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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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
老泉月色
文‖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老泉月色
文‖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老泉月色
文‖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老泉月色
文‖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老泉月色
文‖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老泉月色
文‖樊文举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太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忙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口中的余梦，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但“道”是“理”的升华和精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而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着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忘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后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份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份。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那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可她却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地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扛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坠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俩那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的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深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地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一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就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我的个碎先人，你悄悄的，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说出口，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道，嗯，嗯。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后悔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着！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他俩悄悄地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二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地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这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还常常教育她与弟弟不能自私。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很恐怖很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吧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水生为此却如此地表扬她，她就为自己的这一糊涂解释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他退到水珠的身边才说，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呢？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东西，不是人，那是个什么呢，怎么会学人笑呢？水珠没想到弟弟会这样追根刨底地问，真后悔当初娘告诉她时，没有问娘原由。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做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美画呢，或者想心事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呢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她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
水生说着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了。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一样，娶不上媳妇咋办呢？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呢？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有可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想。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说，去你的，你才想馊主意呢。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时，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把她美得憋住了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美图。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美图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碎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美图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水珠放抬水棍时，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他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的，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吗。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脸干净、白吗？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猪不是还吃屎吗，按你的说法，那不早就脏死了。水生想也对啊，猪看见屎了还抢着吃呢，狗也是，也许它们尝着还挺香的，这大概就是水珠经常说的“习惯”吧。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生觉得这些事想来还真烦人，就索性不想了，可又觉得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就问水珠，姐，能给我讲个故经吗？水珠说，不行，我的故经都给你讲完了，可你还是不听我的话。水生哀求地说，姐，好老姐，就讲一个，一个嘛，以后保证听你的话，句句都听。水珠说，这还差不多，见于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好，那狐狸精、狼外婆的故经就再不重复了，给你讲个新鲜的、关于娘的故经吧。好，好，娘的故经我真还没有听过呢。
水珠说，娘说她小的时候，外婆家吃水比咱家现在还困难，高崖村根本就没有泉，家家都吃窖水，那才真是靠天吃饭啊，如果老天爷不下雨，就算白面再多，也没办法做成饭。娘说她和舅舅、姨娘要喝水的话，都是外太太给他们一个人一勺一勺地分，一滴也不许糟蹋。水生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口也开始渴了。一个人分一勺水，那能解渴吗，润嘴皮子还差不多呢。
水珠接着说，谁还敢想用清水喂猪狗、饮牛羊、洗衣服，如果谁这么想了，大人就会说他犯下了“弥天大错”。那娘小时舅舅家就不养猪狗牛羊了吗？怎么会不养呢？养。水生反驳道，没水怎么养？娘说外婆把洗过菜的水留下，等澄清了再洗锅，用洗过锅的水再饮牛羊，给猪和食、喂狗。水生想，外婆真厉害，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的，怪不得别人常夸娘能干，娘是外婆的女儿嘛。水珠接着说道，娘还告诉我，外公决定把她嫁给爹，主要是因为咱们村有这眼老泉，有泉水吃。顿时，水生觉得这眼老泉比平时亲切了好多。水珠接着说，高崖村的媳妇女子从来都不洗身子（洗澡的意思），女孩子只有出嫁的前一天才会洗一回身子，如果婆家吃水也困难的话，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洗这么一回身子了。水生插话道，那还不是高崖村的女的都太懒了，下过阵雨后，树坑里、涝坝里全是水，她们为啥就不洗呢？不说懒，光说可怜。水珠生气地说，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你是说娘懒？小心我打断你娃娃的腿着！经水珠这么一说，水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问题。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怎么就忘了娘也是高崖村的女子呢，简直比猪还笨！他怕水珠真的打他，就边向前跑边说，我没有说娘，真的，真的没有说娘的一点儿意思！水珠喊道，赶紧来抬水，你跑什么？水生调皮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姐真君子也！水珠问，为啥？是不是又有啥事需要姐帮忙呢？水生说，姐是大好人、真君子，你就饶了小弟，千万不要把刚才我说的话告诉爹和娘。水珠说，只要你以后听话，我就不告诉爹和娘，否则，没准！水生小丑似的连连给水珠做揖，惹得水珠咯咯地直笑……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不想去了？水生说，怎么会呢，别老把我当成懦夫行不？我是男——子——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惹得水珠差点又笑出声来，水生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水珠也憋住了笑。两人都噘了噘嘴，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经。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故经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啊！水珠接着问道，二爷，你咋晚上不睡觉坐这儿抽烟呢？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牛二爷说，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抬水去吧，一会儿担水的人多了，你俩就抬不上了。水珠和水生齐声说，好的，二爷。说着就朝沟底的老泉方向飞快地跑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难全！这世间，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又没牙齿……就像这陈家沟，啥都好，就是没水不好。没有水，多少人连个家也都不全……没有女人娃娃的家，能算家吗？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生给水珠说他觉得牛二爷好可怜的。水珠说，是啊，他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端水送饭了。水生突然觉得水珠的话里咋飘着一股娘的味道。水珠接着说，爹说二爷年轻的时候可勤快了，而且还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忙他都帮，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水生也学着娘的口气说，这怕就是他的命吧。水珠突然问，你说命是个啥呢？水生被问得无话可说，便说命就是命呗，还能是个啥？水珠感觉自己好像就能说明白什么是命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命在她头里忽隐忽现的，漂浮不定。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
水珠在水生的帮助下，把第一次抬回的那桶水倒进了水缸，又将桶底剩下的泥水摇了又摇，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他俩又悄悄地走出了大门。这次，因牛二爷还在沟沿上抽烟乘凉，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走的特别快。这时，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他俩跟牛二爷打过招呼后就直奔老泉而去了。
等他俩这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他们看到水珠和水生已抬着水往回走，不由地大吃一惊。泉子跑过来惊奇地问，你俩咋这么早？水生感觉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的没敢接泉子的话。水珠说，你俩第二名，快去，不然就没水了。泉子和海娃齐声说，好的！就飞快地跑了。水珠和水生心中总感到很不舒服，到底是不舒服什么呢，他俩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舒服。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水生见灶台上已放着一块圆圆的油馍馍，就急不可待地把抬水棍搡到水珠的手中，向灶台上热乎乎的油馍馍奔了过去。水珠望着娘笑了笑，就出门放棍子去了。
等水珠再进门时，见娘正在水生的脸上亲，水生淘气的一边挣扎一边往嘴里喂馍馍。这时，娘才发话，等等，娘给你俩切开了再吃，你个贪吃虫，还有姐姐呢。娘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刀。水珠接过娘递来的馍馍时，猛不防被娘也在额头上亲了一嘴，羞得她感到满脸的骚热。水生这时已大口大口的开吃了。
娘用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问，谁让我娃去抬水了？水生头一偏，得意地好像要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娘。水珠急了，忙说，是我俩自己想的，没有人使。一边回答娘的话，一边不停地给水生使脸色。这时，一股焦味飘进鼻孔。娘说，我的妈呀，馍馍焦了！说着闪身奔向锅旁。
娘一边擀面，一边说，娘还年轻呢，水就由娘先担着，你俩还小呢，深更半夜的，危险的很！等你俩长大了，吃水的事，娘就得靠你俩了。水生拍了拍胸膛说，娘，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转过头来朝着水生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俩吃饱了就去再睡会，大半晚上没有睡了，白天会瞌睡的。睡醒了就沏壶茶，记着加上点白糖，拿上两格馍馍给你爹送去，你爹在后湾垴犁豆地呢。随后你俩就到南坡洼的麦地里来拾麦穗，娘在那儿割麦子。下午你俩还要给猪铲草呢，顾不上拾麦穗。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