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至,被八廓路环绕的石经城还是和以往一样,在无法言说的沉寂里,一个个低着头颅,一个个转动着经筒,还有一些嘴上喃喃,念诵着往生极乐与祈福众生的密咒。接近零下二十度的早晨,树冠上的麻雀轻盈又迟钝地震动着被风霜凝固的翅膀,煨桑台的浓烟飘荡在空中,旋转,上升,迟迟不肯下落。
游荡在这条路上,我没有念诵密咒,也没有去转动经筒,只是在思考,让思维飘荡在虚空当中,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们,有咿呀学语的孩童,有脊背佝偻的老人,也有步履轻盈的少年,望着,我看着他们远行的身影,日复一日地走在这条名为“八廓”的路上。我不知道这里的每一块石子,每一片草木,每一只飞虫,是见证了人类的纯粹与本性,还是目睹了一个民族卷缩于大自然的面前,渴求获得一种“解释”,却又卑躬屈膝的模样。我不知道,我不敢下定论,看着雕刻在石头上的佛像,看着每一个人对其心生崇敬而点灯烧香,他们和我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思想,有着独立且足够理智的判断力,但为何会投注到虚无当中,在人为编织的意义之网里,像是寻找直勾的鱼儿,将自己的生命和福祉与一种外在、虚无缥缈的东西挂钩。
有时是困顿,有时是豁然,在两种复杂的情感里,我信奉着宗教,有时希冀于用其来面对人世无常,但更多的是因为我是一个藏族人,原生家庭的缘故让我在孩童时代便不自觉地参与了各种宗教活动,在父辈的影响下,我曾一度以为世界就如佛教典籍中所言的“三千大千世界”,但随着年岁的增加,曾经那个无知的少年也摆脱了稚嫩,走在日趋成熟的道路上,从“三千大千世界”到“缘起性空”,我似乎是在寻找一种“合理”的解释,当然,从宏观的角度看,理智的人生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毕竟人类本身的渺小与脆弱就注定在不可抗力的因素面前是没有多少选择的。但是,谁又甘于一辈子活在无知和困就当中,这也就是我一直不得不对外在事物多加思考的原因。“思辨的结束就是信仰的开始”齐克果曾如此说道。观察世界,感受世界,反思自己,这使得我们面临着追寻世界的本源,征服死亡带来的恐惧,反思生存的意义,化解各种不确定性,确立价值目标等思想上的一系列问题,而解决问题需要坚定持续的行动,若想坚持,就一定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柱,这便是信仰。但过度无底线且不加思考的信奉却成为了阻碍思想升华的桎梏,就如同现在的孩童和青年,父辈传承下来的佛教大典和至善真言于他们而言只是应该供奉在高堂上的圣物,卷面上的文字是神旨,活佛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都会被他们神话和传颂。
遥想几万年前,当我们的父辈站在高山之巅,感慨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用敬畏和崇拜的眼神打量着飞翔于天际的雄鹰,游荡于汪洋的大鱼,窜荡于森林的猛兽,在顿感脆弱和渺小的同时,他们以它们为图腾崇拜的对象,在每一个篝火烈燃的夜晚,向万物宣示着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者,用勇气和果敢传递着种族延续的星火。反观现在,图腾崇拜是难觅其踪了,但从其衍生出来的各种思想枷锁却是牢牢地劲套在我们的脖颈上,人们似乎是忘记了所谓宗教产生的根本原因,只是在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地走在各种法会和宗教程序之间,我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后来者,面对如此庞杂的文化我心生敬畏,也无限感慨于父辈的智慧,往后人生也将尽力将这份文化传承下去。但你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就是,宗教诞生之初,是建立在人为捏造、空心抽象的事物上,一部分有着卓越远见的人用自己的智慧尽可能地赋予了它合理性和可行性,甚至明知自己的所为会影响后代甚至是一个民族的脾性,却还是毅然投注到上面,当然,这一切也只是为了给人以生存下去的信念,让灵魂得到抚慰,在面对多变的世道时,能有一份坦然面对的心。
落笔于此,笔者认为宗教有两面性,一方面是好的,那便是从它诞生至今,于此衍生出来的文学、哲学、艺术、伦理等社会学领域,以及医学、化学、天文学、生命学等自然科学领域,都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并且它也对一个时期的社会稳定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但辩证地看待,一方面它也充斥着迷信和愚昧,作为一个佛教徒,我大大小小参加过很多宗教活动,有时上师所言极为中肯,但对于那些在手腕上摆弄一下佛珠便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作出决议的,实在是可笑,甚至有点反人类。然而更让人不解的是作为一名佛教徒,有些人甚至认为所谓的信徒只是应该轮转于八廓路,燃点酥油灯,嘴里念诵一个个晦涩难懂的密咒,在面临抉难时,也不忘了叹一声人世无常。然而,几千万年的传承,除了繁琐的宗教程序外,还有那些包含了大家思想的佛教经典,在每一个看似苍白的文字里,是一个个富有远见和智慧的人,用一生的探索积淀出来的深邃思想。然而,现在除了寺庙当中少数的得道高僧和高等学府的教授,以及社会当中对其抱有别样情感依赖和联系的人外,其余的于其说是信徒,倒不如说是宗教思想枷锁的佩戴者,单纯地认为宗教只是那些前人订立的规则和戒律,徘徊于这不敢那不敢,将佛典和文书置于非常神圣的位置,直到现在,他们看见和这些包装类似的东西也会出现一种莫名的敬畏。在此,我想说,如果传承就是依照前人的模样,走在各种程序和规矩之间,那么放置于高处的东西又有什么价值,是为了让圈子外的人对其心生艳羡,还是只求个心里舒坦,当你遇见自己的亲朋挚友时,还可以吹嘘一下佛堂的装饰,里面的经文甚至一粒灰尘都没有,又或者说,这些成为了你区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性,面对其他人的问题时,还可以说一句“我们藏族是全民信教,我们崇敬生死轮回,我们不杀生”,但是当别人好奇地让你讲一下自己所信奉宗教的前世今生时,却只能不失礼貌地尴尬一笑。想到这实在是觉得可怕,因为这种人在现在的社会里真是遍地开花,一抓一大把。当这种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人在社会中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时,便及其容易产生奥威尔在《1984》中臆想且带有预测性的集权主义,这不单是从国家的角度看,个人的“集权主义”心态也是非常致命的。想当初,人们明知虚妄却还是创设了宗教,只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能够获得一丝安稳,在面对无常的世道时,能够去相信什么。然而现在却只是去相信,不去作出选择,甚至无所谓选择,只是认为一个有着这种文化传统的民族,挨到自己这一代变为传承者时,是无所谓选择的,毕竟谁也不想变成千夫所指的对象,这话可能略显浮夸,但的确如此。
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有自己的动机,而不是因为一种约定俗成、社会性的理由去被动地作出选择和付诸实践。换句话说,人作为万物之灵,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是最为重要和需要去坚守的,尤其是面对精神和思想领域的东西更需要小心对待。
止笔于此,煨桑台的浓烟飘荡在虚空,石经前的人们默默地走在八廓路上,远处的鸟叫和着扩音器当中播放的经文祈诵声,落在我的稿纸上,一时间思绪万千,化为了无数行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