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老屋青砖黛瓦,青石门楣浮雕蝙蝠,三祖爷穿了簇新的土布青衫,坐了大门口青石门墩上,一派青色肃穆。三祖爷早就说他九十九岁了,人们都不能准确知道他这样说了多少年。三祖爷就是不说自己早过了百岁,他是忌讳人们会往长寿老龟那儿扯的吧。
三祖爷对副总说,我要回去了,我听见你们二祖爷的那个哭声在招呼我呢。
二祖爷的那个哭声响起在过去久远年间一个寒冬腊月。一夜凄厉北风,那个早晨异常寒冷,二祖爷的那个哭声就从三祖爷冬天闲置的村头老场屋里传出来。二祖爷冻得鼻涕眼泪直流,他是跪在一具尸体前干嚎。那是一具无名乞丐尸体,没人知道这乞丐从何而来怎么就冻死在了三祖爷家的老场屋里。二祖爷一大早可能想着来老场院偷几捆柴禾回家烤火的,或意外看到这样一具尸体,或就觉着今年有钱过年了。
二祖爷也曾讨过饭的,就说这乞丐死尸是他的讨饭师父和干爹,干爹死在谁家老场屋里就与谁家脱不了干系,谁家就得出钱给他把干爹埋了。
三祖爷说道,老二你跟我明着讨要几个铜板过年给你便是,何苦如此讹我?
二祖爷只说,人命关天的大事岂是几个铜板了结了的?
老二你倒要怎着?
五块大洋就出殡,三块也行。
这回不给呢?
那便见官了,我干爹就是去你家讨吃,让你赶了老场屋里冻死的。
三祖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二祖爷盯着三祖爷的背影,目光也便阴了。
三祖爷与二祖爷是叔伯兄弟,三祖爷父亲汗珠子摔八瓣开油坊赚钱置地,到三祖爷持家时候,已成富甲一方大户。二祖爷父亲却是吃喝嫖赌败光家产,且放任二祖爷从小好吃懒做,让跟三祖爷一起私塾里读书,他逃学混时光根本没正经读几天,就在家打蛤蟆钓咕呱(青蛙)了,稍大些就偷鸡摸狗爬寡妇墙头,还是三祖爷父亲操持着给他成了个家,拨了几亩好地给他养家。怎知二祖爷私下把地卖了抽大烟还赌债,又难免落得经常没得吃,总少不了叨扰三祖爷给接济个三升谷子两升米的,还时常嫌给的少了给的迟了,而心生诸多没由头的不满和怨愤。
灾荒战乱年间,三祖爷都曾雇人埋了野外饿殍死尸,不是舍不得三五块大洋给谁出殡,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二祖爷挟尸讹诈,正犹疑之际,二祖爷已然果真把他告上官府。
三祖爷也是无奈被逼打这一场横空而来的人命官司。
那当时县衙其实也是惦了三祖爷万贯家财了,怎能不使得三祖爷把储了三间屋的银元铜钱一筐一筐抬出来,一驴车一驴车送出去?以至变卖田产把这官司打到了省府衙。三祖爷知道这官司是打不出个输赢的,只是不能回头,也已无需回头。末了,跟所住客栈结了饭钱,把最后所剩五个铜板随手赏了店小二。此店小二眉眼精灵看出了三祖爷一些什么端倪的,只收了两个铜板,还顺手递上两个驴肉火烧,要三祖爷替他送去那样一个地儿那样一个人儿。三祖爷先是拒绝,后听了店小二附耳一番低语,苦笑笑仰天叹息一声也便去了。
不想三祖爷替这店小二去了那样一个地儿给那样一个人儿送了一趟驴肉火烧,回过头来府衙之上再过大堂,也无须多说什么,但只听得堂上老爷一声顿喝,二祖爷反被当堂摁倒大板子伺候,打得屁股开花,一条腿也折了。二祖爷至死都不知道三祖爷怎么就打赢了官司,三祖爷只把所剩三个铜板扔给了二祖爷,他一个人沿路乞讨回家了。
没了田地,老屋还在,小脚祖奶还在,三祖爷敞开屋门办学堂,本村邻近村的孩子无论穷富,有无“修金”(学费)“节庚包”(节日红包)都可进来读书识字儿修身立德。其弟子多有成大器者,其中二祖爷的孙子也是受他教诲点化参加了革命工作,又逢改革春风吹来,下海弄潮,竞成一副总。
就这天,三祖爷最终对副总说,他那当时是替店小二去青楼给一窑姐儿送驴肉火烧了,那窑姐儿原本一大户人家千金,遭贼人洗劫灭门,她被掳去卖进青楼,她那当时是被省府一高官包了的。
三祖爷说完这个,一时尚未离去,仍端然坐青石门墩上静候着什么。
三祖爷婚后一度没有生育,是老屋开门办学第二年,小脚祖奶一开怀就生了个龙凤胎。
一会儿,长门曾孙跑来报喜,说曾孙媳妇刚生了个龙凤胎,三祖爷听了,方呵地一乐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