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要把三间房改建成五间,这样孩子就有了自己的卧室,孩子妈也有了自己的书房——孩子妈除了识字读书,还能干什么呢?读书人没有自己的书房还叫读书人吗?四哥为了这个“爱” 的计划,踌躇满志志在必行了。
仅靠挣工分连吃穿都捉襟见肘,驴年马月也完不成盖房的心愿,四哥要想办法挣钱了。可是村里革委会的大喇叭天天喊着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打击投机倒把违法行为,怎么办?
无商不富!四哥天生的叛逆促长了他农民式的的聪明和胆量。秋末冬初,他把自留地收上来的旱烟叶晾干打捆,趁夜晚再到周边村子偷偷地收购一些,回家后稍作整理,装进口袋扎紧,结结实实地刹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就静等又一个夜幕降临,出发。
四哥在熟悉的进京路上飞奔,连夜赶往京西的山里煤矿。第二个晚上,四哥辗转骑行在盘山路上,山风凛冽,腹内饥渴,很多年以后四哥说起这段山路神态平静:
“要命的是下山时候车闸线断了,只好用脚擦着前轱辘尽量减慢速度。到山下时鞋底子都磨漏了。”
烟叶很快就出手了,赚的钱也很可观,四哥这才敢在回程时去了大哥家,他曾担心“投机倒把”会连累哥哥们,但是大哥二哥都说:“没事的,下次再来就到哥哥家里,万一遇上什么麻烦有哥哥呢。”
吃饱喝足四哥急着回家,不跑空车,自行车上驮着木料还有冬天取暖的煤。自此,来来往往,四哥踏上一条 “致富” 路。
为安全起见,四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进入深山腹地,山路更陡,四哥不敢下车,因为无论顶风还是顺风,骑在载重的自行车上,上车下车都是危险的动作,何况几乎每次行程都在夜里。一路上四哥很少吃饭喝水,一是省钱省粮票,二是赶时间趁夜色以免被政府抓了现行。遇上寸步难行的羊肠山道,四哥想法子存好自行车,背上烟包,步行在矿区寻找买家。
深冬,西北风吼得像牛叫,天冷得刚撒出的尿就冻成冰棍了。有一次太渴了,下车在路边的道沟里砸开一块冰,扔嘴里就嚼起来哪管脏不脏啊。车子也有出毛病的时候,爆胎呀折条啊,着急上火挡不住四哥奔房的大目标,那铿锵的脚步,一路走来,势不可挡。
大概用了两年的时间,四哥差不多备齐了房料,万事俱备,等来的不是东风,是地震!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天摇地动神鬼皆惊,所幸一大家子无甚大碍,四哥即刻飞车探望了近处的亲戚朋友们,还好,虽惶惶不安却无性命之忧。只是身居地震中心唐山的二姨一家,成了全家人寝食不宁的最大牵挂。四哥和老舅骑自行车去了唐山,三百里一路艰辛不必讲,见到亲人那一刻,悲喜交集难以描述。此后多年四哥都不忍提起当年在唐山的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但是对于房子的建筑质量四哥是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地震这年秋天,小的余震连连不休,人们不敢回屋里生活,纷纷搭建越冬的防震棚。四哥别出心裁,建了一个半地下的防震棚,里外两间,门窗挺讲究,采光通风都无可挑剔;而且里屋是火炕,外屋有柴灶,看着媳妇女儿暖暖和和地在防震棚里过冬,四哥知足了。
地震,尤其是不堪回想的唐山惨景,让四哥暂且放下盖房的念头。改革开放的第一年,孩子妈落实政策被安排在乡办中学当了民办老师,每月有十二块钱补贴,生产队还给记工分。四哥很替媳妇高兴,这些年没拦着媳妇看书写字,如今总算有用武之地了。四哥每晚九点以后,都从村子东头的家出发,到村子西头的学校门口接媳妇,只要不出远门,严冬酷暑风雨不误,直到学校取消了晚上办公的制度,四哥才从此成为“自由人”。
地震的余波终于过去了,四哥盖房的念头复活了。不过第三次盖房,实际上就是在现有的三间房东边接出来两大间。这时候的四哥有点忙,开放了,做生意不再偷偷摸摸的了,四哥施展手脚,运输,贩卖,长途短线马不停蹄,着实挣了几年钱。但是四哥的善良真诚,淳朴厚道的本质,在越来越聪明的时代暴露出无法回避的局限性,他跟不上社会的脚步,他不能理解人际交往的新模式,困惑的四哥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天清晨,推醒了还在熟睡的孩子妈,说:“快起快起,我要扒房了。”孩子妈起身一看,屋里只剩下自己睡觉的这张床,衣柜书桌等等不知何时已经搬出去了,出门再看,房檐下立着一根大竹竿,房上的瓦都已揭开,就等着顺竹竿往下溜瓦了——这活他一人干不了,不然瓦早就码好在地面上了。
孩子妈早已习惯四哥做事风格,从不多问。四哥的事情,她管不了也帮不了,由他去吧。但是她清楚,这回盖房,是四哥郁闷了,他要用盖房这样的大事给他自己一个安慰,也给周围的人们一个证明——四哥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但也绝不是弃儿,在这个可以一夜暴富的年头,四哥依然能够用诚实的劳动给自己的家人创造美好的生活。孩子妈与四哥共同生活了快二十年,她看四哥不仅仅是恩人,更是亲人,她深知,四哥这次盖房,将是大工程。
四哥的第四次建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