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

阎维文演唱的一首《父亲》，用独特的风格和满含真实情感的歌词，表达了对老父亲真挚的爱和深沉的感恩。我的父亲也正像歌里唱的那样，一辈子为儿女做那登天的梯、拉车的牛，饱经沧桑，再苦再累也不张口。

父亲去世已二十又一年，一直想要为他写点什么，却没有动笔。不能提起，不能提笔，还未开始就已经喉头哽咽，两眼盈泪，哀恸不能自已。今年清明，我由于特殊原因，未能像往年一样去父亲坟头祭扫，故忍泪写下这篇文字，期望父亲在天堂感知到我的惦念和歉意。

父亲个子不大，是个寡言的人，不爱过多表达自己，甚至可以说有点木讷。喜欢起绰号的同辈叫父亲"麻愣子"。"麻愣子"又叫"愣子鱼"， 在我们这里随处可见，有水的地方就有麻愣子。 它小小个子，一身褐色的麻点，其貌不扬，因为反应迟钝，很轻易就能被抓到。由于个子小，分量轻，抓到的人不屑花时间将它烹成美味，所以最多不过是抓来把玩把玩，然后丢弃， 并不珍惜。父亲亦如此。由于四岁丧母，父亲从小吃尽了苦头，也受过不少恶作剧似的欺凌和捉弄，但父亲从不放在心上，依然笑对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不满六岁就上了一年级。那时候农村的大人说话不避讳小孩子，很快，班上的同学就知道了我父亲的绰号，放学路上，几个男生围着我喊"麻愣子"， 我懂事早，听出来他们是说我父亲的"坏话"，心里气极，但苦于父母没有告诉我他们父亲的绰号，无法回击，于是捡起地上的土坷石块就扔向他们。但我一个女孩子又怎么打得过一群男生？! 结果自然是鼻青脸肿，挂彩回家。小村庄里是没有秘密的，早有看热闹的小伙伴飞奔到我家，告诉了父亲我"光荣"的打架事迹。父亲心疼我，抱我坐到高凳上，蹲下来，一边给我擦红药水，一边说:"孩子，别人说就说吧，又不会掉块肉，风吹吹就过了。想要争气就攒劲读书，在学习上超过别人。" 我撇嘴，不以为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父亲太懦弱了，什么都不敢跟别人争。做梦都想要一个高大勇猛的父亲，那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们家了。

如今想来，父亲才是那个有大智慧的人。谢觉哉说"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父亲从不跟别人争长论短，看上去胆小又怯懦，但他却真的是一个勇敢的人。有一年，在镇上开成衣店的大舅想去上海进货，邀我父亲同行帮忙拿货。那时候是绿皮火车硬座，为了看管财物，他俩轮流睡觉。火车是天蒙蒙亮到的上海站。父亲准备喊醒睡觉的大舅下车时，正看见一个扒手将手伸进"猎物"的口袋，父亲来不及等大舅醒来，冲过去扯住扒手的衣服，并大声提醒"猎物"—— 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扒手未能得手，恼怒父亲坏他"好事"，竟抽出刀来，在父亲手臂上一划，衣服烂了，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父亲不顾疼痛，和闻讯赶来的大舅一起奋力制服了扒手，扭送到了车站派出所。从此，左手小臂上那个狰狞的刀痕伴随了父亲一生。

父亲一辈子生活困顿，却乐于伸手帮助遇到困难的乡邻。我的家乡地处湖南中部偏东，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降水充沛，雨热同期，家家户户都种双季稻。每年4月中旬，父亲就开始购买优质水稻种子，浸种催芽。"民以食为天"，而浸种催芽的程序又颇复杂:温度过高或过低，稻种吃水不足或不匀，都会影响出芽率，从而影响半年的粮食收成。所以那几天，父亲日夜守着稻种，精心照料。终于，稻谷种子破壳出芽生根了。这时，邻居程大伯家里的稻种因为在催芽期间忘记翻拌(稻谷催芽时，若谷堆内部达到36℃~40℃，就要进行翻拌散热)，温度过高造成烧芽了，重新浸种又会错过季节，程大伯急得眼泪直流。父亲二话不说就答应把自己家里的芽谷分一半给他。母亲很忧心，每年的稻种都是根据家里的田亩数定量称回来的，分一半给别人了，就意味着自己家里会减产。但不知父亲怎样说服了母亲，母亲竟然同意了。后来自然是早稻严重减产，交完公粮之后(人民公社时期，农民无偿交给国家部分粮食收成，叫交公粮)家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程大伯家很感激父亲，收完早稻马上就将一半稻种重量的稻谷还过来，为了表达谢意，另外还多称了20斤。父亲念及他家人口多，粮食耗费大，硬是把那多称的20斤退回去了。

父亲脾气好是出了名的，极少打骂我们姐妹，实在有了发愁的事，就闷着头喝酒。我的唯一一次挨打是在小学四年级，那时年纪小，根本不懂得读书有什么好处，看到身边同龄的女孩子辍学了，天天在家不用写作业，便也借口读书没用，撒泼打滚不愿去上学。一贯脾气好的父亲忽然就大动肝火，抄起竹扫帚，照着我的小腿一顿抽:"谁说读书没用啊?! 你不读书一辈子就像你爸这样，窝在农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累一辈子，穷一辈子!"父亲说着，竟然流下了眼泪，顿了一下，又说:"爸妈送你去读书，不是为了自己享福，而是为了你将来能有出息，你以后有出息了，爸妈也不要你孝敬我们什么，你自己过得好就够了。" 没想到父亲一语成谶!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就离世了。我给父亲买的第一双鞋子竟然是寿鞋!父亲果然不要我的孝敬!之前也提过给父亲买衣服鞋子，父亲总是推说有，不要浪费钱。我那么傻，竟然就真的不买，总想着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买。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含义。

父亲去世很多年了，我尤自不习惯，总以为父亲还活着。有一次回家，母亲令我修理一个木柜拉手，需要十字起，找了半天没找到，我很自然的边翻找边喊:"爸，十字起放到哪里啦？"没有人应我。夕阳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一室寂静。我这才反应过来，啊，爸爸已经走了。我停下手，怔怔地望着空气中飞舞的浮尘，眼泪汹涌而出。

在浩瀚的宇宙中，我的父亲卑微、渺小，像一颗毫不起眼的尘埃，平凡得近乎平庸。但在我的心里，父亲是伟大的，他宽厚、勇敢、乐于助人，他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他的良好家风将长存!

今年清明微风细雨，大地回暖，想必父亲的坟前又有嫩绿的荠菜生长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