏起舞。按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做事心情应该惬意，而天长日久刘阿姨的心情却沉重起来，盲人比明眼人活得都潇洒，最令刘阿姨烦恼的是，他们活的越有滋有味，她越觉得自己活得毫无价值，这种心态影响了她的理智。

中午吃完饭，老夫妻会准时收听一会儿广播，他们很关心国家大事，常常议论一些社会新闻，有时还为一些问题发生争论，俩人脾气都不小，经常争得不可开交，起初刘阿姨纳闷这样性格的俩人怎么能在一起生活多年，不过暴风雨过后，屋里又风平浪静了，老夫妻各回各的屋，老夫叮嘱老妻午睡时别忘了盖好被单，老妻嘱咐老夫，起床后想着吃药。刘阿姨目睹这场景，心里羡慕极了。

刘阿姨的婚姻很不幸，她是个要强的人，偏偏嫁给一个扶不上墙面的弱男，不同的价值观导致他们必然分手，离婚是刘阿姨提出来的，弱男别的本事没有，分家产的能力不弱，刘阿姨几乎是带着儿子净身出户，仗着娘家把一间闲置的平房让她落脚，她带着儿子独立生活。顺心的日子没过几天，单位不景气了她下了岗。别人都唉声叹气，刘阿姨却认为机会来了。她住的平房紧靠街中心，正是做买卖的黄金地段，她在门口支了一个长桌卖起小商品，每天小打小闹比上班挣得不少。尝到了甜头，她胆子大了，学着别人去洋货场捣腾洋布头，正赶上党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个体户可以正大光明地做生意，一年下来手里就有了不少的积蓄，她抓住时机把门脸房装修成商铺，大张旗鼓地卖起了服装。那年头财运正旺，钱像水一样往家里流，她买了商品房，儿子也考上了大学，眼瞅着好日子来临，可惜人强命不济，先是老娘患重病需要钱去治病，那间门脸房成了导火索，为了缓解兄弟姐妹的矛盾，她只好忍痛把平房卖了。不久儿子的结肠出了问题，她又给儿子安排做手术，前后花了不少钱。

店铺没有了，租门脸做买卖成本太高，儿子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自己的退休金又低，将来儿子结婚生子需要钱，所有的困难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匀气，愁的她没有办法才去干家政，老夫妻给的保姆费比别处高，她才答应中介公司接了这单活。

刘阿姨沏好茶，把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老夫妻午睡醒后会用的，她已经熟知老夫妻的作息规律，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等老夫妻喝完茶吃完水果会去书房，各人看各人喜欢的书籍，当然都是厚厚的盲文，刘阿姨自然看不懂，她有些沮丧，盲人都有精神追求，自己每天买菜做饭忙忙碌碌伺候人，相比之下，她萌生了强烈沮丧感，老妻再给她东西，她心安理得的接受。

日子看似平平静静，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老夫妻优闲宁静的生活令刘阿姨心理失去了平衡，她由起初的羡慕变成了妒嫉，我辛辛苦苦地奋斗结果还不如盲人过的幸福，想想自己的晚年她觉得万箭穿心，特别是一位客人的来访深深地刺激了她的自尊心。

这天出版社来人跟老夫妻约稿，写一部按摩的书准备在全国发行一万册，老夫妻必须按时完稿，稿费4万元，先付定金20%，他们在屋里商谈时，刘阿姨在门外听得满耳，4万元稿费快赶上我一年的工钱了，一对盲人退休金已经很高了，还能有额外的高收入，刘阿姨的嫉妒上升为愤恨，老夫喊她为客人上茶时，她故意抓一大把茶叶放进杯里，客人喝着浓茶开玩笑说，你们家是种茶叶的吧。

从那天开始，老夫妻生活节奏变了，俩人在书房里的时间多起来，一个人写一个人查资料，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画的人体穴位图非常标准，身体所有的穴位好像都印在脑子里一样，他们的手灵活地在纸上行走，一行行盲文流淌出来。老夫妻在书房忙得热火朝天，刘阿姨在屋外却冷静得很，她不紧不慢地做饭，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和耐心，炒菜不是多放盐就是少放盐，蒸出的花卷不如过去松软了，米饭更别提了，有时竟少放了水，米粒硬硬的吃起来很费劲。老夫妻的心思全放在书稿上，也没有多说什么。刘阿姨在买菜上也动了心眼，谎说一些菜价上涨了，私下里节流了钱，买的东西也偷着往家拿，比如鸡蛋，大米，连油盐酱醋都不放过，反正多拿一点，家里就会省一点，刘阿姨盘算着多沾老夫妻一些便宜，心里有点小得意，谁让你们混的比我好呢。

刘阿姨也有不安的时候，她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太过份了，有些对不起老夫妻平日对自己的关照。她纠结过，心里矛盾过，可望着镜子里自己日见憔悴的面容，她一咬牙下手更狠了，把半袋子的面粉提回了家。

老夫妻从事按摩工作多年，他们高超的按摩技术为许多重要病人康复做出贡献，还为外国友人服务过，使中国的传统医术名声远播，工作到65岁才退休。之前他们出了一本小册子，成为行业内的教课书。出版社要求在此基础上丰富提高扩大发行，随着按摩技术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社会上学习按摩的人增多，出版社瞄准了时机，抓紧出版刻不容缓。老夫妻写一章，他们就请专业人士翻译一章，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刘阿姨的计划也在进行，她不能委屈自己，变态的心理让她疯狂起来。饭桌上，老夫妻说，刘阿姨今天的饺子没有煮熟呀！刘阿姨哼了一声，是吗，我尝尝，她大口把先煮熟的饺子吃光，，把没有煮熟的饺子再煮一下，这样做无非是拖延时间，让老夫妻不能顺心的吃饭，再端上的饺子煮的过火，吃在嘴里软塌塌的，望着老夫妻不爽的表情，她忙解释道，白面不好，不好掌握火候，下次不买这种面了。老夫妻没有搭话，吃完饭默默进屋了。刘阿姨开始收拾厨房，几下子就收拾完了，老夫妻听广播的时候，她可以看手机了。现在信息量太大，什么消息都有，也要给自己找点娱乐。

下午老夫妻提出要吃红烧肉，用脑过度需要补补。刘阿姨是做红烧肉的高手，她打开冰箱说肉不多了，老妻让她去买五花肉。刘阿姨提着包出去了。刘阿姨前脚走，老妻便跟老夫念叨说，刘阿姨像变了个人，今天煮的饺子不是火小就是火大，昨天的打卤面，你吃出来了吗，味道没有过去好了，连木耳都忘记放了。老夫安慰说，谁没有个失手的时候，抓紧赶稿子吧。说着，老夫咳嗽起来。这几天他总觉得嗓子眼痒痒的。老妻心疼地说，我粗心了，刚才应该叫刘阿姨买咳嗽药来。老夫摇头，没事，兴是写稿着急上点火，刘阿姨回来让他煮点梨水喝。老妻说，家里可能没有梨了，我让刘阿姨顺路买点。她用座机给刘阿姨打电话，号码都印在脑子里，她的手熟练地拨着号码，电话接通了却是占线。

刘阿姨正在跟儿子通电话，儿子这次面试又没有成功。她举着电话大骂，你怎么这么倒霉啊，能不能给我争口气。放下手机刘阿姨叹息，怎么埋怨儿子呢，现在工作多难找呀，谁让自己没有强大的人脉呢！她又抱怨起亲属来，要是门脸房还在，娘俩做买卖生活没问题，省得儿子低三下四去找工作，自己也不会出来干家政。

站在马路边，刘阿姨左思右想时，老妻的电话又来了，买雪花梨啊，刘阿姨心里有气嘴上应着，快步往菜市场走。市场里熙熙攘攘，刘阿姨采买有一套，她眼一扫就知道哪个摊主厚道，买的东西绝对实惠，不用问实惠的部分归自己了。买完了梨，她直奔猪肉摊，她要买最好的五花肉，多做出些好给儿子偷着带回去点，反正你们吃肉，我们家也得沾光。

付完钱，刘阿姨转身要走，被一个女人叫住了，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干家政了？刘阿姨一看是女同事，把她拉到一边诉苦，奔六十岁的人了，没学历，没技能，我能干什么！她嘴上说着心里在骂，谁烂舌头乱传话，她是要面子的人，偏有人撕她的脸。

女同事不以为然地说，干什么没关系能挣钱就行，不过凭你的能力，当保姆有点委屈了。这话刘阿姨爱听，可残酷的现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经过比较才选择干家政的，起码比眼前的小商贩起早贪黑卖菜轻松得多，又不需要本钱。老同事接着说，咱们车间的李姐人家可发财了，前几年捣腾保健品，专挣老人的钱，一年几十万呢，真正迈入小康了，现在人家不干了，成天牵着狗遛来遛去活的可滋润了。刘阿姨想起来了，李姐是车间里最窝囊的女人，如今都过上好日子了，联想自己的处境，活得太没意思了。老同事安慰她，其实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什么钱不钱的，咱们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女同事走了，刘阿姨的心又翻江倒海，自己成天伺候人什么时候能熬出来呀！不行，得换个活法，趁着身体好再去闯一闯，万一成功了，能有尊严地养老。

回到老夫妻家，时间不早了，她赶紧做饭，炖着红烧肉，她琢磨着辞工的事，过去太幼稚了，变着法的占老夫妻点小便宜没什么大用，要想办法做大事才能改变命运。冷静下来细想干什么好呢，也去捣腾保健品显然过时了，炒股票风险太大。唯一轻车熟路的只有卖服装，可目前的市场今非昔比了，利润比过去少多了，哪一家不是挥泪大甩卖！不行，干脆带着儿子干电商，网上做买卖成本低啊。她正胡思乱想着，老妻不知什么进了厨房，一张嘴吓了她一跳。刘阿姨，你闻闻红烧肉是不是炖糊了。刘阿姨赶紧掀锅盖，肉汁快熬干了，幸亏老妻提醒否则一锅肉就糟蹋了。她忙倒水急救，还好总算扭转了局面。老妻吩咐说，刘阿姨把梨煮一下吧，晚上我给老伴喝，好压一压咳嗽，刚才一着急忘了让你捎咳嗽药了。老妻不停地说着，刘阿姨心里那个烦啊，竟忘了说辞工的事。

晚上回到家，她先把红烧肉给儿子吃了，看着儿子吃着香喷喷的红烧肉，心里不是滋味。儿子说，妈，肉真香，老夫妻对你不错，发工钱还让你带菜回家，他们真是好人。刘阿姨的心在流血，老夫妻是不错，从来没有刁难过她，自己却变相发泄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太缺德了，转眼一想，不向他们发泄向谁发呢！

她对儿子说，我正想跟你说呢，我不干了，咱娘俩干脆干电商吧，听说在网上卖东西挺挣钱。儿子笑道，妈，告诉你好消息，我要上班了。下午在街上碰见大学老师，他知道我没有找到工作，把我介绍给一个传媒公司，我的绘画技术派上用场了，老板对我非常满意，同意跟我签合同，工资不低。儿子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千块！刘阿姨喜出望外。儿子纠正说，不是三千块，是三万块，人家是有名的大公司，干好了还有年薪奖呢！刘阿姨高兴极了，儿子从小就喜欢绘画，虽然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可天赋是埋没不了的，老天爷长眼啊！

刘阿姨嘱咐儿子，一定要感恩贵人，买最好的酒最贵的烟送礼。儿子摆手，老师说了不收礼，希望我干出名堂为学校争光。刘阿姨一听，眼泪快掉下来了。儿子接着说，妈，我们都遇到了好心人，你千万别辞工，盲人爷爷奶奶多善良啊，总给咱们家东西，你要是不干了，谁照顾他们呀！儿子的一番话，句句像被刀子扎进刘阿姨的心脏。

转天一进门，刘阿姨就给老夫妻坦白了所干的不光彩的事，她内疚地说，我对不起你们甘愿受罚，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老夫妻忙把她扶起来说，刘阿姨，我们知道你家里困难，昨儿晚我们两口子商量了，挣得稿费全给你，跟儿子好好过日子。刘阿姨一听拼命摇头，不行，那是你们的心血钱，我不能要！老夫说，我们的退休金足够花，留那么多钱没有用，你的儿子年轻以后需要钱的地方多，全当我们赞助你了。老妻应道，是呀，让儿子活的有出息，我们才高兴。

刘阿姨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通给老夫妻跪下，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球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