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三、老四,算上我这个“老二”,大学四年同住一宿舍,按年龄大小这么叫。毕业好多年,怪想他们的。老四老三老大相继逝去,多少与我有些干系,至少欠他们几句话甚或一次应景的聊天,回想起来总有些愧疚。
老四特帅气,同学们说他像刘德华,永远真诚的大眼睛,好看的尖鼻子,略微自来卷的浓密黑发,一米八多的个头儿,加上经常锻炼造就的笔挺身材,即便把同一届大学同学都算上,其颜值形象绝对No.1。忘了谁说的,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老四很悲剧,走的时候再有两个月大学毕业,再有三个月香港回归;他刚过20周岁,学校举行的追悼会现场,老四帅气的遗像下端括号里有一行数字:1976.12~1997.4。
大学最后一学期,开学不久,大家都有些上火,不时咳嗽几下。可能是春节期间酒喝过量了,好东西吃多了。老四状态不好,一直流鼻涕。看着老四难受的样子,我立马想到一位表嫂。我过年回家赶上她生病住院,听表哥说她差点见阎王。一周过去了,我们仨不咳嗽了,但老四鼻涕照流,似乎有加重的迹象。开学后,我没见他整理过宿舍卫生。过去三年半,我们宿舍的卫生基本都是他主动整理,其次是老三,我和老大都轮不上。
老大关切地问:“老四,怎么搞的,刚回来就想家了?”
老三跟着调侃:“有美女想老四了!”
老大却说:“对呀,你们仨小子,马上毕业了,再没有女生来找,得请我吃大餐!”记得大学第一学期我们混熟之后,老大给我们仨提“要求”:“不要老看别人谈恋爱流口水,谁先把女生领到宿舍,我请客。”
一直到毕业,我们宿舍真没有美女光顾,可能是老大带头作用发挥好,大家都忙于学习,忙于保研或准备考研,没顾上这事儿。
“过几天我身体好了,我请,不能让老大白等四年。”老四说着,挤出一丝苦笑,看样子很不舒服。
老三像模像样地摸一下老四前额,煞有介事地说:“不发烧呀,吃点感冒清热颗粒。前段时间,我也是鼻涕兮兮,最后扛不住了,就吃那药。买同仁堂的,三天准好!”
一提到药,我又想到表嫂,起初也是流鼻涕,以为是感冒,随便吃点普通感冒药,不管用,后来又吃感冒清热颗粒,还是不管用,鼻涕都变色了,到医院一查——病毒性脑炎,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没治了。我想对老四说“别是脑炎?”话到嘴边又咽下。
周末,我从图书馆回来,路过大操场,看见篮球场边有个人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是老四。
“嘿,老四怎么啦?”
“打一会儿篮球,有点儿累。”老四苦笑着说。
“走,我扶你回宿舍。”
我扶老四站起来,要扶他走,他不让,而是把左手搭我右肩。北方三月天,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但我明显感觉老四身体有些虚。
回到宿舍,老四右手扶住床栏杆,左手从我肩上移开,一屁股坐床上。我倒杯热水,放老四床边凳上,不无担心地说:“你赶紧去大医院看看吧。”
“校医也这么说。”
“别是其他病?我有个表嫂,开始也是流鼻涕,后来——”
“谢谢老二,明天就去,真有点儿撑不住了。”老四说完,整个人躺倒在床上。我最不习惯老四说“谢谢”,显得生分。
第二天是周一,老四请假去市人民医院。
当天晚上,老四没回来。睡觉前,哥几个聊起来,都说应该没事,可能老四在外面玩上了。
周二一天,也没见着老四。周三上午,老大跑去医院。
晚饭后,我和老三正在宿舍待着。老大回来了,一进门,就冲我说:“老四说‘谢谢老二!多亏你提醒!’——”
我随口问道:“老大,什么情况?严重吗?”
“不严重,还有救。”老大一脸惯常的严肃。
“别说那么邪乎,整具体点!”老三微笑地望着老大。
“没事吧?”我急切地问,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大一边翻弄老四床上的书,一边说:“能有什么事!不过输几天液,老四觉得寂寞,让我给他捎本书,就这本《平凡的世界》。他说看看书,时间过得快一些。”老大拿着那本书冲我晃了晃。
老四平时最爱看《平凡的世界》,还向我极力推荐。老四说他不仅佩服小说写得好,还感动于作者的牺牲精神,为了写完这本书,命都不要了。
周四,老大又去了医院,很晚才回来,步履沉重,鞋子、衣服也不脱就躺倒床上。我没问什么,老三也没言语。
周五,老大吃完早餐就出去了,午餐时也没见着人。晚饭后,我和老三回到宿舍,老大正躺在床上,神色疲惫。
老大从床上坐起来,说:“哥们儿,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怎么啦?”我和老三几乎同时问。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老大显得有气无力。
我们仨在学校大门口,坐1路公交车去市人民医院。在医院,我们一直走到重症室,不能进去,透过玻璃窗向里面看,病床上躺一个人,鼻子、手背上插着管子,眼睛闭着,是老四。敢情老四病得不轻。后来听老大说,医生说老四已是病毒性脑炎重症,中枢性呼吸衰竭,多脏器功能障碍,生命垂危。重症室外一男一女,50岁左右的样子,是老四父母,脸上满是悲哀和无奈。老大和他们简单说了几句,他们冲我和老三点了点头。事后了解到,我们赶到医院时,老四已被医生确定要走入另一个世界了。
学校举行了一个小型追悼会,算是老四遗体告别仪式。起初学校只想搞个捐款活动,给老四家人添些经济补偿。老四父母说,他们的儿子是他们村民国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能上大学很知足,捐款一分不要,给那些贫困生吧。学校以前有过类似事件,家长即便不闹一闹,多少也会提一些额外的要求。据说,对于老四父母的表态,学校领导非常感动,临时决定举行追悼会,我们系的师生现场参加了活动。
老四走了,他的完美形象,临走时的模样,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毕业后,同学们本省的大多留在本市,像老大老三,少数人如我分到县里;外省的也有好多留在本市。市里同学举行婚礼,我都尽量参加,通常和老大老三坐一桌,经常在现场遇见辅导员。但我发现,老大从来不理辅导员,即使辅导员敬酒,老大也装作没看见。一次同学聚会,我问老大这个事儿。老大随口就说:“这狗日的,我恨不得宰了他。”
原来,当年老四住院治疗几天后,医生说,情况很严重,本市医院都不具备救治条件,以往发生类似事件,可以由单位出面申请用直升机,两小时就能送到北京,也许还有救。
老大说,那天中午,他找辅导员,透过门缝看见他躺在床上。老大反复喊“报告”,不断敲门,这家伙就是不动。等到下午,又去找,请求辅导员报告校卫生处,这家伙就是不吭气。
老大跑到校卫生处,卫生处的人说分管学生大病救治的校领导出国了,让辅导员打报告,他们好向领导请示。卫生处的人还透露,分管领导是辅导员亲戚,让辅导员通过私人关系说,可能更好办。老大返回来,又找辅导员。辅导员依旧不说话,一直磨叽到时间过去。
老大恨恨地说:“我都跪下了,他也没反应。他奶奶的,什么东西!”
老大接着说,他要保送研究生,需要参考辅导员意见,份量很重。他托在市里上班的亲戚请辅导员吃饭,辅导员声明喝茅台,并强调准备两瓶;饭桌上,茅台没喝,饭后被辅导员拿走了,说是送给校领导。老大还说,因为这个缘故,在救老四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尽最大努力,如果撇开辅导员,直接找系领导或校领导,或许能有转机。
同学们听了都很气愤,一惯稳重的老三拍了桌子,酒杯都震倒了。
没过多久,听说辅导员调离学校,通过老爸当副市长的同学,去了市反贪污受贿局,同学们都觉得可笑。
印象中老三、老大婚礼,我都没见着辅导员,应该是没给他发请帖。我结婚时,联系辅导员,说明邀请之意。他哼哼叽叽,拉着官腔。我立马挂断电话,心说不来最好,果然当天他没来。没过几年,他女儿结婚搞宴请,有同学短信联系我,问能否参加,我只回一个字“不”;同学又问“礼金交否”,我摁住刚回复的短信,点击了“再次发送”。
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加班,老大来电话。他很兴奋地说,辅导员被一撸到底;紧接着绘声绘色地讲述事情缘由,说这家伙到一个偏远县城检查工作,吃饱喝足接着玩,被人举报抓了现形。
老大可能说累了,故意反问我:“嘿,哥们儿,怎么没一点儿反应,是我讲得不够精彩?”
我用力吐出一个字“该!”
倘若老四地下有知,也算是一点慰藉。当然,把老四之死与这种小人联系起来,很不靠谱,有污老四的完美形象。不能把责任归罪于不靠谱的人,也不能把希望寄托于不靠谱的人。
对于老四,相比老大的自责,我也很惭愧。不就多句话吗,如果我早说出来,起码可以加速老四就医。后来,我又犯过类似错误,同样没有尽早说出该说的话,发生在老三身上。
老三特优秀,不只在我们四人当中,放在全部同期同学中他也是。他就是个子低一些,一米六多一点,这可能是他的唯一缺点。有位伟人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老三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努力做好,谁有困难找他,他都尽力给予帮助。
老三很会说话,这一点我最佩服。大学四年,包括毕业后这些年,我没见老三说过错话。同学们争吵,他在现场,一两句话搞定。搞活动只要他在,说话既得体,又能活跃气氛,同学们很认可。有次同学聚会,我向他请教如何说话,他先是谦虚一番,尔后说:“说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尽量照顾到别人的感受和面子,多给一点期望值就OK啦!”
人经不住吹捧,老三也不例外。那天酒喝高了,兴致很高。老大来了一句:“整个实例,不能光有理论?”
老三思考片刻,说:“比如陪老婆买东西,老婆看上一双鞋,200块钱,征求你意见,你应该怎么说?你说‘太贵了,我看商场门口摆的断码鞋,质量也不错,一双才几十块’,可以想像老婆会是什么反应?”他停顿一下,看看大家都盯着自己,接着说:“假如你说‘楼上有一双类似款式的鞋,2000多块,我觉得更适合你穿,咱买那一双吧’,你老婆可能照旧买那双200块钱的鞋,但心里肯定乐开了花儿。”同学们都笑了。
如果说心肠好、会说话是软指标的话,老三硬指标也杠杠的,他的总成绩年级排名四年始终第一。从个人发展来看,他也是我们那批同学中的佼佼者。老三大学毕业顺利保研,在本校读完硕士,留在校招生办,后来又在本校读博,博士毕业后不久任研究生处副处长,再后来又代理处长。我坚信,老三完全是干出来的,他有这个实力。他上学期间的“当官”经历足以证明,入校之初任宿舍长,尔后一路“晋升”,历任学习委员、副班长、班长、学生会学习部长、副主席,同期同学中第一个入党。凭老三的能力,他这个代理处长用不了多久就能去掉“代理”。即便不能马上转正,他也是我们这些追求当官的同学中进步最快的。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在一次意外车祸中不幸身亡,令人惋惜。令我内疚的是,这次车祸发生在我提前“预知”的情况下,而我没有坚定地告知老三本人,还对老三媳妇说了谎。
在哥儿四个当中,我和老三交集最多。毕业我分到县城,但三年后我又考上本校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和老三在同一个单位工作。
起初,我也想保研,但总成绩不理想,不算群众评议,与第10名很接近。当时的保送名额10个人,按总成绩名次排,前7名读本校,其余3人即第8至10名上外校。平时参加集体活动不积极,也不善与人交往,群众评议肯定上不去,而群众评议在总成绩中占有一定比例。还有辅导员的意见,也很重要。当时老三建议我找找他,我没有直接找他,而是托人找了。这人和我一个村的,是辅导员之前任助教时所在教研室老主任。毕业前夕,我向老主任提出这个想法,他没有推辞。据老主任说,辅导员也是本校毕业的,毕业留校他起了关键作用。老主任后来跟我讲,这小子太滑头,说了几次,就是不吐口。从老大保研外校看,还是有变通空间的。但我无法使之成为可能,主要是看不惯辅导员那付嘴脸,懒得直接找他。
大学四年,好多同学领教过辅导员的“厉害”,请假回家都得意思一下,入党更要加重“表示”。我们那会儿,想当官的居多,哪个不想入党。但我百分百地相信,老三入党肯定不用求辅导员,在事关各种推荐的学生投票中,从第二学年开始,好像没有哪次他不是第一。如果辅导员“威胁”老三,以老三的性格可能会顺水推舟表示一下。
我分到县城后,工作两年觉得没劲儿,准备报考母校研究生。复习应考期间,老三帮了大忙,给我找了好多专业书籍和英语辅导书、模拟题。英语资料是他用过的,但很整洁,他让我凑合着用。他帮我联系教授,考前在学校临时找个房间,请教授对我进行了几天一对一辅导。那是研究生扩招前一年,报考人数较往年增加很多,录取名额却没有明显增加。我考研成功,老三功不可没。再次入校后第一个周末,我请老三吃饭,他征求我的意见,又喊了几个相熟的同学。餐后我结账时,老三已提前买单。
我读完研究生,听从导师建议留在校机关,经过这一蹉跎,个人进步就慢一些。大学毕业刚8年的时候,老三已代理处长,我刚调正科。
上半年开学后不久,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加班,手机响了。老三媳妇打来的,说:“那谁,方便吗?给你说点事儿。”我在哥儿几个当中的排行,女同志自然不愿意叫。老三媳妇是他邻家女孩,也是大学生,但人比较传统。平时交往也多,可能太熟了,一紧张反而想不起名字了。
“我就在办公室,你说!”电话挂了,一会儿办公桌上座机响了。
“旁边有人吗?”老三媳妇的声音。
“没别人,就我自己。”
“那什么,拜托一件事。我刚才做一个梦,我家那位要出事。”
“出什么事呀,弟妹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也迷信?”
“不是迷信,跟真的一样,昨晚我就做过同样的梦,不敢跟他说。让他少加班,他也不听。”
“别急,说具体点。看看我能帮什么忙。”
“就是——,梦见他晚上加班,回家的路上,在这边公寓楼旁边那个十字路口,被车撞了。麻烦你赶紧告诉他,让他回家走人行道,千万别在大马路上走。”
“哈-哈-,弟妹真会开玩笑,大晚上能有几辆车,再说车速都比较慢。老三马上升处长了,干劲足着呢!”
“什么处长,就是受苦的命。看你们那些处长、副处长,一个比一个悠闲,谁像他!你一定要跟他说一说,拜托啦!”
“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回家小心!”
“谢谢!你也早点休息。”
老三媳妇挂电话,我立马拔老三办公室座机——没人接,拔手机——不通。我放下电话,用手机拔打老三的手机,还是不通。过了一会儿来个短信——加班,有事发短信。
明白了,这几天考研复试。每年这段时间,老三包括他们处的其他人一般都不接手机。我心想能有什么事儿,接着整手头的材料。过了一会儿,我准备休息,老三媳妇又来电话。我没多想,随口告诉她已和老三说过。
半夜里,我睡得正香,手机响了,是老三手机。接通后,听到的是老三家小孩的声音:“伯伯,我妈请您来我家楼下。”
“怎么啦?”手机挂了。
我穿衣下楼,快步往老三宿舍楼下走。借着月色,望见楼下马路边,站着几个人,有几个女同志在安慰老三家小孩。小孩哭得挺伤心。我走过去,小孩抬头叫声“伯伯”,哭得更凶了。现场找了个比较熟一点的男同事,了解大致情况。老三被车撞了,已送医院,老三媳妇跟着去了。有位老妇女恨恨地说:“大晚上的还开快车!”另一个说:“还是酒驾。”又有人说:“小点声,听说是老校长家的孩子。”
我陪老三家小孩走回老三家,照顾小孩睡下,给老三媳妇发短信——小孩已睡下。手机来短信——谢谢。我没走,就躺在老三家客厅沙发上。第二天醒来,想给老三媳妇打电话,觉得不妥,发短信,好长时间没回复。小孩醒后,穿衣洗脸,吃面包喝牛奶。我送小孩去校院一角的幼儿园。
我跑到校门口,拦辆的车赶往医院。手术室外,老三媳妇蜷缩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旁边站着老三岳父岳母,其他几个人有些面熟,应该是开车撞老三的一方。几个小时前手术就结束了,老三伤势太重,没抢救过来。
接下来,学校派人轮番劝说老三媳妇,不要追究老校长孩子酒驾撞人,老三媳妇这边力主报警法办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确定私了。赔偿方面,学校出点儿,老校长家出点儿,加上保险,一共70万。我们同学也捐了款,每人最低二百,多者不限。老大跟我说九九归一,我们俩人各捐900。
葬礼一结束,原来的同盟成了谈判的双方。事件缘于孩子。老三岳父代表老三媳妇,老大则成了老三父母的代表。老三岳父找到老大,提出从70万取30万给老三父母,条件是孩子交给老三父母。可以理解,毕竟自家女儿还年轻。老三父母却说,孩子跟着妈好,钱一分不要。经过老大劝导,老三父母说,孩子他们可以带走,但钱一分不要。老三岳父还以为嫌钱少,说只要同意带孩子,给60万都行。老三父母又说,女孩子在城市生活更需要钱。一来二去,搞得老三岳父不好意思了。老大又一番开导,老三父母勉强拿了15万,说给孩子存着,将来上大学、结婚用。
同学们捐款将近三万块钱。老大召集本市同学碰了个面,确定把钱给孩子。老大好说歹说,老三父母才接受了。还有一张写着捐款人姓名及数额的单子,上面有同学的手机号,是老大提议写的。老大告诉老三父母,孩子大了,有事可以打这上面的电话。
以前,老三和我一块儿去办公区,我总是走大路两侧的人行道,老三往往走大路。人行道是砖砌的,比大马路高出一截,每隔一小段距离栽有一棵“无头树”,高两米多一点,经过修剪后,只有顶部有些枝叶紧紧凑在一起,真有点“断头”的意思。树之间是灌木,我以为是万年青,老三纠正说是迎春花。老三问我,为什么不走大路。我开玩笑说,怕被车撞着。其实,我走人行道,只是习惯而已。那天晚上,如果老三一直沿着人行道走,走到公寓楼楼梯口,都不用接触大路;即便他上自家楼前走大路向楼拐角延伸的部分,也不会发生大的意外,车速再快,拐弯肯定要慢下来。或许他一直走在人行道上,快到楼前的时候,才走到大路上。
老三走后好长时间里,我每每独自一人走在上班路上,都感觉到迎春花在向我倾诉哀伤,无头树在向我问罪。什么迷信不迷信的,如果对挽救好人生命能起一点作用,我又何必吝惜那自以为是的“多此一举”?由此我特别崇拜孔圣人。老人家不语乱力怪神,是否也体现着一种态度,即在人们没有完全认识宇宙、穷尽世间万象之前,可以包容他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行为理念。
记得小时候,有一亲戚因连续饮酒导致鼻子流血不止,在送医院救治的同时,亲戚家人找了个看风水的,说把家里老人须发烧成灰,在当地神庙里拜一拜,借点仙气,让病人吃了就好了。亲戚家人赶紧忙活,以最短时间弄好发灰送到医院,放在水里让亲戚喝下,血还真止住了。现在想来,发灰肯定不起作用,可是大家皆大欢喜,不也挺好!
老三媳妇所说的梦,真是她的梦,还是请高人看出来的?假如我把她所说的梦境如实传达给老三,哪怕只是发个短信,结果又如何?每想及此,加之事发当晚还对老三媳妇撒谎,我就万分愧疚。我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稍微在意一些。谁承想,没过几年就有了下次,我又没太在意。这次与老大有关,我也因此欠了老大一个天大的人情。
老大特勤奋,同学们普遍这么认为,每天晚上学习到深夜。在我眼中,老大事事要强,常常要强得有些超出自身能力。
学的好不如分的好。那会儿上大学包分配,除了准备读研的,没几个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们大学读的专业是新闻传播学,上学期间老师鼓励我们投稿发文章。我也尝试过几次,都未中。倒是有一篇小稿子,是老三在自己姓名后主动署上我名字,说以后找工作也许有用。老三发稿远不如老大多。老大什么稿都写,小诗、影评、广播稿,还参加新闻写作函授班、评报班,在报纸上刊发个读者来信都要宣扬一番。前些年,我常在报刊上见到老大名字。他工作很忙,还坚持写稿,其勤奋其要强可见一斑。
我考研时选了个与新闻传播学不沾边的专业,研究生期间勉强发了几篇应景的稿子。在校机关工作,偶尔写过关于本单位活动的报道,处长改来改去,最后定稿几乎就是我写的初稿,也算没白瞎了曾经的新闻写作训练。单论写稿发稿,同学当中老大无疑最勤奋最高产。
老大的勤奋可能和他自身基础差有关。上大学时,老大显得最“笨”,几乎所有课程他都学得很吃力。平时交流起来,知识基础一般般。自从第一门主课考试勉强及格之后,每次考试前他都找人。开始他还躲躲闪闪,到后来也不遮掩了,通常考前外出买礼品,晚上再到家属区。据他自己透露,他是冒名上的大学,那人是他同村本家,家里穷交不起学费。经本家同意后,老大家里找人改动档案,他才上了大学。
老大研究生毕业去了本市的省医院,单位不错,但他找对象倍受打击,比老三和我结婚都晚。老大虽然个头儿不低,但颜值欠佳,眉眼结构乍看面目可憎,嘴有点歪,头发稀疏。不知道见了多少对象,基本上见一次面就没了下文。有人劝他从老家找个,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研究生、国家干部,怎么也得找个城市户口的。后来任院长秘书,经院长介绍,才有了现在的媳妇,本市户口,其他各方面条件一般。
老大发展势头不错,老三走的时候,他也副处级干部有段日子了,职务是院办副主任,非常有实权的岗位。只过了两年时间,又要升职,据他同单位的研究生师弟说,命令很快要宣布。假如真是这样的话,老大是我们搞行政的同学中第一个调正处的,可惜命令尚未宣布他就走了。
工作在同一个城市,聚会见面很经常。但我发现与老大有些生分。经询问老三才知道,老大怀疑我举报他,使其最终未能保研本校。老大虽然总成绩排名靠前,但一门主课刚过及格线是个硬伤。保研要求有一条,主课必须全部良好以上。辅导员跟老大说,有人向学校举报他成绩不合格。老大最后保送到本市另一所大学读研。老大怀疑我举报,因为我成绩靠前,也想保研,并且熟悉他的情况。我有点怀疑老大的智商,假如是我举报为什么我未保送上;举报人可能是我,为什么不会是别人;既然辅导员能忽悠他买一次茅台,这又何尝不是再次索要茅台的托辞,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当年保研名单公布时,距离毕业只有十来天时间,大家没什么反应。没有保研的都已找到“下家”,谁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有了隔阂之后,彼此之间再也不像以前那般亲热,只剩下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当然,我也没有刻意避开老大,只是再相见彼此话少一些。一次聚会,酒喝多了,有人说还是一个宿舍的感情深,毕竟“同居”四年,年轻时能有几个四年?老大醉眼迷离地盯着我,又看了看老三,端起酒杯,大声说:“来,咱哥仨喝一个,噢——还有老四。”他确实喝高了。
老大刚当医院院办副主任不久。一次聚会上聊起我媳妇,我说正在找人从县城往市里调。饭后,老大拉着我和老三坐他车上,邀请我俩到家里一坐。在他家,他拿出两条中华烟和几瓶酒给我,还不无调侃地说:“老二就是‘二’,别人都找我帮忙,你从来不找我,就当我帮弟妹了。”
老大当领导之后发福不少,显得人高马大。他往我手里塞东西时,身体的气势,手上的力度,似乎都不容我拒绝。我正在犹豫如何推托,老三抢先把烟酒接过来,望着老大微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反正老大家里不缺这些,等我啥时候需要我也来拿。”
回学校的路上,老三说老大变了。我特别能理解,要强者难免虚荣。
亲戚还要常走动。老三走了以后,我和老大的聚会越来越少。这主要是我这方面缺乏主动性,加上个人进步有些慢,又很宅,老大自己也比较忙,我和他的交集就少了。偶尔电话聊一会儿,都是老大打给我。
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老大手机,问我是否有空儿,想和我坐一坐。我有些诧异。正课时间,我对去外面吃午饭非常无感,一般都在单位饭堂就餐,尔后回宿舍躺床上看书或眯一会儿。片刻犹豫后,我说:“有事儿吗?”似乎有些不妥,又赶紧说:“你有好事,是不是又高升了?”
“也不全是,好久不见了,想坐一块儿聊聊。”老大语气很平很轻。
“噢,下午我们有活动,得早点儿上班,晚上行不行?”
“好吧,那就算啦。”老大语气依旧很平很轻。
“我下午真的——”手机已挂断。
我很少说假话,对同学更是如此。只是参加工作后,才慢慢说一些推托的话,这还是跟一些老机关学的。但我只偶尔为之,没想着会用到老大身上。城市不大,我们距离也很近,乘公交十来分钟就到老大单位。
当天晚上,手机顽强的铃声把我惊醒,我拿起手机,都十二点多了,是老大的研究生师弟的电话。他在老大单位心理门诊上班,姓平,非常安详的一个人。手机送出平医生平静的声音:“老哥,给你说个事儿,老大跳楼了,正在抢救,可能快不行了,你看是不是过来一下,主要是安慰老大家属。”据平医生讲,老大是他们导师的开门弟子,加上老大五大三粗,年龄也大,师弟师妹都“老大、老大”的叫。因为老大的关系,我们几次饭局接触后,很聊得来。
我答应平医生后,放下手机,感觉浑身乏力。忽然想起老四、老三,怎么又是医院,那么年轻就——。夜深人静,手机通话效果也好。老婆不但被惊醒,连老大跳楼的信息都听真切了。她催促我:“赶紧去吧,多拿点钱,预备凑份子。这么晚了,别开车,大门口打的吧。”
我赶到医院,按平医生提示走进医院招待所一个大房间。客厅很大,沙发上坐着几个人,还有十来个人站着,有平医生和本市几位同学,其余的我不认识。客厅两侧各一个大套间,一个套间床上躺着老大媳妇,双手捂脸,旁边几位应该是她亲属。另一个套间一老一少俩女的,老妇女快60岁的样子,闭着眼斜靠在床背上,应该是老大母亲,旁边坐一年轻人可能是老大妹妹。
老大是晚上9点左右,从自家房子窗户上跳下去的。他住医院家属区一座楼房的四层,当时媳妇带刚满两周的女儿在外面。听平医生说,老大头先落地,身体没出什么血,发现时快没气息了。医院第一时间进行抢救,只是给家属以心理安慰而已。老大老家就在市附近,他妹夫开车送老大老妈和妹妹连夜赶来,老大父亲早已去世。
有位带眼镜的中年男子,是帮老大保研的那位亲戚,上大学时见过几次面。老大亲戚示意我们坐下,然后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经过,请大家帮着在后事处理上出出主意。医院不想把事闹大,想多出点钱,赶紧火化。另有一青年男子,操着老大老家的口音说:“真傻,跳楼也得在办公楼跳呀。我姐夫是医生,前年从他们医院办公楼跳的,现在我姐住着医院房子,没事儿找医院领导闹一闹,就给个信封。”老大亲戚白了他一眼。一位在法院工作的同学提议,是不是报警,立案调查一下。那位亲戚说:“调查啥,他跳楼前还跟人打手机,就他一个人在家,不可能有人推他的。”大家一时无语。那位亲戚忽然对我说:“你是我家孩子最好的同学吧,你说几句!”
我犹豫一下说:“还是跟医院谈谈赔偿吧,让老人孩子多得点实惠,具体数目多少,我也拿不准。”
“有道理,这位大兄弟说得在理。”那位亲戚表扬了我,可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尽管经济补偿很实际,但人都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结束了,总该有个令人信服的结论。老四是病死的,老三是被车撞死的,老大呢?
法院的同学讲了一些具体意见,其他人也随声附和。黎明时分,那位亲戚去隔壁房间,里面有医院方面的人。亲戚再返回来,先到老大母亲床前,凑上去说了几句。老大母亲一直闭着眼,没言语。亲戚又到老大媳妇那边,和老大媳妇家里长辈模样的人说了几句,回到客厅对我们说:“上午9点,医院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辛苦大家参加一下,凑个人气。”
我们走出房间,跟着平医生到一楼餐厅,大家各自简单要了点吃的,围坐在一个大桌子旁。我和平医生坐一块儿,他先与我耳语一番,然后说:“我们是不是每人凑个份子,大家看多少合适? ”大家都看着我,我想起了老四老三,说:“老四走的时候,我们都捐几十,那会儿我们还在上学。老三走的时候,我们定了个最低限额。现在我建议也来个最低限额,老人孩子怪可怜的,最低限额定500吧,多者不限。外地的同学,到时候我来通知。大家看行不行?”
大家没有异议,有的开始往外掏钱。我跟平医生说:“麻烦找张白纸,记上捐款人姓名,到时候咱俩把钱一并交给老大母亲和媳妇。”平医生找来一张A4纸,在场同学分别写下名字和捐款数额,在我提示下又写了各自的联系电话。我出门走的急,随手把老婆包里整钱零钱全拿上了,数了数那些整钱,正好一千,便在纸上自己签名后面写上“1000元整”。遗体告别仪式现场,又来了一些同学。仪式在医院住院部地下一层大厅里举行。老大仪容很有神采,比平时英俊了许多、安详了许多。仪式结束后,遗体被抬出住院部大楼,放到一辆依维柯上,准备送火葬场。老大母亲被人搀扶着,哭得那个痛。我清楚记得,昨晚老人家还是一头黑发,今天头顶部分都白了。老大媳妇也被人搀着,双手托着老大遗像,眼睛闭着,面无表情。老大孩子没出现。
过了没几天,一次朋友聚会,正好和平医生相邻而坐。酒酣耳热,不管他人频繁碰杯,我和平医生正好尽兴聊天。聊了没几句,就扯到老大身上。平医生说,那晚上快九点的时候,老大打他手机,想找个地方喝喝茶。他正陪人吃饭,而且是自己做东,只好回复说等饭局结束再联系,就把电话挂了。说到这儿,平医生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有可能死于自杀以外的原因吗?”我提出了一直困惑的问题。
“有许多传闻,这几天还有人在说,说得最多的是老大与一小护士关系暧昧,有的说不只一个,不好收场,因此就——”平医生停顿片刻,又说:“有这种可能,但我不信。老大是一个正直上进的人,特别看重职务和名声。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心理上出了问题。”
“他进步那么快,心理上会有什么问题?”
“年初院长调职到省政府任职,没带他过去,是个打击。这次调正处,据他前些日子跟我聊,院常委会开过了,结果已上报,应该很快就会宣布,他的新任职是保卫处长,与他理想中的院办主任差距太远。”
“不理想也是正处呀,可怜的老大,不知道同学们多么羡慕你!”
平医生又说:“我们研究生读的专业是心理健康,导师曾提醒老大,说他知识基础差一些,不可太要强。老大也跟我聊过,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内心里又想事事争第一。这种心理不修正,很容易产生极端行为。调职不如意,很可能是迫使他忘记老母亲,忘记妻子幼女,不顾一切跳楼的最后一棵稻草。”
我正想着如何接话,平医生微醺的双眼盯着面前的酒杯,仿佛自言自语:“老大最后联系我,这是多么大的信任!这些年,我不知道修复过多少人的心理疾患,可偏偏把师兄给忽略了。可怜他的小女儿!……可能一个人大限将至,最先想到的还是好哥们儿。”
我一时无语。
聚会结束分手时,平医生突然问:“那天,老大给你打电话了吗?”
“嗯——,没有。 ”
回到学校,我没有回宿舍,而是走进办公室,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桌上,用两块镇纸两边压住。拧开一得阁墨汁瓶,凑近砚台,手一哆嗦,墨汁流出许多。站在桌前,拿起毛笔蘸饱了墨,用力写下“死生由命”四个大字。坐下来,想起平医生的问话,不免生出一种负罪感:感觉老大掉入深水,一边往下沉,一边向正在跟前的我求救,而我慢悠悠把手伸过去,老大已没入水中……恍惚间,原本静寂的楼道里似乎有响动。我赶紧把那张宣纸塞进抽屉,犹如考场作弊被人察觉而匆忙掩藏小抄。
最近一次同学聚会,有位从事新闻行业的同学说,我们这波同学,最帅气的、最优秀的、最勤奋的都走了。大家稍加反应就明白了。聚会回来,我匆匆写下这些文字,只为缓解对老四、老三、老大那份不为人知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