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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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强
春
纷纷下海那些年，郭小宝蹬着三轮煎饼车也算下海了。那年他周岁二十八，跟单位签了份停薪留职，成了一位名正言顺的正式个体户。摊煎饼馃子不用起照，家当也很简单，先买一个三轮车，大概花上个二百多块钱，然后再到楼下白铁摊花几十块钱找铁匠打个煤球炉，最后去土产店里买一个专门用来摊煎饼的饼铛，这一次性投资就算齐活了，整个算下来，郭小宝说投资也没过五百。
第一次出摊郭小宝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初春的早上，天是蓝的，用他的话说是湛蓝湛蓝的看不见一朵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泥土的气息，他的煎饼摊就在他们家楼前一条小马路边上，那条小马路不宽却是通往外面的一个必经之路，每天早上赶着去上班上学的大人学生都要从他煎饼摊前经过，他占据了天时地里人和，位置极佳。
第一个来他摊前摊煎饼的是位长发女孩，女孩头发特别黑，有一丝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儿，是那个年代女孩们比较喜欢而且非常流行的茉莉花头油，女孩看上去跟他岁数相差无几。
他看了一眼女孩，问她放几个鸡蛋？女孩说一个鸡蛋一个馃子。他把一勺半稀的绿豆面放到饼铛上，用手里小刮子在上面迅速旋转一圈，绿豆面瞬间就被圆圆地摊在了饼铛上，薄厚均匀散着热气。
女孩有些惊讶，说你这都可以进吉尼斯世界记录了。
他呵呵一笑，没有再看女孩，继续下一道工序。
你有工作吗？女孩跟他搭讪着，眼睛从他手上跳到他脸上。
有。他说。不干了。
停薪留职了？
是的。
真有魄力！女孩说，我特佩服你这样的人，哪天我也向你学习办个停薪留职干你这个职业好了。
你也想干我这行？他这会儿直起了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着女孩，因为看着比较认真，他觉得这个女孩好面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是感觉很面熟。
你怎么了？女孩问。
我看你面熟。
看我面熟？女孩说，我又不是明星怎么会呢？跟别人撞脸了吧？
他笑着说，我也纳闷呢。
你是真的看我面熟吗？女孩露出坏笑。
真的看你面熟。他回答的非常认真。说着他伸手从鸡蛋筐里拿出两个鸡蛋麻利地打在摊好的煎饼上。女孩赶紧说，哎哎哎，我要的是一个鸡蛋好不好。他说我知道你要的是一个鸡蛋，这是我特意给你加的一个。女孩说我吃不了两个。他说吃不了你就留着下顿吃。女孩说不行，你这不是成了强买强卖了吗？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呀！
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今天我是头一天出摊，也是我第一天下海，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日子，今天凡是前三位来我这里摊煎饼馃子的人我都全部免单，一分钱不收，而你今天又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是我第一个开张的客人，所以临时决定，免费送一套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不管你乐不乐意你都要接受！
哦？是吗？女孩欢天喜地兴奋地说，天啊，我说今天早上眼皮老是跳个没完呢，感情我今天运气这么好啊！那你明天你还免单吗？
他说不免了，不过你要是来我可以单独给你再免一次。
是真的吗？女孩说，你这话我可当真了。
没问题，是真的，买卖讲的是诚信，明天早上你来吧我保证给你免单，你记好了，还是两个鸡蛋。
女孩做了个鬼脸拿着煎饼馃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他一个幸福的背影。这个背影让他瞬间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女孩是他青春期梦里来过的呀，呵呵。
夏
这是今年夏天下的头一场雨，雨虽然不算大，但却下了一宿，早上还在稀稀拉拉下着。郭小宝跟平时一样半夜三点准时起来，看着外面雨没有停的意思他又躺在小敏身边睡了个回笼觉。小敏醒那会儿郭小宝还在梦中，哎哎哎，醒醒别睡了。她推醒了偎在身边的郭小宝，今天咱们还出摊吗？
出什么摊，郭小宝迷迷糊糊翻过身背对着她说，你没听见外面小孩还在尿尿吗？
其实外面的雨声小敏是听到了，她把丈夫叫醒的目的还是想和丈夫一起出摊。停一天咱们要少挣一天钱的，再说这点小雨也不算什么——我发现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懒了。这句话听上去带有几分嗔怪又有几分幽怨。谁说的，我可不是那种人你别冤枉我。郭小宝依旧是背对着小敏迷迷糊糊地说。你要是不出摊那我可就自己去了。她想用这种方法激他去，她觉得这方法一定好使。嫁给郭小宝近二十年她太了解郭小宝了，郭小宝疼她胜过疼自己，这样的事情小敏随便就能想起好几个，小敏还记得那个夏天她去邻居家串门，聊天中，她跟邻居说她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吃雪糕，她这话只是跟邻居随便说说的，让她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郭小宝便从外面买了几根雪糕满头大汗匆匆回来了，几根雪糕没把她怎么样却把邻居女人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郭小宝说，我就是跟你一起出摊也出不了摊。
为什么？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厚厚的背部，中年男人所具备的那种松弛而又懈怠的赘肉郭小宝身上都有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我三点那会儿起来见外面还在下雨没磨面子，咱们现在出摊也没有面子摊。
你就是没打算今天出摊对吧？
你听着，可不是我们不想出摊干活儿，这是老天爷今天照顾我们让我们在家好好休息。郭小宝终于把身子翻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敏。
其实我也想歇歇，咱们每天这样起大早摊煎饼，我白天还要去上班确实太累了。
就是嘛，让我说差不多就得了。
小敏说，这不都是为了儿子结婚吗？
那也不能太玩命了！咱都这个岁数了。
小敏没再说话，若有所思看着丈夫，她在想着嫁给眼前这个男人的生活过往。
嫁给我后悔吗？他这话问的有点唐突，但还是这样问了。
你觉得呢？小敏脸上带着一抹微笑，那微笑郭小宝完全能看出来，那是幸福和满足。
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免费摊煎饼还给你多加了一个鸡蛋吗？
怎么不记得，现在想想你心眼儿挺多的，那会儿完全是有目的有预谋的对吧？小敏脸上依然挂着那一抹微笑。
还有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什么话？小敏摇摇头一副可爱的傻样儿。
真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郭小宝说，你对我说过你特佩服我这样的人，哪天你也向我学习办个停薪留职干我这个职业。
说过吗？是我说的吗？小敏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别装傻了，说嘴儿打嘴儿了吧？男人两只眼里满满的都是爱。
小敏被郭小宝拽进了自己怀里，小敏说不能多睡就睡一会儿……
秋
好像没有任何过度，风一下子就有了穿透力，夏装已经抵挡不住秋的凉意，杨树叶开始陆续往下飘落，地上枯叶被秋风刮得漫无目标东奔西跑。郭小宝和小敏天不亮就把煎饼摊摆好了，今天是他们第三天出摊，三天前他们刚把儿子郭韩的婚礼操办完，婚礼热热闹闹，总共摆了十八桌，儿子新房是他们两口子全款交付的，整个购房以及操办婚礼他们没借一分外债，所有钱都是他们二十多年辛辛苦苦摊煎饼馃子挣下的，一百多平方米婚房让亲家和儿媳非常满意。儿子郭韩说，爸您跟我妈每天就干这么一个小小的煎饼馃子摊儿就能挣这么多钱啊？羡慕的表情溢在脸上。郭小宝说没想到吧儿子，其实挣不挣钱不在买卖大小，关键要勤劳诚信，我跟你妈摊的煎饼馃子都比别人的大，磨的面子也完全都是绿豆绝对不掺假，街坊邻居为什么爱吃咱家摊的煎饼馃子？郭韩说，还不是您两口子财运旺呗。说错了儿子，这是我跟你妈诚信加厚道换来的，能有这个小煎饼摊干也是咱们老百姓遇上了好时候。郭韩笑着说，看来我还是真的小看了您跟我妈还有这个小小的煎饼摊了。
给您道喜了郭伯伯，郭韩结婚您二位也不言语一声，怕我们随不起份子呀？来摊煎饼馃子的赵娘半真半假地怪罪起他们。小敏陪着笑脸解释说，哎呦赵娘瞧您说的，我们哪有那个意思啊，再说您看我们家郭小宝是那种人吗？因为我们没有打算大办所以邻居们都没有告诉，您了可别多想，说着小敏把早已准备好的喜糖喜烟从兜里抓出大一把递给赵娘，又亲自给赵娘点上一支喜烟。赵娘笑了起来，把小敏递过来的一把喜糖装进口袋里。
这样吧，郭小宝直起腰，用打在肩膀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嘻嘻地插话说，今天您这两套煎饼馃子我做主免费给您！赵娘说那不行。郭小宝说您甭客气，算我给您赔礼了。
赵娘说，我可没有真怪你们两口子。我们知道您了没有怪罪我们，但我们今天也要送给您一套。赵娘说，那你赵娘我可就不可气了——是两套四个鸡蛋吗？
郭小宝说没问题赵娘，四个鸡蛋多一个也不给您。赵娘说就这么着了！
那天凡是有人来他这儿摊煎饼馃子，只要一提到他不给信儿时郭小宝跟小敏一律给对方抓上一把喜糖再免费送上一套煎饼馃子。临收摊的时候郭小宝正准备蹬三轮走，小敏说，哎，等一下，我有句话要跟你说。郭小宝说，回家说去。不行就现在。小敏几步撵上来拉住三轮车手闸。
什么重要事情非得在这儿说。郭小宝点上一支烟。
当然重要了。小敏说，你知道吗？咱们还要努力奋斗十来年。
奋斗什么？郭小宝不解。
存钱！小敏说给咱们未来出世的孙子上学存。
孙子的事情也要管？咱们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你想过没有。
小敏说，当然想过，咱们干到六十就不干了。我算过，咱们再干到六十，就能给孙子上大学钱存出来。弄好了还能把孙子出国钱存出来。
如果不是孙子呢？
不会的，小敏信心满满，咱们两个人心眼儿这么好，老天爷肯定会给咱们送个大孙子来的。
郭小宝说，本来我打算顶多再干个两三年就卸套了，照你这么一说这小套还得拉。
后悔了？小敏看着郭小宝。
没有。我怎么会后悔呢？为了咱们即将出世的孙子我心甘情愿。
我也是。小敏说，幸福立刻挂在脸上。
冬
窗外，雪花静静向大地上飘落，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偶有一两个蜷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快速行走。然而，饭店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熙熙攘攘的人们兴致勃勃在上下翻滚的火锅汤里涮着各种美味海鲜，临窗那一桌在推杯换盏中有一个人喝多了，那是郭小宝。若按平时酒量他今天不该喝多，郭小宝怎么会喝多呢？这一桌被他们请来的客人谁也不清楚，唯独小敏心里最明白，她坐在郭小宝身边不停照顾客人的同时，她还要不时关照一下郭小宝。因为儿媳生了一个孙女郭小宝心情有些低落，兴奋和郁闷都容易让人喝多，本来郭小宝没有兴趣和心气儿请朋友吃饭，这桌饭局也是小敏提议和安排的。
郭小宝怎么也想不到儿媳妇会给他们生一个千金，这个千金让他失去了奋斗目标和动力。他端起酒杯跟身边小敏说，来，让我敬敬你，为我们已出世的孙女干一杯。小敏说干什么！你已经喝多了，一个大老爷们儿用得着这么小心眼吗？孙女怎么了？你儿子儿媳都没事你来什么劲儿啊？要我说孙女更好，你想过吗，孙女将来出门得给你儿子省多少钱啊，给儿子省就等于给咱们省，要是孙子你儿子养得起吗？
怎么养不起？郭小宝语言变得有些迟钝了，他说，到时候孙子结婚咱们可以给买房，一切都可以管，咱们有过计划，最少还要在干十年煎饼馃子，十年还挣不上一套房子钱吗？这下好了计划目标都没有了。郭小宝说着说着整个人就趴在了桌上......
那天晚上郭小宝是被大家抬上车送到家的。整个屋子里都是郭小宝呕吐物的味道，刺鼻难闻，这是郭小宝结婚以来第一次醉酒，从拖地到给郭小宝脱衣服擦身子喂水，小敏整整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看着酣睡在床上的郭小宝小敏轻叹了一声。
转天早上郭小宝的煎饼摊照常出。有人一边在他这里摊煎饼一边跟他开玩笑：郭大哥给您道喜了。郭小宝说道什么喜？对方说，您家儿媳妇给您生了一个大孙女这不是喜是什么？您闻闻您现在身上还有这喜酒的味道呢。哦你说的是这事儿啊，生一孙女有什么可喜的。您甭管是孙女还是孙子给您家里添丁了就是喜呀！郭小宝说那是那是。对方说今天来您这里摊煎饼的是不是都该给人家免单呀？
免单？
对呀。
嘿，你们对这事儿记得还挺清楚。好好好，免单免单。
跟您开个玩笑您还当真呀？
郭小宝笑笑说，老天送给我一个小情人，我今天当然要给大家免单啦——听着，谁跟我客气我跟谁急！
一旁小敏说，看见了吗这会儿他都明白了。
尾声
幸福小区花园里有一老一小，老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小女孩好像只有六七岁。早上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花园，女孩很享受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在花园里快乐地跑来跑去，老人坐在长椅上两只眼睛幸福地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小区门口还有人在排队摊煎饼，煎饼摊跟以前郭小宝的煎饼摊有了很大区别，现在都是统一定做，每个小区煎饼车大小形状都是一样的，不过幸福小区门口的那个煎饼车有点与众不同，它的煎饼车上比别的煎饼车多了四个字，那四个字非常显眼儿，老远都能认得出：小郭煎饼。
女孩跑到老人跟前说，爷爷我爸爸的煎饼摊该收摊了吧？
老人把女孩抱在怀里，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表，又抬头往远处那个煎饼摊看去，说快了小情人，再有几个人摊完就该收摊了。爷爷我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爸爸的煎饼摊叫“小郭煎饼”呢？老人说，是因为爷爷干不了了，如果爷爷还能干就叫“老郭煎饼”了。女孩说，那爸爸以后老了就不能再叫“小郭煎饼”了？老人说，可以叫，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可以替你爸爸继续干，那不还是小郭煎饼摊吗？您也想让我摊煎饼吗？女孩看着老人。老人说是啊，爷爷想把这个煎饼摊让爸爸再传给你。为什么？女孩似懂非懂。
老人笑笑，没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