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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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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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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鸟巢(外二篇)

刘照进

1

一只鸟巢,两只鸟巢,更多的鸟巢,仿佛用旧的过时的荷包,邈远的时光中,满载落寂和空荡,让我们回首时窥见了一些曾经被忽视的细节。

春天,总是在繁花绿叶间看到一些被遗弃的空鸟巢,像是村子的角落里失去烟火气的破败茅屋,房檐上蛛网密布,主人已不知去向。枝桠间斜挂着一面丝织的锣,椭圆形的表面暗藏杀机。精明的杀手总能在瞬间抓住某些细节,来完成他的周密部署。此刻的宁静不过是一种伪装,小小杀手早已隐身暗处,侧耳聆听猎物踏向险境的信号——来自蛛网任何一处轻微的震动。除了阴谋得逞,不幸似乎还在加深,一只空荡的鸟巢再也无力承载昨日的温馨和爱情。

屋檐下同样挂着一只旧时的泥巢,回归的主人却失去洒扫的兴致。似乎,一切都有必要重新开始,昨天的故事永远不能被今天重复。早出晚归,燕子用小巧的嘴啄来点点滴滴新泥,墙壁上的工程在不断完善,直到精巧的房子做成。一对情侣住进了它们的新房,妙美的婚姻终于拉开序曲……

大多数鸟儿并不选择去年的旧巢孵蛋育雏。一棵树,一处房檐,石壁间长满荒草的缝隙,都有可能成为鸟儿暂时栖身的村庄。它们在这块地域上衔草筑巢,构筑临时的家园,培育孩子,然后又匆匆地搬迁——这成了鸟儿世界难解的一道谜。

或许有一个词能够解开这样的谜团:安全感。飞翔在空中的鸟儿,早已洞悉了脚下的危险。一棵树似乎总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风摧,雨打,雷劈,火烧,砍伐……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树的命运的不确定性让鸟儿失去准确而明智的判断,逃离是唯一的选择。灾难来临,飞翔的姿势已无所谓优不优美,像战乱时期的难民,鸟儿匆匆从一棵树逃离到另一棵树,卑小的命运里饱含许多沧桑和流浪感。

细小的鸟巢依附树身,凌空危悬,仿佛警惕的眼睛。

2

几乎无人知晓鸟儿的仇恨,它们内心的悲恸与哀怨常常被暗藏花香的语言忽略。

小时候,总喜欢上山去寻找树丛中藏着的新鲜鸟窝,这几乎是整个童年的乐趣和向往。小小年纪,隐含许多成年的狡黠。拇指大的几枚鸟蛋,颜色雪白,或者暗褐中夹杂着斑纹,婴儿一般地安睡在巢里。一对幸福的夫妻携手在林间觅食,全然不知灾祸濒临。

一双幼嫩的小手取走了鸟蛋,仿佛偷摘邻家未成熟的瓜果一样随心所欲。

肇事者并不逃逸,仿佛有意滞留现场,观看伤心欲绝的父母怎样扯开喉咙怒骂。强者的霸道遮掩了制度和道德的约束,弱者只有通过一张相对自由的嘴巴远距离地发泄愤慨。

“大林鸟”的体型肥硕,嗓门宽大,有一股孙二娘似的泼辣悍风。它的骂声使人想起村寨里那些勤勤恳恳日子过得清苦但泼辣强悍的农妇,面对凭空而降的灾难和恶作剧,她们总是气得又哭又骂,顿足捶胸,粗鄙恶毒的语言让人心惊肉跳,却又隐隐生出几分同情。

作为人类的朋友,燕子的亲近是一种假象,亲密里渗入了可疑的成分。春日里借助你家的屋檐,啄几嘴清香的田泥,仿佛,燕子就要安居乐业了。但是,屋檐下依旧有这样一双觊觎的眼睛,暗中蓄满了不怀好意。有一天,孩子避开母亲的监视,举起一根扁长的竹竿,轻而易举就捅掉了头顶的泥巢,幼小的生命在纷飞的落尘中坠地而死。

恶毒的举止来源于对未知事件的好奇,对悲惨结局的出现毫不在意,人类的心灵永远无法装下对弱小生命的尊重。

家毁子亡,一春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燕子的伤心不亚于丧子老人的恸哭,凄楚的哀叫电线一般绵长地划过那无边旷野……

但是,燕子深谙与人相处的哲学。燕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的屋檐都是屋檐,低头才是出路。燕子很快就从悲痛中醒来(或者说隐忍了内心的仇恨和悲哀),重新衔泥筑巢。燕子的行动更加小心翼翼,试图用婉转的歌唱来取悦主人。

于是,人们渐渐忽视了燕子的伤悼,举首抬目之间,原谅了它的靠近,并且被它的殷殷之情打动。他们试图从年关开始,期望燕子早早到来,屋檐下的蛛网和尘灰被打扫干净,破损的旧巢仿佛某一级文物,依旧安置于被仰视的角度。

然而,燕子从不相信人类的大度与承诺。在完成一季的传宗接代任务后,燕子举家远迁了,只是把一只毫无意义的旧巢抛给幻想的主人,仿佛行军途中布下的一只迷惑敌人的土灶。

燕子的形态常被人比喻成剪刀。的确如此,精明的燕子就是凭藉这种巧旋和颇具黑色幽默感的本领,张手剪开了人们内心深处的企图与欲望。

3

小小少年总是醉心一只弹弓。

一截正在成长的树杈被人掐断,大树失去完整。修饰之后,树杈成了另外一双手里的工具和把柄。精巧的木杈两角朝上,握在手里,仿佛一个倒立的小小的人字,欲望通过暗中施放的力量抵达不远处的目标。

橡皮来源于那些破旧的胶鞋、废弃轮胎。作为远征者的同伴,它们最终厌倦了行走,对远方失去信赖,灰头土脸地退回起跑线,把剩余的几丝力气交给弹弓。

借助木杈的稳定,橡皮的张力得以充分展现。一颗欲望的石子在掌心紧紧相握。人的目光被规范在两角之间寻找最佳射击角度。蒙在鼓里的鸟儿对身后的潜伏一无所知。欲望,霸权,目标,当三者被扯在某一条直线上,简捷明了的几何原理便促成了悲剧事件的产生。

年轻的表叔是一位乡村补鞋匠,一只木质挎箱里面总是装满各式各样的橡皮。那些橡皮已经不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胶鞋底子或圆形轮胎,它们被锋利的补鞋刀剔去了边缘的废料和臃肿,薄薄地摊成几块,或被削成面条似的长丝。嵌进灰尘和深部的力量得到挖掘,不再受腐朽部分遮掩,更加灵巧而张扬。

中午时分,补鞋匠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摆开了摊子。一只旧木箱,依旧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污腻的表面叠加许多掌纹,细密而清晰的纹理已被风尘盖住,铁锁上的锈迹渐渐加深开启生活的难度,因为干燥和磨损的缘故,木质的个体之间不再配合默契,彼此加宽猜忌的缝隙。

补鞋匠的出现让闷热的村子生出一丝鲜活。孩子们听见吆喝,小鸟一样地飞向村口,迅速围住鞋匠。那个时代,一角钱一副、被切成面条一样细长的橡皮是做弹弓的材料,成了孩子内心最强烈的奢望。需要修补的永远是那些贫困的家庭,一大堆过度残损的旧物,哪怕是目不忍睹,依旧不肯轻易抛弃——并非一味体现对旧物的热爱,日子的确需要一种力量来支撑。补鞋匠让一双鞋从绝望的边沿转身,重新找回行走的信心。

年轻的补鞋匠还是一位捕鸟的高手。冬天,他来到我们家里,在厚厚的雪地里扫出一块,用竹片支起旧竹筛,竹片上绑一截细绳,远远站着,看鸟雀走进底下,一拉绳子,贪食的东西就被罩住了。悲剧的根源在于地上的秕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欲望的一头总拴着危险。补鞋匠的绝活是省去绳子,用一根短短的竹筒制成捕鸟的机关,离开现场,躲在暗中静观,等待收获。最终,那些无法逃避的鸟儿被捉住褪去外衣,露出婴儿似的细小身体,穿上一根铁丝,抹了食盐,在熊熊的烈火上炙烤,成为饕餮者嘴里的一道佳肴。

火铳总是喜欢在夜间偷袭。这种传统的捕猎工具浑身充满了粗暴激情,不需要太多精确的瞄准、计算,与简单实在的乡村生活理念保持一致。

竹林高处的窝里住着一对斑鸠,它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白天的飞翔已经走远,黑色夜晚成了它们的床幔。一只欲望的枪管贴着夜色悄悄靠近,“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身而过,空气中弥散着火药灼烧的焦味。沉醉在爱情之中的一对鸟儿,仿佛黑夜里陡然遭到土匪的袭击,惊恐中弹起瘦小的身体,朝着漆黑的夜空逃窜。但茫茫夜色遮掩了安全的方向,彼此再已无法呼应和照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求生的本能使鸟儿在陡起变故中别无选择,与爱情的忠贞、至死不渝、海誓山盟无关。

村子里有一位打鸟的老者,斑驳的土墙上常年挂着两支乌黑的火铳,弯月形的牛角里装满火药、铁砂。老人一生嗜酒如命,许多鸟儿成了杯中的下酒物。栖息树上的红锦鸡总要在黄昏上树前高声鸣叫,老人正是通过叫声找到了它们的落脚点。

死于非命的红锦鸡,身子下了油锅,最后连骨带肉成为老人嘴里的美味。红羽绒毛则被小心褪下,妇女们拿它做成了孩子帽顶上的装饰。当年,这种帽子成了乡村衣物的一绝。

4

再次见到鸟巢的时间是今年三月。阳台的花盆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筑起了一只鸟巢,妻子发现它的时候已经完全成型。饭碗大的体积依旧做工精巧,仿佛记忆中某只鸟儿的手艺。已经无法确切叫出这只鸟儿的姓名了。玲珑小巧的身体,擅长飞翔,灰褐的羽毛,两翼有一抹雪白,像流线型的飞机,每天升降于我的生活周围。惊喜之余,居然没敢告诉女儿,担心女儿毁了它的家。幼时掏鸟蛋的一幕,依旧历历在目。每一天,怀着期待暗中观察鸟儿下蛋、孵化小鸟、嘴对嘴地喂孩子们虫子,直到它们长大,把身体完全交给飞翔。

一只鸟儿从旷野迁徙到喧嚷的城市,是不是对高楼如林的城市的误读?空荡荡的鸟巢并不能给予答案。好在,它依旧置于我家阳台,作为怀旧时抵达疼痛的路径。

每次回到老家都要惊叹故乡的变化,只是屋檐下再没见到燕子的新巢,地里迷惑鸟兽的稻草人也不见踪迹,曾经被祖母用来驱赶麻雀的竹制响器早已变成灰烬。房脊上挂着几滴细微的鸟鸣,但那声音与儿时听到的鸟声大合唱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尚记着许多鸟儿的俗名:红肚儿,水鸦雀,啄木官(啄木鸟),地麻雀,夜老鼠(蝙蝠),牛屎雁,鬼鬼阳(阳雀),薅草包谷(布谷鸟),扁茶罐(脚鸡)……像幼时一同玩耍过的伙伴,多年之后,依旧能够轻易喊出他们的乳名。

5

是人的欲望打断了鸟儿的飞翔。那么多的鸟儿已被死亡收藏。那么多的鸟儿,像宝贵的眼泪,被我们随意挥霍。

天空是一只倒悬的巨巢,衔着地球这枚鸟蛋——一枚病变的鸟蛋,正在加深天空的空度。

缓缓穿过

几乎整个夏天的傍晚,我都习惯于今夜这样,一个人靠在防洪堤的石墙上,看河流静悄悄地从低矮处穿过县城。高高的防洪堤挺立在岸边,托举着灯红酒绿的生活。一条河似乎就这样离我们更加遥远了。但我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若即若离,不即不离,一种高格而理性的境界。不必为那些表面的喧哗所烦恼,那些浪花独自表演的影子,我也只能从宽泛的河面看到一丝亮色。不动声色的流淌,宁静、飘逸、收敛,像血液默默在我们的体内穿行。

很多时候,我所面对的天空落日已经消沉,只有河流还在哑默而静静地流淌。无法看清西边的地平线,县城密挤的高楼已使我们过早失去了对方向的判别,我甚至连太阳出生的方向也一无所知。久居城市,我们对时间的认识仅仅止于按部就班的闹钟,桌面上厚厚的一叠台历,只是在理性地一天天减少,彰显不出日子的消逝。无休无止的废烟,从县城的角落汇聚、上升、悬浮,将城市的天空越挤越矮,像一张撒开的网,挂住我们高远的眼睛。

又一个日子逗号一般急不可耐地停留在夜晚的面前。空阔的防洪堤广场逐渐涌聚起了喧嚣和紊乱的人流,像一段冗长而空泛的句子,许多华丽的词汇在无病呻吟。音乐骤响,舞蹈开始了,无数双昏昏欲睡的眼睛此刻却变得异常明亮,僵硬而懒散的手也活泛空灵起来。但我注定不能融进城市的节奏。缓缓穿过的河流,此时倒映了许多迷醉的灯光,和人们期待已久的夜生活。一两只船正在小心而执著地夜航,归来或者远去。一群人工喂养的鸽子飞过低矮而扁长的天空,影子多么颓废。这些城市的宠儿,被精美的笼子喂养,飞翔的欲望和能力注定要逐渐退化。

在县城生活了整整四年,我只是偶尔发现鸽子们飞过低空,几乎再也看不见其它鸟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的天空就停止了鸟儿的飞翔呢?我上班的大院里,也有一些象征性的树,老气横秋的梧桐,叶子扁长的棕榈,修枝剪叶的矮丛植物。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鸟巢,甚至连我们在乡村十分瞧不起的乌鸦窝,也照例没有。

倾其所有的仰望,我依然无法看清县城以外哪怕稍稍遥远一点的世界。我的视野在霓虹灯影和迷醉的音乐里越来越窄,直至无奈地定格于眼前的浪漫。只有面对故乡的天空,我的目光才会更加高远。在故乡的山头上,我可以任意追寻红红的落日,把遐想涂抹成满天的云彩,直到最后一滴黄昏被不急不缓的牛蹄踩碎。

然后,一盏又一盏的煤油灯就把故乡的黑夜点亮了。幼苗似的光亮在村庄闪烁明灭,常青藤一般缠绕着山村的夜晚。那时我们的想象在静默中抵达了无边无际。山村的夜晚像一条静悄悄的河流,只有空灵的时间缓缓穿过。

我喜欢防洪堤上的那些石头,那些来自城市边缘或者乡村的石头,它们在异地依旧保持着传统的硬度和一丝泥土的气息。一座城市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乡村,鄙夷乡村,但不能拒绝土里土气的石头,不能轻贱石头。石头是城市的灵魂,是城市的肋骨,它们使高贵而又易脆的城市站立,并且保持着藐视的高度。在河边,我看见大大小小的石头团结起来,垒成高高的防洪墙。有的石头被填埋很深,作为这个城市的基础,隐身暗处,闪光的一面永被埋没。像雨后春笋,城市的高度被石头一节节拔高。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我弱质的意志要将这些石头双手捧起有多艰难。我只能用一双早已习惯了失去灰尘的手掌摩挲石头的体表,以此表达我对它们的亲近。就像长期习惯了居住在六楼或者七楼,我只能通过一扇狭小的窗子,暗暗打量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民工,我同样无法将他们的苦难和哀愁双手捧起。

夜色逐渐地深下去,我的目光依然固执地穿过那些表层的黑暗,到达远处。彼岸已经模糊,似乎极其遥远,防洪堤上妙曼的舞韵远不能抵达;又似乎并不遥远,在一切凝望它的目光之内。隐隐约约,我看到了老街的影子。河边那条肮脏而狭长的老街,几乎占据了县城的整个底层。青瓦木檐的吊脚楼七零八落,仄逼的街巷曲里拐弯,只有被磨得溜光的青石板似乎还在陈述着旧时的繁华。

老街临河,许多建筑就临空架在水面,来来往往的船只将四面八方的道路引向这里,因此成就了它当初的繁华。但是,一条河流终究不能承载城市的整个重量,嬗变中的城市逐渐逃离老街,抛弃老街,并且在更宽阔处构筑它的核心。凉湿的河风中,老街更加显现出了落寂。我知道,居住在这里的大都是一些生活并不如意的居民,他们靠拿低保金在矮小的住房里过着窘迫日子。因为曾经可能有过的辉煌,所以作为城市人的尊严还没有放下,我时常看见那些悬空的吊脚茶楼里满满地飘着他们一整天的悠闲。当然,也有不少乡下人,在这里租了别人遗下的旧房,早出晚归,做着卑微的梦想。在很深的夜晚,他们被城市喧嚣的爵士乐震荡得无法入眠。

也许,对于许多事,我们的确不能用回溯的目光去寻根问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河流有了岸边的尘嚣呢?我曾无数次漫步河边,试图从那些浣衣女子的棒槌声中去寻找答案,可我看见的只是她们渐渐慢下去的手臂,淡出了深蓝的水面。我也曾试图从那些斜斜向上生长,被时间磨去了边角而滑溜的石阶小路,去探寻河流对这座城市的接纳,我看见的只是寂寥的河边那些所谓文明的人们抛弃的垃圾物。

贫困与富有、高贵与低贱、繁华与落寞、喧嚣与沉寂,这一组组尖锐对立的词汇,使我无法判别,我所面对的城市究竟是优秀还是平庸。就像一本书,一些章节浮浪丽华,一些章节平淡真实,紊乱的结构让我无法产生阅读的快感。

低处流淌的河流,像民间的隐忍。它穿过城市中心的繁华、富有、浮躁、喧嚷,同时也穿过城市边缘的落寞、贫穷、肮脏、沉静。从初春到冬末,从潮涨到枯落,河流依旧只是缓缓穿行,一切皆是那么平静和自然。

又一声尖啸喑哑下去,城市终于入睡。我看见一群戴着安全帽上夜班的民工,正在河边修筑另一段防洪堤,他们卑微的影子在异乡的河床上缓缓流动,像一条隐秘的河流,默默穿过城市的夜晚。

目击

颤动

从我居住的小区出门,往北,沿滨江路,走五百米,相遇一座桥。以前没有桥。以前是一个老渡口,一只渡船,每天往返于河的两岸。渡日子,也渡苍生。机动木船,简易,破旧,斑驳,船尾上架着突突乱吼的柴油机,在低处,烟熏油腻的面孔稳住了生活倾斜的阵脚。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桥修起来了,渡船便被取消,作为地理名词的“老渡口”也被取消了,“大桥”成了它的户籍修饰。

是一座复拱钢筋混凝土大桥。数只桥礅杵在江流里,像在水面行走的多足虫。我从桥头的碑文上得知,桥的修建已有些年月了,像上了年岁的老人,面部呈现出沧桑的斑纹。桥的腿脚和身子骨也像老人,每当有车辆从桥上呼啸而过,桥就禁不住颤动,伴随着轻微摇晃,哐当哐当地咳嗽,像年老的病人。

我在桥上感觉到这种颤动时,内心也有一种摇晃。我习惯了对生活保持探头探脑,任何摇晃都会让我疑窦丛生。有一种摇晃来自于摇晃者本身。比如树。在大风中自乱阵脚的树,摇晃成为它自身的痼疾。可我无法剔除身上顾虑的枝桠,做一根沉稳的旗杆。很多时候,我外表坚硬,内心柔弱。风一吹,我的惶恐就会飘飞。

好多次,我站在桥上,正遇着桥在颤动,我以为桥就要倒塌。结果没有。桥修改了我对经验世界的误判。

有一段时间,大桥的确病了,有关方面下了“病危”通知,禁止车辆从桥上通行,车辆开到桥头就得绕道,转移,交通一下子变得阻塞,秩序紊乱。可是在夜晚,胆大的司机却将车飞快地开过桥面,仿佛偷渡者的冒险行为。夜晚淹没了危险,也淹没了某些疾病。

我居住的县城一直在被“改造”,沿江两岸到处是开挖的建筑工地,整天机器轰鸣,尘土飞扬,车辆拥堵,出行困难。街道翻来覆去的改修,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外科(内科?)手术,否定﹢否定﹦否定。切割机划过道路的肌体,新的伤口覆盖旧的伤痕,橡胶管,下水道,孔桩,沙砾,污泥,像被剖开的动物内脏,在聚焦的目光里暴晒。

生活的另一种摇晃。

满载砂土和建筑物资的大卡车源源不断从桥上轰隆隆地碾过去,桥又剧烈颤动起来,哐当哐当地咳嗽。我在桥上听到了一种碎裂的声音,短促,急剧,像枯枝突然离开大树身体时的痛楚。我想肯定是桥的某根肋骨断了,桥正经历着身体的伤痛和信念摇晃。我奋力跑到桥头,惊魂甫定,桥却安然无恙。我在心里暗笑自己庸人自扰。

我的心里一直潜伏着“断裂”。断裂是不能康复的疾病,像修复后的大桥,“病原史”永久藏在它的身体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颤动,还会波及到哪一些群体?

譬如,桥下那些暂居的面孔。剃头匠。卖书人。算命先生。残棋老叟。神经病。我在日常的行走里与他们一一相遇。我开始了自己近距离的观察。有时我站在大桥侧面的石阶上。有时我干脆走到桥洞底下,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说话,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我像一只寻找食物的蚂蚁,把细小的耳朵和触须贴到大地的表面。

他们的生活有我们看不见的背阴山坡。那里草木独自枯荣,野花为自己打扮,阳光幽微,石头沉默。这是一个公众而又极端隐秘的场所,他们彼此影响而又互不干扰,他们各自成为各自的个体,各自从各自的世界获得命运的阳光和阴影。

他们习惯了颤动,正如习惯了身边病变的大桥。

“河流”

常常凝注于午夜的电视画面,看到妙美的跳水镜头。修长的两腿直立跳板,凝神,敛气,身子暗中用力上提,脚尖点地,忽然一个旱地拔葱,双手在空中转体下落的瞬间曲抱两腿,一道风车叶子旋转数周后滑落水池,洁白的莲花迅速在水面盛开。仿佛传说中的美人鱼来到眼前,掌声响过,柔滑的姿体依旧在水底游翔……

很多时候,我沉迷这样的画面。几乎每有跳水比赛, 哪怕是在深夜举行,也会锁定频道,一个人静静躺进沙发,直至比赛结束。单调雷同的动作反复出现,有时并不能给人特别强烈的快感。只是喜欢比赛的节奏和氛围。恍惚感觉,很少有一项体育竞赛比跳水更加安静,旷阔的室内赛场,即使坐满观众,也丝毫不会感受压抑,除了解说和短促的掌声,很少掀起加油的高潮。运动员的表情隐藏在水中,即使未能取得理想成绩,也只是把泪水埋藏在水中,给人留下的依旧是一脸青春微笑。

第一次见到的河流是故乡的板凳河。其实那只是一条深涧,河水在深谷里狂奔,带着野性,像斗牛场上急红了眼的公牛,哗哗的声响从谷底一直漫上山顶,会让人产生抑制不住的冲动。每一条河流都有自身的故事和历史,有漩涡、深潭、滩涂、暗礁,有内心的潮涨潮落。板凳河也不例外。很早,我就听说过板凳河的传说,关于水妖的传说,关于美人鱼的传说,关于跳礅塘每隔三年就要淹死人的神秘传闻。

从远方来,奔赴到远方去,默默注入时间的洞穴。河流给予我们此岸和彼岸,给予我们一生的穿越和摆渡,给予我们死的危险和生的希望。

夏天的河流呈现了它全部的喧哗和色彩,瓦蓝的天,浑浊的水,灼热的沙滩,赤条条的身子在水里钻来钻去,像一群滑溜的鱼。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喧哗和真实。

靠近河流,我们成了另一条河流,内心永远充满奔走的激情。

人工泳池取缔了河流的深度、弯曲、滩涂、漩涡和永不停息的奔跑,最大限度地消解了户外运动带来的危险和干扰,让身体完全进入设计者的意志轨道。这时的水面总是温静而平和的,过分的安谧,与河流与生俱来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有时看到幼小的运动员,年龄不过十一、二岁,甚至更小,却有一副成年人的持重和成熟,心中不免吃惊。小小年纪便能取得如此成就,之前需要在水中浸泡多少日月?而且是那种重复不变的机械运动。一切都得按照规范的动作和要求来执行,不得出现丝毫差错。孩子的天性被规范在方寸之间,得有多少欲望的诱惑来使他们放弃想象的翅膀?

人似乎越来越充满智慧,对于山川、河流也有能力通过剪裁搬进室内,作为征服的捷径——这让我们接近自然的距离相反变得遥远。

水,在静止中证明了它的死亡。

密码

记忆中印象深刻的“算命先生”叫“熊八字”,肥胖,瞎眼,身体里装着众生命运的密码,背一把断柄的二胡,脚步沉缓地行走在乡村的各个集市之间,试图为那些迷惘的灵魂指示“路径”。他的二胡独奏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二泉映月》,似乎永远只有简单的过门,但是他在乡间获得了足够的尊重和信赖。他那一双眼窝深陷的瞎眼仿佛可以洞穿任何一颗忐忑的灵魂。

我的母亲曾经暗中找他给我算过“命”,她从“算命先生”手里带回来的纸片像细小褶皱的偏方药签。己酉,丁卯,己亥,丁卯,我的“八字”端坐在纸片的四方,对我发出莫测的冷笑。母亲用五元钱的代价让瞎子先生说出了一条道路的秘密。那张纸片一直被母亲锁在箱子的底部,成为我此后命运的远方来信。我的妻子同样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悄悄为女儿算过一次命运。在子女通往未来的道路上,善良的母亲们总是率先一步赶往现场。

我在桥底下见到给人“算命”的是一位老年妇女,她眯缝的眼神让嘈杂的中午产生了轻微麻醉。她不给人掐算“八字”,她抽“数牌”,面前的陶瓷缸里,装着六十四张折叠的纸片,六十四种人生结论被人事先书写,埋伏在一场骗局的路口,等待迷信者心甘情愿留下买路钱。

老女人穿着陈旧的布衣,帽子上的花饰有些妖冶。她端坐在石阶上,沉默不语。她的“生意”并不兴隆,一些脑袋在旁边的剃头摊子前停下来,一些眼睛在围观旁边老者摆的残棋,一些腿从她眼前匆匆跨过。她虚坐在中午的时光里,偶尔抬起头来,和毫不相干的生活对视两眼。

我对她面前的瓷缸产生了兴趣,那是一只海碗粗的大灰瓷缸,手柄丢失,大块大块的漆皮掉落,像经风沐雨过后的石灰墙体,露出乌溜的皮肤。瓷缸上暗红的一圈字迹,依稀能够辨别出“农业学大寨纪念”,落款日期和“××公社”的字迹却有些含混不清,像那段热火朝天之后逐渐冷却的岁月,荒诞的历史终被淡忘。老女人以为我是她等待的顾客,双眼瞬间燎出明亮的火光,待读出我的意图,火光便熄灭在眯缝的洞穴里了。

时间在以秒针的脚板往前赶路。

一秒。

两秒。

三秒。

老女人的耐心端坐不动。

男人终于在她的面前停下来,游离不定的眼神似在寻找上苍的暗示。

求财还是问凶吉?话语简短而直接,像侦察排直插敌人的阵地,经过之处,早已窥探了对方的秘密。

男人一双筋骨突兀的手在瓷缸里触来触去,轻易不敢选择填写自己命运的那一张纸片。男人拣了一张,放弃。男人重新捡了一张,再放弃。也许对于他来说,在他的双手触摸到瓷缸里的纸片的时候,他就错过了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

“命里有的终该有,命里无的莫强求。”女人给了他答案。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男人拿出两元钱交到妇人的手中,两双手掌隔着金钱相互会心一笑,像情报人员瞬间的隐秘交换。男人取到了他想要的情报,转身,很快淹没在人流里。

明晃晃的阳光下,女人挥起陈旧的袖子,试图揩去脸上的表情。一辆洒水车正从桥底下驶过,淋了她一脸尴尬。

碎屑

剃头匠在生活的表面留下一大堆碎屑。

剃头匠是个身材瘦削的老头儿,老迈、昏钝,脸上永远贴着卑怯的标签。也许是长期低头操作的缘故,他的背上隆起一个明显的包袱。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老式剃头刀,正准备给面前的幼儿剃“满月头”。孩子躺在母亲怀中,双眼流露对陌生世界的好奇。起刀前,老头儿神情庄重,嘴里念念有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剃满月头”的封赠仪式)。唰!唰!唰!剃头刀在嫩软的头皮上轻松游走,好似闲庭信步,一绺一绺的胎发便脱落在地。短短几分钟,剃头匠就以娴熟的手艺在幼儿的哭声中完成了“精简主义”的启蒙教学。

上班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要从他身边经过。我停下来看他的时候,他在看破镜里的自己。他的表情像他身上肮脏的布围,掩藏在生活的褶皱里。镜子的余光还收留了一部分事物,比如价钱和身体都渐渐高起来的楼房,以及板车师傅弯曲的背影。脸有些变形,镜子里的事物也有些变形。时间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剃头匠的顾客有一搭没一搭,他有足够的空闲对日子做出必要的审视。

桥洞外面的一块小平台是剃头匠的领地,摊子前摆着一只小木凳,木凳上斜搭着布围,手提式旧木箱敞开,里面依次摆放着推剪、平剪、剃刀、碱粉盒、挖耳勺。墙根石壁上挂一面破旧圆镜——对自身形象的在意,使我们对镜子产生强烈的依赖感。破圆镜是剃头摊子紧靠生产车间的最后一道质检关卡,所有产品都需经过它的当场鉴定,才能放心走入市场。

冬天,剃头匠在地上放一只小铁炉子,煤球在炉膛里烧得通红,尖嘴锑壶蹲在火炉上直冒热气,发出哧哧的声响。大部分剃头人都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乡下老人和孩子,还有进城做工的农民。仰首之间,他们就能找到符合自己标准的选择。硬皮纸壳上的潦草书法内容简洁:“光头五毛 平头一元。”省略动词的广告完全符合价廉物美的消费需求。乡村是审美主义的大众影院,尽管美容美发这些时髦名词已将人们的传统审美宪法进行了大规模修改,但依然无法在城市边缘获得完全贯彻。生活需要简陋的舞台。

桥洞下放了一把扫帚,每天收工后,剃头匠都会用扫把清理地上的碎屑,将那些零乱的碎发扫进一只破烂的口袋,然后等待生活垃圾车唱着歌将它们运走。他的身影佝偻在地上,扫把一挥,再一挥,那些碎屑就慢慢团成一堆,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更小的碎屑留在地面,像生活本身。

散落

卖书人在肮脏的地面铺上一层油纸,借助桥拱的遮掩让风雨飘在文字以外。《百家姓》、《增广贤文》、《劝孝歌》、《蟒蛇记》、《满门贤》,多是民间劝善教化的读本。书籍设计简单,印刷粗糙,薄薄的纸张,柔软,泛黄。我欣喜地蹲下身来,慢慢翻看。某些久违的记忆此刻逐渐得到复苏。“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幼时也曾在乡村的某些书摊读到,此时再见,甚觉亲切。时光飞逝,万物更迭,很多人习惯了在“艺术”面前一本正经,对于这些民间的草本书籍早已不屑一顾。

卖书人银发白须,精神矍铄,鼻梁上架着一副乌溜的老花眼镜,言谈举止显现出与众不同。卖书人爱喝茶,大茶缸搁在身旁,茶缸内沿积着厚厚的茶垢,劣质茶叶浸泡的茶水泛着高粱的猩红。交谈中得知,老者是一位退休教师,感慨于现实的日下世风,于是收集编印了这些旧书。

我对文字充满无限的景仰。我曾在一篇文章的结尾中写道:“我尊重每一个词语。那些颓废的、昂扬的、愉悦的、哀伤的词语,它们原本是那么干净和纯洁……”我因此尊重那些爱惜书籍的人。书收留了流浪的文字,让文字有了薪火相传的家园。从龟甲到竹简到缎绸到纸张,文字的光焰从书籍中一路走来。

曾经一段时间,我对书店充满了彻底的失望。县城以前有一家新华书店,在我上班不远的路段,乱石砌成的老房子,是一九六0年代的统一模样,墙壁抹了一层白石灰,人字拱形的屋顶嵌着大大的五角星,颜色暗淡,像黑白战斗故事影片中片头出现的“闪闪红星”,书店正面还有“新华书店”的毛体大字。那时候,书店里卖很多文学书籍。我每次到县城都要在书店里待上很长时间,尽管我没有能力购买我喜欢的所有书,但我会在书架前停下来,抽出我喜爱的阅读。看着那些心仪的书,心想有一天我会将它们买回我的家中。那些书也仿佛在默默地看着我,等待我哪一天再与它们相遇。

到我真正有能力买书的时候,那些书却已经失踪。新华书店的楼房先是改造,修建了豪华门面,“新华书店”的毛体大字不复存在,锃亮的玻璃门上印着显目的“某某某名牌服装城”的烫金大字,那些着装妖艳的时装模具,站在玻璃背后,表情木然地看着来往行人。

县城里也有几家书店,可惜卖的全是学生辅导资料,即使有文学书籍,也是内容轻飘飘的青春读物。

我心爱的那些书籍已经散落在时光的角落里,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它们居住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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