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过许多年狗狗,从头算来有几十年了,狗狗也有几十条了,各有千秋,让我怀念。第一个叫嘿嘿,不是黑黑。是腊肠串。俗名板凳狗。听话,仁义,聪明得很。七十年代初,生活困难,嘿嘿没有自己的食盆,主人有剩饭就喂一口,没有就饿着,从来不偷嘴。嘿嘿通体油黑,尾巴尖上的一点点白毛生下来就被原始主人剪掉了。抱它回家时,它一声也不叫,似乎早就认定我家就是它家。很乖,踉踉跄跄地跟着我走来走去,不断地摔跟头,每次摔倒,我就忍不住“嘿”一声,小家伙以为自己名字叫“嘿”顺理成章就叫了“嘿嘿”。
嘿嘿长到身长六十公分身高不足三十公分再也不长了,样子很可笑,长耳朵,长腰身,短腿,肚皮几乎着地,一双有点忧郁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你,让你不能不怜爱它。家里人围桌吃饭时,嘿嘿不看嘴,若无其事地脸朝外趴在离饭桌一米左右的地方,可是尾巴总在不停地摇动,只要主人轻轻的嘿一声,它就以极快的速度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渴望,尾巴摇动得更快了,等待主人给它东西吃。
嘿嘿一岁多的时候,政府下令打狗。打狗队耀武扬威挨门挨户的找狗,见到就往死里打,一时间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一天大早上,打狗队就堵在了门前,拍门的声音如雷震耳。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只见嘿嘿惊恐的站在床下看着我,竟然没有动用它的看家本领大声“汪汪”,而是悄悄地用爪子挠地,那样子是在告诉我:“快跑!”我顾不得穿衣服,抱起嘿嘿出屋门,到院墙下,高高举起嘿嘿,轻轻说:“到后街姥姥家。”嘿嘿立即跳下墙头,不见了。
打狗队进来搜查,我说:“这么多人进院子,小狗能不叫吗?”打狗队折腾了一阵,悻悻的走了。我急忙到妈妈家,见嘿嘿一动不动地趴在炕沿下。妈妈说:“进屋就卧在这儿了,我想一定是打狗队追的。”我蹲下安抚它,它用舌头舔我的手。我说:“不要回家,晚上我来接你。”嘿嘿安静的在姥姥家呆了一天,整整一天都没叫,直到晚上我来带它回去。
过了几天,打狗队又来了,慌乱中我带着嘿嘿从侧门出去,跑进附近的麦田,我嘱咐嘿嘿说:“千万别叫,天黑才能回家。”结果真的在天色很晚的时候,嘿嘿才溜进家来,吃了好多饭喝了好多水。看样子这么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只好偷偷地把它送到亲戚家。但是没几天,亲戚来了,说嘿嘿当天晚上咬断栓它的绳子,跑了,他们找了好久找不到。我难过极了,心里埋怨亲戚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没办法,也只好暗暗伤心暗暗祈祷,盼望嘿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大约一个多月后的半夜里,我听见房门有动静:“嘿嘿在挠门。”我惊喜,光脚冲到房门拉开门栓,月光下的嘿嘿倒在台阶上,脖子上带着一节麻绳,连同它瘦弱疲惫的身子满是泥土。但是嘿嘿的脸上分明流露出无限的欣慰和激动,我把它抱进屋里,喂它食物和水,它吃着吃着就侧过头来看看我,样子好像在笑。给它擦身时发现左后腿伤的不轻,掉了一大块皮毛,好在没伤着骨头,消了毒擦上红药水,嘿嘿很快就睡了。看着嘿嘿安然的神态,我想嘿嘿一定是历经磨难,才回到家来,这可怜又可爱的狗狗,为什么总有人非要置它们于死地不可呢?
从此嘿嘿再也不汪汪,默默地在家里走动很少出门。直到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一点,嘿嘿突然躁动不安,反反复复的从屋里跑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跑回屋里,不去睡觉,也不听我的呵斥,后来竟然扒着床沿叼住我的枕头使劲拉。我对孩爸说:“你出去看看,是不是鸡窝没关。”孩爸出去看到所有的鸡都上了树,虽然下着小雨,可鸡就是不肯进窝,“没办法,让它们淋着去吧。”孩爸回屋想继续睡他的觉,可是嘿嘿依然锲而不舍地要领我们出去。终于,嘿嘿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那声音焦急恐怖得令人惊骇。孩爸从床上坐起的一霎那,一道亮光倏的闪过,跟着就是吓人的隆隆声,同时而来的是天摇地动!
“地震!”孩爸拎起老二从窗子跳出去,我则在黑暗中摸索着老大。电停了,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呐喊,狂叫!当我终于抱起老大往外走时,看到嘿嘿就在我的脚下,然后跟着我冲出东倒西歪的房屋。之后的日子,嘿嘿守护神一样守在地震棚外,稍有动静,就会大声汪汪,很严肃,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地震后第二年。秋风渐渐凉起来,夜里睡觉需要关上屋门了。这天晚上,虚掩的屋门吱地一声慢慢开了,嘿嘿挤进来,卧在门口,用力地抬起无神的目光看看我就闭上了眼睛。我赶紧托起它的头,大声叫:“嘿嘿,你怎么啦?”它又睁了一下眼睛,似乎很用力地看了最后一下,不情愿地合上了。嘿嘿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它刚刚五岁,短短的一生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和危险,饥渴和惊恐;它本该是被人类骄纵的宠物,却无端的遭受了人类的许多恶意伤害。虽然天道不公,它却依旧以它善良忠诚的本性与人类相处,不离不弃。然而嘿嘿终于没有逃脱人类的又一次加害,我作为人类的一份子,感到愧疚和无奈。什么时候,人类不再妄自尊大,能够视一切生灵为朋友,跟它们和平共处一同乘坐地球上的生命之舟?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