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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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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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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岭线轶事

越岭线轶事

作者:兴安松

夜半营救

没有人知道越岭线有多长。没有人知道越岭线的源头在哪里。越岭线是条宽不到六米的土路。这条土路是大兴安岭最初的林业开发者运输木材时留下来的。现在一直沿用。运输木材的斯康尼亚拖着好几十米长的大原条日夜不停的奔驰在这条土路上,在大兴安岭的茫茫林海里翻山越岭。林区人称这条路为越岭线也算是名副其实。

越岭线两边是茫茫林海。落叶松,白桦,黑桦,杨树,柳树,山丁子树,稠李子树,水苳子树,榛子树,椴树......这条穿行在大兴安岭茫茫林海里的土路两边几乎能看到大兴安岭上所拥有的所有树种。

越岭线两边当然不只有乔木。林子下还有灌木和野生植物。达子香,刺玫果,笃实,越桔,水葡萄,沙棘,蕨菜等等很多林下野生植物应有尽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天。刚入冬不久,经过大雪三番五次的努力,大地里的热量终于散发光了,如今的地面已经不能融化白雪了。越岭线和两面的林海一样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甚是干净。汽车把路面压得平坦坦的如镜子面一般光滑无比。

天刚刚黑透。黝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眨着眼睛。老张一个人拿了根桦木棒子走在越岭线上。他背着个军绿挎包。挎包里是孩子他娘给他烙的两张白面饼和一个装满开水的军用水壶。还有一只装了两节电池的铁皮手电筒。因为怕水壶的水冻冰了,他把挎包背在了黑色大皮袄里面。刚离家不到十里路,那壶水还很热乎。军人出身的他习惯了走夜路。本来开斯康尼亚小陈傍晚的时候告诉过他,明天起早出发,让他坐他的车回工队。但老张想,等你明早晨出发时我就走到工队了,不耽误上班,坐你的车得中午才能到,一上午就白搭了。再说前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和队长辛大个约好去采伐那棵最粗的大松树。他如果不赶回去怕队长自己去不安全。

老张是山东人。十三岁参加了八路军。他跟着贺龙元帅的部队打跑了小日本,打跑了国民党,打过了鸭绿江,抗美援朝胜利后来到了大兴安岭。本来山东老家县上的领导给他安排到公安局工作,让他当副局长,他干了两年,觉得没有意思,公安虽然也是兵,但是不打仗天天净给群众解决鸡毛蒜皮的小事,李家的孩子和王家孩子打架吵嘴找他。小毛贼偷了五毛钱也要他审,东家的猫找不到了,西家的狗把邻居的孩子咬了......闹的他头疼的很。他找到县长,说我当了十多年的兵,不想再当兵了,听说县里要派人支援边疆林业开发,就报名来到了大兴安岭。其实他还有一个想法,他们村跟他一起参加八路军的二十多人,活着回来的只有他一个。每当他回到村里,那些失去儿子,失去丈夫的女人看到他就掉眼泪。也让他想起那些倒在日本人,国民党和美国人枪口下的战友。想到战友们他就睡不着觉。那些惨烈的场面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想见到熟人,来大兴安岭也有逃避的成分。

此时的老张正在进行他一个人的行军。他哼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志愿军进行曲,感觉不是自己一个人,好像还是走在队伍里。他这个副连长后面跟着好几十人哩。黑,怕什么?难不成这和平年代林子里还会钻出个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不成?他咧嘴笑了一下,自嘲的说:“想么呢?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早滚回老家去了。唉,可恶啊,我们搭上多少性命才取得胜利啊。”

冬日的林海,夜,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猫子和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叫声。他的桦木棒子敲打着路面咚咚的声音格外响。北风像刀子般在脸上划过。他把狗皮帽子耳朵使劲紧了紧。他一边走着,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话。当然是在心里说的。他喜欢自己这样走着。没有人打搅。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和那些老战友隔空对话。他总是在想,如果他们都活着该多好。连长现在还可以给我当队长。一定比现在这个辛大个队长工作做的好。这个辛大个,每天布置完工作就知道往帐篷里一坐。小河南如果活着还能和他一组,他俩如果一组采伐,每天准能干他一百米。现在这个搭档到也是个河南人,富农的后代,虽然识字会念毛选,可是手脚总像不那么利索,喊号子声音也不洪亮。可能跟他姓段有关系?喊个顺山倒和他的姓一样断断续续的。想到机灵的小河南他的心就疼眼就辣。本来那场仗已经打完了,他领着小河南打扫战场。他看到一个鬼子兵身上挂着好几颗手雷,就蹲下身子去拿,没想到那个小鬼子把手雷绑的很结实,解了半天才解下一颗。他只顾着聚精会神的解手雷,没有注意一个没有死透的鬼子兵在他不远的地方跪起来端着枪向他瞄准。那鬼子瞄准的是他要解下的手雷。小河南在他旁边看到想也没想就扑向了开抢的鬼子。他听到两声枪响。小河南打死了那个鬼子,同时鬼子开向他的那一枪也打在了小河南的左胸上。小河南牺牲了!那一年他十六岁。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小河南叫什么名字。他只说他刚当兵不到半年,到老张部队来的第三天就牺牲了。老张打听了好几年这个救命恩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知道。因为他说话口音是河南人,老张在以后祭奠他的时候就叫他小河南。

老张看到前面的路中间有个黑影。他知道那是个过路的野兽。这些年随着林业采伐的深入,野生动物不多了。老张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除了雪兔和狍子以外的任何野兽了。这个家伙是个什么东西呢?他把桦木棒子墩的山响,可那家伙像没有听到一样。也是,这点子声音比集材的五零拖拉机声音小多了。老张走到那黑影跟前,用手电筒照了照,看清楚那家伙原来是个犴达罕。犴达罕是大兴安岭野生动物里算是大个子。眼前这家伙个子和一米八高的老张个子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家伙了。他惊讶它怎么出现在了路中央?是过路的吗?老张知道犴达罕不会轻易袭击人。就用桦木棒子轻轻戳了下它的肚子。那家伙喘着粗气,前腿用力向前如马拉车一般。可它像是用尽力气也迈不动后腿。老张感到蹊跷,走到它身后看。原来它的一只后腿好像有个细绳子绊住了一般。老张用手电筒照着细看,立刻看清楚了,原来犴达罕的一只后腿被一个细铁丝套给套住了。顺着手电光可以看到,铁丝套的另一端在路边的一颗碗口粗的松树上系的牢牢的。那家伙的腿已经被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把路面的雪染红了一大片。怪不得它走不了,这铁丝套是越挣越紧,那棵树连摇晃都不摇晃一下。这可难坏了老张。他没有钳子之类的工具。这铁丝虽然不是很粗,但他用手也扯不断啊。“哪个逼养的干的,真他妈作孽啊。”老张气得骂了句粗话,走到路基下面林子里,想看看在松树那边能不能把铁丝弄开。路基下的积雪很深,没过了他的膝盖。好在他穿着棉乌拉,还打着绑腿。常年在林子里作业使他还延续着当兵时打绑腿的习惯。打上绑腿不光是雪灌不进鞋里,走路也利索。工队的小青年们都佩服他绑腿打的麻利快。

找到那棵绑着铁丝的松树。他没有工具,摘下棉手闷子用手指头扣了半天也没把铁丝头扣下来。他的手不一会就冻僵了,抄在皮袄袖子里暖和了一会,把裤腰带解了下来。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折腾了好一会,铁丝终于拿了下来。老张拍了拍犴达罕的屁股,说道:“去吧,再走路小心些。”那犴达罕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回头长鸣一声,一瘸一拐的向对面林子里走去。老张跺了跺冻的木木的脚继续赶路。刚刚在手电筒强光下转换过来,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闭了一会眼睛,睁开,只见前面有两道刺眼的光芒划破夜空,飞快的移动,眨眼间向他射来。他知道那是一辆运材车。这是一辆斯康尼亚。前苏联制造。他连忙走下路基,又向林子里走了十多米。那辆运材车呼啦啦费力的从他面前驶过。这个满载着原条的大家伙从头到尾得三四十米长。车上大原条支出来的尾巴把路边的树枝扫的哗啦啦响。老张咧开嘴笑了,他喜欢这个大家伙。这家伙运输一车木头赶上五?年他刚来大兴安岭用三匹马的马车运输的木头好几十倍了!他后悔当初没去学开车。他早就决定,等儿子长大一定让他学开车。

斯康尼亚走远了。老张回到路基上,从怀里掏出军用水壶,喝了口已经不再热乎的开水继续赶路。他回头看了看,斯康尼亚的灯光已经不见。黑黝黝的林子又恢复了宁静。但路还是白色的。他想到刚才站在路中间的那只犴达罕有点后怕。一般赶夜路的司机都会以为夜里人少车少,车速都不慢。再加上冬天路滑……运材车和动物相撞车毁人亡的事情他听说过不止一次。他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今天自己又打了一场胜仗!于是昂首挺胸,双手端平,拿出军人标准的跑步姿势向前跑去。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老张走到了工队驻地。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沟塘子。工队的两排四个军绿色的帐篷就扎在东面的山坡上。老张所在的一队在后面那排帐篷里。

大兴安岭冬天的凌晨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他的手脚已经冻得木木的。他在帐篷外用力跺跺脚搓搓手,掀开帐篷的帘子,悄悄的摸索到自己的铺前。帐篷里暖洋洋的。昏黄的白炽灯下,工友们都在酣睡。工棚里熟悉的酒味和汗味臭脚丫子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老张感到亲切。老张脱掉皮袄,看看大铁炉子里的木头即将燃尽,打开炉门又加了几块木头柈子,他把铁炉子的边铁丝上挂着的工友们白天干活穿湿了的棉乌拉鞋垫和手闷子翻了个,把邻铺小段踹开的被子盖好,脱了鞋钻进被窝。他还能睡一个小时。

脚尖朝后

早晨六点多,天刚微微发亮。小工队一天紧张的采伐工作开始了。

队长辛大个在吃早饭的时候就拖着长腔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好了。老张今天的工作还是带着小段在二道沟采伐。去采那棵前几天他们发现的大落叶松。那家伙两个人拉着手都没有抱过来。小段把开五菱拖拉机集材的小李子叫来,三个人手拉手才勉强抱过来。这家伙可能是这个伐区最粗的树了。队长辛大个听说后立即命令他们把这棵大树伐下来。他高兴的直搓手。说这一棵树的出材率顶十来棵三四十公分的小树了。老张有点舍不得。因为他好几年没有看到这么粗的树了。这些年国家建设如火如荼,需要的木材多,林业局每年采伐的木材好几亿立方米。只是他自己,哪一年都采上好几千方呢。四十公分以上的树已经不多了,这个大家伙如果不留下来,可能子孙后代就看不到这么粗的树了。他给队长提了建议,但是队长看中的是成绩。他说:“老张,你逗不逗?给子孙后代看?谁没事来深山老林看这么棵树?怎么来?走着来?开拖拉机?还是骑马?哈哈哈……”把个老张气得只想骂娘。最后还是胳膊没拧过大腿。队长兼书记的辛大个开了个党支部会,除了老张这个副队长外,小工队另一个副队长和辛队长一致通过。二比一,决定由和老张带着小段把那个大家伙采伐下来。

老张把油锯加满了汽油,小段又把一只十斤装的塑料油桶也灌满,两个人跟着工友们向山场走去。

虽然刚入冬不久,但两场大雪过后,林子里的积雪已没过膝盖,有的地方被风吹的雪檩子已经有齐腰深。这是一片落叶松林。参天大树笔直的矗立在雪中。偶尔能看到几棵樟子松。墨绿的樟子松针上挂满了积雪,煞是好看。

小段扛着架杆提着油桶,吃力的在雪中跋涉。他昂着头一边走一边大声的朗诵:“大雪压轻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嘿,小子,不简单啊,会背诵陈毅元帅的诗啊?”那小段转过身,呆住了!他那嫩白的小白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怔怔的看着满身油污的老张。他没想到这个在他眼中土里土气的老工人居然知道这是陈毅的诗!他来到这个工队上班两年多了,因为自己成分不好,收敛的很,他从不和任何人多说话,也不去了解别人,也很怕别人了解他。他不想别人了解他那段富农子弟的历史。每当想起父亲戴着高高的上面写着“打倒富农分子段万财”的纸帽子站在一张课桌上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就郁闷。虽然姐姐来信说他们家的富农帽子已被摘掉,但是那段屈辱的记忆已经深深印在他脑海里,永远也不会抹去。

入冬以来跟着老张干了快一个月了,每天只是听老张不断地呵斥自己,总是嫌自己干活慢,不利索。心下虽然知道老张是为他好,怕他出危险。但对老张的婆婆妈妈还是有些烦。他在他河南老家一所高中上学的时候是年级组的尖子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成分不好,他早考上他心仪的大学了。他的梦想是当个作家,像曹禺、钱钟书那样写出两部传世作品来,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现在每天在这个山沟沟里,抬头看到的是站着的树,低头看到的是伐倒的树,冬天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雪窝窝里打转,冻得手脚像猫咬一般,夏天和瞎蠓、蚊子、小咬为伍。夏天喝的是山泉水,有时候还能在水缸里捞出几条小虫子。冬天用的水是河里的砸来的冰块或者是随地用铁盆子划拉一盆雪放在铁炉子上融化的。大兴安岭的春夏秋极其短暂,从十月份到第二年五一都是冬天。夏天还好,洗头洗澡可以去河里解决,一到冬天就不能洗澡了,一个月半个月洗一次头发就不错了。工友们在他眼里个个粗俗不堪。不喝酒还好,晚上下班喝了酒说的都是工棚子里的啦茬嗑,他有时听得脸红心跳,不想听捂着被子也只往耳朵里钻,想看个书也看不消停。

他很不平自己没有上大学。不是考不上,是因为成分不好没有上大学的机会。“小子!念了几年书啊?”“还有半年高中毕业!”“不错!咱们林场没有几个上高中的,让你跟着我采伐委屈你了,等有机会我跟主任说说,让你干点发挥你才能的活。”

“张叔,你知道陈毅的诗,你念几年书啊?”“我啊?没念几年,不过我比你文凭高,我是大学毕业,军政大学。”“啊?”小段惊得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大眼珠子快掉下来了!“军政大学?我的妈啊!那是培养将军的地方!你在部队是个什么官?怎么也跑山里来采木头?你犯错误了?犯军规了?挨处分了?”

老张笑了。他挨处分?他是挨过处分,不过就一次。那时他给三团长当警卫员。有一次战斗非常激烈。团长的腿受伤了,很严重,团长躺在病床上。当时的战地医院条件非常艰苦,他想让团长快些养好伤回到前线,就去村子里老乡家买了一只鸡。老乡把鸡炖熟,听说是给团长吃说什么也没要他的钱。他兴高采烈的回来,结果,团长很生气,硬叫他把鸡送回去。后来他把老乡叫来,当着团长的面把钱给了老乡。鸡被团长给伤员们分着吃了,他被关了三天禁闭。

小段听他讲完,真是神往极了!他佩服的看着老张:“张叔!你也算是枪林弹雨走过来的!一定也立过很多功吧?给我讲讲?”“太大的功倒是没立过,不过,嗨!到地方了,开始干活,等有时间给你讲讲。”

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山场。远远的就看到那棵粗大的落叶松。它巍峨的矗立在林海之中。大有鹤立鸡群的威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敬畏的看着这棵松树。它树干笔直,高耸入云。不是很大的树冠以下一个多余的枝杈也没有。小段把脸仰起,脸和肩膀持平了还是看不到树尖。老张想,它可真俊呢。你个大家伙,有上千岁了呢?小段叹息道:“张叔!这棵树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得长几百上千年才能长这么大吧?我们就这么把它伐了?”老张看了看他那双大眼睛:“哼,还不是你回去吹?说看到这么棵大树,那个辛大个听说了能放过它?他为了提前完成采伐任务正着急呢。哼,你就不应该回去吹!”小段叹了口气“哎呀,我也不知道啊,早知道他要伐它我不说好了。”“唉,伐吧,伐吧,我们不伐它,保不齐别人看到也会伐掉它。”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见拖拉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原来是辛大个队长带着拖拉机手小李子和跟拖拉机集材的王明亮过来了。他怕老张和小段两个人伐不倒这个大家伙。

老张看到他们跳下拖拉机也不答话,自行勘察着那棵大树的倒向。这棵大树生长在一个山坡上。正好让它顺山倒,这个大家伙倒下后会有惯力冲下山坡,省得用拖拉机机拽了。但是不好干活,也很危险,要把山下作业的工友们都通知到。让他们躲开。如果让它横山倒好干活,但危险更大,而且山坡下的树都会被它抿倒。迎山倒好干活,但运输困难。

“嗨,老张,你考虑好了吗?顺山倒吧。把油锯给我,我先来!”队长辛大个跳下拖拉机。辛大个年龄和老张差不多,四十多岁。一米九的大个子,哪里都比别人长,小段觉得他长脸上的鼻子可能要比自己的鼻子长半寸。

老张听辛大个这么说,就把油锯递给了他。老张知道队长也是采伐能手。没当队长前年年采伐业绩第一名。辛大个拉响油锯。老张用树枝子把树根附近的积雪清理干净。辛大个把脚边一棵小松树放倒,留了一米高的树座,这样他半靠在这棵树座上开始作业。

伐木工都知道,用油锯伐倒一棵三四十公分的树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但是要伐倒这棵底径近一米的大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家都专注的看着队长。只见他先在距离树根三十公分的地方斜着下锯,油锯哼嗯哼的艰难的运动着。

老张对小段和王明亮说:”你两个快点下去,看看山下有人没有?让他们躲开,等这棵树下去后再干活,要不刮着碰着可不是闹玩的!”两人点头向山下跑去。

辛大个队长用了半个小时把斜口切好,一箱油用完了。老张给油锯加满油,开始切横切口。横切口要比斜切口难度大还费力。不一会,老张的头上就冒汗了,锯到一半的时候他摘掉棉帽子,花白的头上像蒸锅被烧开一样升起了热气。零下三十多度,小段和王明亮冻得直跺脚,大家都用敬佩的眼光看着老张。

半个小时后两面切口也已切完。老张直起腰。他明显的感到体力不如去年了。在高寒的林区二十多年的劳作,把他当兵十多年练就的强壮的身体累的驼了背。

小段早已准备好架杆。五个人都很紧张。除了老张和辛队长外大家都是第一次采伐这么粗的大树。辛大个队长和小李子王明亮每个人拿着一段两米多长小杆子,在老张把切下的斜片子拿掉跑过来,高声喊道:”顺山倒……”的时候大家在两米外一起用力,用手里的小杆顶住那棵大树。只见那棵大树刚开始慢慢的倾斜下去,很快就轰然倒下,林地上一瞬间升腾起一片雪雾!那棵大树在雪雾弥漫中横扫千军哗啦啦向山下直冲下去。几个人都看呆了。这时,只见一段二十多公分粗的树段飞了起来。打在一棵四十多公分的树干上弹向了五人。说时迟那时快,老张把小段和王明亮一推,又把看呆了的辛大个队长和小李子扑倒在地。老张觉得自己左腿一阵剧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大家都从雪堆里爬起来时,只见老张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段吓得大叫。老张在大家的叫喊声中醒来。他想站起来,但是左腿疼得很。小段首先喊道:”张叔!你、你、你脚尖怎么朝后了?没有出血?张叔,脚脖子上没有血!怎么办?我给你转过来??””小段!不要动!老张!我来背你!”辛大个队长蹲下身来。他的鼻子被老张扑倒时碰到树墩子上鲜血直流。他用手闷子抹了一把,揉了揉说到:”还愣着做什么?他的脚脖子被飞来的树段打断了,咱们自己不能动,必须尽快去医院!”大家给老张戴好帽子,把他架到队长的背上

”背我看看那棵大树。”老张忍着剧痛对辛大个队长说。大家沿着大树滑下的一道大沟走到山下。大沟两面那些小一点的树被它刮的东倒西歪。有的树梢被刮断了,有的在根部折断,总之它所过之处的大树小树无一幸免,一片狼藉。那个横扫千军的大家伙现在安静的躺在那里。它的底部直径足有一米,从根到稍有五六十米长。“队长,我看想整个运输回去一台拖拉机拖不动,装车也装不上,不行切成六米的建子吧。”老张吃力的说道。”好。小李子,领着大伙切成六米建子,拖回楞场。小段,你去看看谁的车在楞场?让他们马上开到这里来,把老张送去医院。”

千里情缘

老张躺在林业局医院雪白的床单上,他好久没有这么安心的休息了。多久?有二十多年了吧?记得当兵复原回家的时候,一九五六年。他在去县公安局报道前在家休息了几天。他记得老母亲把炕烧的热乎乎的,他足足睡了两天一夜。醒来后吃了三大碗老母亲做的杂粮面条。至今那韭菜鸡蛋豆腐做的卤子想起来就溜口水。他睡了多久老母亲就在炕边上看他多久。他十三岁参军,二十六岁复原回家,十三年啊,母亲以为他早就牺牲了。他们村和他一起参加八路军走了二十多人,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老母亲在他进门叫”娘!”的那一刻以为是在做梦!母亲怔怔的看着他,他参军离家的时候又瘦又小,那会个子还不到她的肩膀,现在足足要比她高出一头了。一直到他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抚摸着他黝黑的大脸和坚实的臂膀才相信她的儿子确实回来了!

”张叔!你醒了?怎么样?脚脖子疼吗?你睡了快一天一夜了。饿了吧?我在医院食堂打了面条,快趁热吃吧。”

他掀开被子,看到左腿膝盖以下都被石膏箍着,看不到本来面目。他只觉得左腿又涨又疼。那条腿似乎比原来粗了一倍。“小段,大夫怎么说?我是不是成瘸子了?”“没事张叔。是老院长给你做的手术。他是咱们林区有名的骨科专家呢,你放心吧!来,先吃饭。”小段说着把装有面条的铝饭盒递到他面前。

“张叔,你的脚脖子伤的很严重。老院长说至少要养半年才能养好。他在里面下了三个钢钉呢!张叔!要不是你眼疾手快,我们断的不是脚脖子,可能是大脖子了!”“只要大家没有受伤就好,采伐这么个千年大树,不付出点代价山神爷可能也不会罢休吧?”“哈,张叔,您一个革命战士还迷信啊?现在是改革开放了,要是在几年前,你说这话就被当成封资修了!”“嗯,我没有当过封资修,这医院的老院长可是真当过封资修挨过批斗。”小段又瞪大了他那双大眼睛!他以为只有他们老家那边才搞文化大革命,谁知道这深山老林里也搞过文化大革命?“张叔!老院长为啥是封资修啊?就因为他医术好吗?还好他现在平反了。要不你的腿得到省城去做手术。听说很多林业工人受了伤经过他的医治都没落下残疾。我一个河南老乡在大河林业局,他是森林小火车司机。去年他们的小火车因为一个扳道员扳错了道岔翻车了。他们机车上三个人死了两个。他被甩出去十多米,脑袋淤了血,是老院长给他做的开颅手术。要不他不死也成傻子了。”“嗯,老院长医术高人也厚道啊。那年我们一起去省里开劳模会,省医院还要他留在那工作呢,省城那待遇多好啊,生活条件也好。人家说他如果留在那人家给他间楼房住呢。可是老院长和我说,我不能留在这啊,省城医院外科大夫有的是,可咱们山沟里只有我一个张一刀!林业一线工人们的工作都很危险,受伤的时有发生,如不及时治疗会落下残疾或者送命的。他放不下咱们林业工人呢!”

小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张叔!你还是省劳模?”“嗯!被评上过五年了!我得过一套《列宁选集》,一套《毛泽东选集》还有三个毛毯呢!”“那您在部队也立过大功吧?你的腿疼不疼?现在给我讲讲你的战斗故事好吗?张叔!我是越来越崇拜你了!”

大兴安岭的冬天天黑的早。下午三点多病房里已经有点暗下来了。小段打开了灯。他扶老张躺下,坐在老张旁边,摆出了听故事的架势。老张除了经常和他妻子还有儿子女儿讲他过去的战斗故事外,小段还是头一个。他有点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小伙子了。他虽然体力不是很强壮,但干活还是很卖力的。老张很喜欢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还有一点因为他是河南人!河南人救过他的命啊。

“我十三岁那年,跟着我哥哥参加了八路军。我们的部队是贺老总的120师3团。我那时太小,哥哥去前方打仗了,我当了通讯员,负责送信。因为我年龄小,送信时都穿的是老百姓的衣服,鬼子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有一次我去二连送信,走到一条河边遇到了几个在河边饮马的鬼子。他们把我抓住,叽哩哇啦的连比划带说,我好久才明白他们是让我给他们喂马。我那会每次不是把信缝在裤腰里就是缝在补丁里,我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鬼子想破头也想不到我的补丁里会有重要的信件。被鬼子抓住耽误了送信时间,我很着急。但是我还是装作听话的样子给他们喂马。第二天早上,一个老鬼子又让我去河边饮马,我看看离我最近的几个鬼子正蹲在河边洗脸,没有人注意我,我骑上马就跑,等他们发现我时我已经跑远了。我骑着马把信送到连队,又骑着马回到团部,团长把我一顿夸。还奖励给我一颗手榴弹。那匹大洋马团长骑着南征北战,一直骑到解放呢。”

“张叔!你太棒了!”小段给老张倒了杯水。老张不好意思的说:”小段,我现在喝水不着急,倒是很着急放水。“小段急忙从床底下把便盆拿了出来。

“张叔,你饿吗?我去食堂打饭去。吃完饭你给我讲讲你们军政大学的事情好吗?我如果出生在你那个年代多好!”想到自己没能上大学,小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扶着老张躺下,把他的伤腿抬起来放进吊绳里,端起便盆出了病房。

“嗯……说到军政大学毕业证,那是比我生命都重要的宝贝呢。我是西北军政大学第七分校第三届学员。毕业证上面有我们贺龙校长和周士第副校长的亲笔签名。那毛笔字那个帅!哪天去我家给你看看。还有六枚军功章。”老张幽幽的说着,小段羡慕且崇拜的看着他。军政大学!他如果读了军政大学会不会成为将军?

“我还有一个珍宝。”小段正在遐想,听老张说还有珍宝,马上央求他快讲讲。老张微笑着说道:“那就是你张婶。”小段想这个老张真是跟普通的伐木工不一样呢。他们只把自己的老婆当成免费的保姆,洗衣做饭生儿育女,他们都以为自己工作辛苦,回到家就是大爷,一切家务理所应当的都由老婆完成。在河南农村老家,女人更是一点地位也没有。大多都被当成生儿育女的机器了。小段除了在小说中诗歌里看到把女人当珍宝的男人,现实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把女人当珍宝的男人!“张叔!给我讲讲你的珍宝吧!婶子一定是个漂亮贤惠的女人!”

“嗯,她是漂亮贤惠,更重要的是她的无私。她为我做出的牺牲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呢!她是朝鲜族人。”小段的大眼珠子又一次差点掉到地上!“朝鲜族?是你抗美援朝时从朝鲜带回来的吗?”“小子!想啥呢?我是军人!怎么会带外国女人回来?她是从鸭绿江边一个村子自己过来找我的。

五一年春天,我所在的部队到朝鲜增援。那一天我们正要过江,美国鬼子的飞机过来轰炸了一圈被我们打跑了。可是附近一个村庄被轰炸成了废墟。我和连里的同志们担心有受伤的战友和老百姓,决定进村去侦查侦查。果然看到几个朝鲜族老乡,是从延边那边逃难过来的。几天没吃饭了。很多人已经饿的奄奄一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正坐在一口水井旁,她看着井水,可是已经没有力气把井水打上来喝了。我们见状急忙给他们熬了些稀粥。我把那个姑娘抱到一间破屋子里,给她喂了碗粥。他们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恩,一定要加入我们的部队。我们只要了几个男的,女人和孩子安顿在了还能住人的房子里,给他们留了一些粮食。五八年也是春天的时候,我正在山里的一条大河边叉木头。要把上年冬天采伐的木材趁着桃花水流送下山。一个工友领着一个穿着破烂的青年到我面前。他指着那个瘦瘦的青年说:张先杰!找你的!我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那个青年:找我有事?她没有说话,蹲在河边仔细的洗了脸,摘下破帽子。一头秀发散落下来。我吃了一惊!是个女人!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眨啊眨,我似曾相识:不认识我了?我找了你三年了!终于找到你了!说着她哭了起来!那生硬的汉语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鸭绿江边那个水井旁的姑娘!她就是你现在的张婶。战争结束后,她从鸭绿江边一路找来,找到我们山东老家,又从山东找到大兴安岭。三年啊,我不知道这个女人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从那时起,她就是我的珍宝!”

小段听得激动不已!“我一定见见张婶!太感人了!为了爱情这么执着真是太伟大了!我要把她写进书里去!张叔!我要给你写一篇传记!”

继续战斗

“小段!机油兑好了没有?1比15啊,加多了不好打火。”老张对着站在大油桶前灌汽油的小段说。“放心吧张叔,你养病的这半年我练的差不多了。虽然没有“卖油翁“的准头,但是也可以了。”小段已经接到通知,他下个星期就去林业局宣传部报道了。因为他发表的两篇关于老张事迹的报道被宣传部长看到了,认为他文笔很好,和局里打了报告,准备把他调到宣传部工作。

五一劳动节过后,南方已经到了夏天,但大兴安岭林海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殆尽。越岭线路基的北面还有零星的积雪。老张的腿虽然恢复的很好,但是还是不能走过多的路。林场本来安排他到后勤工作,但他坚持要回到采伐工队。辛大个队长怕他累着,让小段他俩负责给后勤供应烧柴。他们每天要把头一天晚上工友们在山场捎回来的站干、雷击木等适合做烧柴的木头用油锯切成三四十公分长的木段。再劈成柈子做烧柴。

虽说已是初春,但林海里晚上的气温还在零下徘徊。食堂做饭需要烧柴,职工帐篷晚上烧柴的需用量也还是很大。所以他们两个的工作量也不小。没有了山场上采伐的危险,老张觉得轻松多了,但也觉得这活是老弱病残干的,他闲下来就和小段叨咕等下个月他还去山场采伐。

五月的大兴安岭,青草刚冒出绿尖尖。桦树的叶子还在萌芽状态,落叶松开始吐出嫩叶,林下的达子香盛开了。它们在树林中,山坡上,石缝里开的漫山遍野,开得热热闹闹,开得红红火火。

小段要离开工队了。他看着工作了两年多的山场,看着住了两年多的帐篷,看着相处了两年多的工友们,心里酸酸的。他最舍不得的是老张。这个军政大学毕业的军人,他如父如兄般的朋友。他把二十多年最好的时光贡献给了北疆极寒之地的林海,贡献给了他钟爱的采伐工作。用他的话说就是他活着就要替他牺牲的战友们给新祖国多做贡献。他不做领导,坚持战斗在采伐第一线,只是想多多采伐木材,为国家建设奉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小段望着满山的达子香出神,不仅突发奇想,他觉得老张和他的工友们就是漫山遍野的达子香。

他们扎根深山,默默的绽放在乍暖还寒的早春,不畏山野的寂寞,尽情的释放着内心的馨香。静静的妆点着越岭线两边茫茫的绿色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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