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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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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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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相

陈秋言

普云寺坐落在一个青绿的小山岗上,山下有一方池塘,四周长满了芦苇,水中有成片的各色荷花,相伴的是与日俱增的灰色草鱼。山上除了挑水、砍柴、念经的和尚,还有已经沉寂的人沉睡寺塔朝夕守护这一方土地。寺里的香火旺,修行的僧人也实在虔诚。殿内的那尊佛像,隔不了数日便有人为其修补增色。明虚是沙弥中顶桀骜不驯的一个,师傅常说他是怎样的顽劣,而在这训斥的语气中自然掩藏不住庇护与喜爱的情感。

明虚擅于爬树,给佛像补色修缮的活计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不避讳人来人往,踩着佛祖手臂,坐上佛祖肩膀。凡遇指摘,他一概翘着腿冲下面的人答道:“恭敬不在这一时。”,便又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了。想来佛祖慈悲且慧眼不虚,非但未责怪这孩子乖张的举止,反在其心中种下求知的种子。开始寻着没人的地方,捡起石子或树杈便悄然画看到的人和事:打坐的和尚,往来的香客,空中的鸟兽,以及地下的虫蚁。

住持是当世具有慈悲心肠的人,他以极大的包容心看待这个孩子的举止。还在知晓小猴子家中艰难的时候,将其收于门下,取号明虚。只是他不知道今年需用更多石米才可和官吏换取一份度牒,寺中米粮又不可轻易拨动。而那小猴子的头发,早已被他削去了,犯了当朝律法,别说被迫还俗,弄不好是要挨板子的。那些官吏不见足米粮是断不会多给一份度牒,只好将这些与那孩子说好,明年之前不能离开普云寺半步。

明虚在山上和众师兄打坐、念经、挑水皆无差别,唯一不同以往的是,他不再寻空隙去画任何东西,连笔也不碰。他很快经历到了参禅悟道常遇的境地,原来念经打坐不仅使人心性澄澈,还会让更多的浑浊浮于表面。不拿笔是因为眼下见着的东西画不得。他见师兄们恭敬念经打坐,却在脑海中浮现出乞丐伏街的形状。那香客明明是在殿堂洒泪跪拜,在他眼里全然换了景象:山上伫立着望着满月哀嚎的狼。慈悲里的匮乏,谦卑中的狡黠,隐忍中的欲望。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断绝食粮。如果不找出一些“纯粹”的东西就绝不出去,他咬着牙想:哪怕是纯粹的恶也行。此举便颇有和老天较劲的意思,后者自然不怕跟他耗着。在那极致的躁动寂灭只好,明虚又有些怕了。他开始找出自己存在的证据:我姓魏,阿娘叫我小猴子。我两个哥哥,他们叫小铁柱和小狗子。当想到自己即将出世的弟弟或妹妹会叫什么的时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转念去想师父给自己起的法号明虚······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与水米的隔绝使他只得仰在地上动弹不得。惧怕也无用了,连外面的声音都渐渐从意识中流逝。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松弛地动了动嘴角,笑了。

是几个师兄将明虚的房门撞开的,在光奔涌进房屋的时候,众人看到他的脸惨白,全身只剩睫毛颤动,脸上还挂着近乎异样的笑。

长时间的饥饿使明虚不能进食太多,有好几日只能吃些粥米。老住持爱徒心切,还悄然往粥里加了些鸡蛋与肉糜。问及他为何将自己关在房门中断食,可是离家的缘故,或不适应这山上的生活。明虚一边摇头,一边端着碗提勺,在温热的粥递入口中时,像是打开了七窍一般,眼泪鼻涕不住向外涌出。

“师父,人都说出家人不沾酒肉。”

老住持将嘴微拢,先是如孩童般机警地四下望着,然后又学着官吏的腔调狡黠地说道:“什么和尚不和尚,你这孩子可有度牒?”

住持让明虚每日去山下的河边打坐,好让他从之前的困境中尽早恢复。“只是一点,永远也别离了这里去。”

水塘被一圈芦苇映衬着,清绿的水面有迎风摇曳的翠荷,上面静倚着紫白二色的睡莲。明虚扶着一块被朝阳烘得温暖的石头坐下了。放眼便望见了对岸草丛中藏住了半边的大红袄,一对绑得直挺挺的冲天辫。不一会儿,又来了个放生的妇女,走到水塘边说了些话便将竹筐里的鱼倒到水里去了。奄奄一息的鱼一遇到水如鞭炮般挥鳍而走,只剩下一条还停在岸边不走,女人挥了挥手说道:“游吧!鱼儿游快些呵!”。这才缓缓向水深处游去,颇有几分不舍之意。

明虚见状随手拿了块石头在地上画了起来,凡物只要进了他的眼,轻易逃不出视线的。正当他抬头想追溯那条鱼的行踪,对岸的红却突入他的眼帘。原来那妇女刚走,那躲在草丛里的女孩如同狡猾的狐狸一般灵巧而迅速地跳到水塘边。女孩弯下腰像是掏出什么东西,是一个小巧的长叉。她蹲下去了,屏息望着水面一动不动,明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孩手起猛地向水中一叉,那条鱼便被她捉住了。他站了起来,而穿红袄的女孩似乎早已知道有个在看自己,她还冲明虚大方地笑了笑,带着毫不避讳的得意神情。可女孩前脚刚把鱼放进竹篓,又来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有些跛脚,另一个瘦高身材。他们和女孩在河对岸谈笑像是认识,只见那个瘦高的先捏了一把女孩的手腕,那个跛脚的则也摸着她的腰。明虚没看到女孩反抗,她只是顺从地站在那里。鱼还是让女孩给带走了,在手里给攥得死死的。她不愿让旁人发现自己的神气削减三分,依旧留给明虚一个扬起的下巴。

太阳落山的时候,寺里的钟声也敲响了。明虚抬头便望见了天上红紫色的霞,他想起了白天的那个女孩。想到她直挺的朝天辫,还有脸上说不清是骄傲还是不屑的神情。明虚拾起了一颗石子,向水中掷去,那里的彩霞便碎了。

却说一日明虚在树下打坐,忽然一颗如果子般的东西落了下来,他也顺手拾了径直向水中砸去,激起了好大的水花,好久波纹才向四处平稳地褪去。可一会儿又像是漂了起来,先是在水里打转,越来越迅疾,最后竟从水中凌跃而起。

明虚看得仔细,看到那东西在水里是长了鱼鳍,可到半空中却幻化出一对绿色的翅膀。他想到自己禁食出现过的种种幻觉,闭上了眼睛并不理会。原想着不去理会,念头自然会消失。可当他再睁开眼睛,却见对面一个半尺多高的袖珍女童盘腿坐在荷叶上正盯着自己看。明虚想别过头闭着眼睛念经,被她清脆不绝的笑声打断了。

师兄们有说过,山下的草有时使人出现幻觉,明虚想。

“说你呢,你难道看不见我吗?”她因为这视而不见有些恼了,结实饱满如莲蓬般的脚丫踏着荷叶一跃跳到了岸上。

“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明虚话依旧这样说,却打量起来面前这个袖珍的女娃娃,她的脸颊像三月的桃花那样粉嫩,眼睛则像夏天里树上结得黑枣,嘴巴则包着那些凌厉小巧如剥开莲子般洁白的牙齿。

“可我就在这里啊!”女童用力碾了碾脚下的草地,叉着腰说道:“为什么你就是装作看不见我!”

明虚先是从岸边摘了一片荷叶,从中戳了两个洞,拿草茎穿了起来,依葫芦画瓢做了个荷叶肚兜。他转念一想既然是自己造的境,为何要怕?迎着看看到底有什么才好。他将肚兜给她穿上,女童十分配合他,她圆润水嫩的身体似乎是水里长出来的莲藕。有时她被痒得咯咯笑,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引得四周的鸟也鸣叫着与其争个高下。

“所以你究竟是鱼是鸟?”

“非鱼非鸟,变幻无形。朝晖夕露,汇聚而成。”

明虚说日暮的云,也和她所说的一样,不如就叫暮云。她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说道:“那么,就给我些吃的。”

“那你吃什么?”明虚有些关切地望着她。

暮云将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她径直朝相反的地方跑去,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不消半刻,再露出那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时,嘴里叼着一条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灰色的草鱼来。

“不行”明虚摇摇头接着说:“这个我帮不到你。”

“为什么不行?”她松了松嘴,鱼借机从那稚嫩口中逃脱了,激起了水花溅到女童的脸上,连着她那单纯不解的表情倒有几分狼狈好笑。

“我是个和尚,其他的不行吗?”

她也摇着头说:“不行,如果没有鱼吃我会死去。”暮云头发上的水滴还在嗒嗒地击打着水面。

明虚用几天从后院的墙上找到了旧农具的木杆,又从做饭的地方找来了网,学着也做出一个捕鱼的器具来。

只是鱼并没有看上去好钓,几日下来只捞到七条指头大小的鱼来。即便看得再清楚,那也终究是个活物。用鱼钩和鱼叉他又不肯,即便是有那样的器具,自己也未必捉得住鱼,他这样宽慰自己。

暮云在水中捉鱼吃鱼,长得如春笋般快,那个绿色荷叶肚兜很快连她的腰身也遮不住了,这时她已经不像前几日那样胖嘟嘟的,而是有些丰腴了。暮云在荷叶上跳来跳去给明虚看,却一不小心跌到水里去了。明虚提了一口气,直盯着她掉下的地方。不一会儿先是露出了她湿漉漉的小脑袋,接着是摇晃着炫耀她刚才捉到的鱼。

“其实,假如没有鱼我也不会死,只是长不了这么快。”她扶着离着最近的荷叶坐到了上面,用一只脚丫拍挑着水。

“所以你骗我,那么以后再也不帮你抓鱼了。”明虚只装着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吃鱼?”

“因为我是个和尚。”

“和尚就不可以吃鱼吗?”她扔了手里搓捻的荷叶茎,跳到岸上,直将鱼递到明虚面前。

“我们不会生吃,要用火。”

“原来是个假和尚。”

明虚笑着说道:“本来就是个假和尚。”,暮云则撇着嘴也装作生气的样子,突然看到明虚趁着天尾亮被树枝挂刺的伤口。她迎空一跃,幻为青鸟的样子,用喙啄了自己的一根羽毛。叼着羽毛落到他伤口上面,竟然完好如初。

“你这样是抓不到鱼的。”那天的红袄女孩顶着两个冲天辫从明虚身后扬声说道:“天气这样闷热,人都不见得吃下饭,鱼呢?早就潜在水底纳凉了。”她没有看明虚而是扛着捕鱼的东西径直往前走着。女孩来到被树荫遮挡的一处浅草滩,望准就迅捷地放了网下去,再看里面便有三条有些修长的灰鲫鱼。

女孩看鱼看得专注,和明虚说话时也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又来了。待那二人走近些,她先是一声不吭地将竹篓放下,后又别过头去不让明虚看到自己。跛脚的男人伸手要捏女孩的时候,被明虚叫住了。瘦高的男人则换了副神情说道:“小和尚别多管闲事,这女孩要捉鱼咱们放进水里的鱼呢!”

“谁说这个女孩要捉鱼的?”明虚不紧不慢的倒有几分大人模样。“你看好竹编里是什么?”原来他见有人来,就将女孩的鱼倒进水里,放上了几块石头。“我们在这里做些孩子的游戏,倒是你们,将人想成这样,恐怕心里也不是多干净。”他说完时,见她侧着眼睛看自己,目光交织时却收了回去,佯装看着别处了。

“话说得好听,恐怕你小子根本分不清楚!”跛脚的男人紧着牙齿看着自己,眼睛却在恶狠狠地瞪着女孩。

明虚想问为什么她要让这两个人这样欺负,又怕伤了女孩的自尊心。女孩待两个人走了,向地上吐了一口,才和明虚说道:“你不会以为他们只想维护这里的规矩吧?”她看了一眼明虚又说:“你有没有留意他们带的东西?他们也想偷鱼。”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这是明虚第一次将女孩的面容看得仔细,圆脸杏仁眼,只是左脸颊至下巴的地方有块长条暗褐色的疤痕。

“说了又有什么用”女孩翻了翻眼皮,凌厉地瞪了明虚一眼。“若真这样说了,他们翻了脸,我们会更麻烦。”女陔看得明虚懵懂的样子又觉好笑,抿着嘴唇问:“你说假如刚才我不买你的人情,反说鱼是你偷的,会怎样?况且,你一个和尚怎么也偷鱼?”

“可是你没有。”明虚瞥见女孩的神情有些认真起来又说:“反正我是个假和尚。”

女孩笑了眨了眨眼问:“你叫什么?”还未待明虚回答,先说了自己的。“我叫阿棉。”她拽过明虚的手,在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你识字?”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明虚”

“不是这个名字。”

“小猴子”

“那好,小猴子这次算我欠你人情,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教你怎么捉鱼,你的方法想逮到鱼,要猴年马月了!”

她本要高兴地离开的,却发现对方盯着自己脸上暗褐色的伤痕,忍不住将明虚推到了地上,一溜烟地跑开了,只剩下上下颠动的辫子。

明虚把每一个被他抓上来的鱼都画在了岸边,从阿棉教自己从背着阳光的浅水洼里找鱼开始,再算上那先前的七条小鱼,一共有二十八条了。他放下石头,久久看着这些鱼。它们形态各异仿佛在说着什么话。若不是它们被画在泥土上,人看了会以为它们是活的。

“为什么你总是要画什么东西呢?”暮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水里跃了出来,悄悄地跟在明虚身后。

明虚已经有几天没有看到她了,现在看来她已长成了妙龄的少女。腰身如同柳枝一般柔韧婀娜,那个荷叶的肚兜也已经让她的饱满胴体撑坏了,她全然袒露着身体。

“你该知羞。”明虚说着,只看着少女湖水般的眼睛。

“为什么是我知羞?”

“你袒露着身体。”

“这······可我自在得很,一点也不羞呢。”她听了倒有几分羞怯了,躲到岸边一棵茂盛的树后面遮掩着。“为什么看的人不知羞呢?”

“我有个办法。”暮云轻灵地跳进水里,只露出半截肩膀和脑袋来,带着面庞微微的红晕坦然说道:“这样,我们都不必羞了。”她游到岸边趴在上面看明虚画的鱼,有些好奇地伸出食指沿着凹陷的地方触摸着。

明虚想到她说的不无道理,究竟是女人是老虎,还是心中本就住着一个老虎?这下便把忘记师父嘱托过话的羞赧,消去大半了。

“你是怎么画得这样逼真?”明虚只自顾想得认真,当她说喃喃说第三遍的时候才回过神,稚嫩的脸上已经带有被忽视的伤感神情了,明虚看到忙地轻轻说着:“就想怎样像它们一样活着。”

明虚向暮云要了一根绿色羽毛,她没有半点犹豫便给了自己,只恳求着不要将她的事告诉别人。她在晚上的时候会从水里凌跃而起,化作青鸟飞到山上去敲明虚的窗户,它的羽翼可以和屋檐一样大。明虚悄然顺着窗户爬到它的背上,随着升高,脚下徐徐生风。他们在金黄色的明镜下穿梭无数山岗,俯仰皆随风意,一行便是万里。寻得没人的山顶落脚,青鸟翩然一跃又幻回少女。暮云踏着轻快有力鼓点,远处似有飘渺的丝竹声响应。她挥舞着清冷的水袖,辗转徘徊间皆有情意流露。目光流转盼望之处暗生神伤。明虚只觉在这时被什么东西穿透,他不必看那天边的明月,就知道它就在头顶上映照着。似乎在无意间找到了纯粹和永远,他从未如此安然,在回到普云寺的路上趴在青鸟的背上熟睡了。

自从上次绝食,明虚除了鱼以外再不画其他。而这次拾笔,他画起了女人。她们通常都是赤裸着身体,做出各样的形态,神情自如的样子,仿佛并不是今世之人。画女人通常在私下相传,而小和尚明目张胆地画,多少惹人侧目。最初是有个下山挑水的师兄,天热路过河边洗把脸,无意间看到了明虚的画。打那以后,每隔几天就有三两个和尚特地来看。有的看得红了脸,却不挪开眼睛。有的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掩面皱眉。明虚不闪躲,亦不恼火,旁若无人地画着。这事传到老住持的耳中,他将明虚叫到面前,摸着他的头良久才说道:“为师将你带到山上,究竟是成全了你,还是害了你?”

夕阳下岸边金红色的芦苇随着风一波波地摇曳,其间有一个颀长健硕的少女手里拿着木杆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其后静悄悄地出现了一个僧人的剪影跟着,身材和她差不多高。他唤她的名字,她不应。他又唤,却被她放在嘴上的手止住了。

“你听”她回过头来轻柔地和他说。明虚静下来,只听得水边有唼唼的响声。“你来”阿棉冲他招手,她拨开水草又小心翼翼地掀起蒲草给他看,底下竟有两条不小的鲤鱼。“它们专挑这种凉快地方,吃些螺虫样的东西啪嘴子。”

他看阿棉捉鱼轻声说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这便给你赔不是了。”

“赔什么不是?”阿棉歪着头留一只耳朵给他,另一只耳朵仍在水中寻着动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仰头应了一声挥挥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也挺好。”

“这样我以后就不用嫁人了。”她又突然解脱般说道。

“那有什么好,何况你知道别人会怎样说你?”

阿棉嘴巴一闭,哼了一声:“管他如何说,我看当个和尚都比嫁人强!我若是个男儿郎,卖鱼会比我爹卖得还好,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好!”见明虚不说话,她调笑道:“不如我就和你一样也做个和尚,咱们接着捉鱼。”

“恐怕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明虚走上前去,拿出那根沉寂数日的绿色羽毛,轻轻按在阿棉左边的脸颊上,不仅那块细长的痕迹消失了,阿棉的面容比以往更添几分灵动。

她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憋红了脸颊骂道:“好个贼和尚!”明虚轻轻牵着她的衣袖,引着阿棉跪在岸边,在水面映着看了又看。她久久凝视着水中的倒影,再抬起头来脸上竟沾上了天边红粉色的霞。明虚看了也一愣,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小猴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阿棉吗?”她看了看明虚,随手弯腰拾起了一颗石子向水中掷去。“我娘说,女儿家要如雪白的棉花一般柔软才好呢。”她说这话时,那几分娇羞是明虚以往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明虚不知道如何说,还有些发窘,只好吞吐说道:“那么······我们日后见罢。”

“小猴子”阿棉没等明虚走远又轻声叫他。“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那些捉来的鱼也不是给我爹的······”她话说一半,却又止住了,改口柔声带着恳求说着:“下次你可一定要来呵,秋天快到了,那时我爹会带我去另一个地方捉更多的鱼了。”明虚点了点头,便跑开了,再没回头看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的阿棉。

明虚等了好久,才看见阿棉离开。他向以往一样唤暮云出来,她如同水里沉睡了几百年一般,恍如隔世地睁开弯曲纤长的睫毛。暮云和上次又不一样了,静美之外还增添了风韵。暮云挥动着四肢向他游来,双手撑着在岸边与明虚并肩而坐。二人借着月光,从水面寻找风的痕迹。“恩公上次要的那根羽毛可是为她?”明虚分明见她眼角带着水光,他有些未明的慌:“你知道?”

“我看见。”暮云伸手在明虚胸前画了画。明虚看到有鱼在水下啪嘴子,捉了一只灰草鱼递给她,她仰着头吮吸着,鲜活的鱼很快变干瘪了。

他见暮云好些,又说:“你知道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吗?”明虚看着她,不等回答便说:“是月亮,无论走到哪儿,一抬头准能望见。”

她笑了,将吃了一半的鱼,挥手掷到身后。“那我带你去找它。”

地上的灯火越来越小,最后是漆黑一片了,这时明虚才只顾抬着头看。暮云托着明虚,有些神伤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恩公你必得舍了我,才可保全自身,你会如何做?”

“简单”明虚迎着风波,答得快又干脆“如你说的,倒过来做便是。”他明显感到青鸟飞行的速度缓了,腿上似乎也滴落了什么。“有你这话,我就是再睡千百年来也情愿,只是真到那时,请你千万不要那样才好。”她缓了缓,字字说道:“只怕事到眼前,就由不得你我了。凡是树上结的果子,水中结的莲藕,都不和人一样有百岁光阴。我们生长衰老只在朝夕之间。”

“每次变幻都会加快我们的衰老,等到我们变成年老的模样,就不再有任何法力,那时便会找个无人的山洞······”明虚这才明白暮云的生长规律,他搂着青鸟的脖颈,在它耳边说道:“假如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便是到月宫也给你找出来。”

“我们哪有一次到过月亮呢?它那样远。”

他俯下身,轻轻说:“你别忘记水里还有月亮。”明虚感觉周身在微微颤抖,青鸟款款低下头,迎着月亮鸣叫了一声。凌风向天空飞去,这成了他们走过最远的路,即便二人清楚,永远也到达不了那地方。

阿棉不知道在岸边等了多久,她数着短茎秆上伫立的蜻蜓。明虚走进才看到她用衣裳兜着满满的黄杏。她也很快看到他了,颠着将怀里的杏给明虚吃。“可把你给等来了。”阿棉熟练地将杏在衣裳上搓了搓,掰开两瓣吃着其间的果肉,剩下一些连带着皮都随手扔了。明虚也学着阿棉的样子,却连果核都给吮干净。

“这里还有。”她见明虚吃得仔细,又递给他一把。“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不走了。”

明虚将上次阿棉说秋天之后不再来的事情给忘记了,所以当她说起这事,他只能回以不明就里的神情。

“你不知道,有个姓东方的商人,他有个女儿在后院打秋千时不留神给摔了下来。那女孩因此破了相,家里正四处寻着人来治。我们若是去了,将来我买个水塘,你还是念你的经,我还是打我的鱼,你觉得怎么样?”阿棉说这话时,眼里放着光,她一直等着明虚的回应。

“我不能离开这。”明虚几乎想都没想,便说了出来。

“呵,志短的和尚!”阿棉听了鼓了鼓腮,收了惊诧的模样,仰着头撇下明虚捉鱼去了。她一时间打了很多鱼上来,有的没有扔进篓中,鱼在地上做无用的挣扎。明虚走上前,讨好地说道:“鱼到地上了。”,正待他要伸手去拿时,被阿棉呵住了:“拿与不拿有什么区别?”她说话时挑着眉毛,斜着眼淡漠地看着明虚。

“至少它不必这样难受。”明虚刚说完话,便传来她用鼻子发出的笑声,阿棉依旧面不改色地寻着下个目标,他感到一阵不适,像是又认识了另一个阿棉。

“上次的那个东西你到底从哪儿来?”

明虚说他不知道,他答应过暮云。

“你不知道?你是把我当稚童耍了。”说着她扔下手里的东西,跑到树下踢出一根半截的鱼骨。

“兴许是鹅或者鸭吃的。”明虚不擅长说谎,尤其是被阿棉的眼睛盯着看的时候。

阿棉笑着摇了头,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可见过不将鱼头骨咬碎,就能把鱼捉上来的?”

“也不是······”明虚还没说完,就被阿棉打断了。“你来这里有多久了?这里根本就没有你说得那几样东西。”

“确实。”明虚依旧铁了心不说半字。“你再说,再说!”阿棉跳了起来,伸手将明虚的头按进水里。“我都看到了,你们在水边看月亮,在天上飞。小猴子,你以为我在担心谁?”她将手松开,脸上滑了好几道水,又轻声说道:“你就不怕哪天让旁人看到,将你抓起来?”明虚呛了水,咳个不停。可他就是不怒,而是笑着说:“好个阿棉······”

明虚下山晚了些,竟看到阿棉和暮云在水边吃杏,拿脚丫拍着水玩。阿棉回头正好瞥见明虚,却不正眼看他,反而更有兴致地说着什么话,她只掷了一颗杏给他。明虚接住,蹲在一旁掰开了吃,却酸得直咧嘴。连忙将杏儿吐了出来,掬水漱口。

阿棉吱吱笑了起来:“看都不看好,便吃!”暮云则有些关切地望着这边,明虚发现她已经生了白发,眼的周围也有了细微的褶皱了。她也发现明虚在看自己了,掩饰着自己衰老的神伤。“小猴子,你也太不仗义了,有这样好的姐姐,不早与我认识!”

“我哪里知道你们相处得这样好?”明虚笑着说出这句话,眼睛依旧停在暮云身上。直到阿棉拿出一根绿色羽毛,说暮云答应这事,要在山上给自己修个寺庙。明虚听了径直说道:“我要寺庙做什么?在山上建一座房子才好。”

当暮云再也不出现时,明虚发了慌。每当他看到有虫蚁搬鸟的残肢,他都感到心如针刺。他在岸边整夜地守着,阿棉看到他的时候,他如同睡着一般仰在地上,眼睛却是睁着的。她飞快地明虚跑去,推他拉他,叫嚷道:“小猴子,你犯什么痴?”

“我从家里跑出来了。”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帽子,手中提着咣咣向的袋子。“你快把这个戴上,和我离开这。”阿棉果真从商人那里得了不少银子,明虚如梦初醒地坐了起来:“你把她弄去哪儿了?”

“她自己要走的。”阿棉想拉明虚,可明虚却向水那边走,她这才急了。“看脚下,小猴子你不会凫水!我没有骗你。”

“我又没有那样问。”明虚说着已经起了疑心,又看到阿棉衣角露出来的几根羽毛,他走上前一把揪了出来。

“她是愿意的,我们说好了。”阿棉有些不知所措。

明虚憋红了脸,近乎绝望地说:“你到底将她怎样了?”

她的灼热让明虚的反应浇灭了,只是如实地说:“卖了,卖给那个东方商人了,这几根羽毛我们留着日后用。”她带着最后一份希望说着。“那你打我。”阿棉闭上了眼睛,屏着呼吸等待。可睁开眼睛却见他向外面跑去了。她连忙去追,可是没有追上。她担心再也不能见明虚了,眼下家也回不去。

还是几个师兄最早发现明虚又回来的,他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木然的样子,甚至有一圈人围着他也觉察不到。阿棉得知明虚回来,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她踢了他。“你闯祸了,知不知道?”明虚虽然睁着眼睛,可睫毛都不动一下。她怕了,将手指放在他鼻子前,阿棉又用力踢了他一下。“有气,说话呵!你昨天在外面遇到什么人了?”明虚还是不说话,只剩阿棉一个人在说:“要挨板子了你知不知道?不光你,连你的师父······”

明虚听了,用那双已然空洞的眼睛看着阿棉,看着四周的师兄们。“不关我师父的事。”

“这话你和那些凶神恶煞们去说。”

阿棉看到明虚的眼里带了恨的影子,她的眼里也闪了一个念头,但她依旧未心死地试探着:“小猴子,如果我走了,你会原谅我吗?”

“你走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你的法子多着呢。”明虚定定地看着阿棉,他知道什么可以伤到她,他是有意而为的。

她像是恍然大悟般的笑了一下,转身便离人群走去,其间她回头看了看明虚:“今晚,她说在山顶与你见最后一面。”说罢阿棉推开众人,自径跑开了。

“那个女孩也是时运不济。”

“谁要她放着寻常路不走,剃光头发学和尚。”

“若不是她,倒霉的就是师父和明虚。”

“可也太可怜些,将屁股打开了花,难怪寻了短见。”

“女儿家,经历这些怎不羞呢?”

“还偏挑咱们山下的水塘。”

明虚本来在喝粥间无意听着,恍然间才明白了阿棉那一瞥意味着什么。他放下手中的碗,飞快地向山下跑去,被树杈挂破了衣裳,快到山脚,他望见夕阳下水里一片红。

那不仅是火红的朝霞映在水中,还有阿棉,她躺在浅水处,血在向四周晕染开。她抬头仰看着天上,如同濒死的鱼,粗重缓慢地喘着气。她知道明虚来了,才张开嘴喃喃说着:“我前几日,还梦到与你一起在天上飞,在水底游。谁想这梦今儿还真成真的了。”她戚然地笑着,又镇作着说:“小猴子,我最舍不得黄昏,太阳快落下了,你再带我追一追吧。”

“好”明虚默然点着头,将阿棉负在自己的背上。沿着水边向西边追赶着,“快了,快了。”可太阳到最后的时候,落得特别快,他们摔倒在不远处的水中。

“小猴子,这水可真凉。”阿棉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胡说!天这样热,水暖才是。”明虚笑着说,却将阿棉的手攥得紧紧的。

“再喂我喝一口。”她将眼睛闭上了,但因为知道明虚就在身边,阿棉的脸上依旧挂着笑。

明虚揪了个蒲草,划了划水上的浮草,将水卷着递给她喝。她用手推开了,轻声道:“我不要你这样喂我。”于是,他将水含在自己的口中,递给了阿棉。她意足地笑了:“天都快黑了,别忘了。”

“阿棉,你再给我讲些话,我求你······”明虚发现阿棉的气息已经缓得察觉不到了,他像追落日般妄图抓下些什么。

“小猴子如果当初我知道你会这样,那时我会早叫官吏将你抓去。”她完这句话,那双弯曲的睫毛再也没有动过。明虚将阿棉安稳地放到岸边,在水边坐了很久,最后拿起树枝画了什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晚的月亮很是圆满,又近在咫尺。明虚早就在山顶上等着暮云,他张开双臂,任风盈满袖中。她也悄然来了,可也像很远。事实上当晚砍柴的农夫经过回忆说只看见一个和尚在山顶上,如同女子一般辗转着一招一式,像是大悲又像极大喜。最终在风中兜兜转转后站定,像是拾起了石头类的东西,在地上比划了几下,再起身时,那和尚将石头一扔,不犹豫地从空中仰面一跃。那晚的月亮可真圆。

有好事者,将那山下山上的画拓了下来,合并一处,发现竟能拼凑成一画。有人说画此画者存佛心,有人说信此画者坠魔道。凡此种种,皆留与后世褒贬,在此不再一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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