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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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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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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毛坨

细毛坨

细毛坨其实不“细”,今年虚岁五十了。

他头大脖子短,远看就如同宽宽的肩膀抬着一个大而圆的脑袋,头发根根竖起,像极了成熟的板栗球球;油黑的眉毛下一双眯眯眼,睫毛浓长而直,很少有人清晰地看到过他的眼珠,只偶尔上下睫毛分开,眼前一道精光闪过,转瞬即逝。细毛坨不大爱讲话,走在路上,有人喊:“细毛”,他会停步,慢慢将头向左倾斜35度角,抿起嘴巴,从喉咙深处“嗯”一声,表示听到了。细毛坨看上去几乎没有烦恼,时不时“嘿嘿嘿嘿”笑几声,鼻翼下方两边就形成一对大大的括弧,那个又黑又大的肉痣就刚好落在右边括弧线上。

细毛坨有个习惯,当他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会不停地流口水,但他不管,仍旧继续做他的事。

此人还长于论资排辈,而且喜欢占大。他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算来算去算到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人竟然要比他低一辈,或者好几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人论起来要喊他叔公,甚至村支书都是他的七弯八拐的老表!这些比吃了一顿饱肉都让他兴奋。

细毛坨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家里的老幺,原本上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父母年近四十才生下他。我们这边惯常把家里最小的小孩叫“细毛”,宝贝得很,“坨”为“疙瘩”之意,细毛坨无疑是家里的宝贝疙瘩。细毛坨出生时,大姐十六岁,出落得花儿一样,只可惜十六岁生日过后不久就变得运动神经不协调,容易平地摔跤,还经常无故打翻东西,但家里只当她粗心,没有在意。一年以后竟致失去劳动能力,只勉强生活能自理罢了。到了十八岁上,姨妈做主将她配给了邻村三十多岁的生猪配种员,艰难生下一子,终于在二十岁时撇下儿子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

哥哥身强力壮,年轻时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十八岁那年,一向身强力壮的哥哥突然中风,不治而亡。这样一来,村里人对细毛坨家里的遭遇由从一开始的同情变成了疑神疑鬼:一说怀疑因为他们的父母是亲表兄妹,近亲结婚导致悲剧;二说因为他们的祖上积德不厚,故有此孽报;三说因为细毛坨命硬,克死了哥姐,不然为什么姐姐早不发病迟不发病,细毛坨一生下来就发病?为什么哥姐都去了,他还健康无虑的活着?

众说纷纭挡不住细毛坨继续长大的脚步,父母亦因连续失去两个孩子而对细毛坨神经质似的保护起来。在学校细毛坨今天揪女生辫子,明天抢男生玩具,以致每天告状者络绎不绝。其母均一一泼辣驳回,凡事总归是别人家孩子的错,她的细毛坨反正是好的。其实那个时候农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孩子,哪家还没个“细毛坨”呢?你家细毛坨是宝贝疙瘩,我家的就不是啦?!也因此,细毛坨家与邻居之间的关系日渐紧张。

然而导致本村人乃至邻村人对细毛坨由同情、怀疑到厌憎、躲避的起因却是以下这两件事:一是有一次细毛坨到姐夫家做客,看到姐夫将六个新鲜的生鸡蛋给种猪吃,他却吃不到,心中十分忿忿不平。于是趁猪不备,划几根火柴,将种猪身上的毛点燃了。他一边看着种猪烧得嗷嗷直叫、上蹿下跳,一边咬牙切齿:老子还没吃,儿子倒先吃了,还一吃吃六个,看老子不送你上西天!所幸种猪没被烧死,但农村种猪是要被牵着游村到养了母猪的人家给母猪配种的,姐夫家里一家老小就靠着种猪挣钱过活,时值热暑,烧伤极难恢复,姐夫家整整两个月没有一丁点收入,生活更是难上加难。二是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老校长为了增强学生体质,丰富课余生活,带领全校师生来到空旷的操场上打雪仗。细毛坨本来正在慢悠悠地做雪球,忽然后脑一痛,不知谁的雪球打偏了,没打到目标人物,却正中细毛坨的后脑勺。雪球不大,打得也不是特别痛,但他无法无天惯了,近来已无人敢惹。一时间,同学们在细毛坨震天价的吼声里噤若寒蝉。其时正好老校长的手臂是扬起的,细毛坨认定是校长的杰作,不问青红皂白,嘴里恶狠狠地嚷着要和老校长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发生亲密肢体关系,抄起捏紧的大雪球,用尽蛮力朝慈祥的老校长脸上砸去。可怜的知识分子应声而倒,鼻血直流。他妈妈虽蛮横,这回却知道闯了祸,带着孩子跟校长道歉。尽管老校长一再声明不计较,书却仍是读不下去了。从此,细毛坨美美地过了一段“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平时睡睡懒觉,吃吃饭,做点小家务,再惬意不过。

然而,命运并不因一个家庭不幸就不再给它灾难。细毛坨的妈妈因上山打猪草不慎滚下山坡,许是石头磕到了后脑,话都没交代一句就走了,留下父子俩相依为命。父亲连年受打击,本就话少的人更加沉默,有时甚至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耳也背了,愈发交流困难。细毛坨除了不眠不休守了妈妈的棺材三日三夜之外,倒看不出有多伤心,照样时不时咧开嘴,“嘿嘿嘿嘿”笑着,照样无肉不欢。但他或许也知道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保护着他的妈妈走了,爸爸又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问世事,细毛坨竟然收敛了戾气,变得慈悲起来。农闲时候的下雨天,人们聚在一起,偶尔拿他开开玩笑,他也不恼,只“嘿嘿嘿嘿”笑着,黑色肉痣在右括弧线上摇摇欲坠。有时一大群小孩子追着他喊“大毛坨,细毛坨,耙猪屎,耙一箩,耙一箩,送外婆”,他也只会猛地回转身,跺一跺脚,张开双臂,向前抢几步,像赶鸟雀一样将围追他的小孩赶开。另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是细毛坨变勤快了。每当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他都第一个赶去帮忙,最后一个离开。烧水、收垃圾、扫地……大抵是因为形象不达标而且不爱干净的缘故,递烟、指挥车辆、打条盘(用长条形的木质托盘给宴席传菜)等体面一些的帮工是轮不到他的。细毛坨却不管那么多,帮工每天都有肉吃,何乐而不为呢?而且还有好多论理该叫他叔公的人也在这里帮忙,村支书——他的七弯八拐的老表——还在这里当“都管”呢。

细毛坨一辈子没结婚,但也曾有春意在他躁动的人生枝头闹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细毛坨所在的上湾村和邻村下湾村还没有合并。下湾村有个名唤桂桂的姑娘,肩窄臀宽,葫芦形身材,一看就好生养,皮肤出奇的白。那一夜,天黑沉沉的,连星星的微光都没有,秋风带着习习凉意吹来,茂密的竹林沙沙作响,百无聊赖的细毛坨到处转悠,不知不觉竟转悠到了桂桂家的猪圈外面。猪圈里传来水流声,细毛坨连忙爬到窗户上一看,不得了!白花花的一堆肉。哦豁!原来是桂桂在洗澡。那个年代农村里面几乎每家都是在猪圈旁边隔出一块空地供人洗澡的。细毛坨屏住呼吸,盯着背对着他的女子的雪白的背,眼睛都直了,口水不住地流。秋意渐浓,细毛坨出门只着了一件单衣,忽然间鼻子一痒,“哈秋”!女孩吓了一跳,尖叫声响彻云霄。幸亏细毛坨跑得快,才免于被桂桂三个牛高马大的哥哥收拾。偷窥者当晚惊出一身冷汗,第二天就发烧了,胸口发闷,眼冒金星,脑子里颠来倒去、倒去颠来都是桂桂白花花的背影,连他爸爸煮给他最喜欢吃的五花肉都只是淡淡地瞥一眼。

后来也没有人问过桂桂出嫁后幸福不幸福?知不知道秋意渐凉的深夜里有人曾为了她的背影辗转难眠?如今,曾经追着细毛坨喊“大毛坨,细毛坨,耙猪屎,耙一箩”的小孩已经步入中年,他自己也因年龄渐长、身体状况不佳而极少出来帮忙红白喜事,过去的上湾村、下湾村已和附近的国有林场合并成为大湾村,美丽乡村建设红红火火。为解决细毛坨的生存问题,街道聘请他为道路清扫工,细毛坨也成了拿工资的人了!父亲已经作古。一个人的时候,细毛坨眼前是否还会闪过那个魂牵梦萦的雪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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