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伴雨絮零落,心随影动思长。知道外婆有恙的那晚,我特意看了看天和外面的树,黄昏在靠近地平线的小角落里溜达着,那条缠满忧伤的长线,睁着黑色的瞳孔注视着大地。空中隐约飘来一阵阵轰鸣的声音,这时学校外的大青树在黑色的天空镶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攫绿,突然感觉自己很轻很轻。
小满这天早上,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拿起手机知道外婆走了的消息,没有停顿,在相册里我翻到底总共找到了外婆的四张照片,一张大体四五十岁的样子,抱着我,那时候我还小、一张稍带苍老,却满面红光,那时候我也还小,还有两张是在去逝前一个月,两个月我保存在手机里的。看到这四张照片,我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回家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和我挚爱的外婆做最后的告别。
想起她,我浅浅地明白外婆的一生是和疾病斗争的一生,她是一个饱经风霜仍顽强的人。直到走了的前一天她僵直瘦干了的手指仍因侵寒入邪而变得鼓泡四起,疼痛难忍,手面因变形而搭起了几个小帐篷,外婆的骨头缝经年累月被止痛药,激素针所浇灌,不敢弯曲,丝毫不能伸直,一条又一条的风湿药膏裹着她那纤细的手臂,她会因疼得难以忍受而发出阵阵呻吟,也会因怕影响别人休息而蜷缩在一角,滚着、磨着、压着身子去缓解疼痛。过去的二十年间,我每每去看她一次,会好奇她的床头柜上的任何一种药,也会仔细拍下那些药名或者记下它的性状,等外婆定点去吃掉这些药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祈祷,想着它们被水冲入体内,几个来回以后便会让人精神焕发,健步如飞,可是我错了,我竟过高的评估了这些药物的神效,以至于到最后我依旧相信有一种药会将外婆从死亡的谷底拉回来,让她靠着墙和我们对话。是啊,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谎言罢了!
小时候,每年端午节的前夕,身处在夏季,成熟的谷物热得发狂,一个一个都耷拉着身子,弯着腰,它们是在恭迎我外婆的到来,外婆会去往附近最大的商场,精挑细选一两身衣服,然后再去贸易站买点我爱吃的零食,等中午的时候,她会给我来“送衣服”,当我穿上那满载爱意的短袖和短裤时,孩童时的我总欢欣跳跃,像个女生一般,走走看看,摸摸拉拉,害怕一滴油把衣服弄脏,也在这个时候,外婆的身体还好。那年"古会",我们村里唱戏,因为是晚上唱,外婆家里远,我哭着央求她留下来陪我去古会场玩耍,因为我的哭泣,她留了下来,到如今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晚和外婆去看戏的场景,她给我买的瓜子用折叠成羊角的报纸裹着,我很乐意和她说话,也愿意珍重与她在一起不说话而各自欢喜的日子。或许神明不佑,星辰灰暗,可我依然觉得只要我这个少年在,希望和光就在,世界上只要外婆在,我就爱这人间。
我最开心的是周末随妈妈一齐回外婆家,那时候我想吃啥就吃啥,想喝什么都有,外婆总把她裤兜里面的零钱,块钱打包给我,让我和表哥两个去买好吃的。外婆家在上塬,有那么一两家商店,就算得上小镇里的超市,虽说里面不大,没有香喷喷的汉堡巧克力,也没有香甜可口的巧乐兹,可里面的辣条可乐依然能满足我的胃口和性情,对于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一鞋盒洋片,一裤兜瓜子,就是一整个世界。我随那里的一砖一瓦而成长,也因那里的人世真情而顿悟,外婆和妈妈最喜欢“打搅团”,在大锅里面添好水,下好面,低火烧锅,她们娘俩轮流调换,用粗粗的手擀仗来回搅动,当烟火气布满整个厨房时,我这个烧火匠也该歇息了。外婆做的搅团,越搅越圆,吃着闻着,心里比蜜饯还甜,最属惊奇的,还有漏鱼儿,辣红韭菜绿搅团黄,浆水一瓢绕城旁。舅舅回家,哥哥回家,村里隔壁的婶婶和舅妈也都聚在了一起,这是外婆最激动的时候,她能看见这么多的人围绕在她的身旁,那一天,我也不曾见到她吃一粒药,叫一声痛,抹一次眼泪。天空红了脸,外婆会善待每一个人,她用温情,用善良教人平凡一生。
佛说:“俯视不愧敢自问,敞亮心怀天地中”,佛又说善良是一面镜子,因为它,便会迎来美好的事情。外婆总在佛前祈祷跪拜,他们一行多人,念佛经,颂佛诗,外婆不信佛,却心中有佛,她说她不因佛而行,却因佛而有念想。在外婆家待久了,什么行动不便的婆婆和婶婶,她们都因为我婆的救济和关照而今在世,乞丐来家,外婆收拾好剩下的馒头片,给盛一大袋子,即使落难的人路过,外婆也会伸手给爱,她说:“人都想活的好,可人都没有办法”,她说:“可怜唉”,是啊,人世界的情、爱、恨、憎,在外婆眼里,已木然无动于衷,她用毕生都在践行一个哲理,就是“为人善者,会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外婆走了的那天,我路过儿时见到的广场,路过以前的商店,这些地方有的已大门禁闭,有的已架上了茅草铺,物是人非不是过去的代名词,回忆却最为直接,它随我的久远而清晰的记忆摆布在地面周围,是一盏夜明灯,恭候我回家看看。
碧草之芬,幽兰之馨;有美一人,在魏河畔。“从前”这个词语在坐火车的一路上,我使用它数不胜数。从前会有一个人拉住我的手说,“你把钱拿上,婆给你没有吃点啥,心里过意不去”。从前世界上有一个人喊我“超超”,她不会计较我有没有来看她,也不会嫌我张扬,伤及她老人家的内心。从前会有一个人抱着我,哄我笑,为我换尿布,为我缝补此生第一件棉袄。从前慢,车马很慢,时间也慢。有一首歌《外婆的澎湖湾》,里面有两句歌词,我不觉在车上唱了起来,“那是外婆拄着仗将我手轻轻挽,踩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童年的幻想、少年的记忆、时光的摧残,让一位慈祥的母亲,质朴的婆婆永远离开了我们,骨灰存与大地,魂魄久归天庭,我恨我自己觉得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还有可能,我怨我没有成长为一个有善念的人,总以手机为基,隔着屏幕去见与我有爱之人。到今日,我终觉一切都来不及了。排排树木零落在铁路后方,庄稼地里的麦子渐渐变黄,曾经朵朵桃花香消玉殒,它们似乎在告诉我:“放下身段,放下手机,去见见那些亲人,那些朋友,他们或许在一个严寒的地方看着你的照片等你,或许在弥留之际等你见他最后一面,亦或许他们几夜几宿都不曾入眠,只为等你一个电话。”泪眼中,我看到了回家的路,土路,沥青,水泥早已不是回家的挡箭牌,老路恪守一个妇女的节操,传承一代人的记忆。
妈妈没有了妈妈,我没有了外婆。恍惚间,我母亲说:“还记得给你外婆染头发的日子,”我还记得她撵我半个院子给我压岁钱的日子。人到青年,还能在这个世界走多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长。走了的人,天上会少一颗星星,路变暗,从此我们的路能走多远?外婆的一生像是叶子的一生,也像是我们的一生,出芽、长叶、发绿、发黄、掉落、凋落。外婆的一辈子不就是树叶的一生,为这个世界倾尽所有,最后也不得不遗憾离开。送外婆后的三天,我也该踏上归途的征程,我想我会在接下来的学习中去布施善良,如牡丹,如郁郁黄花,不浪费每一次和人相聚的机会,这样便是善待生活,轻身不老,老也面如桃花。
怀念外婆,想告诉她:“我会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