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儿时代适逢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农村不太富裕,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主食有两种:手擀面和饺子。它们也是我成年后每次回老家试图找感觉的两种美味。我的老家位于冀东南,盛产小麦,主食多是面食,平时早晚馒头,中午常吃手擀面。面条现做现煮,煮熟后第一时间从锅里捞到碗里,再添一勺西红柿炒鸡蛋,菜汤浸润面条中间。炎炎夏日,农家小院树荫下,一家人人手一碗手擀面,夹一筷子面再来一口西红柿炒鸡蛋,那种清爽感至今回味无穷。“好吃不过饺子”,饺子是那个年代老家算得上美味的另一主食。每逢亲友到访,包饺子是必须的。逢年过节更要吃饺子,一家人坐一起,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如果再烫壶酒,挨过饿的长辈们一边端酒杯,一边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那种幸福感会迅速感染在场每一个人。
入伍多年,不能年年春节回老家,但过年吃饺子的习惯一直未改。现在好吃的东西多了,饺子馅越来越丰富,我却吃不出少时饺子的那种味道,那种真心觉得好吃的幸福感。
今年春节,我担负单位值班,老婆刚生二胎,都未回老家。三十晚上,老婆看小娃,我自己和面、剁馅、包饺子,煮熟后,盛到盘里,端到桌上。小娃已睡,老婆和大娃瞅着电视等春晚,心不在焉地吃着,我也例行公事似地吃着,感觉眼前的饺子与过年没什么关系。给父母通个电话,听着老家的鞭炮声,似乎又回到几年前那个春节,想起我临走时吃着父母起早做的素馅饺子和手擀面,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年春节,老婆带孩子回她老家,我请了假回自己老家。部队改革要有大动作的传闻很多,个人下步如何,心里没着没落。年二十九晚上到家,正月初六早晨再动身回部队。
在家几天,白天走亲戚,晚上与亲友聚会。每次聚会,碍于面子,免不了多喝几杯,老家酒劲头足,不善饮酒的我每每喝的头晕脑胀。我吃肉不行,白天在家吃饭,饺子馅肉太多,难以下咽,又不愿意让老人看出来,只好草草吃一些;面条是集市上买的,机器压出来的,即使拌上西红柿炒鸡蛋,总觉得没滋味儿。
可能因为常年不在家,七天假期仿佛一闪而过。归来时觉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归去时感叹“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临走前晚上,我那儿都没去,晚饭后坐在父母卧室里,一边陪他们看电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东说西。
忽然,母亲半开玩笑地冲我说:“看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是不是在外面好吃的吃多了,家里的饭不乐意吃。”
“饺子里都是肉,吃不下去。”我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未加思索,随口说出了心里话。
父亲试探似地问:“明儿早起给你下碗面条?你看——”
没等父亲说完,我紧接着来了一句,“别提面条了,都是机器压出来的,没有手擀面筋道儿,一点儿也不好吃。”
更可气的是,我又补了一句,“现在都不用灶台了,不是煤气炉就是电热锅,做饭炒菜都没有原来烧柴草做出来的那个味儿。”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想扇自己嘴巴。我迅速扫了一眼表情有些尴尬的父母,装作没事人似地继续盯着电视。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慢悠悠地说:“前段日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右手手腕杵到地上,到现在也没好利索,老使不上劲儿。”
“说着玩的,其实过年吃啥都行,一家人团聚,坐在一起聊聊天,比吃什么好吃的都强!”我说完貌似打圆场的话,心里稍微轻松一些。
母亲没再说什么,父亲也没言语。原本想和父母多聊一会儿,可惜气氛没了。看看时间已过十点,我起身倒了盆洗脚水,放在床前,嘱咐他们泡泡脚、早些睡,就回自己屋睡觉了。
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5点多一点,我会醒一次,一般情况下会继续躺着直到起床。那天夜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隐隐感觉到正房外屋门一关一闭的响动,朦胧中还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起初我半睡半醒,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来,又有剁馅的声响传入耳膜,睡意消逝大半。我爬出被窝里,动一下手机,显示时间是差几分就5点。透过窗户玻璃望去,外面一片漆黑。再定睛细瞧,南屋小门开着,里面灶台冒着火焰,是柴草燃烧而生出的火焰。
我起身走进父母卧室,发现人都不在,伸手摸摸被子下面,一点温度也没有。我急忙穿好衣服,推门,下台阶,快步走到南屋,进去一看。灯光下,母亲正弯着腰用她没有受伤的左手剁白菜,菜刀举得低低的,似乎很小心地在案板上轻轻起落。父亲蹲在一旁,一手把握面盆,一手用力揉盆里的面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柴草燃烧而散发出的烟气,父母不时咳嗽几下。
平时,父母都是天一亮就起床,要么早早做饭吃饭尔后下地干活,要么出去溜达散步。过年这几天,父母通常会多睡一会儿。老家讲究的是,一年忙到头,过年好好歇几天。今天父母起这么早。我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母有些诧异地望着我,几乎同时说:“部队工作忙,你赶紧再睡会儿吧,俺俩一会儿就弄好了,饺子素馅的,一点肉也不放,西红柿炒鸡蛋面,是手擀面!”
我那儿还睡得着,赶紧洗手,和父母一块包饺子、煮面条、炒西红柿鸡蛋。忙活半个多小时,饺子煮熟,捞到盘子里;面条做好盛到碗里。我洗了把脸,又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吃饭。用作客厅的正房外间里,父母已把饺子面条端到餐桌上。我从里屋走出来,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示意父母坐下一块儿吃。母亲随声附和:“来,一家人一块儿吃,你多吃点儿,吃饱了,路上不饿。”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吃下那盘饺子和那碗手擀面的,却清楚记得,那味道胜过我儿时吃过的所有饺子和手擀面。我一直闷着头吃,不敢抬头,因为眼眶一直热乎乎。
我早晨六点半出门,先坐出租车到县城,再乘长途客车回部队。二十分钟不到,就进了县车站,正好赶上即将出发的那趟客车。当客车驶离车站那一刻,我倦意顿生,双眼轻轻一闭,有湿湿的东西流淌在脸颊上。噢,是久违的泪水,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溢出。泪眼婆娑中,我仿佛依稀望见,年迈的父母站在初春冷风中,向着我远去的方向张望。
一餐饭,一生情。那年正月初六的黎明,那顿素馅饺子手擀面,那份饱含父母挚爱和牵挂的乡愁,终生难忘! (首发于《石景山文艺》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