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常胜将军,善打大仗巧仗,还著有兵法,参与整理兵书,搜集、补订军中律法,明代学者茅坤赞称“古今兵家者流,当以韩信为最”(《史记评林》卷九十二)。这样一位军事奇才,却死的很惨。韩信惨死表面上看是吕后所为,幕后主使实为刘邦,主因在于韩信的政治迟钝、战略短视和性格弱点。
韩信出道之前经历不太复杂。他很小就成了孤儿,家里穷,品行不太好,也不会什么营生,经常到别人家蹭吃蹭喝。曾经在一个亭长家蹭饭吃,一连蹭了几个月,把亭长妻子惹烦了,人家故意在韩信来之前把饭吃完,等到韩信来了也不给他做饭吃。韩信明白之后,一生气再也不去了。一天,他到水边钓鱼。水边有一群洗衣妇,其中一位看见韩信饥饿的样子,把自带饭食分给他吃,一连几十天如此。韩信高兴地对妇人说:“将来我一定重重报答您。”妇人很生气地说:“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我不过是可怜你,谁指望你报答!”韩信受此激励,准备干一番事业。一天,他腰挎宝剑在大街上溜达,迎面走来一小痞子。后者对他说:“你虽然身材高大,还带把宝剑,其实内心胆怯。如果你是敢死之士,就拿剑刺我,否则从我胯下钻过去。”韩信注视小痞子一会儿,俯下身子爬了过去。街上的人都嘲笑韩信是胆小鬼,他们不知韩信“志与众人异”,不愿与小人计较。史书上没讲韩信跟谁学习、学什么。他在破赵之战中反常用兵,战后向手下将领解释获胜原因时引经据典,说明他不但熟读兵书,还有独到见解。韩信出道后的打拼,军事才能超凡,但其他方面的弱点也显露无疑。
韩信缺乏耐心。起初他跟着项梁、项羽,人家不听他的,说明韩信表达方式有欠缺。韩信发现项羽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大哥”,又不听自己意见,出走是对的。后来到刘邦这边儿,萧何极力推荐,刘邦没反应,他也不与萧何打招呼,就一走了之。假如他不跟项羽、刘邦,其他诸侯可能不会有看上眼的,最后只能学鬼谷子,到深山老寺收徒弟传授谋略。
韩信有些自负。韩信跟随项梁、项羽,经常提建议讲计谋,项梁听不听不知道,反正项羽一直不听。后来到刘邦那儿,抓住机会与萧何交谈,很有效果,萧何极力向刘邦推荐。再后来韩信等不及想一走了之,萧何来不及报告,“月下追韩信”,追回来之后继续推荐,还近乎逼迫式地要求刘邦重用韩信。刘邦确实高明,现场拍板“授予大将印”,正如他后来听从张良、陈平提醒而封韩信“真齐王”。这也是韩信后来不愿背叛刘邦的重要原因。韩信当大将军,战必胜、攻必取,一直打到项羽自刎于乌江边。正如司马光所言:“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资治通鉴·卷十二》)有才能的人往往很自负,韩信也是如此。如果说他被刘邦诱缚后,声言刘邦“不过能将十万(兵)”,而他自己“多多益善”,带有无奈调侃之意;那么他被贬为淮阴侯,面对同样为侯的大将樊哙下跪迎送他时,发出嘲笑之语,实属不该。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后,经常称病不朝,整天怏怏不乐,而且羞与周勃、灌婴等人并列。一次经过樊哙家,樊哙跪拜送迎,还说:“大王乃肯临臣!”韩信出门后,就发出“生乃与哙等为伍”的嘲笑。樊哙、周勃、灌婴都曾在韩信麾下为将,尽管韩信由王贬为侯,樊哙依然称其“大王”,而自称“臣”。樊哙等人都是刘邦亲信,又都是侯,樊哙还是吕后妹夫,很敬重韩信,韩信却鄙视人家。难怪司马迁叹息,如果韩信懂得谦让,不恃才居功,可能会建立像周公、召公、姜太公等人那样的功业。
韩信懂得感恩。他一当楚王,就赶紧找来当年救饥解饿的洗衣妇,硬给人家一千金,这些故事还衍生出“一饭千金”“一饭之恩”等成语。他还找来当年逼其胯下受辱的流氓,任命其为楚国负责抓捕治安的中尉。知恩图报、有恩必报、以德报怨,就做人而言是优点,但在政治角斗场上,过分拘泥私人恩怨,则容易被人利用,以此为重大决断的立足点极不明智。政治斗争以目标效果为出发点,而不以道德选择为根本遵循。因为感恩,他不反刘邦,以至于先被刘邦诱捕,后又被萧何说服落入吕后圈套。韩信感谢完两个“恩人”,还找来当年的亭长,给了人家一百钱,并挖苦人家“你是个小人,做好事不能到底”,显得有些小心眼。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如此有闲心,亲自处理这些琐事,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韩信拘泥个人恩怨,对当年落魄时的遭遇念念不忘;二是韩信过于自负,以己度人,因而不愿相信可能的糟糕结果。以韩信非凡的军事智慧,假如在政治斗争上费些脑筋,结局至少不会那么悲惨。楚汉决战前后,至少三次有人劝韩信另作打算,他都没有实质性动作。
第一次,武涉游说未果。韩信受封齐王之后,项羽最为倚重的大将龙且死于与韩信的交战,项羽便派遣与韩信老家不远的盱眙人武涉游说韩信。武涉说,现在汉王刘邦“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即刘邦志在一统天下,而且这个人不可信,你韩信“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擒”,不如联合楚王项羽“三分天下王之”,当个能够左右形势而又独立的诸侯王。韩信听后,先表示感谢,尔后说,我以前侍奉楚王,官位不高不说,我提出的建议谋划他也不用,因而离开他归顺汉王,汉王“授我上将军印”,给我数万人马,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吃,对我还“言听计用”,我因此才有今天,汉王“深亲信我”,我背叛人家不好,我至死不背叛汉王,请为我回话谢过项王。韩信这番推托之辞说得很得体,但说话只是一方面,场面上的话多是说给别人听的,意思表达到了,没有明显漏洞就行,要达到其他目的另说。武涉的游说可以不听,关键是韩信应该考虑楚汉争霸以后自己的处境。韩信可能没有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或者只想好的一面,而没往坏处想。
第二次,蒯通游说未果。武涉游说之后,又有齐人蒯通来游说。蒯通觉得“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便来游说韩信,称自己学习过相人之术。韩信就问,先生说说看。蒯通回答说,(人的面相)“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称好,让蒯通给自己相面。蒯通示意韩信屏退左右,只剩下他们两人后,便说,看您的面相,最多封个侯,而且危险不安定;但看您的后背,贵不可言。尔后又解释说,天下大乱之初,英雄豪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最后形成一定气候,而且大家的忧虑集中在灭秦上。如今楚汉争斗,使天下多少无辜的人身首异处、数不清的父子尸骨暴露荒野。楚汉双方正处于胶着状态,项羽前进不得,刘邦欲战不能。天下百姓心怀怨望,而又找不到依靠。楚汉双方的命运系于你韩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尔后再视形势而取天下。最后蒯通还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请您好好考虑一下。天赐良机不抓住,必受其害;时候到了不决断,就会遭殃。韩信如何作答呢?他又整出原先对付武涉的那套说辞给蒯通,汉王给我很高待遇,给我车坐、给我衣穿、给我肉吃,“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人要知恩图报,我怎么能背利忘义呢!蒯通接着给韩信举两个例子,一个刚发生的,常山王、成安君在同为布衣时结为刎颈之交,后来前者背叛项羽而投靠刘邦,借助汉军杀掉成安君;一个是先前发生的,文种、范蠡与勾践的故事。蒯通说,您自以为对汉王好,想建立万世之业,这是一种误解,常山王、成安君从刎颈之交转而反目成仇,是因为“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以交友而言,您和刘邦不如常山王和成安君。以忠信而言,您与刘邦不过是文种、范蠡之于勾践,而且这两人“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现在您“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王项羽,楚人不信;归汉王刘邦,汉人震恐”,您想安稳吗?可惜“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非常危险。韩信最后感谢说,请先生不要再说了,我将考虑这个问题。过了一段时间,蒯通又来找韩信,劝其不要犹豫、早做决断。韩信还是不忍心背叛刘邦,又自以为功劳很大而刘邦终究不会夺占齐地,并再次感谢蒯通。韩信与蒯通的交集就此结束。蒯通说“后背贵不可言”之类的话可以不信,估计韩信也不会太在意,但后面的话,对形势的分析还是很到位的。武涉的游说多半是为了项羽,而蒯通的游说则是对韩信真诚的提醒。韩信不论背叛刘邦与否,至少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在刘汉集团中的处境。之后不久,刘邦听从张良建议,把韩信召来,指挥垓下战役,战役一结束,通过突然袭击的方式夺取韩信兵权,接着又改封其为楚王。韩信似乎很麻木,已经成为刘邦的重点怀疑对象,还那么尽心地指挥打仗,打完仗又安然于兵权被剥夺,并接受新的任命。他改任楚王之后,先想到的是赏赐当年救饥的洗衣妇,帮助当年侮辱自己的流氓就业,有空儿就带着一大帮子列兵在封国内巡行,说明心情不错,毫无身处危险之感。
第三次,应对刘邦巡游。韩信改任楚王第二年,汉高祖刘邦用陈平的计谋,“伪游云梦(湖北潜江县西南),会诸侯于陈(河南淮阳)”,准备诱捕韩信。陈地处楚国西界,韩信作为楚王不能不去,几经犹豫之后,决定前往陈地拜见刘邦。这里得说一个人——项羽的部将钟离眛。钟离眛与韩信私交很深,俩人老家离得很近,又一起参加楚军。钟离眛在楚军骁勇善战,让刘邦吃了不少苦头。汉四年十月,项羽领兵离开荥阳,东攻彭越,刘邦趁机攻取成皋、敖仓,楚军几乎全线溃败,唯有钟离眛成功坚守荥阳。汉五年十月,刘邦统领汉军主力追击项羽,被钟离眛大败于固陵城下。项羽死后,钟离眛逃回老家,正好在韩信辖区,故而投奔韩信。刘邦听闻后下诏抓捕钟离眛,韩信一直没有回应。刘邦这次游云梦,有人建议韩信杀钟离眛献给刘邦,以解祸患。韩信找钟离眛解释,钟离眛很生气地说,刘邦之所以不攻打楚地,是因为我在你的地盘上,如果你抓捕我以献媚刘邦,今天我死,随后就是你死,最后骂韩信“公非长者”,自刎而死。韩信赶紧捧着钟离眛的脑袋前往陈地,结果一见面,就被刘邦手下武士绑住,放到后面车上。这时候韩信才清醒了,说:“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韩信起初收留和后来抛弃钟离眛,固然不妥,但关键是如何应对刘邦的怀疑,韩信似乎一直在被动应付,甚或心存幻想。
韩信怨恨项羽不听自己的任何计谋,而他自己也是不听劝的主儿,至少在对待刘邦的怀疑这件事上,谁的意见他都没听,从行动上也看不出他采取有效的攻守之策。这就是人性的弱点。韩信对项羽的认识很到位。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后,两人有一段对话。刘邦说:“丞相(萧何)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韩信表示感谢后问刘邦:“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项羽)邪?”刘邦称是。韩信又问:“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说:“不如也。”韩信再拜刘邦,并用祝贺的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大意是:“我韩信也认为大王不如项王。我曾经在他手下做事,请让我谈谈他的为人。项王发起怒来,千人皆废,但不能任属贤将,只是匹夫之勇。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温和,人有疾病,流着泪分食物给病人,但对有功劳当分封的人,把印玩烂了却舍不得授予,这是妇人之仁。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违背义帝立下的盟约,而封亲信为王,诸侯们都不服。各路诸侯看到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也都回到自己的地盘,把原来的国君驱逐,自立为王。项王大军所过之处,没有不被残破毁灭的,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只是暂服于他的威强。项王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因此说其强大很容易变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大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废除秦朝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秦地的老百姓没有不愿意大王为秦王的。按照诸侯约定,大王当王关中,关中老百姓都知道。大王被入驻汉中,秦地的老百姓没有不怨恨的。今大王举兵东进,秦地可传檄而定。”刘邦大喜,自认为与韩信相见恨晚,赶紧按照韩信的计策进行部署。这就是司马光所言“首建大策”。韩信认为,项羽是“匹夫之勇、妇人之仁”,而且不懂地理、背信弃义,必败。相比之下,韩信对刘邦的认识很不到位。刘邦“勇悍仁强”不如项羽是真,可他玩弄背信弃义远超项羽。韩信不愿相信刘邦跟自己玩阴的,因而对自身处境的认识很不到位。天下初定,既是帝王论功行赏之际,也是大将考虑自保之时。韩信“名高天下”,必须考虑自保之策,无非以下选择:一是功成身退,不问政事;二是改为闲职,不问军事;三是居守一方,卓然独立;四是再进一步,争夺天下。
前两种选择为退守之策,但成功与否不在韩信,而在于刘邦多大程度上相信韩信没有严重威胁,这恐怕很难做到,因为世人皆知韩信的煌煌战功。刘邦的铁哥们儿、猛将、舞阳侯兼妻子妹夫樊哙,在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后,依然下跪迎送韩信——你已不是王,我依然尊称你“大王”。这种敬重发自内心,既是生死场上积淀的真感情,也是对韩信军事才能的高度认可。对韩信如此敬重和认可的人远不只樊啥、周勃、灌婴。刘邦岂能不知?
再说第三种选择,居守一方。乱世之中偏安一隅是有前提的,即自身足够强大,而其他外部势力争斗不止。其实韩信有两次机会,当齐王之时,时机最好;当楚王之时,条件尚可。先说第一次机会,韩信身为齐王,索性让楚汉战争一直打下去,只要一直打下去,自己就是安全的,最多简单掺和一下,保持他们争斗的态势;即使楚汉两方有了闲暇,动了心思来攻齐,以韩信的能力,保持稳定守势应该不是问题。假如真如此,此“三国”(楚汉齐)可能比东汉末年魏蜀吴三国更有看点。韩信有无此心?显然是有的。韩信灭齐之后,即向刘邦提出“假王”齐地(代理齐王)的要求,包括楚汉决战之前的迟疑拖延,即便本人没有长期偏安的意思,却制造了保存积攒自身实力的印象,至少给了刘邦这样的印象,这是刘邦在大战过后即解除韩信兵权的首因。之前,当韩信帮助刘邦开辟北方战场,接连破魏、下代、灭赵、降燕,取得一系列辉煌胜利,每次胜利后,“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即用韩信练好的精兵应对正面战场。从楚汉战争之初,刘邦一直在享用韩信正确的战略擘画、合理的用兵方略,也不断争夺韩信调教出来的精兵,后者更显示了刘邦对韩信始终存在的提防之心。楚汉决战前夕,韩信率30万大军参战,彼时汉军总兵力约五六十万,而项羽军约10万人。韩信的队伍在当时最有战斗力、数量最大,他之前向刘邦提条件,暴露了己方想法,尔后选择继续服从服务于刘邦,却没有采取任何防御措施。韩信的加入和有效的现场指挥,最大限度地使楚汉决战快速以汉胜楚败而结束。楚汉决战即垓下之战后,刘邦立马解除其兵权。这应该是刘邦对韩信充满疑心第一次明显的展露,此时韩信应该深知刘邦对自己的怀疑。再说第二次机会,韩信被改封楚王。汉朝初立,除汉高祖刘邦外,还有包括韩信在内的七个异姓王。楚汉决战结束韩信被夺去兵权,又被刘邦改封为楚王。这个时候,如果韩信只是偏安为王,长期坚持是有可能的。两年后,有人上书说韩信要谋反,刘邦召集部下商量对策,将领们多主张出兵讨伐韩信。刘邦单独召见陈平征询意见,留下一段有趣的对话。陈平问:“陛下精兵孰与楚?”刘邦答:“不能过。”陈平又问:“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刘邦答:“莫及也。”陈平说:“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史记·陈丞相世家》)陈平说的很直白,刘邦兵不如韩信强,手下将军用兵不如韩信强,攻打韩信无异于儿游。在汉初七个异姓王中,韩信无疑最有实力,而且举世公认。凭借韩信的实力和威望,假如心理上始终戒备,军事上充分准备,外交上联合其他异姓王,即便不能长久偏安,也不会那么轻易被刘邦制服。刘邦到死,才灭了七个异姓王中的六个。刘邦“伪游云梦”诱捕韩信后,随即押送洛阳,尔后贬其为淮阴侯,闲置在长安。可以想像,严密监视之下,无地无兵,形同软禁,居守一方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最后一种选择,再进一步,争夺天下。这一选择是主动进攻之策,风险也最大。结局就是,韩信要么战死,要么像武涉和蒯通所说——楚汉两败俱伤,自己出来收拾残局,没准儿还能成就韩家天下。武涉表露这层意思,蒯通则直接点明。曾读一些文章,说刘邦早已布局,使韩信在楚汉决战后无法真正称王称霸。刘邦提前布局是肯定的。但局是人布的,不是固定的,也是可以改变的。如果韩信有宏大志向和强烈意愿,刘邦未必是对手。刘邦早有布局,而韩信可能连类似想法都没有。军事奇才往往专注打仗,他可以围绕作战问题思考到己方军队可能面临的所有困难和机会,尽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实力并争取最大的作战效益,却唯独不考虑个人安危。正如孙膑不怀疑庞涓、吴起没有谋划他侍奉的楚悼王死后自己何去何从?韩信也是如此,他一直没有认真谋划自身安危。刘邦一步步压制他,他一直被动应付。刘邦把他由齐王改封为楚王,他没有谋自己;再贬为淮阴侯,他没有谋自己。到最后,翻身机会越来越小,韩信可能也没感觉了。
想当年,韩信投奔刘邦之初,因犯法当斩,行刑之时,他抬头仰视,大叫:“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刘邦的亲信夏侯婴恰好在现场,惊异于他的言语和气貌,不但释放了他,还向刘邦推荐。像韩信这样的人,因为要活命,要成就大事业,当面临生存抉择之时,他会动用所有可能的智谋韬略来积极应对。反之,他可能连一个脑细胞都懒得浪费。韩信为战争而生,为大战而生,大战结束了,斗志和活力也没了。樊哙下跪迎送,他还有心思嘲笑人家,可见其孤傲,更遑论危机感。聪明的智商还在,但已不再设防,否则怎能因萧何几句话而被赚到吕后那儿。
关于韩信之死,《史记》描述了韩信参与陈豨谋反的一些细节,《汉书》也有类似描述。贬为淮阴侯的韩信策动即将担任赵相国的陈豨谋叛,并商定一个在边地举兵,一个在京师响应;后来陈豨反叛,韩信称病不跟随刘邦出征,一面派人与陈豨联络,一面与家臣密谋准备夜间在都城长安“诈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这些情节可能都是演绎前人传说,细究起来经不住推敲。韩信提醒陈豨可能是真,而劝其谋反甚或合伙谋反应该是假。一个善打大仗巧仗的大将军倘若真的谋反,即便密谋轻易泄露的可能性存在,大将军本人轻易落入对手圈套的可能性很小。抑或司马迁想为刘邦开脱一点逼杀功臣的罪责。在一人家天下的古代,信息极端封闭、舆论极端可控,韩信一孤家寡人,吕后可随时除掉他,即便没有萧何协助,冠冕堂皇的理由和随时致其于死地的手段很多。龙困浅滩遭虾戏,况且吕后、萧何非等闲之辈。处于严密监视之下的韩信,手里无兵,活动受限,仅靠几个家臣奴仆,能有多大作为?假如他有反击的可能性,刘邦怎能安心平叛,动身之前“邀请”韩信同去,韩信称病不从,这才是刘邦启动杀机的真实起因。刘邦终下杀心,才有之后的萧何帮吕后诱杀韩信。正如吕后处置另一大将彭越一样,杀之是奉刘邦之命,将其尸体制成肉酱遍赐诸侯才是吕后的创意。历史记载反映重大历史事实,事件本身是真的,相关描述都可能是另有意图的涂抹粉饰。
刘邦得知韩信已死后的反应,司马迁的描述大体正确。刘邦平定陈豨造反,凯旋归来,听说吕后已解决韩信后“且喜且怜”,喜的是最危险的人物没了,怜的是大汉王朝“守四方”少了一位韩信这样的“猛士”将才。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性。刘邦不择手段、善于变通甚至不讲情义等品性,韩信也有,却多用在研究军事和指挥打仗上,没有用在政治斗争和自我保护上。
王朝体制下,只会打仗的将军不是明智的将军,如果再有明显的性格弱点,下场一定很惨。在政治角斗场上,吕后比韩信强太多,她诱骗韩信到长乐宫,当即命武士将其绑缚,并迅速斩杀于长乐宫放编钟的房子里,紧接着又灭掉韩信三族,可谓干净利索。韩信临死前说:“吾悔不用蒯彻(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封建王朝皇帝一人家天下的政治生态,是韩信难逃兔死狗烹之厄运的主要外因。韩信功高盖主而不知自保,既无政治野心又缺乏政治手腕,是其坐等受死的主要内因。
备注:以上引用未注明处皆引自《史记·淮阴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