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暖融融。煦风微微。
满山的杏花,一夜之间白了沟壑白了山头。
人们把菜籽根秧栽入田园,早春作物播入大地。
就在菜花泛绿,春苗破土见天的当口。忽的,寒流扑来。天,又干巴巴的冷冻起来。老人说,这叫倒春寒。尽管它会很快过去,可对庄稼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二)
那时,地处西辽河上游支流岸边的大禾大队第二生产队。有九十几户四百多口人。一百零一二十个劳动力。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近两千亩地,还有一多半挂在坡上。队里除劳动力之外,一眼机井、几匹马、几头驴、十几条耕牛;十几副木犁、石磙、点葫芦头、碌碡、场院、饲养处;以及一家一户的镐头、铁锨、锄头、镰刀、扁担、拘绳等等。这就是揍收全部耕地的所有力量和家伙什。
那时候,庄稼人的苦处就俩字:累、饿。面朝黄土背朝天,流不完的汗。一年口粮吃半年,剩下半年吃饱难呐。风调雨顺还好。一遇灾年,白受累不说,连本儿都得搭进去。
七十年代初,大禾大队接连干旱。粮食连年歉收。秋收后,每人每天还分不到一斤原粮。过了年,断顿揭不开锅的状况接连发生。人没有吃的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没粮食吃有钱也行啊!旮旮旯旯的寻摸着买点粮。可那时能干活的都困在地里。在册劳动力上午没出工,中午队长就找上门来。家里老人孩子上哪去弄钱?累,也得挨着。饿,也得挺着。野菜、树皮、糠皮,有啥吃啥吧。咋着,也得挣扎着活呀!
队里,也有几个好差事。比如,队长和五大员。有心计的人注意到,他们不但不累,吃的似乎也没有断顿迹象。啥是五大员?就是生产队的会计员、保管员、技术员、饲养员和计生员啊。这五大员是脱产的队干部。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子活泛自由,总比靠在地里滋润些。
可队里百十多号劳动力,就那么几个稀罕岗位。谁干的是?没有相应的专长想干也干不上。对啦,还有人品。好岗位也得好人来做啊!
(三)
老陈头,年逾五十。瘦高个,黑红脸,弯弯的眉毛弯长的眼睛。秋冬春三季都是头顶黄毛狗皮帽子。一身青粗布老棉袄棉裤。也许是不穿秋裤的原因,两个裤脚儿用黑布条子扎着。一来裤脚儿免去钻风。二来图个走路利索。
老陈头的这身装束是有代表性的。当时在塞外农村上点年纪的庄稼人大多都这样。那年头,和老陈头儿这把年纪的人家,哪家不是生养三五个孩子。要吃饭、要穿衣。人是铁饭是钢啊!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吃顿饱饭是天大的奢望。虽然讲‘身上无衣怨天寒’,可‘肚里无食心里冷’啊!穿的也就无关紧要了。况且,那时对劳动力管得死死的。一年也出不了一次门。要好衣服给谁看?裹巴裹巴不露腚就行了。要想活下去就得顾肚子。也正是这样,老陈头一年三季几乎是这身装束。
老陈头老伴儿俩生得两女两男四个孩子。六口人日子过得非常紧巴。这几年,老陈头身体大不如以前了。也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三九天生产队刨冻粪,他偏偏扭了腰。
也巧,生产队老饲养员超令顶岗,正嚷吵着不干了。生产队长知道老陈头儿人老实厚道、勤快,熟知牲畜的秉性和饲养之道。年纪大了,又伤了腰。就和队委们打声招呼,让老陈头儿住进饲养室当上了队里的饲养员。
队上照顾,老陈头儿心里有数。他起早贪晚精心经营这些畜牲。那些高粱、玉米、豆瓣、麻渣等他尽可能地混泡在一起。泡的软和了再喂给牲畜。拌料他有经验,凌晨三四点钟牲畜们歇息好了。他把泡好的料均匀的拌到牲畜们吃剩下的草节儿里。让牲畜们裹着草节儿把料吃净。他说,这样牲畜就会细嚼慢咽,消化吸收的好,扛饿。还节省饲草。闲在时,他趁牲畜歇息,拿刷子挨个儿地给它们梳理皮毛。梳理的光滑洁净。畜圈清理的干松整洁。他说,牲畜和人一样。它疲乏的时候,给它梳理一下,活血解乏。保持圈里清洁,减少病菌侵害。老陈头确实是侍弄牲畜的行家里手。
(五)
老陈头白天没事回家看看老伴儿和孩子们。老伴儿和孩子们平安无事,他便返回饲养室耐心伺候他那些张嘴物。最近,他发现老伴儿总愁眉不展。孩子们也无精打采。他一进门孩子们都用期待的目光瞅着他。连老伴儿见他两手空空的进屋也哀声叹气。老陈头知道,家里又断顿了。
两个姑娘眼瞅着已接近成年,两个儿子也都十来岁了。庄稼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队里一口人一年分得原粮四百斤,连皮带脐一人一天才一斤。孩子正贪长能够吃么?
吃菜,吃肉?谁不想,可得有啊。队里种点儿秋菜,一家分不了多少。淹了酸菜和咸菜也就没了。捡些白菜帮子用柳条儿穿了晾晒起来,隔三差五熬点白菜汤。野菜?都挖,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肉更是稀罕儿。一年到头,喂个猪还好。可养猪也得粮食。没粮食猪也养不起。过年买二斤肉就算见了油水。肚子没本儿如水桶没底儿,孩子们能不饿吗?断顿,是大禾大队第二生产队家家都有的事儿。
老陈头家是重灾户。哪年都得缺三五个月的粮。老陈头儿最见不得老婆孩子瞅他那种眼神。
他掀开柜子,四壁空空。咋办,找队上借?他知道队里粮仓里也是空的。只有库房里那点儿牲口料。可一家子六口已经两天一点粮食没沾啦。
“她爸,想想办法吧!”老伴儿近乎哀求他说。
老陈头牙花子嘬的滋滋响。他在装衣物的柜子里翻了翻,饥肠咕咕的向队里饲养室走去。
(六)
夜幕沉沉,天尽头那弯上玄月悄悄地落去。只有稀疏的星星闪点着微弱的光。疲劳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
老陈头今天没有早早的泡料。他挪蹭着起来,提了料桶,打开料库门,拿起料勺从料柜里往料桶舀料。之后,他从腰里抻出了什么,摁在柜子里手忙活了几下。提出掖回腰间。之后,提了料桶,锁了库门。转身把锅里的温水舀进料桶。摘下墙上挂着的料叉伸进料桶左几圈右几圈的搅拌。挂上料叉,忙不迭的关了饲养室门,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里走去。
他轻轻推开柴门,又悄悄地开了屋门,来到老伴儿头上,轻声叫了几声。老伴儿醒来,擦着火柴,点了油灯。他从腰间摘下一个一把粗,尺八长沉甸甸的小布袋子。伏在老伴儿耳边低语几句,老伴儿一脸惊愕。他轻脚快步出门提心吊胆地返回饲养室。
一阵粗气,他半躺回饲养室炕头儿自己的铺盖上。过了好一阵儿,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今晚,他做下了一件平生最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心里责怪自己:咋就偷呢?又想,又有啥法子呢。等秋天分了新粮再偷偷地还到柜子里吧。
拌料的时间到了。他下地,摘下墙上的料叉,提起料桶来到畜棚。把料叉再伸进桶里搅了搅,拿起料勺逐一的给十几头役畜拌料。每到一匹畜牲面前,他都比往常少舀了一点。他都要默默地念叨几句:对不起啦,少吃一口吧。算我借你的,新粮下来再给你加回来。
他每天就这样,把腰畔那个小袋子装满。趁着夜深人静送回家里。老伴儿不再叹气,孩子们不再萎靡。可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如此这般的一个月过去了,相安无事。后来,为了免去深更半夜,磕磕碰碰。他就趁中午拌料的空当,把那个小布袋子装满,藏在墙根儿旮旯的柴草堆里。回家吃晚饭时悄悄地拴在腰边带回家里。又半个月过去了。仍旧没事。
(七)
这天。夕阳西沉。人乏归家,畜疲入圈。闹哄的一天终于静了下来。
饲养室里就剩下老陈头一人。他按个查看了拴在槽上的牲畜,把草填进槽里。牲畜把头伸进槽里香甜的吃着。他返回饲养室屋里。顺手从放在炕上的烟笸箩里拿起旱烟袋,拧了一锅旱烟,坐在炕沿,擦火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两个鼻孔里喷出了两道烟气。他香甜的吸着。一锅儿烟吸完,烟袋锅在炕沿上磕掉烟灰。他要回家吃晚饭了。
就在他弯腰扒开柴草,提起布袋,正往腰间拴的刹那。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定神一看,哦!是保管老齐。
老齐挺胸站在面前,两道犀利的目光看得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耗子窟窿也要钻进去。他木然地与老齐那逼人的目光对视着。突然,他双腿一软,双膝跪地给老齐跪下了。乞求老齐的饶恕。老齐上前一步,从老陈头儿手里夺过那个装了料粮的小布袋,虽然低声却很严厉的扔下话。
“哼!监守自盗,克扣畜粮,虐待耕畜。良心何在?怎能饶你!”说完,提着布袋挥袖而去。
老陈头茫然站起身来大脑一片空白。他原想:当营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这把年纪了给你下个跪。兴许,老齐能放他一马。看来是没指望了!
(八)
老齐。中等个儿,瘦瘦的。短发,一顶老式军帽长期扣在脑后。黑黑的剑眉之下一双圆大有神的眼睛。宽宽的额头,颧骨隆起。足见他年轻时的端庄英俊。他四五年入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历任过班长、排长。五六年退伍回乡一直在生产队当保管。他战场上英勇,营子里为人正直,诚实厚道。在生产队当保管十几年,兢兢业业,不徇私情。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和蔼客气。从没和任何人红过脸。
对老陈头偷畜料这事他考虑再三。他知道老陈头的家境,也知道老陈头偷料处于无奈。可眼下队里谁也不比他家强到哪里。如果都像他这样,那生产队不就完了么?况且,队上让他当这个饲养员已经是对他的照顾了。他还能继续干下去么?谁知他以后还能干出啥来。如果就此迁就他,也许就是害了他。再说,我是党员。上有大队支部、队委、队长,下有几百口子群众。在集体利益受到损害时不能坚持原则。传出去,组织会怎么看我?上级和老少爷们、妇女孩子们又会怎么看我?我的人品就会一落千丈,以后还有谁会信任我呢?经过反复考虑,他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两全的方案。
老齐把老陈头坚守自盗一事报告了队长。同时,也提出了对老陈头的处理建议:老陈头不宜继续当饲养员。但不要把他的事传开。凭老陈头以往的品行和为人,他是生活所迫才干了蠢事。别把他逼上绝路。这样,既确保集体财产的安全,又挽救了老陈头,还保住了老陈头的面子和自尊心不受太大伤害。对外就说老陈头儿病了,需要在家静养。
队长听了老齐的报告和建议,心里很是沉重。唉!这年月,这日子,把人仅有的那点尊严都要逼丢啦!年轻的生产队长尊重了老齐的意见。老陈头的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搁了下来。
(九)
也许。事情发生后老齐及时说给队长,再和队长一起上门进行一下适当的批评和安慰。老陈头敞开心扉,诚恳的认个错。事情或许也就不会出现逆向。
自打那天晚上老陈头被捉了现场。这个原本淳朴憨厚,一辈子不曾做过亏心事,把自尊视如命根儿的庄稼汉子,倔强的心理发生了扭曲,精神频临了崩溃。他躺在炕上瞪着双眼望着房扒,不吃不喝。整整一个月连屋都不出。他怕见人。
唉!我真浑啊。我咋能能干这种事呢?明明知道这是鸡鸣狗盗的事,我咋就干了呢?他一遍遍反复叨咕着这几句话。叨咕累了就直瞪瞪瞅着房扒,一声也不吱声了......
这几天,他终于原谅了自己。不再责怪自己了。放下了自己却又有了新的责备:老齐啊老齐,你也真是。谁没有个为难着窄呢?但凡有招我能从牲口嘴里扣食吗?一个营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不能网开一面?看着老实厚道,可心真狠啊!他一遍遍责备老齐不念乡邻之情;责怪老齐不体恤他家的困难;责怪老齐无视他的无奈。接着,又像是在求老齐:你抬抬手,哪怕骂我一顿,哪怕秋天加倍罚我,帮我度过这场饥荒,我趴地上叫你祖宗都可以。你非得吐出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吗?唉!这人心啊......
后来,他谁也不叨咕不怨了。他想到,这日子太难啦。过着还有啥意思。反正孩子们也大啦,儿孙自有儿孙福,苦点也不是坏事。也许孩子们到我这个年纪就享福了。
唉!我累啦,我睡了。他两眼瞪得圆圆的,两腿一蹬,撒手去了。
(十)
老陈头的死,是保管老齐始料未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生倔强豪横的老陈头,心是如此之重。这把年纪还这么钻牛角尖儿。唉!老齐心里疙疙瘩瘩的很不是个滋味儿。
队干部们走马灯似地进出老陈头家,帮助陈家人料理老陈头的后事。老齐身背半麻袋黍子走进陈家院子。他吩咐来帮忙的大虎去加工厂加成米面,给来帮忙的乡亲们筹备伙食。
老陈头的孩子们围在父亲的尸首旁哭的呼天喊地死去活来。老陈头老伴儿木头一般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没有眼泪。
一种从没有过的内疚萦绕在老齐的心头。进而,他隐隐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他和队长打了声招呼,便快步离开了这里。趔趔趄趄赶回家里。他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我做得不对么?是我害了他么?唉!他怎么就死啦呢?
妻子一次次招呼下,老齐压硬着起来吃饭。他感到这饭一点儿味道也没有。放下碗筷,向后一仰,侧歪到被垛上眯上了眼睛。
妻子边吃饭边和孩子说:“你爸爸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今天这是咋啦?一回来就躺着,这刚撂下碗就又侧歪到那儿了。”“嗨,累了呗。”大女儿答道。妻子撂下碗筷,从被垛顶抻出枕头,放在老齐身边,要他好好躺下睡。老齐脱下外衣,头枕了枕头,把外衣盖在身上平躺在那里。他想:睡一觉也许就好啦。
一会儿,他真的睡着啦。可不到半小时,他突然高声喊叫:“不!不!我不去!”
妻子听到喊声,惊慌的跑进屋里。见老齐满头大汗的坐了起来。
“她爸,你怎么啦。病了?”
老齐一边用枕巾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安慰妻子:“没事。做了个梦。”
哦!妻子放心走了出去。
老齐不想再睡,便背靠着墙壁坐着。他回味着刚才的梦。他梦见了老陈头。
梦里,老陈头呲牙咧嘴,眼里冒着蓝光,站到他跟前。瓮声瓮气地说:你要了我的命,你必须去陪我!说完,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向他伸来......
老齐直起背,摇了摇头。我这是咋的啦。咋老想这些。
一些天来,老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天两次从家到生产队部的路上往返。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话也渐渐的少了起来,脸色越发难看。
他怕天黑。天一黑,心里就发毛。他更怕睡觉。一睡着,老陈头狰狞的面孔就出现在眼前。‘是你要了我的命。你快来陪我!’的喊声就伴随而来。那双毛茸茸的大手就不停地向他抓来。每次都让他在一头冷汗中惊醒。
老齐病啦。而且病的很厉害。
(十一)
老齐终于挺不住了。他倒躺在病床上,神情恍惚。头沉沉的身子发飘,腰酸腿软。
大夫告诉他妻子,检查不出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精神受到了刺激,用些镇静和调节神经的药吧。
一个月过后,老齐病情仍不见好转。接回家里调养。也是有病乱投医。妻子托人请了‘香头’。柜上几只大碗装了米面,捻燃了香柱。烟雾缭绕中‘香头’炕上盘腿打坐,嘴中念念有词。折腾完了,告诉老齐妻子:“一野鬼缠身,追索他命。已经给他安排了。七日内如见好转也就没事啦。”
老齐,一阵迷糊一阵清醒地躺在那里。烟呛得的他嗓子发紧,发出两声咳嗽。‘香头’的话他听的真切。真的有鬼吗?难道老陈头非要索我的命不可?老齐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此时,他有些似信非信了。他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
两天后,他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睡得很安稳。这次他没有噩梦惊扰,没有冷汗,也没有惊叫。他真的睡去了。一切胡思乱想都停止了。疙疙瘩瘩的心理,隐隐扰扰的内疚,朦朦胧胧的负罪,惊惊恐恐的噩梦,都一一得到了解脱。解脱的干干净净。
(十二)
仨月内。队里死了两个大员。两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了。扔下老婆孩子隐忍着哀声,还得继续在艰难困苦的煎熬中挣扎。
她(他)们期盼春天的到来。期盼一个温馨的春天,一个不再发生倒春寒的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