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春寒料峭之时的早晨,四哥把第三次建的房子拆了,满院子的家具,锅碗瓢盆都在露天下堆着,只有一个简易书架连同满架子的书籍独自享用一块塑料布的遮盖。四哥跟孩子妈说:“你下了班给我画张图,就是新房子的图,你想咋画就咋画,我照你的图盖房。” 孩子妈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这回,把我也拉下水了。
三哥知道老四又要整房,真是哭不得笑不得,骂他吧,他现在是破釜沉舟,不盖也得盖;不骂他,真真地是让人起急。“你就折腾吧老四,我问你,你有消停时候没有?” 四哥不答话,他想,反正你不能瞧瞪眼,出不了力气你还出不了主意吗?三哥心疼这个小弟弟,这是他的心头肉,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弟弟的任何想法与要求,无论自己会多么为难。哥俩的脾气秉性天壤之别,哥哥做事三思而后行,谨慎周全又不失灵活机动;弟弟呢,想出手时就出手,该出手时更是当仁不让,给三哥找点麻烦是常有的事。但是哥俩的敦厚仁义一直为全村人乃至邻村所称赞。如今,四哥盖房的大事摆在三哥面前,一如既往,三哥全身心投入,老乡邻也义不容辞,早早的跟四哥三哥打了招呼:“哪天用人,叫我啊!”
新房的设计图很快就出来了,是孩子妈按照老家四合院的格局简化的,四哥看罢,十分兴奋,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我说不出来也画不出来。得嘞,就是它!"
木工师傅开工了,砖瓦水泥等等备齐。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全民皆商,即使不做生意也要出去打个临时工,每个人都知道挣钱是第一等的大事了。但,四哥的事情,不用请,更不用谈工钱,帮忙就是了,不来给四哥端泥搬砖,那才没面子呢。结果,需要十个人的活,来了三十个,到上梁那天,比今天的广场舞还热闹。木工师傅一声令下,四架大木柁稳稳当当放在了八根立柱上,一时鞭炮齐鸣,欢呼声四起。一位老木匠说,我这辈子不知给人家上了多少次大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顺的。早先,上大梁得请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来保佑平安,今儿是姜太公不请自到,神仙也稀罕好人啊。
众人拾柴火焰高,四哥第四次建房工程完成的非常棒,而且成了当地一景。本村的,邻村的,不少乡亲来串门,都是要借鉴房子的样式,自家也准备盖成这样子的房院。
四哥的新房院,坐北朝南五大间,中间三间有前廊,廊下退进一米是白松隔扇,这三间的东边两间是客厅,右边一间独立为客卧。槅扇上面是玻璃下面是隔板。隔板上分别是写意画梅兰竹菊,那是四哥最崇拜的读书人也是孩子妈的老师张先生的真迹。绛红色槅扇,白底彩画,每一位来客进屋前必驻足欣赏,啧啧称赞。前廊的东西相对是单出头的两大间,都是主卧室,屋门“遥相呼应”,因相隔中间的三间而互不干扰。房子的廊下有四根明柱,大红色,粗壮挺拔。上边双层的房檐和檐檩都请人画了山水竹林兰蕙图,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画,如见江南景象。廊下三步台阶是大平台,平台左右各有花坛一个。
走过四米平台再下两步台阶到院子里,院子西边有三间厢房,落地玻璃窗,里面通明不设隔断,这是读书写字的地方,窗外是月季芍药和玫瑰花池,除了严冬,日日盛开。
与正房相对的是南房(也叫倒座)五间,由西往东是卫生间,储藏室,大门道,饭厅,厨房。院子甬路两侧各有两棵龙爪槐,是老校长王英先生送来并且亲自帮忙栽种的。院子东边,四哥栽了一棵石榴两棵柿子树,之后几年一直硕果累累,街坊四邻亲戚朋友都尝过它的脆软香甜。
东墙下还有一个讲究的狗窝,四哥的爱犬巴顿就住在这儿。说到巴顿,四哥多年后还常常念叨它的趣事,巴顿有时会到厨房叼鸡蛋,就那么轻轻地含在嘴里,走到主人跟前,含情脉脉地地看着你。主人若是
“哼” 一声,巴顿立马把鸡蛋放在地上,绝对不会摔破一点点;主人若是 “嗯” 一声,巴顿瞬间咬破鸡蛋吮进液体吐出蛋皮,然后喜笑颜开地摇动尾巴。巴顿三岁时意外没了,四哥很是伤心了一阵子。
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第四次建房的全部工程才最后竣工。一切完成后,四哥常常站在院子里,看看北房再看看南房;有时坐在台阶上,看着墙外已经高耸的大树,不说话。四哥好像没有过困惑的时候,如今,已然过了不惑之年,却忽然有“惑”了,四哥的孩子妈心里悄然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知道四哥的心事并没有因为第四次建房的圆满而淡化,也不会因为第四次建的大房院如此漂亮而使四哥半生的拼搏画上休止符。四哥的 “惑” 是找不到自己可以施展的空间了,找不到自己在这个虎跃龙腾的时代中合适的位置了,文化知识的欠缺限制了四哥的视线拓展,四哥能够冲破他自己思想和认识上后天不足所带来的的桎梏吗?四哥的孩子妈为自己不能帮助四哥转型平添了一份忧郁和焦虑,但是她不想左右四哥,她要四哥自己去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的生存之路,即便失败,那也是天意。
不甘心的四哥在社会经济改革的巨大浪潮中如一叶扁舟驶向并不明确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