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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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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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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妈

  1

我们三个终于挤上了北京开往菏泽的火车。在不断推搡和一片嘈杂声中,我们觅到自己的座位后,好不容易才把两个拉杆箱,硬是塞到行李架上。硬塞过程中,竟招惹旁边一位高大男乘客声色俱厉的喝斥。他没料到身后挤过来一个女乘警。女乘警厉声说,哎!你喊什么?不挪动一下东西,人家的东西怎么放进去?!——没素质!高大男乘客循声回首见是乘警说话,方才的强悍霸道劲儿,霎时消尽,像刚刚被开水浇烫的青菜叶子,蔫巴巴了,干眨巴眼,没敢吱声,灰头土脸坐了下去。见有人替我们打抱不平,我们自然很高兴,都拿尊敬崇拜的眼神看那年轻漂亮的女乘警。

火车缓缓启动了,随着车轮转动速度的加快,车厢里的嘈杂声,亦渐渐平息。火车飞驰起来,铿铿锵锵,两旁的景物飞快向后面隐退……

一个月前,在我们准备网上订票的时候,妈就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叮嘱我们,恁仨要一块回来,尽量要同一个车厢里的车票,而且最好是挨边的座。妈说,这样彼此好有个照应,即便一个人去厕所或者睡着了,也有人照管行李。妈说,这时侯车上的小偷多,往往趁人不注意把东西偷走。类似这样的话,妈在电话里说了不止十次八次,我们听得耳朵差不多都起了茧子!心里不免产生厌烦情绪,嫌妈嘟噜嘴,穷叨唠!妈可不顾及这些,一点也没有生我们气的意思,絮絮叨叨依然说过个没完没了。

……历经七个多小时,当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列车到达菏泽。一路上,妈给我们不厌其烦地打了十多个电话。有时给我打,有时给我哥打。不停地地询问车到哪里了。每当我们告诉了她车到地点,妈会在电话里嘟囔说,火车咋恁慢呀?到这会咋才走到这里?车也忒慢了!这时候,我和我哥就有点不耐烦了,跟妈说话的时候语气有点冲。妈却似乎毫无觉察,依然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一会叮咛这,一会嘱咐那。譬如,到了吃饭的点儿,一定要卖点饭吃,不要饿肚子,不要怕花钱;到站下火车时候,千万别忘了拿自己的行李;到菏泽打车时候,要记得跟司机搞搞价钱,别价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等我们打的回家时候,短短一百多里的路程,妈又给我们打了不下七八个电话。我哥脾气不好,实在受不了,就在电话里对妈大喊大叫,妈!您咋这么多事?你看你一路上打了多少回电话!叨叨唠唠多烦人!我嫂却厉声斥责我哥说,你怎么这样跟妈讲话?妈不停地打电话,分明是妈对咱们的关心!这点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真是的!哼!我哥弄了个大红脸,低头不语了。停了一会,我嫂长叹一口气,又说,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妈多好啊!可惜……现在就是想听我妈的一句骂声,也办不到了!我听得出嫂子的声音有点哽咽,看见她抬手擦拭眼睛。嫂子脸色很难看。我哥把赶忙把她揽在怀里,给她擦眼泪,不住地说安慰话。我嫂娘家妈,是去年腊月底去世的,年仅五十多岁。

2

我们回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

从菏泽到我们D村,不过百里多路程,由于一路多遇堵车,的车竟然跑了近一个半小时。倘在平时,最多用不到四五十分钟。没办法,腊月二十九,正是人过年回家的高峰期。

我们N县正在轰轰烈烈搞老城改造,到处都在扒房子,掀得一塌糊涂,场面狼藉,俨然战争过后的一片废墟,使我们几乎摸不到回家的路,不得不几次打电话向妈探询。

农村,也和县城一样,变化一日千里。去年,我们村东头那段土路铺上了柏油路。今年,竟连村里的街道,也铺上了平展展的水泥路;路灯也已扯上,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一路灯火辉煌。往年,由于土路坑坑洼洼不好走,我们常常在离家半里多地的村南大道口或村口处下车,背着或拉着大兜小兜的行李步行回家。——这样时常惹得妈很生气,她埋怨我们没有提前通知她,不然她可以骑车去接我们。

由于路况好,我们的的车一直驶至胡同口。妈早已在这里等候。见我们来了,妈高兴得像一个孩子,说,哎呀!老天爷!恁可来了!我都跑出来看了十多趟,接到村大东头,总不见回来,可吓死我了,我以为出啥啥事了!嘿,这下,妈就放心了!早会晚会,安安全全就好!

在车上还好,一下车来,寒风嗖嗖,我们几个都喊冷不迭。妈一把夺过我们手中的行李,左手右手都不闲着,催促我们说,走,快回家,烤烤火去!

我突然发现妈走路的姿势有点异样,似乎一瘸一拐的,便问妈,妈,您的腿咋啦?妈笑笑说,没事 没事,前两天不小心碰着点。

妈非常会过(节俭),一般冬天里是不舍得点煤球的;今年妈害怕我们几个冷,早早给我们预备了几十块钱的煤球,专等我们享用。这不,知道我们快回来了,妈就提前两天把两个炉子弄好。一个安在堂屋当间,一个安在东屋——我的卧室。之所以屋当间安一个,妈是希望我们吃饭和看电视时能够暖和一些。妈为了防止煤气中毒,做足了安全措施:在炉具上安上几节铁皮管子,把所有的烟都抽到屋外去;管子与管子之间的缝隙,都密封得严严实实。

我们来到堂屋,妈便搬来几条矮凳搁在火炉周围,我们便围坐那里,各自伸开双臂,摊开十指,贪婪攫取火的温度,尽情享受其给予的温暖。然而,妈却一分一秒也不在这里,不停地跑来跑去,不识闲地忙着忙那。

3

茶几上本来已经摆上了四个菜,可妈嫌少,在我们炉前取暖的间隙里,她又在厨房里给我们炒了两个热菜,围着围裙,一手端着一碟,烫得咝咝哈哈,放在桌子上。

茶几上摆了四热二凉六个菜,而且有荤有素,都是我们平时最爱吃的东西。妈来到堂屋放下手里的两碟菜,摆好小凳子,招呼我们说,亚飞,亚伟,还有静,恁几个趁热该吃吃,我把 馍馏在锅里,别等我。说罢,她便急匆匆走了。

我们没有谁也没有动筷子,专等妈回来一块吃。这空儿,我们准备好了我们从北京带过来的两瓶酒——一瓶红星二锅头,一瓶外国产的干红葡萄酒。妈这几年肠胃不好,不能喝白酒,所以我们便特意给妈捎回来一瓶葡萄酒。

白酒,我 已经打开,先给我哥倒了半杯子,又给我倒了半杯子。嫂子也不喝白酒,我没有给她倒,我说,嫂子,你晚会跟妈一起喝葡萄酒。

我准备打开葡萄酒,我哥赶忙说,等妈回来再打,葡萄酒打开早了,就不好喝了。我便遵命。

然而,等妈从厨房回来了,等妈坐下来,我便手拿着那瓶葡萄酒对妈说,妈,您喝葡萄酒吧,我给您打开。妈二话不说,一立而起,迅疾从我手里夺走酒瓶子,瞪大眼睛问,这酒,看样子挺贵吧?——多少钱?!我哥说,妈,您管多少钱干啥?打开您该喝喝就是了!妈举着酒瓶子,大声说,那不中!我得问问这酒多少钱一瓶!恁不说,我——不喝!我嫂笑笑,站起来,用温柔的声音说,妈,这酒不贵的,只一百多块钱。我嫂撒了谎,其实这酒三四百块哩!就是少说那么多,妈依然吃惊非小,静!一百多块,还不算贵么?唉——!恁现在有钱了是不是?恁不该弄它!花这个钱干啥?!我不喝!放着吧,等亚飞会亲家的时候再喝!我哥生气地说,亚飞连恋爱还没谈嘞,给他会亲家不知驴年马月!妈坚定地说,那等着呗!这酒反正没打开,放多少年都没事!我说,妈!到时候,咱不能再买吗?妈说,那不少买一瓶!妈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一样,任凭我们仨如何抢说怎么夺,都没有把它从妈的手里弄回来。最后,妈跑到西间她的卧室,不知把酒藏在什么地方,我们找了半天也没觅到。

半个小时后,妈突然捞起桌子上面二锅头酒瓶,对我们说,中了!恁弟兄俩也不能再喝了,一大瓶酒都喝一半多了!我和我哥喝得正酣,都央求妈让我们再喝点。妈斩钉截铁说,一滴都不让恁喝!非得喝晕才中!喝晕,恁胃里难受,妈看着心里难受啊!坐一天车了,一天都没有吃好,光喝酒不吃饭可不中!

妈惟恐我们再喝,爽性把酒瓶同我们的酒杯都拿走了。然后又到厨房忙活一阵子,打好了一咸一甜两盆汤端了过来。接着,妈又上了几个蒸碗。妈说,今年恁几个都在家,年下的东西都弄得多,大肉、鸡、鱼都买得多;好面丸子、绿豆丸子都炸了不少;光蒸碗都蒸了两笼畦;还有一大盆子红烧肉;今年,妈还割了二百块钱的羊肉,一半剁了馅子,包了好几蓜饺子,都冻好了放在冰柜里……妈说,好啥这么多,撕开肚皮使劲吃吧!吃不了都不让恁几个走!

一听说家里有羊肉水饺,我们都垂涎欲滴,直往肚里咽唾沫。我和我哥都说,那何不今天就吃水饺?妈说,我不准备叫恁晚上吃水饺,吃罢就睡,害怕吃不好窝着喽。不用急,明天早晨,妈就给恁下水饺喝!

4

我们正聚精会神吃饭看电视,突然,一条半大黄狗用前爪扒开堂屋门,威风凛凛立在屋当间,对着我们汪汪一阵狂吠。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得不轻。我悚然而立,心几乎跳出喉咙口。我嫂面如土色,手中的小勺掉在了地上,一把抱住了我哥。我妈呢,口里喊着“狗狗狗”,迅速离开座位跑了出去。妈站定,威严高呼一声“出去!”那狗立马没有了刚才的凶悍相,变成了 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眉顺眼耷拉脑袋扒开屋门,乖乖地跑走了。好几年前,我们家养了一只大母狗。后来一窝下了五只崽。那四只陆续被人抱走了,剩下一只我妈便自己养了。精心呵护,俨然对待自己的儿子。可是,待小狗刚刚长大,一天夜里,偷狗的下了“苗子”,母子俩全被药死。两只狗都很听话,皆是看家护院的好手。仿佛突然间丧失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可把我妈疼死了!她一连哭了好几天。眼都哭肿了,像一对大核桃。弄得她老长时间饭吃不好,觉睡不安,寡言少语,郁郁不乐,好似害了一场大病,人也显得瘦了。从此,我妈发誓一辈子不再养狗……

妈,这是谁家的狗?待妈撵走了那黄狗,我哥板起面孔,气冲冲地问。这也是我想问的话。

妈笑笑说回答,谁家嘞?——咱的!出去老半天了,这不才回来。肯定是跑饿了,我喂它点东西去。妈说着,便匆匆开门走了。

妈再次回来的时候,我便问她,妈,咱家好几年不养狗了,您咋又养了?妈就坐下来边吃饭边跟我们说明养狗的原因。今年初春的一天,晌午妈从城里里买东西回来,发现路旁几只大狗在咬一只小黄狗,小黄狗被咬得满地打滚,嗷嗷惨叫,妈即顿生恻隐之心,慌忙奔跑过去把那一群大狗赶跑。可这小黄狗已经便咬得遍体鳞伤,只会哀嚎,不能动弹了。此刻,妈想,假如自个一走了之,小黄狗很可能不久就会死掉。妈是个心软的人,她不可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于是,妈便把它带回家。午饭没顾得吃,就带它去十多里的地方看兽医。我们这一片就这一个兽医,生意很忙,往往早早出门,很晚才回来。正巧,妈去时,兽医已下去给牲口看病去了。妈一直饿着肚子等到夜里十点兽医才回来……一连看了三四趟兽医,小黄狗才算保住了命。小黄狗能活下来,不光是兽医的功劳,同时也有我妈的功劳。要不是我妈想伺候自己的孩子一样伺候它,阎王爷是它舅,它也活不成!

……

吃过饭,我们又围着火炉子边聊天边看电视,一直到夜里十点多,我们才去睡了觉。我们和妈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了,所以彼此之间有许多话要说。九点多的时候,妈就催我们去睡。妈说,今早坐车起床早,想必恁仨都困了,快去睡觉吧恁。我们都说,妈,俺不困,咱再说会话。妈问现在几点。我们说,才九点多一点。妈说,那咱再说一会;到十点,必须都去睡!还没到十点,妈就打开自己的手机看了几次。刚到十点,妈就命令我们关掉电视赶快去睡。看黄渤主演的电视剧,正看到热闹处,我们都说再看一阵。妈威严地板起面孔,坚定地说,都不准看了,马上把电视关了!我们从小都很尊敬妈、听妈的话,我们立刻闭了电视,去睡了。临走,妈对我们说,恁两边睡的床,妈都恁拾掇好了;电铺地(电褥子)我也给恁铺上了,——已经打开多会了,恐怕早热乎了……

5

我们家的堂屋,为三间一砖到顶的前出厦。我哥结婚以前,我们一家三口的住处是这样安排的:我妈住在堂屋的西间;我和我哥住东间,睡在一张不大的床上。我们家外面没有其它的院落,所以,去年我哥结婚便将堂屋的东间当作了婚房。我妈依旧住西间。这样,堂屋就没了我的住处。幸亏我妈早有筹划,前年盖了两间东屋。自然,这东屋便成了我的住所。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堂屋,是我和哥上初三的时候翻盖的,至今差不多十年光景了。原来那老堂屋,是三小间九层砖基的土坯房。历经三十多年风雨的侵蚀,早已变得破烂不堪,实在是不能住人了。由于老地基是生产队时养猪的大粪坑,地基没有夯实,使得后来房屋墙体有两三处裂了纹,而且随着日月的增长,缝隙愈来愈大,以致发展到能伸进一个人两个手指头虽经屡次揭瓦,每至雨季,屋盖到处漏水。白天还好,如果赶在夜间,我妈时常整夜不睡觉,披上衣服,把所有房间都查看一遍,见哪儿滴水,就取来盆盆罐罐,一一摆上,用来接水。这时候,往往都是我妈一个人做,她不允许她两个儿子帮忙。我们要起床,妈便按住我们不让起,大声说,恁啥都不用管,由妈哩!恁该好好睡就好好睡;睡不好觉,天明咋上课?原来,我和哥是在堂屋东间睡,可妈见我们那间漏雨厉害,就非逼着我们搬到西间。我们不搬,撅着嘴,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说,熊屋子到处都漏,往哪搬,不都一样?妈见我们不听话,勃然大怒起来,咋咋呼呼说,叫恁搬,恁就赶快搬,咋那么多废话?——西间漏雨还是稍微好一点!妈平时看起来很随和,说说笑笑的,可发怒了,可厉害了!样子极凶,凶神恶煞般,仿佛要把人吃了!我和我哥从小就害怕我妈……后来,情况更糟糕。房顶不只漏雨,遇上连阴雨下大了,说不定哪个屋角也要倒塌;或者屋盖突然掉下一块,顿时漏了天。再后来,西山墙似乎有点动势,妈及时发现,立马找人帮忙,斜立几个长檩子,在外面顶住了。随后,妈害怕我们有危险,立马要我们又搬回了东间,而她自个却住在西间。我们不要妈睡这里,妈却哈哈一笑,说,妈睡这里没事!妈夜里睡觉轻,反应快!再说,山墙抵死了,一时半会歪不了!

岌岌可危!妈担心出大事,便打定主意翻盖房屋。当时,家里的的钱不够,妈就求奶奶告爷爷四处借钱,竟然建起一砖到顶三大间前出厦。谁也不知,为了这一天,我妈却在心中谋划了好几年;与此同时也辛劳了好几年。盖新房首先得把地基垫起来。通常情况下,拉土垫地基由于用土量较大,主家往往要动用几辆车、请来亲戚邻居不少人来帮忙。可用人也不是白用的,主家得好烟好酒好招待,得花不少钱哩。那阵子,我们家的日子很拮据,为了减少开支,妈就准备谁也不找自个干。妈瞅准哪块地势高浇水不好浇或者地碱不好成庄稼,利用收秋后田地短暂闲置空隙,开始取土工作。用家里那辆破烂地排车子,一车一车把土掀到地头,堆得老高老高,像一座小山。然后,待秋种结束有了闲暇,妈便依旧用那辆破旧地排车 ,一趟一趟往家拉,把土堆放到邻居一家废弃的老院里。从地里拉回家,一二里地,离家远,妈考虑一晌午拉不了几趟,便拼命往车上培土,真是再也装不上,方肯罢休。妈拉着一座小山,腰弯成了一条弓,头几乎挨到了地面,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往前走。为了多拉一趟,妈尽量走快一点,车子又太重,往往把妈累得大汗淋漓,衣裳都湿透,一把能扭出许多水来。妈白天很少拉,因为她不想耽搁白天挣钱。——妈农闲时常跟泥水匠搬砖掂灰干下工。妈夜间拉土,一人装,一人拉,一人卸,常常弄到深更半夜,甚至整宿未眠。我们发现,妈肩膀上的衣裳都磨了一个大洞,肩膀上的肉都被车襻勒出深深一道血痕。我和哥实在看不下去想给帮她帮忙,可她咋也不让俺俩干。她说,家里的事,恁啥都不用管,有时间该学习学习去!……

后来,我哥大学毕业到北京上班,谈上了女朋友。妈考虑到我哥结婚后家里的房子不够住,便盘算再盖几间配房。就是我哥不结婚,妈还总感觉家里房子少。妈近几年在家里做起了工艺品活。为了多挣钱,妈常常接人家许多活,别人三两个都没有她一个干的多。活多了,自然就显得做活的地方窄狭。

然而,眼下盖房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这里离县城近,上面是不允许农村随便建房的。卡得很死,查房的车成天价转悠、叫唤。尽管如此,可还是挡不住有人在大田地里盖房子。——钱可神通!有钱能使磨推鬼!只要你托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舍得扔票子,天大的事都能办成!然而,我妈没有这样做。一是,她确实没有这个闲钱送礼;二是,她觉得没有这个送礼的必要——自个在自家老宅又没在大田地里建房。共产党也得讲理吧!几个儿子大了,都该结婚了,在老宅里都不让盖,实在住不开,你叫人家咋整?我妈心里说,自己该盖盖,万一查着,如果他不让盖再和他理论!这样想着,妈就开始默默操办建房的物件。先是悄悄买了砖瓦、门窗,梁檩,继而进了沙子、水泥……看准备差不多了,妈便偷偷找来几个泥水匠干起来。其时,正值十一长假。为了节省工钱,妈让我们和她一起提前把卸在胡同里的砖搬至院内。害怕查房的看见,我们白天不敢干,只有夜间干。妈怕我们困、累,往往叫俺哥俩十点多就睡觉,而她自个常常熬到夜里二三点,甚至通宵达旦。连续熬几夜,把外面的一万多砖都搬完,妈的腿都累肿了!两只手都磨烂了!我和哥看见,忍不住嚎啕大哭,哭着埋怨妈不该太吝啬,应该让人家泥水匠自己干。妈却不以为然,以胜利者的姿态笑着说:恁不知道泥水匠下工一个工现在开多少钱,一天八九十哩!我们搭几个夜班,得省好几百块!恁说,咱出点力,咋不值?——值得很哩!

也许你会问,究竟查房的来没来呢?回答是,还真来了。而且,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就是赖着不走。他们都戴着墨镜,道貌岸然,颐指气使,威风凛凛,咋咋呼呼,喝令泥水匠立马停工;否则,把砌好的墙统统捣塌!毫无办法,最后我妈找到了村委会主任。主任说,你找我也白搭!既然查到你家,你必须得花俩,你买两条好烟试试!我妈问,那买啥烟好?主任说,不能太孬,买玉溪吧。于是,我妈回到家就让我到超市买了两条玉溪,交给主任去解决。旋即,查房者欣然而去。后来,听村里人讲,他看见主任回来时胳肢窝夹了一条烟。他还说,主任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可高兴了!

我妈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半天方止。——搬砖省下的几百块钱瞬间让强盗掠走,她焉能不悲伤?!

6

我来到东屋,刚拉亮灯,妈就过来了。

我知道,妈是先去了哥嫂的房间,然后来这里的。妈一进来,就先来到火炉跟前看看。她看了一眼,惊叫一声,说,呦!该放煤球了!于是,妈赶快拿煤球钳子夹西墙根堆放的生煤球。我马上说,妈,您去睡吧,我来。妈说,你不在行,还是我弄吧!该睡睡你的!妈就开始麻利地收拾炉子。妈一边弄一边对我说,亚飞,小,你也知道,那个电暖器是你哥你嫂买的,就让他们用吧,妈生怕你一个人冷,就专门给你安了一个火炉子,你别计较啊!妈因为给我安炉子,不小心从板凳上跌落下来,把腿都摔肿了,而且为了省钱,医院都不舍得去,让腿自己慢慢好,而我此刻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于是乎,我便笑着对妈说,妈,我咋会计较呢?有个火炉子已经不错了!挺好哩!妈!妈见我高兴,她也显得极高兴。妈很快把炉子收拾好,临走对我说,亚飞,小,你要是嫌冷,你就不用堵炉子,让它一个劲烧着。只要你暖和,费几个煤球没事!我买煤球干啥嘞?——就是让点嘞!你就放心大胆用吧!小!妈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一番话,听得我心里备受感动。我几乎要落泪了。是啊!母亲太好了!太伟大了!她为了自个儿女的幸福,自己可以默默承受世界上一切的痛苦和磨难。只要是为了儿女,你让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她都乐意做,而且毫无怨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世界上任何一种爱都赶不上母爱的纯洁与伟大!——是的!任何一种!

就拿电暖器这件事说吧。去年,我哥我嫂担心我妈冬天冷,便偷偷网购了一台电暖气寄了家去。一日,突然京东物流打我妈的手机,要她去取东西。我妈问是啥东西。物流说是电暖器。我妈当时就愣了,心想孩子们谁也没说要买这玩意的事呀。于是,我妈立马给我哥打电话,问邮东西的 事。我哥说,东西是他买的。我妈十分生气地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我啥时候叫你 买电暖器了?你买它咋不事先跟我吭一声?我哥笑着说,妈,如果我提前跟您说了,您会同意吗?妈说,那还用说——不同意!我哥说,正因为……妈后来也不怎么气了,对我哥说,亚伟,妈知道这是你和静俩的孝心,可妈确实用不着这东西!家里根本不算冷!后来,妈一直都没舍得使用。她怕费电!她听别人说,用一天这个,得耗好几度电。然而,今天我妈要我哥和我嫂用,我们都要妈用,妈却说啥也不用,她说她一点都不冷,执意要我哥两口用;还说,静,一个小女孩家,好怕冷……而且,妈还对他们说,别怕费电,该用用,用不了几个钱!

妈正收拾炉子,灯光下我突然有了重大发现:我睡的床咋变了模样?

原来我睡的床可不是这样。它是我和哥睡了十多年的床,早已破烂不堪。床上的绿漆,斑驳陆离,剥离殆尽。床上铺的木棂,早已残缺不全,榫眼也早已松动和损坏得实在不成样子,一坐上去,吱吱哇哇乱叫唤。我料定,只要我稍一用力踹一脚,整个物件极有可能唏哩哗啦零散掉。过去,我和哥曾屡屡提议换个新的,可妈就是不同意,说,我拾掇拾掇还能用几天,这样扔了多可惜!

就这样,妈不知把它修理了多少回,又是加木楔,又是揳长钉,又是换木撑……积久修修补补,补丁摞补丁,乃满目疮痍也。虽然我对此常耿耿于怀,但由于深刻体会到长期以来妈的不易,又不敢——当然也不愿意——让妈生气,故而直至去年我依然在使用。

其实,妈原来睡的那张床,还不如我的这张哩!只是去年我哥结婚那阵儿,我哥碍面子,怕我嫂娘家人见了影响不好,经过屡屡劝说,才算勉强做通了妈的思想工作。妈后来说,那床必须得换,她不能因为一张破床对儿子的婚姻产生不良影响。我哥和我嫂能够走到一块委实易。我嫂是我哥大学里的同学,彼此情深意切情,爱意绵绵。然而我嫂的父母 极力反对。原因是:嫌我哥腿有毛病。——他不足周岁,遂患小儿麻痹症。虽经多方疗治,依旧留下后遗症。或许是两个年轻人的挚爱感化了他们,后来他们竟然答应了这门婚事。基于此,我妈绝对不会因为区区一张破床,再为儿子的婚姻道路设置障碍。后来听妈说,挥锤砸床时,她满眼都噙着泪花子!

我哥结婚以后,我妈曾多次提出要把新床给我,而她去睡我那张旧床,我怎能答应呢?如果这样,我何为人也!

现在,我一眼认得出,这床是妈原来睡的床。于是,我惊奇地问,妈,您咋把您睡的床搬过来了?

此刻,妈已弄好炉子,放下手里的钳子,直起微驼的腰,说,亚飞,妈早就该让你睡这床。我一个老婆子睡恁好的床干啥?还没有睡你那烂床踏实哩!小,咱别说话了,你赶紧睡吧,天不早了。我走了,你把门插好。言毕,妈匆匆走了。

我把屋门插好,便上床睡觉。见电褥子还插着电,便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被窝。嗬!被窝好热呀!我经不住诱惑,立马脱光衣服钻入被窝。天哪!一丝丝暖气像电流一样迅速通透身体各个部位,倏忽间我全身酥软了!啊,真是舒服透顶了!兴之所至,我躺在被窝胡诌八扯开了——

室外冰冻寒,

屋内高温暖。

之间一墙隔,

冬夏两重天。

7

翌日,即农历戊戌狗年腊月三十,除夕。

夜里,我睡得好舒服!要不是琦——我的女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不定我会一觉睡到至少八九点!琦是我两三个月前交的女朋友,现在还瞒着家里所有人,没有公开。八字还没有一撇,我不想让家人知道那么早。琦,才刚六点多一点,便打来了电话。我一看是琦的,害怕哥嫂和妈听见,便把我手机的声音调得很低,我能听见即可。——我与哥嫂的房间,仅由一个遮窗帘的大窗棂所隔;通过啪嗒啪嗒的响门声和院里人的咳嗽声,我即知妈已经起床了。在我从小的记忆里,妈是睡得很迟而起床极早的一个人。我们常曾问及妈为何如此,妈说睡早了睡不着,天一亮就醒了,躺在床上不起来,还不够硌得慌。

妈起了,并不喊我们起床,而是在厨房里做饭。——闻得厨房的叮当声以及水瓢舀水声,则知。

等妈做好了饭,又扫了院子,妈才轻轻叩响了我屋的门,压低声音喊,亚飞亚飞!该起来了,小!

我懒洋洋地答,噢,知道了,妈!

或许是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没等谁叫谁喊,我哥和我嫂就叽叽呱呱嬉闹着开门走了出来。我嫂见了妈,笑嘻嘻有礼貌地同她打了招呼,去了厕所。我哥却板着脸对妈说,妈,你起恁早干啥?不能多睡会?

妈拿小笤帚下腰扫着堂屋的地,说,今个我起得不早了。我想让 恁几个多睡会儿,天明了老大会儿,我才起床。起来,害怕 惊醒恁,我尽量不弄出响声来,连咳嗽,我都不敢大声,用手捂着嘴;拉风箱,我都轻轻的,慢慢的。——嗨!要是搁平时,我都干一大阵子活了!

我哥说,唉!,不用起恁早!——天忒冷!

妈手掂着笤帚,立起佝偻的瘦腰。我突然发现,妈的背更驼了,散乱的白发更见其多了。刚刚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似乎比六十多岁的人还苍老。为此,我不由得一阵心酸与心痛。妈站在那里,直了直腰身,说,冷啥?妈没感觉天多冷呀!没听人家说,闲(嫌)冷闲(嫌)冷,一闲(嫌)就冷!人一干活,就暖乎了!

……

这顿早饭,妈果然给我们下了饺子。羊肉水饺果然特好吃,我们都吃得饱饱的喊撑得慌。妈见我们一个个都吃得高兴,她显得比我们还高兴!

吃过早饭,我和哥嫂商定,准备去城里给妈买点衣服。回家之前,我们给妈打电话问她想要啥衣裳我们在北京她买。妈连连制止,说,千万别在北京买!一样的衣裳,在那就贵得多!恁要买,回家再买。家里啥样的都有嘞!买的时候,还能试试,多好!

那会妈在电话里那样说,可轮到今天我们个她真买衣裳去,她却百般推脱找寻各种借口不肯去。妈这样说,妈啥衣裳没有,真不缺!恁去年给我买那几件,眼下我还没舍得穿嘞!咱就别去了!到晚会,咱还得贴春联;大年初一得吃素馅饺子,我还没洗萝卜、拉萝卜哩。

然而,我们几个生拉硬拽还是把妈塞进电轿车里。

电轿,是辆三轮电轿,去年我哥结婚前不久买的。车是我妈自个掏钱买的。妈说,要不是我哥结婚,她才不舍得花七八千块买它呢,买车一是方便我哥我嫂出行,二是结婚时我嫂娘家人来了,长面子。我们出钱,我妈不许。她说,妈家里有钱,何必再费那事让恁打钱?那不是六个指头挠痒痒——多那一道子么?那不是抹了帽子擤鼻涕——多找麻烦么?要是家里没有钱,我肯定会跟恁要!

可是,电轿最多只能容纳三个人——还得包括司机在内。所以,我只有骑两轮。妈非要骑两轮,我怎能让妈骑呢?——外面有风,天那么冷。我们几个硬推,把妈弄到车里。妈坐在车里面,开开车门,探出头来,对我说,亚飞!你中不,小,千万别弄感冒了哈!

我说,没事,我今天穿得厚。

路上车真是多,大车小车,四轮,三轮,两轮,一辆挨着一辆,首尾相连。我哥开的电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嘿,电轿还不及我的两轮走得快!

我们来到了大润发超市里。这是我们县城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一座超市。据说大老板是一个大台商。才隆重开业不久。

哎呀!超市果然好极!我们几个都赞不绝口。里面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像赶会一样,哪儿都是黑压压一片,熙来攘往,简直挪不动脚步。

我们来到服装专柜。

我们给妈挑了几件衣服,妈偏不说贵,或言大小不合身,或说颜色、款式相不中。我们知道,这些都不是妈的心里话,她就是嫌价格高!看吧,走到哪里,她先看衣服上的价格标牌。一看东西贵,二话不说,扭头疾走。年轻漂亮的售货员越喊,妈走得越快,窃贼一般,仿佛走慢了,生怕别人擒住似的。而一遇到便宜的地方,妈则驻足翻看,与人家锱铢必较。妈的腔口大,与人讨价还价,就跟打架一样,引来几多人观望。我嫂子是小鸟依人温柔型的,一个劲拉妈,似乎担心妈真跟人家打起来。

其实,大可不必;我妈那是徒有虚表。妈是外刚内柔型的,看似强悍霸道咋咋呼呼的,实则可论理可善良了,看电视观至悲苦处,常常泪流满面;见家里来讨饭讨钱的,从不嫌弃,俱出手大方;亲戚邻居谁家遭难了,均竭力相帮;遇到国家救灾捐款,其往往出手阔绰,毫不吝惜。譬如:汶川地震时,村里人大多出十块二十块,她竟自愿捐了五十块!惹得不少人的讥笑,说她傻。然而,妈却说,五十块多吗?人家还有捐几千万的哩!妈说完,忿然扭头就走了。

在里面转了好几圈,妈什么也没买。把 我哥气得嗷嗷叫。最后,还是我嫂子偷偷给妈买了一件浅黄色的呢子大衣。我嫂问,妈,您看好看不?

妈答非所问,瞪大眼睛问,很贵吧?——多少钱?

我嫂子骗妈,少说一半,不贵,妈,才三百多一点!

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呦!老天爷!三百多还便宜啊?——咱不买!

我嫂说,钱都付过了,妈。

妈说,退了,把钱要回来。

我们都说没法退;妈说她去退,扯着我嫂子就走。

我哥性子不好,一手拽住妈的衣服,愠怒说,妈,你咋这个样?又不让你花钱!”

妈大声喊,啥你的我的,还不都是咱的?!

……

结果,因为买了一件——只一件——衣服,妈气得一路撅着嘴,谁也不搭理。平时爱说话的妈,这会却变成了哑巴。

8

从城里回来,已经过了晌午十二点。一路行来,我们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咦!往年都是下午才贴春联,现在刚过正午,怎么人家大都贴完了?妈是急性子,见状,更着急了,车到家,还没有停稳,便开门往下跳。我哥咋呼说,妈!你看你急的啥?

妈说,你不看么,谁家没贴上对联?

我哥说,管人家干啥?

妈没有再吭声。她慌忙去厨房做饭。

这次进城,我们没有吃饭。已是除夕,哪家餐馆还不关门?再说即便在外面吃,未必有家里吃的好。——妈已经把该炸的鸡、鱼、丸子等炸好、把该蒸的各种蒸碗蒸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我嫂帮妈去做饭,结果被妈硬是推了出来。妈说,她自己就中,谁也不用帮忙。

我们三个便抽这个间隙,在干净桌子上,取一根红线,放在折叠红纸的中间,一个人捺定线头的一端,另一个人小心翼翼拉扯那一端线头。每副春联的上下联都在一片红纸上,都需这样弄开。究竟为什么用线而不用剪子和刀具,我们不知晓;大概是喜庆的日子用那东西有点不吉利吧。

这时侯,我二伯过来串门玩,给我们解开了心中的疑团。他说:除夕和打春是同一天,应当赶在打春头里贴春联,过了正午,就算打春以后了。二伯说,村里人都这么说。于是乎,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掏出手机,上网百度起来。

果然如此。网上真有几条这方面的文字;与二伯所言基本吻合。网上说,今年打春在除夕这天,此为百年不遇,全年无春,即谓“绝年”。打春时间,《中国天文年历》显示:北京时间二月四日十一时十四分。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二伯说这话的时候,妈在厨房也已听到。为了 不给妈增加思想负担,我们几个前来安慰妈,妈您别信这一套,这全是胡诌八扯!晌午贴,下午贴,还不都一样?

我们谁也没有把网上查到的真实情况告诉妈,反而都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们三个都上网查了,查遍了,都没有这方面的事。

妈还真相信了,说,咱不管人家!吃罢饭,恁几个上紧贴;别忘了,恁爷那边的也得贴哩。

我们都说知道。

妈又说,回来去恁爷那里,恁仨都。一年没见恁爷的面了,恁跟他好好说会话。记住,把那双足力健老人鞋给恁爷带过去,叫他穿上;恁捎回来的那两个北京烤鸭,也得给恁爷拿过去一个。咱留一个都中。还有哩,那天我买芝麻杆的时候,给恁爷也捎了一捆,别忘了给他掂过去。

我们又都说知道。

我们原准备给妈买一双足力健,可妈在电话里说,我有鞋穿,要买就给恁爷买一双吧。叫他老人家也穿穿好鞋。于是,我们就网购了两双——妈一双,爷一双。

以前,我家贴春联,都是熬糨子沾;用它沾牢固是不假,缺点是太脏。这两年,我们都改成了用透明胶带沾。这样就干净多了。再说胶带家里就有现成的,不用买。——妈做工艺品,老板供应。

贴春联是有讲究的:先坐老灶爷,再坐老天爷,最后坐财神爷。而且 坐上之后,必须庄严地面对三个“爷”,一一双膝跪地,虔诚地连续叩首三个。并且,口里念叨三种不同的“词”。如果嬉皮笑脸,不慎重,妈是会责骂的。

我们家春联贴好以后,我们三个又马上去了爷爷家。爷爷见到我们显得非常高兴,拉着我们的手,问长问短,有说不完的话。爷爷夸我们争气、有出息,没有辜负妈妈对我们的期望,为我们鲁家争了光,长了脸。爷爷还叮嘱我们,人混能了,千万不能忘本,一定要孝敬我们的妈妈,因为她一个人拉扯我们长大成人,没少吃苦没少受罪。当我们把足力健老人鞋交给爷爷,并告知他是俺妈特地要求为他买的时候,只见爷爷双手哆哆嗦嗦接过鞋子,几颗混浊的老泪从他那沟沟壑壑多皱的瘦脸上缓缓淌下来。他颤动着花白胡须,哽咽着声音说,唉——!恁妈啥都想得起来!真是天下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儿媳妇!没有她,我怕早死多少年了!……

从爷爷家贴完春联回来,见妈依旧包着饺子,我们便都过去给她帮忙。妈问,那鞋恁爷穿上合脚不?我们都答,爷说不大不小正好。我们又说,爷爷穿上鞋可高兴了,在院子里盯着鞋子左看右看,来回走动,一个劲夸赞鞋子真好,穿上真舒服。听我们讲完,妈显得十分高兴,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围坐案板前,擀的擀,包的包,不大功夫即大功告成。我嫂望着那包好的两大蓜素馅饺子,问妈,咋包这么多?妈说,这家送送,那家送送,有好几家都要送,包少了可不中,再说,还要留些蓜心子,等初四、初七来吃。妈问我嫂,恁山西老家有这些规矩么,我嫂说她也不太了解。

包好饺子,我们几个年轻人说呀,笑呀,蹦呀,跳呀,欢乐无穷。妈却一刻没有歇息,开始大笤帚,打扫院子。我哥说,妈,地又不腌臜,你瞎扫啥?你不能坐那好好歇歇?——闲不住!”

扫扫,不更干净一点?妈说。

我嫂走过去,细声细语说,妈,我扫。

妈谁也不让扫。

黄昏时分,妈拿来小捆芝麻杆,拆开,稀稀拉拉撒满一院子。一边细心地撒,口里一边念念有词:东一撒,西一撒,又骑骡子,又骑马。这句话反复不停地说,直至把手里的芝麻杆撒完,妈也住嘴了。

撒了芝麻杆,妈又到院子东南角屋山旮旯处,取来一根长约三米、拳头粗细的小树杆,横放在院子门口。当地曰:拦门棍。又曰:拦门将军棍。——一说用以驱邪避灾;二说是为防止家里的金银外流。

晚上,妈给我们炒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热的,凉的,荤的,素的,各几个,都是我们最爱吃的。我和我哥还喝昨晚剩下的那瓶“红星二锅头”。我们又特地买了一瓶便宜的葡萄酒,让我妈和我嫂子喝。妈又问多少钱一瓶。我们就照实说了,只几十块钱。妈这回没有怀疑,要我们快点打开,笑哈哈说,一年了,妈今个就破例陪孩子们高高兴兴喝点!我们津津有味地一边吃喝,一边兴致勃勃看中央台的春节文艺晚会。一家人团团圆圆围聚在一起,欢欢喜喜过新年,妈比我们哪一个都高兴!高兴得像一个孩子。蓦然间,我发现妈欢笑的同时,她的眼角挂着两颗颗晶莹的泪珠。

我们看的液晶电视。是我们回家头里网购弄回来的。虽然厂家委托人员早已安好,但妈知道电视大——五十五英寸——多费电,就干摆在那里,一直没看。

9

除夕晚上睡觉前,妈让我给她的手机,定了凌晨四点半的闹钟铃声。妈的手机是用了十多年的诺基亚老年手机。我和我哥早就想给她换一个智能手机,可妈怎么也不要,她说用不着费那个钱,原来那个用着蛮好的,新玩意我用不上来。我们说,你不会没事,我们可以教你,很好学。妈说,我没啥文化,斗大的字不能识一布袋,跟睁眼瞎差不离,我笨,我学不会。所以,老手机一直用到今天。其实,妈她自己也会往通讯录里面输姓名,也会定闹钟铃声,手机浪漫的主要功能,妈基本上都会,只是弄得速度很慢。故而,妈就把手机递给我,她知道我指定比她弄得快。或许妈担心自己万一定错了点儿,关键时候再坏了大事。

我按妈说的时间,把铃声定到了凌晨五点。起初,妈是说定到四点半;后来又改口说定到 五点。她说,今个睡得完,恐怕我们睡不醒,想让我们多睡会儿。

我随即把我的手机也定到五点。

可,当我的手机铃声,把我从酣睡中惊醒,我没有马上起床,很想再 睡一会,于是便睁开惺忪的眼睛,在手机屏幕说点了一下“小睡”。停了一会,手机又响了 ,我又点了一下“小睡”。手机再响的时候,我竟然烦躁地点了“关闭”。甜梦中,我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得几下叩门声,——轻轻的叩门声。停了片刻,又响了几声,——依然是轻轻的叩门声。

我听清了,明白这是妈在喊我起床。——大年五更,习俗里不允许大喊大叫的。这个我早就听妈说过;我便压低声音说,知道,妈。

妈没有吭声,走了。

我起来 后,妈便走到我跟前,小声地说,解小手,不要去厕所,尿你尿桶里;尿罢,放到床底下,到天明再倒。”

年年如是,我岂不知?

妈,马上点着一只红蜡烛,放在我屋的桌子上。电灯也让它亮着。

堂屋也一样。妈一起来,就在堂屋屋当间的桌子上点着一对大红蜡。老天爷和财神爷像前,也各点上一对红小蜡,并把点着的三根香,插在各自香炉上。两幅神像前,都摆上了各种供品,东坡、花糕、丸子等等,都用花边碗盛着。烛光摇曳。香味浓郁。烟雾袅袅。

另外,所有房屋外门两旁的门框或墙壁上,皆悬挂一簇柏枝,柏枝上各插一支香。香光点点,风微拂,烟缥缈,倏忽即逝。

我哥我嫂还没有起来。妈不让我喊,让我在院子里放两个两响炮。我便把炮支在一块半截砖上,妈说,好好看看,千万价把炮放倒了。我说,没事,我弄准了。

两响炮,在地上爆响之后,抛下一团刺鼻的烟雾和一片纷乱的纸屑,箭一般冲飞高空,又是一声清脆的巨响。响的同时,一簇火光炸亮。继之,一缕青烟,飘飘忽忽随风而散。

妈双手掩耳立在厨房门口,脸转到一边。

我的两只耳朵嗡嗡响个不停。

几声炮响之后,我哥我嫂也起来了。

我哥卧室屋门,就就急急往厕所走。妈忙喊,亚伟,干啥去?

我哥立马站住,说,解手去。

妈问,大手小手?

我哥捂着裤腰带说,大手啊。

大手?——那,快去吧!妈急忙挥手说。

我哥喟叹一声,立刻跑走了。

我们都乐了。

大年初一下饺子,我们那里一般不用电锅煮,都习惯烧大锅(地锅)。因为,水饺多,大锅煮,火急,饺子不易破。

妈已经烧开了大锅,篦子上的馍也已馏透。妈系着花围裙,弯腰走出炊烟袅绕的厨屋,对我们说,这就下饺子喽!快把鞭炮准备好!

 鞭炮,我们早已预备好;可,不能立马放。因为我哥已点燃了一个两响炮。这个炸响之后,我哥又放了 一个。我嫂吓得掩耳躲到堂屋里,不敢出来 。

我们正要放机器鞭炮,我们的对门邻居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声喊,哎!可别放了!——警车来了!

果然,听到警车鸣叫和大喇叭喊话的声音。我们都惊恐地跑出去看。一会,看见一辆警车叫喊着从我们的胡同口缓缓经过,顺着大街往西跑去。这时候,附近的鞭炮声果然少了许多。——原来是为了防止空气污染,县里禁放鞭炮!

邻居说,可得注意点,真要抓住你,就把你弄走了。他还说,昨天村里逮走好几个嘞!一个人罚五百块钱,才放了出来。然而,关于这事,我们竟毫无所知。我妈说,城市好管;农村,国家挡得住?——车来了,人家不放了;车走了,人家还放。

可妈又说,反正,国家管也是好事,空气污染了对谁都不好!既然上面不叫放,那咱就不放。不听话,万一把恁逮走俩,该咋办?罚钱且不说,大冷的天,关几天,还不把人给冻死?!——冻不死,也得弄出啥毛病来!——还不把恁妈我给疼死啊?!因为放几个鞭,逮走受这样的罪,不值当!可不能因为一个虱子烧了一个棉袄!——散伙!今个咱不点了!赶快收了!”

对妈的英明决策,我们一呼百应,立马将挂在长棍上的鞭炮解下来……

我们不放了,但外边的爆竹声还是响成一片。

10

没有了鞭炮声,照样下饺子。

一大锅饺子开锅了,妈就掀开锅盔,许多白汤沫沫几乎溢到锅沿;妈麻利地在水桶里舀了半勺凉水,点到锅里,汤沫沫瞬间消失;再盖上锅盔。转眼之间,锅又开,复起沫沫,再点水……数次锅开,饺子就算熟透了。

妈在舀碗之前,先用碗盛几个饺子和汤,走到厨房门口,点了黄表纸,天上地下地言语几句。然后,回来,妈又舀了几碗放在锅台上,先叫我和我哥给两个伯父家送去,她说晚会她自己给我爷爷送去。我嫂说,妈您不是老是腿疼吗?那么远,我给爷爷送去。妈说,去恁爷爷家那段路是土路,疙疙瘩瘩的,又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还是妈去吧!我嫂说,妈可慢点走。妈说,没事,妮!妈腿脚不好,眼睛好着嘞!

妈叫我给大伯家送,叫我哥给二伯家送。我哥毫不迟疑,端一碗饺子拿两个馍,高高兴兴走了。我却愤愤然,呆在那里,不肯动。妈问,亚飞,你咋不去?我怒气冲冲说,我才不去他家呢!妈,不是咱跟他家不说话吗?前两年咱都没给他家送过,今年咋……

不只我不愿去大伯家,我估摸换我哥也指定是这样。那么为何我们都不愿去大伯家呢?其中是有原因的。前年,因为庄稼地界的问题,我妈和大伯家大吵了一架。小麦播完一个多月,我妈到南地察看麦苗长势,突然发现该耩十耧麦,成了九耧尚不足。借来卷尺一拉宽度,果然一尺多。这地将近二百米长,少一尺多,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妈说,要是差个十公分,二十公分,也就算了;可一下差这么多,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当天,我妈便回家找大伯和二伯。——他们是该地的左右邻居。喊大伯,二伯立马来了;喊大伯,大伯说他当紧有事;喊我大伯母去,伯母哼哼唧唧说,你先走吧,我这就去。可到了地里,妈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我伯母的影子。妈又回家喊,家里大门紧锁,一人不见。妈只得重返。我二伯说,他们不来,咱该刨刨。二伯说 ,先挖咱两家的灰橛吧。挖了不大会,老灰橛扒出来了;白灰眼也弄了出来。二伯说,看看,埂子还往我家地里偏半搾嘞!我妈说,二哥你请放心,种玉米的时候,你不吭声,我保准把埂弄过来。二伯说,又不是外人,不用弄,就这样。我妈说,二哥你也知道我可不是爱占便宜的人!二伯说,知道!知道!待种玉米的时候,我妈果然把那界埂纠正过来。——她还故意让埂子往俺地里偏一点。二伯没有走,又帮我妈,刨了另一边的灰橛。灰橛很快找到,界埂也与此灰橛基本吻合。二伯说,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新弄的,这个不为准,得把老灰橛和白灰眼刨出来才准头。我妈说,这几年,自己根本没有和我大伯家楔过灰橛,就得再挖。俩人挖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可大伯和大伯母不认账,硬说他们没有占俺家的地。我妈说,大哥大嫂,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恁今年既然都种上了,麦苗又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让恁收了,我一点不要,都是恁的;可种玉米的时候,得弄回来……然而,我大伯和伯母还硬说没有占俺一点地,还骂我妈是大财迷,是大孬种!于是我妈就跟他们吵起来。他们还嚷着要打我妈,被邻居们拉走了。为这事,我妈差一点喝农药死了;幸亏,送医院及时……

缘于此,我们两家成了仇家,互不来往。这两年春节,我们谁也没有给我大伯家送过饺子。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妈一改常态,竟然让我给他家送饺子去。见我都不愿去,妈便陈述要我去的理由,今年种麦头里,恁大伯家就把占咱的地,全给了咱。既然给了,事儿就算完了,咱不能光一个劲揪住以前的事不放。——毕竟都是一大家子人!说一千道一万,真正遇上啥事了,还是咱一大家子近 !亚飞,人得看远一点,不能光看眼前巴掌大那一小块!再说,他们又是家里的老大,咱小点,就该先主动一步,把咱该做的做了,不出给他们理……

妈给我讲了一大阵子道理。我想,这大年下,喜庆的日子,我可不敢惹妈她老人家生气。再说,妈的话,亦不无道理,句句都归路。因此,我便端了饺子,拿着馍,去了我大伯家。

我从大伯家回来,回到堂屋刚端起碗吃了两个饺子,我的大堂嫂便端来过了饺子,身后跟着她几岁小儿子。妈把送来的饺子倒在碗里,又连忙塞给小孩五十块钱。堂嫂半推半就地跟我妈推让了一会,我妈说,这是我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拿着!堂嫂便立马装在自己兜里。

“哼!一碗饺子五十块钱!”堂嫂走了,我边吃饭边口里嘟囔。

“别说这!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理路!”妈义无反顾不容置疑地说。

三年了,这也是大伯家的人第一次登我们的家门槛。

11

刚吃过饭,妈对我们说,恁过去问问恁那俩堂兄弟,愿不愿意到老家看看。

我们原本不是本村老户,一九六零年前后,是经我爷奶搬过来的。老家在我们东北角,距这里有十多里路程。小时候,我和我哥,曾经回过几趟老家。那时候,老家很穷,村子也不大,不过百十口人。自从上了初中以后,直至今日,已有多年没去过了。我们贪于上学不去,可妈几乎每年都去。只是,三四年前,因为某桩事,大伯家与老家的人产生了矛盾。大伯他们不再去老家。后来,受大伯两口的蛊惑,二伯两口也不再去老家。大人不去;也不不让其子女去。他们两家都不去,我妈去了,担心大伯和二伯两家生气,怕得罪他们,这几年也一直未去。——我爸不在了,如果没有两个伯父的协助,单靠我妈一个女人家,一旦我们家一遇到事,便困难得多。这的确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人不能不顾及到。昨天,我妈告诉我们,她听说我爸在老家的堂兄弟得了肺气肿,喘气都困难;堂兄弟的媳妇也患了糖尿病,已经双目失明。她想让我们去老家 看看。妈说,以前,俺家困难的时候,我爸老家堂兄弟,没少帮衬俺,为俺没少出力。妈说,人啥都可以缺,但不能没良心。一个人没有良心,连猪狗也不如。妈说,前几年,她不该光听别人的撺掇,不该顾虑恁些,无论如何都该经常到老家走走。妈说,这是她的大不对。听了妈的述说,我们齐声说,妈!什么都别说了!大年初一,咱们一块回老家。

听了这话妈显得异常激动,格外高兴。

按照妈的吩咐,我们分别去了两个堂兄弟家。我们返回,对妈说,两个堂兄弟各自征求了其爸妈的意见,爸妈均不许他们去。我妈毅然决然说,今个,不管谁了!——咱自家去!

我们收拾东西,正准备出发。我妈突然胃痛起来,手捂着胃部,颤抖不已,我们赶快把妈架到床上。我们都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妈说,没事,老毛病了,躺下歇歇就好了。

我哥找出妈的胃病药,要妈吃。妈连连摆手,说,不吃!大年下不兴吃药!我歇歇,一会就好!

我说,妈,今天你身体不好,我们不去老家了。

妈说, 不中!今个我是不能去了,恁几个得去。——大年初一,就该回老家。

我哥说,那好,妈,我们去;可家里得留一个人,让小静在家伺候你。——正好小静今天来例假了,有点不舒服,小肚子疼。

我嫂走过去,细声说,妈,我在家伺候您。

妈说,静,不是说好了,还咋疼?

我嫂说,妈,比以前好多了!

妈说,静,哪天你还得熬几剂汤药喝喝。

我嫂说,好,妈。

……

我们在老家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回来了。 等我们回来,妈的胃部已经不疼了,她正在在堂屋里,坐凳子上,跟我嫂说话哩。当妈闻知了堂伯两口的惨况,妈竟眼泪汪汪。当她得知我们给老堂伯五百块钱的事后,妈用手背抹泪说,应该!应该!该给!该给!——多可怜人!日子咋着过嘞!唉——!

妈还说,抽空儿,妈也那边看看!唉——!

12

从初二开始,我们差不多天天走亲戚。姥姥姥爷仙逝了,只有去看舅舅和妗子。这是我们第一个要去的。我们初二,去了舅家。初三,按我们的习俗,是不能随便走动的,只有谁家近三年内死了人,方可去。但过罢三周年的,便去不得。然而,常言道: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此言不虚。同在一县某地,竟认为大年初三是走亲戚的好日子。我家就有一家亲戚,近几年家中并无丧事,却在是日过来走亲戚。起初,主家虽然颇不悦,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你不说,人家自觉无甚不妥,下一年,这天人家还过来。这回,主家再也不堪忍受,当面说明了情况。第三年,人家再也不赶在初三来了。

初三,我们去了北关的我三姑家。——姑夫是才走了一个多月。

初四这天,我们一连走了三家亲戚。大姨家不用去:他们两口都上深圳其子那里过年了。

然而,无论去哪里,只要是年关走亲戚,我都不少喝酒。他们知道我能喝个五六两酒,我的几个老表和几个姨兄弟,都拼命灌我。他们把酒杯送到你跟前,说,喝不?——不喝,倒你脖颈里。我老实,禁不住三哄两劝,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虽然不酩酊大醉,业已喝得晕晕乎乎,走道踉踉跄跄。妈常常训我,亚飞!你不能少喝点!万一喝出啥毛病咋整?咹?

我结结巴巴说,我……不喝,他……不愿……意!

妈厉声说,还是你想喝!你真不喝,人家能往你嘴里灌?”

我哑口无言。我知道,妈训我、骂我,都是为我好,我一点都不恨她。妈不疼我爱我,她能这样做吗?——在我舅家,几个老表拼命灌我酒喝,我妈就狠狠骂他。他还不听,我妈恼极了,就抬手用巴掌扇他。大概是我妈使劲大了点,他同我妈翻了脸,俩人吵半天。我舅和我妗子,脸色 很难看;责备我妈下手不知轻重。我妈都气哭了!那天,我妈,饭也没有吃好。要不是我嫂在面前,妈会不吃饭,一扭脸回来。

我哥好一点。谁劝都不喝。真是不喝不中,他也是敷衍塞责而已。——听我妈说,为了要孩子,我嫂不要我哥喝酒。在我三姨家,我姨夫的干儿子也在场。——其为我哥高中同学。他说,当年,高中三年,若非我哥在学习上帮助他,他根本都混不到高中毕业。他说,倘无高中文化,他就不容易混到小厂老板的地步。今天,他非要敬我哥喝两个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把酒杯送到我哥面前。却之不恭,我哥少不了喝了第一个。他又端起第二个,我嫂用胳膊肘轻轻捣我哥,示意我哥不要喝。可不喝人家不愿意。为了解围,我说替哥喝行不行?那人就坡下驴,见好就收,说,中!其实,此刻我已经喝到了量,有点头重脚轻。我正举杯喝,突然我妈把我手里的杯子抢了过去,仰脖一饮而尽。我们知道妈的胃病厉害,已有好几年白酒滴酒不沾了;可,阻拦已经来不及 ,妈的动作真是太快了!

13

然而,大年初四晚上发生一桩事,使我改变了对妈的一贯看法,淡化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虽说,今年年头里打了春,过罢春节,温度似乎更低了。尤其是这两天,气温居然降到零下五六度。四处走亲戚,尽管来回路上,我均是坐在电轿车里(俺家的电轿容不下四人,我妈就去二伯家借。二伯家,有两辆电轿,还有一辆大轿车),仍感到十分寒冷,冻得打哆嗦。不只我嫌冷,车里人俱言冷。白天,在家看电视,虽说附近有煤火炉子,我依旧感觉浑身没一点热乎气;到了晚上,坐在凳子上看电视,也看不下去,整个身子好像浸在凉水里。

初四这天似乎更冷,晚上看电视,看了不到九点,就去东屋,草草收拾一下床铺,打开电褥子,便钻入被窝。因为被窝凉,我带着衣服躺在被窝里。半个小时以后,被窝热了,我才脱了浑身的衣服。睡早了,睡不着,我便在热被窝里玩手机。玩了一个多小时,琦打来了电话。她一上来就嗔怪我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给她打电话,我说,刚才手机没电了,刚充好电。琦说,你说什么瞎话?是不是一下午都跟哪个美女聊上了?……这样,东南西北,天上地下,我俩聊了半个多小时。电话不打了,又开始短信聊天。也不知道聊了多长时间,聊着聊着我竟然睡着了。睡到夜里两点的时候,我突然被冻醒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床上的电褥子显示灯不亮了。哎!奇怪!睡觉时打开了,中间我并没有关呀!我马上把手机手电筒打开,看见电褥子插头仍在插座上。是不是松动了,我爬起来,又 重新插一下。但是,电褥子的显示灯依旧不亮。折腾一阵子,我冻得牙关紧闭,周身哆嗦,立即钻入被窝。天呀!被窝也没有一丝热乎气。对!是不是停电了?!我马上披上衣服,跑过去,拉了灯闸。灯泡霍然亮了。哎!有电呀!——看来,一定是电褥子坏了!此刻,我懊丧透顶!

怎么弄?都凌晨两三点了,起床去买,都没地方买!不买,即便把妈喊起来,也无济于事,——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电褥子!唉!没有了一线希望!我的心情真是坏到天了!我气急败坏,我丧失了理智,我发疯了,噗通!我扯起电褥子,狠狠抛到地上!我在心里鸣不平:

妈呀!你为什么偏偏把一床破烂不堪的玩意扔给我?!

我知道,我们家原来有两床电褥子。一床是我们高中毕业那年买的。妈是特意给我哥俩买的,妈不用。——因为自小我哥俩就同床睡,一直到我哥结婚,所以我们俩一床就够。我哥结婚那年,我妈又买了一床好一点的,准备给我哥用。而我妈便用了那床旧的。去年,由于我哥两口在山西的过的年,没回家来,所以原准备给我哥用的那床电褥子,便让我用了。这样,我们家去年,自然就少买一床。这次,我们从北京回来的前一天,在手机通话时,我还跟妈提起电褥子的事。我问妈,家里现在冷不冷?妈说,冷。我问,家里现在几床电褥子。妈说,两床。我说,还差一床。妈说,亚飞,小,我知道你好怕冷,你来之前,我一定再买一床回来,决不会让你冻着!我说,妈,您再买一床正好,咱们一家三张床都有铺的了。妈说,是是是,恁冷的天,哪个不铺它都受不了!

可是,妈呀!你买来了新的,为什么却给我这床破烂货?!那两床好的,你们亲娘俩自己用,怎么不叫我用?!咦!也难怪,谁叫我是抱养的哩?!如果我是你亲生的,你肯忍心这样对待我吗?!——看吧!今天夜里,我非被活活冻死!

妈!你也有自私的一面!!

妈!我恨你!!!

14

大年初五。

幸亏,我的卧室里有燃烧的煤火炉子,惨遭一宿的煎熬,我毕竟还是硬是挺了下来!

妈看见我一夜冻成那样,涕泪交流。

说实话,我以前看见妈哭泣,我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可是,今天我竟然无动于衷,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此时此刻,妈的伤心,我以为她是在演戏,纯粹是装出来的,以博得我的同情,乞求换来我的宽恕与谅解!

妈似乎在弥补她的过错,虽然早晨天气很冷,她做好早饭没有吃,赶快骑着两轮电车到超市,买来一床新的电褥子。

但是,我依然对她冷若冰霜!

这天,我们家宾客盈门。年关,我们三个姑姑家过来,我们三家轮着管饭。前年是大伯家;去年是二伯家;今年轮到我们家。

一听说我们家今日“齐客”,我们舅家的几个老表、表姐、表妹、表姐夫、表妹夫亦到了。

连大人加上小孩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我们四口,一共拉了满满三桌。大人们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扯东道西,说说笑笑;孩子们,点鞭放炮,打打闹闹,大呼小叫。

八九个小孩子,我妈给压岁钱,每个二十元。小孩手里捏着钱,都高兴得一蹦三跳,像小羊羔撒欢。

三个姑姑,也各自掏出二百块,交给了我嫂子。按我们这里的规矩,新媳妇嫁过来的头一年,到了年关,每个长辈是都须给她钱的。前几年,大都是一百 ,这两年,又都成了二百了。本该去年都该给我嫂子的,只是因为我嫂去年到山西其母奔丧去了,没有在我们家过年,所以便失去了那个机会。那么,就该今年给她补上。我妈不让我嫂要,可我那几个姑姑硬往我我嫂手里塞,都说都兴这个样的,不拿不中。后来,我嫂要把这钱给妈,妈笑笑说,静,妮,这是您妈妈(姑姑)给你的,我可不能要。再说,我手里也不缺钱花!

开饭前,我妈叫我去喊我爷过来吃饭,我爷不来,他说,我一个老头子腌腌臜臜,鼻涕流丢的,我自个在家做饭吃就中了。我爷都快八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他不愿轮着吃,依旧自己一个人做饭吃。他说,这样可以少给儿子们添麻烦,自个也方便,想吃啥做啥。见我没喊来我爷,我妈就亲自过去把我爷喊过来了。妈说,爷还不来,她说了许多好话,我爷才答应过来。我爷一来,还说那些话,我妈就生气地说,大,以后您别说这话!俺老老少少谁也不嫌您脏!再说,哪个没有老的时候?有年纪了,谁不这样嘞?!

吃饭了。刚吃没多大会,我三姑家一个一岁多的小孙子,闹困,哭着哭着睡着了,我妈把他抱到西间,放在己床上睡。

吃饭时,我们一家人与舅家我表妹两口坐到一桌上。我爷则被我几个姑姑拉到她们的桌子旁。

我表妹嫁到了河北。现在,表妹两口都在北京某地上班。因为同在一个城市,表妹两口人又老实可靠,故而我和哥嫂与他们交往多一些。去年,我哥“会亲家”的时候,表妹夫就没少帮忙。会亲家,就餐地点设在北京全聚德里面,距离我们的住处都很远。表妹夫自己有辆轿车,我嫂娘家几个人,都是他车接车送的。从山西到北京,来一趟不容易,吃过饭,表妹夫便载着他们,游玩了北京几个名胜古迹。给我们忙了整整一天,知道给他油钱,他肯定不要,便偷偷给他买了几盒大中华烟,好说歹说,都拉红了脸,他方勉强留下一盒……

表妹两口,是初二那天,一家子开车来我舅家走娘家的。没有立马回去,呆到今日。听说我们家是日齐客,即过来了。

初二那天,是我舅家齐客,我们全家都去了。那天,表妹夫因为不着急回去,就在力催猛劝之下,勉强喝了半杯酒。然而,这次,他却滴酒不沾,表妹说,可不能叫他喝酒,到下午,俺还得回河北嘞!

我妈说,妮,慌啥?住几天再走呗?

我表妹说,不中,妈妈。今天走正好,明天再走,路上车就多了。

在我们鲁西南此地,呼姑姑为“妈妈”;虽同称母亲为“妈妈”,文字相同,但音调不同,表达的意思迥异。

我妈“哦”了一声。

我坐在表妹的旁边,表妹扭头问我,亚飞,你们几个啥时候走?

我哥叹了口气,替我回答,我们也想走,网上弄不到火车票!……

表妹夫好不迟疑说,哎,正好坐我们的车,一块回去。

表妹也爽快地说,中中!凑车走,俺把恁仨都送到家!

我妈喜忧参半,说,光大人都五个了,还有恁家俩小孩,还有恁些行李,坐不下吧?

表妹两口都说没问题,能坐下;俩小孩好办,站大人怀里即可。

我妈略带愁色,盯着侄女的脸,问,妮!下午都走?

表妹两口异口同声,说,哦,下午三点就走,妈妈。

那……亚飞亚伟都说……初七八……才走……我妈声音颤颤地说,颇有点恋恋不舍。

我嫂见妈有点伤心,亦伤感说,妈!我们谁不想多住几天!——在家多好!

……

下午一点多,吃过饭,表妹两口因为还要回去收拾东西,便着急走了。我们全家把他们送了老远……

吃过饭,我们那几个姑姑领着儿子儿媳,在东屋呼呼啦啦吆五喝六打麻将。连孩子醒了都不知道。我们回到家,听到堂屋里孩子的哇哇嚎啕大哭声,迅速跑至西间。我妈赶快把哭叫的孩子抱在怀里。突然妈惊叫一声,呀!尿床了!你看棉裤都湿了!——快点喊恁三妈妈去!

我哥和我嫂靠外站着,俩人都往外跑。

我妈抱着孩子,在自己床上找卫生纸,找着以后,慌忙扯下一把,往孩子湿棉裤里塞。

一边忙活,一边指使我,亚飞!赶快看看“铺地”(褥子)湿成啥样?!要是湿得很,赶快把铺地弄出来!

我也害怕了,把铺地弄湿不要紧,可以晒晒,若是把妈的电褥子弄湿可坏了!——电褥子,里面都是电东西,湿厉害了,这玩意就报废了!电褥子坏了,我妈心疼不死啊!

于是乎,我心惊肉跳,非常麻利地翻弄床上的物件。

然而,两层被单下面,根本没有发现电褥子的存在!妈不会把电褥子放在铺地下面吧?!——我妈不会那么傻吧?!……

这时候,我三姑把痛哭的孙子,从我妈怀里接过去,大声咋呼孩子,你个龟孙羔子咋又尿床了?——嫂子!这孩子在家也是时常尿床!你说,咋弄?!

三姑叨叨着,扬起巴掌朝孙子的屁股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三姑气呼呼抱着孩子往外走,说,嫂子!你看尿你一床!你咋睡!——不哭了中不中,俺小祖爷爷!走!回家咱!

……

一会,所有的亲戚都走光了,我眼泪汪汪,泣不成声,对我妈说,妈呀,家里缺一床电褥子,您为啥不再买一个?这么冷的天,没有电褥子咋受得了?……妈——您……

我嫂也搂着妈的肩膀哭个不停,一边啜泣,一边说, 妈,您以后可不能这样!要是在家,您没钱花了,就给我们打电话,俺给您寄……

我哥没有哭,但是脸色很难看!极吓人!我哥生气地数落我妈说,妈!您省百儿八十,能省好过吗?您恁大年纪,咋就算不清帐!您万一身体弄出啥大毛病,可不是……

我妈说,我以为花钱买一床新的,恁用不了几天都走了,又得闲它一年。

15

我妈一辈子真不容易!

在我哥不到两岁的时候,我爸就走了。——爸是患肝病死的。据说,我爸得病之后,都是我妈用一辆破地排车拉着我爸,四处看病。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泥里水里。妈讲,我爸吃的中药西药,能拉一车子!爸走了,却给家里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外帐,少说也得一万多块。

村里人都说,我爸死了以后,我妈才三十不到,模样又俊,肯定时间不长,就改嫁。然而,妈竟一直未走。我妈说,她不能扔下两个吃屎的孩子,一拍屁股走人,她没有那个狠心!即便改嫁,走到别家,孩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原本是我三伯家的孩子。祸不单行。就在我爸去世第二年,我的生父竟又横遭车祸亡故。生父死了,不到半年,我的生母就带着我三岁的哥哥悄悄走了,不知踪迹。家里撇下一岁多的我,顿时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生母没有带走我的理由,大概是嫌我又瘦又小又丑,——我生来即是一个“豁豁嘴”(兔唇)——且时常生毛病,大病小病不断。据说,我生母就是在我高烧不退的时候走的。后来,是我们家的一个邻居过来找东西,发现了掉在床下半死不活的我。我大伯二伯和两个伯母都过来了,却都摇头叹息而去。有人告诉了我妈。我妈二话不说,赶快找了一辆三轮车,把我拉到医院里……

自此,妈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我,——不!比亲生儿子还要好!有好衣服让我穿,不让我哥穿;有好吃的,留着叫我吃,不叫我哥吃。我打哥一拳,哥告诉妈,妈笑笑说,没事,同时小兄弟,打一下 ,就打一下吧,一个小孩子家他能打多疼?我哥要是打我,我跟妈告状,妈就非得揍我哥不中。妈一边打一边训斥他,你是当哥的吗?!人家都是哥护着兄弟,你咋下手打他?!哥边哭边说,是他先打的我!妈便说,他是你兄弟,你比你小嘞,你不能让他一点?你跟他一样?!打死你!!!

我爸死得早,本来妈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就不好过;自从我来到这个家里,家里的拮据便可想而知了。于是,妈就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拼死拼活做地里活和打工挣钱。村里人男女老少都夸我妈能干、能吃苦、能受罪。有人说,你看人家一个女人家,那么瘦那么小,比一个大男人还能出力!是啊,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院墙一圈全是土跺的,每逢长时间下大雨,土墙时常倒塌,都是妈自个和泥自个跺,泥里掺上长长的麦秸,穿上胶鞋蹅蹅,吃力地扬起胳膊,一叉一叉往上堆。累得她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歇歇喘喘。过路人看见,就招呼说,光干,不知道停停。我妈用手抹一把满脸淋漓的汗水说,没事!我不累!

我记得,那阵子,我们家里常常一圈喂好几头猪,大了,卖掉,卖了,再买小的,从不让圈空着。猪喂得多了,圈粪也积攒得多。每年种麦子的时候,妈就开始往地里拉粪。那时候,家里只有一辆破烂架子车。妈就一个人拉,一个人装。她拉的车子,比人家一个大男人装得都多,车厢满满当当,又高又尖,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那时候,我一直都十分诧异:妈一个女人家,又瘦又矮,——身高仅1.60m,体重只60kg——体内何以积聚偌大的神力?!

说实话,我和我哥,也算争气:安分守己,不偷不抢;学习也很优秀,小学、初中,一直到大学,我们都是学校的尖子生。我们考的都是一本学校。大学毕业,我又顺利考上东北大学研究生。本来,妈是要我们都考研的,曾对我们说过,只要恁愿意考研,该考就大胆考,不用担心家里供不起;只要恁有本事考上,妈就是掀屋子揭瓦,把家里的东西卖干卖净,真不中,妈就是把自己的血卖了,也得供应恁俩上学!我哥对妈明确表示,我就是考也考不上,就让我弟考吧,他成绩比我好,他应该能考上。我知道,凭哥的本事,他也差不多能考上;他之所以不考,就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减少妈身上的压力。

见我哥不考研了,我也对妈说,妈,我也不准备考了!谁知妈听了,勃然大怒,对我破口大骂,亚飞,恁哥不考了,你要是再不考,那可别说妈说绝情话!你要是考,咱还是亲娘俩;你要是不考,我就不认你这个儿,你也别喊我妈,咱往后就一刀两断,断绝母子关系!我从来都没有看见我妈那么凶!那么厉害!那么生气!——捶胸顿足!拍腚打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怒形于色暴跳如雷!——不折不扣完全像个疯子魔道了!!!

在妈的威逼下,我不得不当面表示屈服,答应她参加考研。妈声色俱厉又下命令,亚飞!你不单要考,你还得必须给我考好!考上!——不能敷衍了事,应付差事!

……

我们之所以行为规范,做到不偷不抢,也是跟妈的严格管密不可分的。我清楚地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个老头来我们村卖苹果。趁人家不注意,偷了一个揣在怀里回家了。不料,被我哥知道,告诉了妈。妈把我一顿好揍。看见我的鼻子被打出血了,妈心疼得都哭了,赶快抱着我用清水洗了脸,又从她的破衣服上撕掉一块布,塞到我鼻子里。我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滴在我脸上。妈开始耐心 教育我怎样做一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说我的时候,也把我哥喊到跟前。从此,我再也没有偷过别人一点东西。我哥也一样。

为了让我们健康成长,妈常常给我们白膜吃,她自己偷偷吃玉米面馍;给我们炒菜吃,她背地里吃腌制的红萝卜、辣萝卜块、酱豆子……;给我们煮鸡蛋吃,她从来不吃。我们让她吃,她说她不好吃鸡蛋——我们知道妈是在骗我们,她是省了给我们吃!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都多大了,妈 还给我们买维维豆奶喝。妈给我们下死命令:必须每人两个星期喝一袋!

为了让我们有钱继续念书,妈总是千方百计节省自己。我们上高中在学校住宿。为了给我们筹学费,妈就拉着地排车把自家地里种的白菜卖了,而平时她自己吃的白菜,大都是从集市捡来的人家扔掉的白菜帮子。妈平时自己炒菜吃,从来不放大肉的;就是便宜的粉条也是很少放的;油呢,都是尽量少放,不过一星半点而已!只有我们放假或星期天活到家里,妈才舍得炒菜时在锅里放点妈肉。而盛出来吃,几乎肉片全部盛在我们碗里,她的碗里连一片也找不到。穿衣服呢,妈常常给我们买新的,而她自己身上穿的大都是我几个姨、姑以及别的亲戚和邻居送的。妈一点也不嫌破,也不嫌孬,穿在身上很得意。为了省一点电费钱,家里即便有电锅,妈也很少用,大都拉风箱烧大锅。就是再累,再热,也亦如此。以前没有没有洗衣机,用手洗也就罢了;可这两年有了洗衣机,妈也跟没有差不多,大都用手洗。大冬天,十冬腊月里,照样手洗。我们在家的时候,会问妈咋不用洗衣机。妈就说,洗衣机没有手洗得干净;还费洗衣粉!

妈白天干地里活,晚上拉三轮,——那时候,是脚蹬三轮——一拉都是半夜多。有几回,妈拉三轮,一夜未归。一回是给人家倒腾煤炭;一回是给人家往二楼三楼背沙子、水泥、地板砖……常常把妈累得躺在床上,胳膊疼腿疼腰疼,疼得直叫唤。下床来,腿不当家,双膝立马跪地,半天起不来……

妈虽然做寡妇这么多年,一生清清白白,从来没有污点,背后指指点点和嚼舌跟的根本没有 。听妈说过,我爸死后那一两年里,也真有两个非分之人欲谋不轨,都叫我妈骂得狗血喷头。我爷在村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也不会轻饶他们!听说,我爷知道后,提着一个爪钩跑到他们家里,非要将其人头砸烂,吓得他们哭着叫着抱头跪地求饶……自此,再无人为非作歹!当时,我爷高举爪钩雷吼:

“奶奶个x!恁个血龟孙也不看看我是谁!欺负到我的门前了!敢在我头上拉屎!——找死!!!”

妈也是村里面最孝顺的媳妇。在我爸几岁的时候,我奶就下世了。是我爷一个人既当爹又做妈,把家里的七个子女抚育长大。我妈敬佩我爷,考虑到我爷一辈子不容易,我妈对他老人家十分敬重孝顺。在我爷地里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我妈帮他打药、收割,晒场,打粮,浇水,种地……在我爷生病的时候,往往都是骂我妈带他看病、抓药、打针。住院的日子,也大都是我妈在医院伺候我爷。白天,黑夜,端屎,倒尿,不嫌脏,不嫌累,无怨无悔!

须知,在我妈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爷曾频频出现。

16

到了下午三点半左右,表妹家的车果然来到。我妈舍不得我们走,眼角含着泪,帮我们搬运行李。临走,我和我哥各自交给妈两千块钱。妈怎么也不要。妈说,孩子,妈家里有钱,够我花的,恁自个放着办恁自个的事吧!——恁几个往后的事多着嘞,以后还得买楼,还得买车,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可不敢大手大脚胡乱花销!……恁走了以后,记住一定要多给妈打电话,最好一个星期打一回。反正眼下没有长途费了,也花不了几个钱。——哎,亚飞,小,听吗的话,下决心这年一定要谈个对象。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七八了,快三十上数了。叫妈说,别价要求过高,太难见话,小闺女老老实实、稳稳当当就中!记住,可别找打扮得妖里妖气、一走路看影影观脚后跟的那种!这样的就是长得再好看,咱也不要!咱们破屋烂院的庄户人家,可养不起!模样孬点好点,没大关系,只要俩人感情好,能过日子,知老知少,知道屙尿就中!长得再好,又不能光当花看,有啥用?嗯,知道吧,亚飞?

我说,我知道了,妈!您就放心吧!

妈又接着说,五一和十一,恁几个不用回来了,仨人都回来,光火车票来回得多少钱?!——五六百块!算算帐,还不如我自己坐火车去北京哩!——记住,我去北京的时候,千万别给我买卧铺,——卧铺比硬座差不多贵一半哩!——硬座多好,坐车上一路还能看看风景!到时候,我去了,在北京该多玩几天!妈这回说啥都要到毛主席纪念堂看看,一定得给他老人家买一束花献上!——嘿!到时候,说不定我叫恁爷跟我一块去嘞。他一辈子没到北京去过,让他也到北京好好转一转!……

我们齐声说可以的,十一就买票让妈和我爷一同过去。我们又说,妈,这次您一定说话算话,可不能再变卦啊!

妈笑了,认真说,这回不说瞎话,妈保准去!

车子要启动了。

坐车前,我和哥赶快把各自手里的两千块钱,硬是塞在妈的手里。坐在车里面,我和哥耳语几句,又各自掏出五百块钱,打开车玻璃,料想给妈她指定不要,便伸出手去丢在地上,说,妈——这是俺给俺爷的钱!

……

车子缓缓开动了。

车走,我家的那只大黄狗恋恋不舍地跟在车子后面跑,一边跑还一边汪汪叫,似乎是说不要我们走。

车子走了一二百米远,我禁不住扭头观望,透过后车玻璃,看见妈依然没有回家,她像雕塑一般屹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寒风吹乱了她满头白发……

泪水顿时模糊我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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