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萍
婆母说,快洗洗手吃包子,刚蒸熟不多会儿,还热乎着呢。
在我和先生及女儿打水洗手的当口,她老人家弯腰揭开灶台上的大锅盖,将冒着热气白胖胖的包子,一个个拾到用高粱秆编制的浅子里,双手端着,放在东屋已支好的圆桌上。
妈,您快歇歇。我双手扶着老人的肩,让她坐下。
锅里还有大渣子粥。婆母又说。
三碗黄澄澄的玉米粥,端了上来。桌子中间,一碟切得细细的疙头咸菜丝,幽幽地散发着芝麻油特有的香气。顿时,满屋热气缭绕,麦香伴着玉米和芝麻香混在一起。阳光透过玻璃窗,将屋里照得亮晃晃的。
我拿起个包子请婆母吃。你们吃吧,我和你爸都吃过了。听说你们今儿回来,昨个我就买了肉,上午你嫂子早早过来帮着剁馅揣面,忙活了一上午才走,她还得回去给他们家那几口子做晌午饭。婆母坐在炕沿上,看着我们三口吃着热腾腾的包子,念叨着。
妈,蒸包子太麻烦了,以后我们再回来,随便吃什么都行。我说。
那不成,你们爱吃这口,麻烦点也得做。婆母眯起了眼,露出满口雪白的假牙。
婆母家的包子,馅足,个大,比男人的手掌还涨出一圈,猪肉白菜馅咸淡正合口,吃下一个,又就着疙头咸菜丝,喝了碗玉米碴子粥,感到胃里满满的。
再吃个,婆母说。
不吃了,已经撑了。我笑答。
吃不了一个就吃半个,婆母还在劝。肚子已是满满当当,可看着趴在那诱人的包子,忍不住与女儿一起,又干掉了一个。
多年来,去婆母家,除了逢年过节,一般的日子,饭食多是蒸包子,多是吃得胃满腹胀。
婆母家的包子,或者说先生老家的包子,极有特点。做馅的肉不用刀剁,而是切成比玉米粒稍大的肉丁,搅拌时,也少有必顺一个方向的戒律,只是加些酱油和食用油,在盆里用力地翻搅数分钟,再入切碎的葱姜和菜馅,最后,点些香油拌均。做法上,实属粗放型。
入锅蒸,定用大灶,火势猛,容量阔,一次可码放二十来个。不用屉布,每个包子的身下,垫上块方方正正的干苞米叶子,蒸熟后,无论蹲在锅里多久,都不会栖底子,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最后,点燃柴火,旺烧十几分钟便可出锅,此时再看,个个都是喧腾腾,肥嘟嘟。
八十年代初期,我和先生刚结婚的那些年,婆母家是断然不能如现在,可随心所欲将包子做主食的,通常是年三十的上午,方才蒸上一锅,馅里的肉,也像佐料那般,常是一个包子下肚,也未必能吃到一两粒肉丁。
随着婆母年事逐高,身边的几个儿媳妇,个个练就成制作包子的好手,加之酵母粉替代了面剂子,味精蚝油等调味品的添加,包子的味道更加浓郁。我们每每返乡离开时,塞得满满的后备箱里,始终会有两三兜尚有余温的包子。
对于包子,母亲的做法,与婆母家截然不同。
小时候,白菜是整个冬季饭桌上的主打菜,每到冬季来临,家里便会购买二三百斤,存放在厨房的里间。记忆中,每过一段日子,母亲都要将这些白菜,逐棵地翻看拾掇一遍,降温了,最外层的菜帮会受冻脱落,而温度升高受热,又会变黄乃至发黏腐烂。每次收拾完,都会择下多半盆菜帮老叶,对于这些,母亲从来舍不得丢弃,通常会用来做素包子。
母亲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对做饭食之类的活计,也如针线活般用心,先是将菜帮逐一清洗干净,控去表皮的水分,剁成菜沫,撒上少许食盐,稍等片刻,用屉布包裹上,使劲挤出菜水。之后,加入艳红的腐乳,粉丝,虾皮,和细碎的香菜、胡萝卜和姜葱,不用香菜时,会以几根青绿的韭菜替代,终了,点上几滴芝麻油。不受待见的菜帮,经母亲的妙手调理,一跃幻化得色彩斑斓,清香沁肺。
母亲做出的包子,个头总似橘子样大小,细心拉出细密匀称的褶子,收口时,会随之捏出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型面圈,圈心,严实地遮盖住包子的内瓤,免去了因捏在一起而形成块面疙瘩。成型的包子,模样俊秀,透着精致。
年少时,常住姥姥家。那时,姥姥住在和平区新华路上的紫阳里。
紫阳里的进口,是个半圆拱形门栋,走进去,是条不宽长长的巷道,一侧均为房山,另一面,是一个挨一个的院落,每个院子里,约有三四户人家不等。巷子的尽头出口,是山东路,闻名遐迩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总店,离出口不过十几米远。
其时,姥爷在山西临汾的部队上工作,每年一次回家休假。
记得有一年夏季,姥爷又回来了。
那天一早,姥爷对提着篮子要去买菜的姥姥说,今天中午不用做饭了,咱们带小萍去狗不理吃包子。那时我还小,对这个吃食不太清楚,只晓得饭店的菜肴,都比家里做得好吃。
时近午间,姥姥还没有停歇。
哎,你还瞎忙个啥呀,不早了。姥爷说。
今天下馆子,当然要捯饬捯饬。姥姥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瞅瞅,挽在脑后的发鬈,梳理得纹丝不乱,还换了件浅蓝色短袖上衣,偏开襟处,有一溜儿好看的疙瘩袢。
牵着姥姥的手,与姥爷一起,不急不徐地朝巷子的一端走。抬头望去,树上几只小鸟喳喳地叫着飞来掠去,再瞧脚下,地面上铺墁的深咖色欧式花纹地砖,似乎比往常漂亮了许多。
出巷口左拐不远,就到了那个门脸不大古色古香的包子店。
在一个角落坐定后,姥爷问我想吃哪种馅,我看着姥爷,抿着嘴,摇摇头。
你点吧,听你的。姥姥说。时间不长,一摞三层小笼屉端上了桌,另有两碟小菜,三碗红小豆粥。我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摞笼屉,想看看这种包子,到底是什么样儿。
姥爷双手揭开笼屉盖,随着一股热气的袅袅散去,一个个雪白长满细褶的包子,端正地坐在圆圆的屉篦上。
就这样啊!除了白些,还不如妈妈包得好看呢。心里想。
姥姥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我跟前的餐碟里,说了句趁热吃。姥爷继续将笼屉一一打开,用手里的筷子指着一屉屉包子对我说,这屉是三鲜馅的,这个是猪肉韭菜,这屉是素馅,喜欢吃哪种,自己夹。
姥姥用筷子,又从另外两屉中,给我各夹了一个。
小心翼翼地将包子送到嘴边,一口咬下,浓厚的馅汁瞬间滴落下来,我忙低下头,凑近餐碟。被咬下的这口包子,在嘴里翻来滚去,嚼了又嚼,甚至舍不得咽下,感觉那是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人间佳肴,跟妈妈做的包子,是全然不同的味道。
怎么了,快吃,凉了味儿就差了。姥爷看着我说了句。
在我又夹起包子时,姥姥再次将一个包子,放进我的餐碟。
你也吃,别光看着孩子。姥爷鼓囊着嘴,边嚼边对姥姥说。那天,我左一个右一个,记不清吃了多少,直觉得胃口发涨,将跟前的小豆粥推给了姥姥。
八十年代初期,我家住在河西区小海地,那是片地震后新建的居民楼。
一天,是个周末。在傍晚的饭桌上,母亲说,一会儿我去发面,明天都歇班,咱蒸包子吃。
妈,明天的包子我解决,您不用发面。
你解决?母亲扭头看看我,不解地问了声。
嗯,暂时保密,明天你们就知道了。父亲抬头看了看我没吱声,低头继续喝他的小米粥。
第二天吃过早饭,收拾完房间,我在厨房找了个稍大些带盖的搪瓷盆,又从衣柜里翻出两条既厚又大的洁净枕巾,和一个布书包,将这些,放在自行车的前筐里,飞身片腿,骑上直奔狗不理包子店。从河西区的最东端,到和平区的山东路,骑了近一个小时。
赶到店里,买了二斤包子,让服务员装在搪瓷盆里,盖上盖,用那两条厚枕巾,仔细地包裹上再装进书包,而后,将书包带使劲地系了两个扣,双手抱着,小心翼翼地放在自行车前筐里,又使劲地按了按,便开锁上车,用尽全力往家的方向骑。
想着给全家人的惊喜,想着几十年来父母亲省吃俭用,从不舍得在他们自己身上花费,想着他们能吃到名扬天下的美食,便越发用力。虽是早春四月,额头竟渗出了汗珠。
爸妈,来喽。
我冲进屋,将书包放在饭桌上,解开包裹,掀开盖子,一屡稀薄的气体,摇曳着淡淡散去。
爸,妈,快吃,包子还热着呢。
等会儿,得把包子拾到碟子里,要不都坨了。母亲说着,从厨房拿来几个净白的碟子,用筷子夹住最上端的一个,随着手臂的抬起,包子瞬间拦腰断开,肉馅稳稳地趴在底托上,纹丝不动,晶亮油花的馅水,缓缓地向四周漫下,如白菊花般盛开的包子脸,架在两根筷子间。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母亲又夹了一个,肉馅,同样赖劲十足。
别捣腾了,就这样吃吧。父亲说。
也是,就这么吃。母亲附和着。
我怕坨了,还玩命地往回蹬。
没事,不坨也得一口一口地嚼碎了。父亲又说。
就这样,父母亲和弟弟,开心地吃了顿粘成一坨的狗不理包子。
2019年盛夏,婆母以93岁的高龄辞世。
几个月后的农历腊月二十七。上午9点刚过,家中的门铃,叮咚叮咚地响起。
开门一看,先生的十来个侄男外女,提着兜兜袋袋,随着二伯二婶二舅二舅妈好的问候声,拥进屋。
二舅妈,这是临开车前我妈刚揭锅的包子。说这话的,是漂亮的外甥媳妇,她将严严实实裹了多层的一个大提兜,放在厨房的餐桌上,边打开边说,我妈说了,你二舅妈就爱吃咱老家的大包子。她听说我们今天一早来看你们,昨天晚上就发了面,剁好了馅,今天起了个大早,赶在我们开车前蒸熟了。我妈还说,多裹几层,说不准你们到二舅家,包子还热着呢。
外甥媳妇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放在我手里说,二舅妈你快吃,真的还热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