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婶婶她不‘瓜’
青石小巷,万年古树,炊烟袅袅。斜阳打在隔壁‘瓜婶婶’的脸庞,花开花谢,春去秋来,她默默劳作的影子渐渐拉长,好像快要覆盖了那片晕染了芳华的菜地。
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我一般大的孩子走过“瓜婶婶”的那片菜地时,都要摘几根黄瓜来嬉戏打闹,沟渠里面的放水洞被我们堵得死死的,待到日落时分,我们躲在铁路旁的栅栏里看着瓜婶婶着急地在地里打转转,都会大声嬉笑。村里仅有的几亩地让大队霸占的所剩无几,留下的便是村民的命根子,人们于零碎不平整的地片上耕作,唱着茫然的歌。“瓜婶婶——婶婶瓜——瓜婶婶种了一个大南瓜!”我也跟着他们唱起来,呐喊声常常能盖过准点到来火车的鸣笛声,瓜婶婶不生气,因为她是耳聋嘴哑,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村里也没人与她说话,众人都觉得与她说话白费力气,她也不愿与别人说话。她就一直默默干活,手里的锄头,慢慢的剥开重重的心雾,只为让自己活在泥土的浪花里。
爷爷说我是吃土长大的娃,我的一半身体属于绿荫。自小爷爷带着我去地里,那时候我便识得瓜婶婶。爷爷告诉我,天不由人,瓜婶婶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听力。之后瓜婶婶就骑着她的黑漆三轮车,奔走在乡间小路,人们都刻意躲着她,丝毫不想沾染这个“不正常”的女人。风剥开夜的外壳,瓜婶婶去外乡拉红薯时,不巧赶上了一场暴雨,村里上坡的小路陡峭泥泞,她一个人拉了一车的红薯,攒足了力气硬往上拉,可惜那晚雨太大,瓜婶婶的红薯散落在泥里,爷爷说,等到白天路过的人看见瓜婶婶时,一车的红薯被她从坡底捡到了坡顶。说着,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诧异地问爷爷,旷野上的万里山河都在摇头。爷爷说;“瓜婶婶她不瓜”,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她,可她永远也不给别人找气受,就这样一个人活在村子的热闹之外,而她心中的赤霞永远是火红的,那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记得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围堵过瓜婶婶她家的小渠。
乡间少不了红白喜事,按照我们陈仓的风俗,人们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要宴请乡里人家,吵杂纷乱的影子打在欢愉和青瓦浅笑的村庄,所有人都在期待喜悦或者悲伤,宽阔的帐篷下,男男女女举着肘子,碰着酒杯,混混沌沌送走过往或迎接心里的黎明。还有一群不知道疲累的中年妇女在敲打着盘子碗器,瓜婶婶也是其中一员。可她与别人不同,永远只是躲在水泵旁的小角落里洗着筷子、盘子。这个时代的农村妇女,精明的太多,她们从客人手里接过餐盘扣碗,紧吧的嘴说着一声‘交给我了’顿时缓和了气氛,携走了初春的暗凉。她们转身却将盘子扔给了瓜婶婶,洗洗涮涮的活让瓜婶婶没有丁点歇息的片刻,瓜婶婶从来不抱怨,灵动的手摇一摇,没有人理会她的意思。有一次,瓜婶婶洗过的盘子不小心打碎了,在场的人指指点点,讥言讽语横冲直撞。瓜婶婶或许习惯了陪衬的角色,所以才活到了鲜花和果实之后,零碎的细盘碎石磨棱了她的手心手背,贪婪的她一个人捡拾到了半晚,爷爷告诉我,瓜婶婶用填树坑的钱,买了整整一套的瓷盘子交给了村里,等叔叔接过那些盘子的时候,瓜婶婶的气息此起彼伏,似乎在拼命地缝补被她遗失了的伤痕。
几缕阳光巡视过来,瓜婶婶最精干。每逢初春种瓜点豆时节,她都买最好的种子在桶里泡好,地里的土棱经过她的双手有行有缝,有节有型,农家肥滋润过的田地满是全新的盛宴,朝来菜园满香。收获时,歪曲的隔壁投下摇曳不定的倒影,瓜婶婶准备她破旧的三轮车,铺上一层暗黑的蛇皮袋子,精干的她低头细心地安顿好每一颗耀眼的西红柿,像是安放熟睡的婴儿。挽起袖子开始走向村隔壁的农贸市场,瓜婶婶年纪大,喘息着摆好自己的摊位,可市场有人要收摊位费,瓜婶婶耳朵听不见,但眼睛极好,她睁大双眼,躲在云彩后的斜月仰望着别样,青涩的人群。等到下午大家快收摊时,她的菜早些一售而空,旁边的买菜同行立刻转身,总是瞧不起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爷爷去世时,我家要摆几桌宴席,来了的“帮伙”妇人都在焦急的准备饭食,我在湿润的眼睛里搜寻瓜婶婶的身影,只见他给爷爷烧了一炷香,从怀里掏出一袋纸钱,一张一张地放进火盆,郑重地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我跪在爷爷遗像前,诧异的看着瓜婶婶,她瞅了我一眼,手在胸口回掖了一下,我明白瓜婶婶是在告诉我爷爷是我的榜样,是她的榜样。就在那一刻我再次明白“我的婶婶她不瓜”这个永世的定理。
玉米张开条形手掌,似乎有点摁不住,清风是绿色的,打着呵欠。收获的季节我总能看见瓜婶婶和他的丈夫。伯伯高一脚低一脚在地里挪动着身影。瓜婶婶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丈夫的一条腿瘸着,走起路来一条拖着另一条,可别小瞧我这伯伯,他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会计,当年一个人掌管着乡里十几个村的账目,人称“神算子”。
渐渐地,人们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瓜婶婶一家,这个用土地喂养长大的女人,用自己执拗的善意滋养着初始的心,人们越走越近,打破了滚烫的心火。我向着一个渺小不凡的未来,想留住故乡的剪影。瓜婶婶养育了一双儿女,上天又送给瓜婶婶可爱腼腆的小孙子,去延续这个家庭的薪火。
我返回故时,瓜婶婶站在村口像一棵老树,她微笑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回应她一个微笑,花儿盛放在我的心坎,耳边满是想念的味道。
瓜婶婶走远了,带着青砖的印记,从潦草走向寂静。我在心里默念“我的婶婶她不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