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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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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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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的西瓜

我第一次吃西瓜是在八九岁的年纪,西瓜是我和小伙伴们偷来的。偶然忆起,彼时的惊心动魄倏忽而过,但初尝西瓜的甜美仿佛还在。

我儿时生活的米庄位于河北省中南部。上世纪80年代初,米庄刚刚解决温饱问题,西瓜、苹果、梨等水果属于奢侈品,一来没有多少人种植,二来没有极特殊情况,大人也不会买。

盛夏时节,小学假期已近尾声,地里活儿也不多,小伙伴们天天疯跑。一天下午,我们几个要好的玩伴正在大街上捉迷藏。小赵忽然说,看——,卖西瓜的。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推着自行车,后座两侧分别绑个筐,筐里盛着西瓜,总共不过十来个,估计要转好几个村子才能卖完。我是没吃过西瓜,估计小伙伴们也没有吃过,但在影视上看到过,能够真切感受到,西瓜很甜,颜色也很诱人。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凑过去,眼巴巴地瞅着筐里的西瓜,比篮球稍大一些,绿油油的,看着就觉得无比香甜。

小米说,准是从村里西瓜地买来的。西瓜地在村子南边约两里的地方,原是一片荒地,村里安排人整治后种上了西瓜。卖西瓜的中年男子一边吆喝,一边推着车走。我和小伙伴们跟在自行车后边晃悠,一直到中年男子骑上车,朝着南边的另一个村子奔去。自行车渐行渐远,我们站在村南头路边发呆。

小王说,昨个儿听俺娘讲,有人偷西瓜,被看护瓜地的米老头给抓住了,好一顿臭骂。大张说,要是真想吃的话,不妨试一试,即便被逮住,反正都是小孩,米老头也不会把咱们怎么着。

米老头没儿没女,平时对小孩很和气。小李冲小米喊,嘿,米老头跟你是一家子呢,逮住了,你多叫几声爷爷,不就行啦。大家都笑了,笑过之后是短暂的沉默。各自心照不宣地往家里跑,过了一会儿,又都跑出来凑到一起。除了大张之外,大家都两手空空,仿佛回家一趟就可以出发。

太阳西沉,我们开始往西瓜地的方向走。我们几个孩子,大张年龄最大,比我高两个年级,只见他一手拿一把镰刀,一手拿一个装过化肥的编织袋。大张想把袋子折叠一下放口袋里,塞不进去,只好拿在手里。我们几个很佩服大张,这样给人一种割草的样子。一路走着,也不怎么说话,遇见往家走的大人,赶紧挪到路边,踩着田边,眼睛瞅向地里刚刚长出来的玉米苗。六个小伙伴就这样有些蔫蔫地走着,离西瓜地越来越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天这么亮,怎么下手呀?

快到西瓜地的时候,大张提醒大家停下来,等天黑之后再行动。几个人坐在地头空地上,找来小柴棍玩井字游戏。不时有熟识的大人经过,有的还冲我们喊“天黑了,还不回家?”天依然没有黑下去的样子,时间仿佛从未有过的缓慢。

我们坐着的地头紧挨着一片棉花地,一株挨一株,枝叶葱葱茏茏。大张望着眼前的棉花说,咱们也别等天黑了,钻棉花地吧,通过棉花地接近西瓜地。瞅瞅路上没人,我们迅速钻进棉花地。棉花与我们差不多高,我们稍微一猫腰,一边用双手推开棉花枝叶,一边向前轻轻挪移。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我们就到了西瓜地跟前。西瓜地边上是高大的杨树,树与树之间是约两米高的铁丝网,粗铁丝交错排列,上面密密麻麻地缠绕着用细铁丝拧成的方向朝外的刺。透过铁丝网,我们看到,绿色的蔓秧铺散在田地上,中间缀着一个个绿白条纹相间的西瓜;七八十米远的地方支着一个帆布棚子,米老头应该正在里面休息。可惜瓜小了点,比大街上卖瓜人筐里的小许多,最大的也不过篮球那么大。

天色依旧很亮,从铁丝网上端爬过去不可能。我们试着用手扒拉贴着地面的铁丝,用力往上推,几乎没有效果。大张用镰刀刨铁丝网下端的土,很快形成了一个大洞。大伙依次钻过去,兴奋地瞅瞅这个,摸摸那个。有的说,摘大的,大的都熟了,肯定甜;有的说,摘小的,方便往回拿。大张手指远处的棚子,示意大家小心;尔后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镰刀割断瓜蔓,一边迅速拣起手头两个小一点的瓜,轻轻地放进袋子里。我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也准备揪瓜蔓。

“干什么!——别跑,俺看见你们啦!”是米老头的声音。不好,赶紧跑!我们一个接一个钻过铁丝网下的洞,大张提着编织袋在最后面。我在大张前面,刚钻进棉花地,听见米老头还在喊,“你们这帮臭小子,别跑呀!”

我猫腰小跑一段,坐下来喘口气,感觉小腿有些痛,扒拉起裤角一看,小腿上渗出一道血印,可能被铁丝划着了。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大张正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身旁的编织袋鼓鼓囊囊。只片刻功夫,其他伙伴已没了踪影。后来才知道,看瓜人躺在棚里的地铺上,附近一有风吹早动就能立马感受到。况且天很亮,西瓜地本来就没有多大,也没有什么高大的遮挡物,看瓜人一出大棚,眼一扫就能迅速观察到整片西瓜地。

附近似乎有人说话,仔细一听,米老头正隔着铁丝网,和老郑两口子闲扯。原来棉花地里有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想起来了,是邻居老郑家的地,两口子应该早就在棉花地。我瞅瞅大张,大张瞧瞧我,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大张轻轻摸了摸编织袋,咬了咬牙,凑过来小声说,要不咱们把瓜丢在这儿,先钻出棉花地,等天黑时再回来取。也许是战争片看多了,我弱弱地说,要不咱俩就趴在地上不动,兴许米老头以为我们已经跑远了。大张没有吭气,手抓紧编织袋,趴在我旁边。米老头还在说我们偷瓜的事,“好些瓜蔓都给弄断了,可惜了!”

“就当几个瓜没长好,又不是你家的,何必那么较真!”老郑媳妇笑着说。

“跑什么,直接找俺要,俺可以摘个熟透的,让他们解解馋。”米老头说完,便再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应该是回瓜棚了。

天慢慢变黑,老郑两口子开始往地头走。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张捅一下我,示意往外走。大张拖了一下盛瓜的袋子,有些费劲。我上去试了试,确实挺沉的。我和大张各拉住袋子前端一角,猫着腰,先走到田地中间放水浇地用的沟渠上;放下袋子,大张让我在前面走,双手向后握紧袋子前角,他则在后面用空着的那只手提着袋子一个后角。我俩就这样抬着袋子,仿佛打了胜仗一般,很快走出了棉花地。

夜幕降临,我刚准备迈步到大路上,猛然几个黑影窜了出来,吓了我和大张一跳,手一松,袋子掉到地上,两个小西瓜滚出来。其中一个黑影迅速跳过去,双手齐上摁住那两个西瓜。仔细一看,是小李。我说:“你们几个不是早跑了吗!”

小李一边把西瓜往袋子里塞,一边笑着说:“俺们一直在这儿等你俩。”

大张迅速从小李手中抢过袋口说:“这瓜是俺俩弄的,没你们的份儿!”我赶紧凑到大张跟前。

小米、小王、小赵几乎同时带着哭音问:“为什么呀?”

大张故作威严地说:“谁让你们跑得快,俺俩差点儿被米老头逮着。”

夜暗中,小李、小米、小王、小赵仿佛被抓的逃兵一样,直直地站着,不知所措。大张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说:“你们四个一人一个角,抬上瓜,咱们找地儿吃瓜!”他们四人迅速抬起盛瓜的袋子。接下来,我们一路小跑。尽管已是黄昏后,偶遇赶路的大人,他们似乎也不在意,肯定以为我们是割了猪草往家走。

不知不觉快到村口,村边人家屋里的灯光闪烁可见。小米望着大张怯怯地问:“大张,咱到哪儿吃呀?”

“急什么,马上就到!”大张自信地说。

我们跟着大张走到村里唯一的小庙后面的空地上。小庙其实是一个三米多高的单间砖瓦房,没有门板,敞开的门上方砖块上刻着两个大字——“镇武”。据大人们讲,曾有一位镇武将军经过,帮村民济危解困,村民为了纪念他而修下这个庙,因其不大,称其为“小庙”。

忽然,小米尖叫一声:“蛇!”

“怕什么!”大张说。小庙后面常年有蛇爬行,经常听大人们说,这些蛇是来陪伴镇武将军的,你不惹它,它也不会伤害你,而且没有毒性。我们几个经常跟着大张拿着树枝逗蛇玩,小米从来不敢。

大张接着说:“到庙里面吃瓜,大家敢不敢?”

我们齐声喊:“听你的。”我心说赶紧吃吧,再不吃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庙里很素净,听说专门有个什么小组,负责日常清整、收集贡品和钱物以及组织相关活动等。平时没有进来过,多少还是有一点神秘感的。除了逢年过节之外,家里遇有大事,大人们也来烧香磕头、上贡放钱;家人常讲,挺灵验的,因为有镇武将军保佑。

小庙里面亮着光,是贡台上粗长的蜡烛发出的。大张走在前面,我们几个抬着瓜袋,进入庙门,绕过正对门的一米多高的贡台,里面是一块三四米见方的空地。我们几个席地而坐,贡台正好挡住外面的视线。小米说:“不会有人来吧?”

小李说“不会的,不年不节的,没人来上香;你没看蜡烛,肯定老米头刚点的,他在打麻将,来换蜡烛怎么也得12点之后了。”老米头与米老头差不多大年纪,喜欢做善事,小庙里白天整理一下、晚上点个蜡烛之类的事都是他做。

大张双手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掏西瓜,一个挨一个放稳,总共六个西瓜,都不是太大,最大的那个也就比篮球稍大一些。

“拣个最大的”,大张说着,托起最大的那个放在跟前,拿起镰刀,将刀身正反两面贴着衬衣袖来回蹭了几下。因为镰刀把的缘故,大张一手用力摁住西瓜上端,一手持刀从西瓜中间开始,与地面平行横着切。大张握紧镰刀把,一边向后慢慢移动镰刀,一边小心滚动西瓜,西瓜很快一分为二;大张把上半块西瓜翻过来平放在地上,再一手扶住另半块西瓜,继续“分割”。

大张切出几小块,让我们几个先吃。我们也不客气,而且吃得都很快。小王指着我说:“你怎么不吐籽呀?”

我还没说话,小李说:“没事儿,明天就拉出来了。”大家哈哈大笑。吃得太快了,都没有回过味来。大张招呼我们吃第二块,我们又拿起来就啃。接着是第三块,……大张拿起剩下的最后一小块,仔细地小口咬着。我们几个几乎同时吃完各自手中瓜。我一边望着大张嘴边红红的瓜瓤,一边回味着瓜味。我发现他们几个也在盯着大张出神。

小米忽然紧靠贡台背面,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们抬头望向贡台后面的青砖墙壁,上面刻着一幅将军相。因为蜡烛被贡台上的牌位挡住了,光线有些模糊,砖青色更显阴森,“将军”一手托令牌,一手按宝剑,双眼圆睁,威严中露着些许恐怖。小李故意来一嗓子——“将军显灵啦!”

紧接着,庙门口“咔嚓”一声,似乎有箱子掉落地上。大张站起来,除小米之外,我们几个也跟着站起来,发现贡台跟前地上有个篮子,里面几个小碗七倒八歪,菜汤横流。有人来上贡!门外街角闪过一个仓皇的背影,看不清是谁家媳妇。

我们都瞅着大张。大张扔掉手里的瓜皮,蹲下来,捉着袋口说:“来,把瓜皮收拾一下!”我们迅速拣起地上的瓜皮扔进袋子。大张指着地上的那几个瓜,说:“正好一人一个,拿回家慢慢吃,记住——别让大人知道!”我们都不好意思地望着大张,大张微笑着说:“俺早就吃过西瓜,俺妹跟俺爹娘都不在家。”大张爹在县城拖拉机厂上班,他平时跟着爷爷奶奶,老俩口平素很十分注重脸面。

大张提着袋子,我们几个人手抱一个瓜,一起走出庙门。大街上路灯很亮,我们赶紧钻进胡同。

我一路小跑回了家,摸黑把瓜藏在南屋里的灶台上,尔后迅速走进正屋。娘在缝补衣服,刚上小学的妹妹在抄字,爹可能串门出去了。我刚要吃桌上的剩饭,忽听邻院传来叫骂声——“没出息的东西,学会偷了。怎么没让米老头下的线枪给崩死,……”是小米他娘的声音。我匆匆吃完饭,把小妹拉到院子里,轻轻地问她“想吃西瓜吗?”

妹妹诧异地望着我。她还没来得及张嘴,我赶紧“嘘声”,迅速跑进南屋。妹妹随后跟了进来,我轻轻带上门,有意留了点缝隙。借着正房电灯传过来的亮光,加上天上的月光,找着菜刀,把瓜切开,切下一块递给她。妹妹依旧表情惊诧,捧着瓜猛啃。我说“慢点吃,记着吐籽。”看她吃完一块,我再切下一块递给她,原本不大的瓜已经所剩无几。妹妹抹一下嘴,好奇地问“真甜,从哪儿弄来的?”

“别管那么多,你还吃吗?”

“哥,你也吃。”

我切下两块,一块递给妹妹,一块自己吃。妹妹问“让爹娘吃点吧?”我说“不行,刚才你没听见小米他娘骂小米吗?”妹妹似懂非懂。我把最后一小角递给妹妹,看她吃完。一边收拾瓜皮,一边提醒妹妹“回屋睡觉吧,别跟大人说!”妹妹走出南屋,我等了一小会儿,悄悄出来,迅速将瓜皮扔进院角的粪坑里。

夜里,我几次被尿憋醒。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爹说:粪坑里好像有西瓜皮?娘没有说什么,爹也没有再往下问。

大街上有人在喊叫:“别让我逮住那几个小兔崽子,看俺怎么收拾他们。”是老米头的声音。有人附和:“就该收拾收拾他们,把老娘俺吓一跳,敢在镇武将军面前胡闹,长大也不是什么好鸟! ”是小李他娘,她应该不知道这当中也有她家小李的份。

没过多久,生产队给每家每户发了两个西瓜,是熟透了的;再后来,夏天农村买个西瓜吃成为常态;因为有了大棚种植、冰柜冷藏,现在一年四季,无论城乡,人们都能吃到西瓜。几十年过去了,期间吃过无数次西瓜,但都没有那夜西瓜的甜美。逢年过节,在外地工作的我回到老家,相熟的几个玩伴,做大老板的大张、在县城教书的小米、在外打工的小李、一直务农的小王和小赵,一起聚餐,酒酣耳热,总会聊起偷食西瓜的往事。小米恭维大张天生大哥样,小李嘲笑小米胆小如鼠,小王和小赵则一起嘿笑。我的脑海则迅速浮现出:黄昏时的棉花地,夜烛下的乡村庙,小伙伴们嘴角的西瓜汁,连同大人们貌似严厉的叫骂,都充满了甜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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