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东南约百里有个米庄,五六千人的大村子。传说米庄原是一大片略有起伏的土山,比周边村庄高十来米,杂草丛生,无人居住。后来发洪水,几年不退,周边几个村的人们跑过来,长年居住,成其为村。恰逢军队路过,人们请领兵将军起村名,将军大笔一挥写下两个大字,写完即走。人们再看将军写的字,字迹有些草,第二个字“庄”好认,第一个字像“宋”又像“米”,难以分辨。姓宋的说是宋庄,将军姓宋。姓米的坚持叫米庄,猜测将军希望多打粮食,让士兵们填饱肚子好打胜仗。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由各大家族的族长商定,多数人认为,人是喝小米粥长大的,应该叫米庄。随着姓米的越来越少,姓宋的开始不服气,偶尔会吵吵一下。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米庄姓米的只有一人,就是米四方。
米四方个头小,又长得墩实,远看像个四方块儿。街坊邻居见了,就嘲讽他“这小四方块儿”,后来干脆直接叫“四方”,喊着喊着就顺口了。
米四方家左边把着村边,前后右邻都姓宋。右邻宋家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同龄人当中身材魁梧,人们叫他宋大个。宋大个除了像其他小孩一样,学大人们拿米四方身材开玩笑,还经常动手动脚。有时宋大个一边欺侮他,一边说米庄本来叫宋庄,是俺们宋家的村子,便宜了你们米家。米四方块头不占优势,嘴头也跟不上,起初还回呛一两句,后来就懒得理。最让米四方气不过的是,宋大个经常嘲笑他是个野孩子,而且根本不姓米。其实,小伙伴们之间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大人们也经常这样训自家孩子。米四方吃饭吃得快,他娘就训他,你慢点吃,你是捡来的孩子呀?
一天晚上,米四方正闷头猛吃,娘又训他,他便问自己的姓氏,得到的回答是“问你爹去!”那得到地下。几年前,爹晚上浇地摸黑合电闸,不小心握住外露电线,倒地时头砸在发电机的铁外壳上,不治身亡。米四方一想死去的爹,就觉得自己是否姓米并不重要,包括米庄原本叫不叫米庄,更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米四方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不是本人不想上,也不是成绩差,而是娘不让上了。老师到家里做工作。娘当着米四方的面说,长得跟武大郎似的,整天混吃闷睡,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上学也上不出名堂来。
米四方开始下地干活,有时从田里回来,正好碰见宋大个放学归来。宋大个冲他喊,你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天生干活的命。米四方至多瞪两眼,也不言语。再后来,宋大个上中学,碰面少多了。
米四方像村里其他男孩子一样,不到20岁就结婚了。媳妇很漂亮,邻村的,怀着身孕嫁过来。据说与在她们村收水果的老板好上了,后来人家一走了之,没了音信。农村女孩未婚先孕,是很丢人的事。虽然已是八十年代后期,但改革春风尚未吹透米庄及其周边,人们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不选择堕胎,多是赶紧找人嫁了。有人给她父母说,米庄有个人家挺合适,孤儿寡母,人很本分。找人一说,米四方娘立马答应。米四方虽然不情愿,但看看自家条件,也就认了。媳妇刚过门时还算安稳,大胖小子生下之后,经常招一帮人在家打麻将。米四方说她,她要么来一两句难听的话,噎得米四方不知如何接茬;要么不言语,连看都不看米四方。娘当着媳妇面说,忍忍吧,就你这武大郎的样子,能娶这么漂亮的媳妇,是天大的福份。媳妇不言语,米四方更不知道说啥,干脆溜到大街上听人聊天。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米四方也认命了,自己就是武大郎,找了潘金莲一样的媳妇,也行吧。可这一切随着宋大个高考落榜归来改变了,宋大个与米四方的交流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一见米四方,除了嘲笑就是嘲笑。假如米四方一瞪眼,宋大个更来劲,“怎么着,还跟爷们儿动手,有本事,咱练练!”宋大个比以前更加人高马大,米四方立马没电。
米四方回家跟娘诉苦,娘安慰说,忍住了,他说他的,你就当有人在你跟前放屁,躲远点儿不就闻不着味了。米四方回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未跟谁强硬过。他内心里觉得男人应该硬气一些,但一遇冲突,往往手足无措;对方说话横一点,自己立马就没了气势,死活整不出第二句话来。忽然想起上学时好像硬过一次,但不是跟宋大个,对方是比自己瘦小的宋小米。小伙伴们当中,只有宋小米跟他合得来。俩人有一次课间玩着闹着动起手来,同学们一起哄,就有点动真格的架式,结果是米四方略占上风。事后,宋小米家人找上门,说米四方欺负他家孩子,娘拽住米四方就打。尽管这并没有影响他和宋小米的关系,他俩事后都认为大人想多了,但米四方再也不敢造次了。
米四方结婚没几年,娘也走了。一天晚上宋小米找米四方说话。俩人在米四方家正房外屋喝酒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宋大个。宋小米悄声说:“有人说你真成武大郎了,媳妇还是看紧点好。”
米四方尽管上学时间不长,但潘金莲出轨西门庆的事还是知道的。他上前扒拉宋小米的肩胛窝,瞪着被酒烧红的双眼,急切地问:“谁捉摸俺媳妇了,快说!”
“俺也是听人乱说,不一定是真的。抓紧要个娃,女人对娃最上心,有了自个的娃,谁捉摸也没有——”宋小米把“用”字咽了回去。有人推门进来,是米四方媳妇。她简单和宋小米打个招呼,进里屋了。
宋小米小声说:“瞧俺这破嘴,一喝酒就把不住门。”
一时无话,两人又碰几次杯,宋小米借口天已不早起身离去。门开了又合,一股凉气飘进屋里,米四方一激灵,头反而更热,又觉平添几分胆气。他站起来,踉踉跄跄,仿佛武松醉酒过景阳岗,嘟囔着“上山打老虎,上山打老虎……”,撩开里屋门帘,跨进去,一手扶炕沿,一手指着刚睡下的媳妇说:“说,谁捉摸你了!”媳妇睁开眼,歪头冲向米四方,骂到:“没出息,喝几杯破酒就不知道自个儿姓啥!”米四方立马没电。
屋里没开灯,借着外屋灯光,米四方模模糊糊看见,媳妇旁边的孩子头轻微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七八岁正是能睡的年龄。昏暗中,米四方想起娘临死时说的话:“娘这一辈子,就知道吃亏是福。”娘说完就闭上了眼。娘一辈子忍让,不到六十就走了。忍让的人为什么不长寿,米四方想不明白,眼下他能做的就是,爬到床上,拉过被子往身上一盖,很快睡着。
米四方醒来,媳妇的孩子上学去了。孩子永远是媳妇的孩子,跟自个没有半毛钱关系。当年孩子上户口,媳妇按她的姓登记,米四方也没说啥。
太阳已老高,米四方睁开眼,浑身没劲儿,昨个儿酒确实喝高了。麻将牌碰撞的声音不时从西厢房传来,应该是媳妇在打麻将。米庄人喜欢盖房子,先盖北屋,这是正房,尔后东西厢房,再或者盖南屋。米四方家西厢房里没有隔墙,相当于一个大单间,因为院门的缘故,比正房一间屋大一些,比两间屋略小,摆一张麻将桌,周围站上几圈人也不嫌拥挤。
米四方慢慢爬起来,走到外屋,摸摸墙角地上做饭用的铝锅上的盖子,似乎有一丝温度。他掀开锅盖,箅子上有两个馒头,透过箅子孔可以看到锅底的小米粥。他把锅盖放一边,取出箅子,直接端起锅,对着桌上沾有米粒的大瓷碗倒了个满满的,顺手拿起一个馒头,咬一嘴馒头吸溜一口粥。馒头和粥快凉透了,但米四方感觉格外好吃。
米四方吃饱了,走到院子里,满耳朵麻将牌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喊话声。他讨厌赌钱,偏偏媳妇好这口儿。平常他白天到地里干活,农闲时在米庄或邻村干个杂活、打个零工,晚上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从来没往麻将桌这边儿凑热闹。今天不知怎的,脚自动迈了进去。麻将桌四方各坐一个摸牌出牌的人,媳妇自然是其中之一。屋里挤满了人,有坐条凳的,有站着的。人们都抬头瞄一眼米四方,略微诧异之后,继续看牌。米四方倒不在意人们的无视,而是生气宋大个。宋大个正挤在米四方媳妇旁边,两人脸几乎贴在一起。米四方口喘粗气,怒眼圆睁。人们又抬起头来,盯着米四方。
宋大个对视米四方,冷冷地说:“看什么看!”声音不大,但很有气势。
米四方咂摸几下嘴,打个嗝,一股酒气儿泛上来,心说老子怕你,把昨晚就想骂的话甩了出来,“你个臭不要脸的,离俺媳妇远点儿。”
“怎么着,长本事啦!”宋大个说着站起身,一挽袖子凑过来。
米四方伸手欲揪宋大个的上衣领子。宋大个随手一拳,打在米四方鼻梁上。米四方倒退一步,脑袋有些发懵,鼻子流血了。
“要打架上外边去!”米四方媳妇略带严厉地说,眼睛依旧盯着手中牌。
宋大个瞅着米四方木木的样子,又瞟一下面无表情的米四方媳妇,退到门口,一边撩门帘一边说:“看你那熊样,肯定是昨个儿喝高了,等你酒醒了,再和你计较。”
没等米四方回过味来,宋大个已走出去。其他人嬉笑着,相继离开。媳妇坐在条凳上,一边码牌,一边冷冷地说:“没伤着吧,赶紧洗洗脸吧。打不过人家还逞强,有本事就闹个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谁怕谁?”
米四方怒视媳妇,媳妇也不看他,依旧码牌。
米四方转身往外走,嘴里嘟囔“俺没本事,老子让你看看有没有本事”。他站在院子里,胸中怒火升腾。南屋靠墙扔着把斧子,锈迹斑斑。前些年还劈个木柴,现在很少用。他走过去操起斧子,脑海里过着电影,想法就有了。俺没有武松那样厉害的好兄弟,自个来,武松打虎、杀西门庆都喝酒,对,再拿瓶酒。他拿酒时瞅见一包老鼠药,顺手塞兜里。
米四方一手拿斧子,一手拿酒瓶,出门坐到宋大个家门口,把斧子搁右腿上,取出老鼠药放两腿中间,用力咬下酒瓶外面的铁皮盖吐掉,又取出瓶口的小塑料盖扔掉,紧接着来一大口。米四方一喝酒就红脸上头,60多度的泥坑酒一喝,脸立马红了,头有种炸裂感。
刚从麻将桌前散去的人们又聚过来,依旧嬉笑着,仿佛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大戏。米四方扫一眼众人,深吸一口气,冲宋大个家门里大喊:“宋大个,你他妈的听着,从小你就欺负俺,现在又捉摸俺媳妇,今天要不给老子道歉,老子非把你儿子弄死。俺打不过你,可以弄死你儿子,然后再弄死俺自个。”他举举手中的老鼠药,继续喊:“看,这是老鼠药,到中午如果还没有说法,俺先一斧子砍死你儿子,然后俺自个吃了这包老鼠药,反正俺就一个人,无牵无挂。”
宋大个走出来,看到米四方腿上的斧子,便又退到门里,故作轻蔑地说:“米四方,你还真出息了,你敢弄死俺儿子,俺也弄死你儿子。”
“哈哈,你说的是谁家的儿子?赶紧的,有种儿你连他娘也弄死,反正跟俺没有半毛钱关系。”
宋大个不吭气了,扭头回自家院子。
中午将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边儿宋大个紧张了,他媳妇还有孩子的爷爷奶奶也紧张了。宋大个媳妇说不行就报警,宋大个赶紧附和。
“叫警察,你他娘的天天欺侮人家,你有理呀,你叫警察?”孩子爷爷紧绷着脸说,“告诉你不要欺侮老实人,你不听。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俺说什么来着,把老实人惹急眼了,没有好果子吃。”
宋大个没吱声,老爷子其实比他还急,就这么一个孙子,米四方倒不至于下狠手,但伤筋动骨也不行呀。老头看看老太婆,说:“今个儿这事,不来点实打实的,俺看不行。孩他奶奶,赶紧给人家陪个不是吧!”
“你怎么不去!”老太婆没好气地说。
“俺不是男人吗,总得留点儿面子不是?”
老太婆出来了,望着米四方的样子,先是憋住笑,好言好语说了一通。米四方一直不吭声,没想到老太婆会出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对付。老太婆盯着米四方被酒烧红的眼睛,越发觉得这小子有可能犯浑。心说算了,老脸豁出去了,冲着米四方说:“俺给你跪下,行不行?”老太婆说着,跪在米四方跟前。
米四方很惊愕,众人也起哄,都劝他见好就收。米四方本想让宋大个本人道个歉,但一看这阵势,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说什么,举起瓶子又喝一大口,脑袋就不清醒了。
米四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实际情况是,宋家老太婆一使眼色,大伙凑过来把米四方连架带拖整屋里了。事后,米四方有些后悔多喝那一大口酒,但又觉得很值,至少心气比以前顺多了。邻居们见了他,主动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嘲讽他,这是以前少有的。宋大个好长时间没来观看打麻将,在大街上遇见,会恨恨地“哼”一声,米四方则昂首走过。从宋大个老娘下跪那一刻起,宋大个包括他一家人在米四方眼里连根毛儿都不如。
人们高看米四方一眼不假,但也有嘴碎的,米四方赶巧一旁听到过。有人在大街上闲聊说,“收拾外人算什么本事,自家媳妇都看不住!”米四方感觉在说他,不免有些怀疑地自问,“难道俺真成武大郎了?”
在家吃饭,媳妇把粥盛碗里再端到米四方面前,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他很不适应。他始终觉得,媳妇尽管对自己很冷,但不是人们议论的那种人。但闲话听多了,总归不舒服。
这天,宋小米找米四方,说有个亲戚托他找几个人上山打石头,管吃管住一个月九百块钱。米四方立马答应,出去干活挣点钱,也换换心情。
没过几天,米四方就跟宋小米走了。打石头的地方离家不过百里,对于米四方来说算是出远门,他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一晃多半年过去了,其他老乡两三个月回趟家,米四方没回过。快到年底的时候,宋小米从家里回来跟他说:“赶紧回家看看吧,再不回去,媳妇真成别人的啦。”
米四方心里发毛,谁捉摸俺媳妇,宋大个?不会吧,上次闹过之后,他敢吗?米四方想不出个所以然,马上到年底了,到时候回家再说。
年底很快就到,宋小米、米四方和其他老乡一快下山,坐客车到县城。已是晚饭时间,大家吵吵着,要到路口拦辆车,赶紧回家。宋小米声称去县城亲戚家拿点东西,并悄悄拉米四方一下。等其他老乡走后,他俩就近找个小饭馆,进去挑张靠窗的小桌子,把包放一边,坐下来。宋小米点了两个小菜和两盘水饺,从包里掏出瓶酒,是普通玻璃瓶装泥坑酒。
“上次带到山上没喝完,今个儿咱哥俩整两口,暖暖身子,回家过年。”宋小米一边说,一边咬开酒瓶铁皮盖倒置放桌子上,又咬出瓶口小塑料盖放铁皮盖上,给米四方的酒盅满上,再给自己倒上。
上山打石头这多半年,虽说比在家干活累一些,刚开始碎石崩到脸上,甚至钢钎没捉稳被铁锤砸伤手,但吃得饱睡得香。现在到家门口了,又有点不情不愿。媳妇是漂亮,却一直不待见自己,孩子也不是自个的,感觉那个家是别人的。宋小米拉他喝酒,他觉得挺好,反正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再说回家不一定有现成的。
过年了,县城边上反而没有什么气氛,好多路边店都关门了。米四方看着窗外,感觉有些冷,端起酒杯就要喝。
“别急,饺子上来再喝,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宋小米摆手示意。
“太晚了,别找不见车。”
“你不知道,前段时间咱村旁边新修了条公路,从县城到石家庄的车现在都走这条路。一会儿咱到路口拦辆车,给司机几块钱,就顺道回去了。”
饺子来了,满满两大盘,冒着热气。米四方拿起筷子夹着饺子往嘴里塞,刚塞到一半又吐碟子上,望着宋小米吐吐舌头。
“烫着了吧,慢点吃,不够再要。”宋小米笑着说。
米四方吃得快,一盘饺子很快进肚,宋小米又给他要了一盘。
“四方,知道为什么让他们几个先走吗?”宋小米微笑着问。
“不——不知道。”米四方酒量小,喝一点就晕乎,说话也有点不利索。
“晚点回去,才会发现情况。” 宋小米略显神秘地笑着说。
发现什么情况?米四方茫然地望着宋小米。
宋小米接着说,“上次俺回家,也是这个点,不想让媳妇再忙活,就在这店里吃了盘饺子才回去,经过你家门口,看见一个男的出来,俺以为是打麻将的,后来感觉不对,到家听俺媳妇说,麻将散好一会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是谁?”米四方急切地说。
“现在说也不晚,但有一条,老哥绝对不是让你杀人放火,那犯法,咱不干,至少咱得弄明白谁捉摸你媳妇。你上回坐在宋大个家门口骂街,俺觉得你这一手特别高明。这次得加加料,——”宋小米说话间把头移到桌上方中央,米四方凑过来。宋小米贴着米四方耳朵小声说了一通。
“这办法好,好好臊他一阵子。”米四方直点头。
宋小米坐直身子说:“打死人要偿命,咱不干;打个半死,得赔药钱,说不定也犯法。咱就用让他难受的法子。完事之后,你也别出去打石头了,好好跟媳妇过,赶紧生个娃,一家人就全乎啦。人吗,总要过日子。”
“俺听你的,在米庄,除了俺娘之外,就你关心俺,看得起俺。哥,俺敬你一杯!”米四方双手端起酒钟。
“酒不喝了,少喝点暖暖身子,顺便壮壮胆儿,喝多了头脑不清醒,容易犯浑。这会儿麻将该散了,咱现在就回家。”宋小米说完,一手握住还剩半瓶酒的酒瓶上部,一手塞好塑料盖、盖上铁皮盖,手掌用力下砸,又拿起瓶斜倒着晃了晃,看看没有漏酒,放进包里,叫来服务员付帐。
两人分别扛上各自的包,宋小米扶米四方从店里出来,一直走到路口,拦住一辆卡车,不由分说先后跳进驾驶室,好说歹说塞给司机几块钱,司机发动了车子。约一刻钟时间,车到米庄村口。俩人下车,再看村里,除了村中心大街上的路灯还亮着,其他地方几乎看不到亮光。
他们走到米四方家门前,宋小米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大门后面的西厢房门开了,米四方媳妇的声音——“谁呀?”
“四方他媳妇,俺是你小米哥,——”宋小米看米四方媳妇出来了,没再往下编瞎话。
“噢,是小米哥——”米四方媳妇一边拉着少有的长腔大声说,一边往大门这边走。
“今晚儿没打麻将?”宋小米冲门缝里大声问。
“早散啦!”米四方媳妇说着,开始拔大门闩。
门开了,米四方扔下包,快步进去。四方媳妇迟疑片刻,米四方已蹿进西厢房。屋里靠墙有张床,床上有个人——宋大个,坐在床沿上,身着毛衣毛裤,一支脚在棉鞋里,一支脚光着。
“你他妈的,捉摸俺媳妇,看老子不劈了你!”米四方一边骂,一边跑到院里找斧子。宋大个拿上棉外套,光脚塞棉鞋里,顾不上提,就往外跑。宋小米正站大门下,喊道:“这不是大个吗?”宋大个没理会,转身撞开自家院门,迅速蹿进院子。宋小米心说,这么晚了,院门也不上闩。
米四方手拿斧子跑出来,过去敲宋大个家的院门,里面闩上了。他一边敲门,一边冲着大街高喊:“宋大个,你他妈的不要脸,趁俺不在家捉摸俺媳妇,老子今天不劈了你,就不姓米!”
宋大个家院里的亮光挤出大门缝,射到大街上,跟着传来宋家老爷子的声音:“你他娘的不长记性,上次你老娘给人家下跪,你忘啦!自个有媳妇还捉摸人家媳妇,让人家逮着了,就该一斧子劈死你!……”
宋大个家门前聚集了一些好事的街坊邻居。米四方媳妇没出来,宋小米假装劝米四方,“有事儿白天再说,大晚上吵得大家都睡不好。”
过了一会儿,宋大个家院门开了,出来的是老太婆。
老太婆扫一眼大家伙,冲米四方说:“孩子呀,是俺家宋大个不对,咱有事儿明天说,你打他骂他都行,大晚上的让大家伙儿跟着受冻,要不俺再给你跪下?”老太婆冷得身体直哆嗦。
米四方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最怕和女人拌嘴。有人开始帮老太婆说话,宋小米一边推米四方,一边说:“大过年的,有事明天再说,——大家伙儿也散了吧,散了吧,都回家吧!”
米四方走进自家院子,宋小米很快走出来,宋家老太婆已进自家院子,邻居们也都没了人影。
第二天白天没什么动静,米四方没找宋大个,也没跟媳妇怎么着。晚饭后,米四方出来了,手里拿着那把生锈的斧子,站在自家门口,身体冲着大街,头不时斜向右侧,开始大喊:“他妈的不要脸,自个有媳妇,还捉摸别人媳妇,不要脸,捉摸别人媳妇,……”他刚喝两口酒,在路灯照耀下脸部更加红润。
宋家老太婆又出来了,米四方没等她张嘴,转身回家关门。
第三天,第四天,……包括过年,每天晚饭后,米四方都出来吼几嗓子。宋家老太婆、老爷子都求过米四方,他一概不理。改天晚上,他照旧手拿斧子,站大街上喊话。宋大个窝在家里,听任米四方喊话。
这天晚上,米四方正在喊叫,宋大个按捺不住,出门凑到米四方跟前,迅速抬起右腿。米四方晃晃手上的斧子,冲宋大个说:“你踢俺一脚试试,信不信,老子一斧子劈了你!”
宋大个犹豫片刻,右脚又落地上,瞪着米四方。米四方用力回瞪。双方对视一小会儿,宋大个转身沿着大街走开了。米四方继续喊话。
宋大个去了村中心一家饭馆,里面坐满了人。米庄的男人劳累一天或闲坐一天,晚上不赌钱,就几个人凑一块喝酒。饭馆也没包间,一个大房间摆几张桌子。人们喝酒图个热闹,见者有份,多个人添双筷子。宋大个正琢磨着坐哪,有人打招呼。他也不推辞就坐过去,喝了很多酒。这之后,他几乎每天晚上到点一准坐在饭馆里,回家前肯定是酩酊大醉。
有天晚上,宋大个刚进饭馆,瞅见米四方已坐在一张桌子边,屁股底下一把斧子。米四方从宋小米嘴里听说宋大个晚上喝酒的事,可能是没事儿找刺激的心理作怪,故意来这个地儿喝酒。
其实,宋小米是提醒米四方收手。米四方也觉得差不多了,不仅因为宋家老头老太太对自己低声下气,街坊邻居的眼神也让他很受用,更为重要的是媳妇的态度也有变化。媳妇依旧不冷不热,但至少不再用冷语怼他,最为暖心的是——又睡一个被窝了。米四方记不清上一段和媳妇睡一个被窝的具体时间。刚结婚时,媳妇有身孕,不敢碰。生完孩子后,媳妇始终不冷不热,整天打麻将打到很晚,偶尔碰过几次,多数时间各睡各的。米四方一想到宋大个现在的状态,感觉该结束了,而且得喝顿酒。他拉上宋小米,又约了几个平时交往好言好语至少没有嘲讽自己的伙伴,地点定在这家饭馆。宋小米提议换一个,米四方没同意。
宋小米打个招呼:“大个来啦,一块儿喝一杯?”
宋大个看看米四方,没说话。旁边桌上有人喊:“来,哥坐这儿。”是宋二宝,与大个是关系很近的堂兄弟。宋大个迟疑片刻,坐了过去。
宋小米小声提醒米四方把斧子扔脚底下,说好不再搞了。米四方点点头,但没动斧子。他本不想带斧子,可是下意识地拿上了,想着可能遇到宋大个,就当给自己壮胆。一桌子人喝酒肯定有人喝高,一般请客的人喝得少,大家也不为难他,以便他最后清醒付账。米四方喝高了,一是高兴,二是宋大个在旁边喝酒。他看宋大个他们比自己这桌热闹,有些上火,忍不住大喊:“不要脸,捉摸别人媳妇。……”
大家都安静了,旁边桌子也安静了。宋大个站起来,走到米四方跟前。米四方醉眼朦胧,晕晕乎乎地说:“怎么,你敢踢俺?”
宋大个上来就是一脚,踢中米四方的左腿。
米四方腾地站起来,顺手操起斧子,冲宋大个晃两下,说:“你再踢俺一脚试试,信不信,老子一斧子劈了你!”
宋大个后退一步,瞪着米四方。宋二宝走过来,挡在宋大个前面,冲米四方说:“乡里乡亲的,还有完没完!”
宋小米拉米四方坐下,同时大声说:“喝酒,喝酒,没事啦。”
喝酒要的是气氛。这么一闹,两桌人重新落座后,过了没一会儿,就各自回家了。米四方又喝了几大杯,最后是宋小米扶他回家的。
第二天米四方酒醒之后,想起挨宋大个一脚,又觉得不能停止喊叫。他再站大街上喊,依旧手拿斧子,却明显底气不足。更让他泄气的是,宋家人再遇见他,都不正眼瞧他,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街坊四邻早就不当观众了。米四方觉得很没劲,喊话次数明显减少,晚上没事干又睡不着,才出来吼几嗓子。宋大个依旧晚上出门喝酒,除了在本村喝,还经常去邻村亲友家里喝,喝到很晚才骑摩托车回来,有时候摔得鼻青脸肿。
一天晚饭后,米四方拿上斧子往外走。媳妇发话:“别喊了,大个昨晚摔死了。”
“怎么回儿事?”
“这下你高兴啦!”
“怎么回儿事?”
媳妇没再言语,自顾自收拾碗筷,表情依旧不冷不热。米四方最讨厌她这一点,轻易不跟你聊,聊也不多说话。
不管怎么说,这对米四方来讲不是坏事。他出门找宋小米,一问才知道。宋大个昨晚到邻村参加一同学孩子的百日宴,喝到很晚,回家时不让人送,骑着摩托车,到村口桥上掉了下去,等人们发现时已经僵死。米四方回到自家院子,一边说“活该”,一边把斧子扔到墙角。
米四方出门再不拿斧子,更没有再喊话,但让宋大个难堪而产生的得意也荡然无存。他再碰见宋大个家人,老人孩子都使劲瞪他,仿佛他闹死了宋大个。他出门总要先瞅瞅宋大个家这边儿,生怕里面出来个人瞪他。
米四方找宋小米。宋小米正要出门,他刚找个事儿干,给邻村一倒卖水果的看冷库。米四方请求宋小米捎上他一块儿去。
“那不行,看冷库一个人就够了。”宋小米为难地说
“不给钱,管饭就行。”米四方急切地说。
“晚上看冷库的那个老头不想干了,你要愿意,俺去问问老板。”
“那敢情好,赶紧的,到时候请你喝酒!”
“去了,俺就问。”宋小米说完,骑车走了。
第二天,米四方就去了冷库,本来是晚上看冷库,可白天他也跟宋小米过去,主动拾掇这拾掇那。一看这种情况,宋小米跟老板说自己家里有事不来了,白天晚上都由米四方来看管。
冷库离米庄有些远,紧挨邻村,每年水果入库时忙上个把月,水果出库时再忙活一阵,平时很清静。库里的储藏室有专人打理,米四方只负责守护冷库大门和整理院子,大门口有条大狼狗。他每天做的事,主要是看电视吃饭、看电视坐着、看电视睡着。他很习惯这种日子,更巧合的是父母的坟就在冷库旁边。他越发觉得这个冷库就是为自己开的,早知道早来了。老板偶尔过来转转,有时候催他回家待几天,他都不回。
米庄也开始有所变化,除了老年人和少数在家带孩子的妇女,其他壮年男女都进城打工。米四方已经没有宋大个刚死时的愧疚心理,只是觉得自己对米庄越来越陌生。人们对他的态度也有变化,好像都有意躲着他。每次回家,媳妇依旧不冷不热,孩子几乎不理他。他想找宋小米,也经常见不着人,更觉没意思,回家次数更少了。他每次回家,都给媳妇放点钱。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冷库老板后来办罐头厂,又到南方做生意,一直带着米四方。米四方的行为习惯变了不少,比如原来不愿出远门,现在觉得出去离家越远越好;以前连一两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口,现在场面上的话张嘴就来。一天老板跟米四方说,他出钱由米四方把周边水果收一收。米四方有些犹豫,老板又说赔钱不要紧,就当交学费。米四方开始独立作战,整了几个回合,没有赔钱,赚钱也不多,但感觉很好。尽管他没有当大老板的愿望,更没想挣大钱,但有生以来第一次手握大把钞票,很有成就感。
米庄这些年也开始种水果,因为比种粮食来钱。已有耕地不允许改种水果,但米庄荒地多,分给老百姓后,基本上都种水果,以梨树居多,长势一年比一年好。米四方不愿意回米庄收水果,老板也没有强求。
又到一年水果成熟季节,老板照例要求米四方收买周边几个村的水果。这可能是米四方最后一次收水果,因为老板不想再干这种收益太低、周期太长的买卖了,准备带他集中精力经营南方的生意。老板又把可能需要的钱预支给米四方,由其全权处理。米四方打算收买米庄的梨。当然,在米庄人眼中,谁收他们的梨都无所谓,给钱就行,价钱越高越好。
时近深秋,天气变凉,人们热情很高。这几年水果价格一直在涨,老百姓种树经验越来越丰富,县乡定期给予技术指导,今年的梨长得格外好。米四方来收梨,大家并不稀奇,早知道这小子混得不错。这几年,米四方每次回家,都会给媳妇孩子带几件外面时髦的衣服,让人艳羡。
收梨不到一天,风言风语就来了。米四方收梨的标准很高,声称准备出口到外国,雪梨必须一个八两左右,鸭梨要半斤左右,上下不能差太多,而且品相要好,梨把不能有破损,梨皮不能有黑点。人们先从米四方那儿取箱子,然后到自家梨树底下,从已摘下来的梨中挑捡装箱,再搬运到米四方收梨的地方过货。
米四方似乎并不看梨,而是看人,像宋小米家,米四方就说梨不行。宋小米不在家,把他媳妇急得,嘴头上也表现得气不过,“俺家老宋白跟你好了,收点梨就这样捉弄人,你说俺家梨哪点不行?”
“你非要卖,俺只能给你压低价钱。”米四方笑嘻嘻地说。
宋小米媳妇跟着呛上了:“压低价钱俺也卖,反正俺是不拉回去了。”
这骗不过米庄聪明人的眼睛,也就两三天功夫,他们就看出来了。只要那些以前嘲笑过米四方的,他几乎不怎么细看,就全收了。像宋小米这样的,与他关系较好的,平时对他说话客气的,不管男人在不在家,百般“刁难”,有的知难而退,有的如宋小米媳妇,好孬扔下不再往回搬。
米庄七八百户人家,每家平均两三亩果树,即使把自家水果全拉来也没多少。另外,还有等着卖高价的,有卖给其他老板的,有的直接存放到冷库以求更高收益。一周过后,米四方收梨的地方就没人光顾了,他赶紧安排装车,与预先谈妥的买主交割完毕,最后一单水果买卖就算完成。
乡下收水果有个习惯,都是隔上一两个月才给钱,甚至有的时间更长,但一般不会黄,年底前肯定结清。大家都习惯了。米庄人刚从交公粮的时代过来,感觉卖水果和交公粮一样,“公家”怎么能骗老百姓呢?
米四方自有其节奏,搞这“最后一票”,是他看港台片学来的。原本只是想一想,上次回家听宋家老爷子一句闲话,决定付诸行动。
米四方那次回家是在傍晚,坐着老板的小车回来,刚下车就听见大街上有人说:“能他娘的干出什么名堂,没出息的野小子。”
话是从宋家老爷子嘴里说出的。老家伙瞅见米四方,立马住口。其他人没吭声,米四方啥也没说就进家了,但他明白宋老爷子在说谁?
回家进门,媳妇依旧不冷不热。孩子瞅他一眼,表情既不兴奋也不冷漠,似乎只比冷漠稍微热乎一点点,已然十七八岁的他也知道,他和娘的生活来源都是米四方给的。孩子只与米四方对视片刻,便要出门。米四方喊道:“明天教你开拖拉机。”上次收梨,米四方专门留家里一辆拖拉机。“早会开了。”孩子说着,快步走出去。
米四方自个儿笑了,这小子挺灵光。村里买拖拉机的,都是自己鼓捣。孩子辍学好几年,和其他辍学的半大小子一样,对拖拉机、摩托车感兴趣,只要家里有,往往无师自通。
米四方忽然明白了,这个家不再需要他。晚饭后,他叫住准备打麻将的媳妇,“待会儿再打麻将,商量点事儿”。
孩子起身要走,米四方示意他坐下,“明个儿,你开拖拉机,咱一家,不,一块儿去县里,俺和你娘把婚离了。”孩子没吭气,表情没有一丝意外之感,仿佛早知道有这一天。媳妇略显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表情。米四方如释重负,有一种想躺倒的感觉。
屋里很安静,孩子迅速走出去。米四方把手里的皮包放桌上,望着媳妇说:“最后麻烦你一件事,这是宋小米和其他几家的梨钱,俺走后你给他们,还有宋大个家的,本来俺不想给,这小子死得早,一家老小不容易。钱数和名单都在纸上,你看不懂让孩子帮你看。梨钱都在这儿,给完该给的,剩下的是留给你的。其他人的梨钱俺不打算给了,谁让他们平时嘲笑俺,除了嘲笑就是嘲笑,也算两清了。如果他们来找,你推到俺身上,拿着离婚证明给他们看。孤儿寡母的,他们也没什么招。——这么多年,是俺耽误了你。”米四方有点佩服自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男人没有一个能靠得住,不是花心大萝卜,就是老实窝囊废。当初被买水果的骗了,现在又成全买水果的骗子,这都是命。”媳妇语气淡淡的,好像自言自语。
灯光照耀下,媳妇脸色较之白天略显苍白,但姿色犹在。米四方望着媳妇有些出神,忍不住暗想,能和如此标致的女人睡一个被窝,也算是天大的福份。他又觉得对不住人家,她也是苦命人,先被人骗大肚子,又嫁个自己看不上的,找个相好的还摔死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苦笑着说:“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反正你也没给俺生个娃。”
“是你自个儿不争气。”
“那——,俺在外面怎么能有娃呢?”米四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编瞎话了。
“你可整准了,不要又替别人养娃。”媳妇说完,不再言语。
“跟着俺,让你们娘俩儿受委屈了。”米四方有意缓和一下气氛。
媳妇静静地坐着,双眼涌出泪滴。米四方很是不忍,站起来走出去。
米四方拐到宋小米家,进门撞见宋小米媳妇。她嘴角一撇,嘟囔着:“神气个啥,不就收个水果吗!”
米四方笑了笑,没理会就进屋了,他听见宋小米在屋里咳嗽。宋小米一副高兴的样子,仿佛见了亲人一般。米四方就喜欢宋小米这一点,不管什么时候,给人的感觉特别真诚。
“四方,多久不见了,今天咱哥俩儿得好好喝点。”宋小米说完,钻到里屋拿出一件瓷瓶装泥坑酒,捧出一大把生花生放桌上,又催媳妇赶紧炒俩菜。媳妇不情愿地去了厨房。农村里,喝酒不讲究吃什么,家里有什么做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这代表着非常亲近的关系。
酒酣耳热,宋小米以一种近乎长辈的口吻说:“说实话,你媳妇这些年挺本分的,去年人家还小产过一次。你别老在外面乱跑,好好过日子吧!”后来又说什么米四方浑然不觉,怎么回的家他都不知道。原本他就想多喝点,可能以后再也不回米庄了,即使给父母上坟,也和米庄没关系,父母的坟离米庄比较远,离他老板的村子更近。
第二天早晨,媳妇叫醒米四方。米四方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时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又找来一张纸,把卡的密码写上,和卡一起放床头褥子底下。他这些年攒的钱都在卡里面。
媳妇孩子已吃过,米四方不太饿,简单吃了点,便招呼娘俩出发。孩子开拖拉机,米四方坐孩子旁边,媳妇坐车斗里。到县民政局,米四方递上村里开的证明信,这是他收村支书家梨时让人家弄的;又送上两人的身份证、结婚证。办事人员简单问几句,就把离婚证给办了。米四方有点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之前听闻办离婚手续简单,可没想到这么利索。米四方告诉他娘俩,他要去车站,准备去南方。娘俩都没言语,几乎同时坐到拖拉机上。拖拉机启动,米四方站在路边望着孩他娘的背影,一直到拖拉机拐弯。他有点失落,坐在车斗里的孩他娘始终背对着他。
春节一过,那些卖给米四方水果没得钱的人家回过味来,开始上门要钱,去了几次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每家就一两千块钱,知道米四方已跟媳妇离婚,何况后者说话的方式也让他们说不出二话。要钱的进门一开口,媳妇就说:“你把梨卖给谁,你找谁去!”说完再没有第二句,她该干吗干吗,就当要钱的不存在一样。如果她正在打麻将,要钱的即使唾沫飞溅,她最多冷眼瞟一下,手上照样摸牌出牌。
人们聚在街口聊天,经常说到米四方,而且还发生争吵,有骂他的,有说他好话的。人们有记性,就有忘性。当初的痛感一过,人们照样东家长西家短,偶尔聊起米四方。有人说,这小子看着挺老实,临了还害老乡们一把,自个儿跑远远的。有人随声附和。这些人多是把自家水果卖给米四方而又没得钱。一次人们正说米四方的坏话,宋小米刚好路过,便随口应道:“得了吧,你们欺负老实人,整天明里暗里说人家坏话,把一个大活人逼得在村里没法待,还想怎么着!”这些人都不言语了。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几乎想不起米四方这个人了,眼看着年关将至。宋小米忽然召集米四方买梨而未给钱的十来户人家,说米四方刚给他一笔钱,要如数发给大家。人们拿着到手的钱,一边仔细数着,一边就在宋小米家的院子里聊上了。有的说,米四方这样做,是不是又要回来呀!宋小米一边发钱,一边回应道:“米四方前天给爹娘上坟烧纸,顺便把钱给了俺,专门交待年前还给大家伙儿。人家在外面大城市混得好好的,谁稀罕回来咱们这小地方!”有的说,米四方到底还是有良心的人。有的说,米四方不回来更好,米庄再也没有姓米的了。有人接过话头,米庄本来该叫宋庄,哈-哈-哈。不管是占多数的宋姓村民,以及不姓宋的那几个人,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