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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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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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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的日子

17岁,绝对不是花季。我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俯视一望无垠的戈壁,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我觉得自己就是雪中松柏苍劲有力,是苍天雄鹰壮志凌云。我说我将要成为英雄,当代那种的。

自古英雄出少年。自打穿上崭新军装那天起,我就坚信自己曾读过的《战争论》、《斯巴达克斯》和《论持久战》将会为所在的这支部队创造辉煌。虽然身边那些兵们嗤之以鼻。

新兵训练,除了磨炼身心,还得提炼心智。三更半夜,月黑风高。班里新兵悄悄起床,找铁锹拿扫帚,生怕别人发现、又担心没人知道,个个争做好人好事。我却流口水打呼噜死守被窝到天明。班长一脸十万个为什么:“这么好的班风影响下,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还能睡得这么香。”我的态度很明确:“组织上叫干啥就干啥,规定睡觉时间不睡觉,那就是违反纪律。”

操场上,新兵迎着寒风,吸溜着鼻涕反复练习出入队列,扯着脖子一遍遍背诵报告词:“团长同志,新兵训练队二排正在组织单元训练,请您指示。”我念念有词反复唠叨:“同志们辛苦啦,请稍息!”我的想法很简单,团长也得有人当,况且双向训练,总得有个假想对象。

班务会上,新兵们手里拿着清一色本子,挺直腰板围坐一圈,轮流讲着要克服这缺点、学习那长处、决心怎么样、今后如何办,我目光深沉,不屑一顾。班长是山东兵,脸上错落有致地长着青春痘。他瞪起一大一小眼睛冲我嚷:“都在虚心开展批评自我批评,多好的班风哪!就你小子装腔作势耍深沉。是想祸害大家吗?”

我站起身,挺胸抬头说:“当兵是为了打仗,打仗就得学杀敌本领。这些天来,我们除了思想上比长短,就是比被子方正、比床单平展,动不动还要检查牙缸是不是摆在一条线上。这样能战胜敌人吗?”

班长是农村苦孩子,没什么文化水平。他蠕动嘴唇说不出话,急的青春痘上渗出血水来。我以号令天下姿态,面向全班战友道:“打仗拼的是命,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得好好学班队如何行进、如何掩护、如何分路包抄、如何占领制高点、如何消灭敌人。而不是憋着劲儿抢铁锹找扫帚,成天跪在床边捏被角。”

班长说你给我等着,摔门而去。片刻,队长教导员排长都来了,别说我争辩解释,光一人一瞪眼,就把我摁死在面前。最终我低下了忍辱负重的头颅。班长朝我一挥手,我拿起本子笔,默然走进公厕旁的禁闭室。当晚,班长上厕所出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隔窗冲我说:“打开始俺就瞧你不像好印,你瞧你那熊样儿!”深夜,我流下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泪水。

我靠几次检讨赎回了自由,身心却像铁砂掌拍过落下内伤,不仅失去高傲气质,而且处处表现出一副熊样儿。操课前,班长指着我说:“去,把操场上石头瓦片捡干净。”我受宠若惊地“是!”训练结束,班长冲我说:“去,把掩体、沙坑统统整一遍。”我心怀感激地“是!”瞄靶完毕,班长对我说:“去,把所有靶牌都扛回来。”我兴高采烈地“是!”终于熬到星期天半天休息时间,班长从厕所出来吆喝我:“去去去,打扫厕所去。”我感恩戴德地“是!”而每次班务会上,我只在希望的名单里,表扬方面与我无缘。

低头弯腰不是认输,是为日后挺胸抬头。不久,队里单元训练验收,我的单兵队列评分第一。幸运的是部队参谋长一行视察,正巧目睹了我的队列风采。事后首长握住我的手,和蔼可亲地问我为啥要当兵、训练苦不苦、今后啥打算?我回答的铿锵有力,头头是道。首长满意地对队长教导员说:“不仅训练抓得紧,思想教育也搞得好。今年新训水平要高于去年了。”

接下来,我成了队里训练骨干,有机会站在队列前,冲着一张张怯生生的面孔吆喝“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分班操练时,一旁的班长也得谦虚谨慎地正视我,满脸大大小小青春痘暗淡无光。

清晨,练嗓子拉声带。“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朗诵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班长面带笑容看我,露出羡慕目光。后来几天,他悄悄溜到后山沟里,背起双手模仿练习着“背锅冯咣,潜驴饼冯,晚驴血瓢熬熬”。山谷回响,似乎引出了魑魅魍魉。

前进路上,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新训结束时,我的射击考核砸了锅,遇到前所未有的挫折。班对抗百米胸环靶射击,我1发子弹偏高,击中半身靶头部,因环数不够影响了全班成绩。班长原形毕露,站在队列前臭拽臭拽地训我:“这回你不背锅冯咣啦?有能耐你再去晚驴血瓢呀你!”

队长找我谈话,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样的射击考核,明摆着是做样子给人看的。我就不信,子弹击中脑袋会比打在腹部的效果差。要计分我应该是高分才对呀!”

队长听罢,嘴角抽搐着呵斥:“给我滚一边去。老子当兵十多年,没见过你这种鸟兵。滚滚滚。”他的气急败坏,预示着我将迎来命运的挑战。果然新兵分配时,有的去机关,有的去连队,有的派去学技术。当新兵们满心欢喜屁颠屁颠地奔向美好未来的时候,我忍辱负重地来到某部炊事班报到,成了一名光荣的炊事员。

西北的风雪,孕育着迟来的春天。人世间,哪个英雄不是从苦难岁月里爬出来的。望着庄严肃静的营区,我苦苦思忖巴顿将军有没有做过饭,艾森豪威尔是否当过伙夫。我居然想到了列宁、斯大林流放到过西伯利亚,这让我兴奋不已,对炊事工作充满信心。

炊事班长是个农村兵,长相显老,笑起来脸皮牵扯的地方全是皱纹,显得和蔼可亲。他特佩服我这样的城市兵,能毅然决然满怀豪情地干起炊事员,而且德艺双馨地成天吟诗唱歌,时不时哼一段“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平日里,班长处处关心照顾我,最明显的是他牺牲休息时间,主动为我拆洗被子刷洗棉袄。我感动的热泪盈眶,为他写了赞美诗,啊啊地朗诵给他听。他满脸菊花朝我盛开着,说:“听着美美地,就是不懂说地是啥意思。”

司务长知道了这件事,疑惑地看着我:“历史以来,都是新同志帮助老同志洗洗涮涮的,事情到你这儿咋就开起历史倒车啦!”他理了一夜头绪,第二天开大会,宣布重大人事调整:我除负责灶房烧火和红白案打下手外,统管后勤副业,就是由我承担十几头猪的饲养工作,并且规定了年度出栏数量。

司务长提要求的时候,一连说了几个关键词:伯乐识马,量体裁衣,好钢使在刀刃上,是骡子是马溜溜看。十来个人的会议,是在高唱《国际歌》中结束的。

一时间,后勤战线炸锅了。大家纷纷议论我:绝对是组织的重点培养,有这些脏活累活苦活垫底,立功入党是明摆的事。晚上看电视新闻,一屋子人早早坐齐了,唯独我迟到进屋,顺势坐在留给值班领导的座位上。司务长愤愤道:“你小子派头不小嘛!”我也没谦虚,告诉他:“司令员也才一个员字,我是炊事员兼饲养员,前后两个员。也该有些派头是不是!”

身兼数职,责任重大。每天我都在食堂与猪圈、胶皮衣与布围裙、揉馒头与搅饲料、切肉丝与剁菜根之间忙碌,顾不上分别昼夜、冷暖及香臭味道,焦头烂额地品尝人生酸甜苦辣,而且特充实。充实到常常临睡前手指还在搓《雷锋日记》页码,眼皮就开始打架,我使劲翻脸都劝不开它。

清晨,上百号官兵喊着“一二三四”口号列队出操,朝着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幽静深处咔咔咔地跑去。我穿上胶皮衣蹬着三轮车在岔口与队伍分道扬镳,吱扭扭骑到小作坊拉满酒糟饲料,十里飘香却饥肠辘辘赶回养猪场。上午操课号响过,我必须坐在饲料加工房,双手举刀咚嚓咚嚓剁猪草。晌午喂一遍猪,赶到灶房启火,转身和面做馒头,上笼开火门,上汽调中火。转而握起菜刀削萝卜皮切土豆丝,赶上司务长背手视察,我便切着洋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领导鼓励栽培。午饭时候,打扫一遍猪圈,挨个给槽里添一趟料。

下午起床,背上箩筐到地里摘菜叶,回到加工房清洗切碎掺饲料,守着大锅咕嘟咕嘟熬猪食。煮好舀出放温,唠唠唠地看猪们香喷喷争食,这时到了给人做饭的钟点。换下胶皮衣系上白围裙,择菜洗菜切肉砍骨头,一会儿上大火一会儿关火门,一直忙到晚饭后。官兵们打着饱嗝儿去散步了,我得掏炉灰拉煤面封好炉膛火,掏泔水配食料,挑起桶子去猪圈,再次聆听猪们哼哼叽叽欢叫。

下班后,洗罢围裙磨过刀,我总会在食堂后面打几遍擒敌拳,甩手臂脚跺地,伴随打打打地吼声,表现的威武勇猛,刚健有力。路边停下许多官兵,抻长脖子半张嘴痴痴地看着,赞叹我的革命意志和所向披靡的精神。

山岗上碎花盛开,告慰着荒凉冬日。炊事员辛苦劳作,需要安慰鼓励和尊重。这种事是恳求不来的。我读过一本书:苏联培训伞兵时,让女护士陪同上飞机,跳伞时候再无胆小鬼。常年喂猪做饭,所需勇气和毅力绝不亚于跳回伞,我联想到话务班,想到气质不凡积极向上的女兵们。是不是该请她们来,给我们鼓鼓劲打打气。

午饭后,我在洗碗处堵住俩女兵,从干好本职聊到集体荣誉,从弘扬传统谈到雷锋精神,我恳切道:“你们工作表现那么好,为啥不把好思想、好作风传授给我们?”我表情夸张地告诉她俩,我们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啊!

星期天一大早,红日高照。食堂里叽叽喳喳跑来一帮女兵,整个炊事班始料不及,像过年一样热闹,瞅着白净净水灵灵的女兵们,大家心花怒放。炊事班长放弃了轮休时间,满脸菊花灿烂。

男女扎堆,和面切菜。有的教女兵发豆芽,有的带女兵腌咸肉。只因女兵说了句好想吃顿红烧排骨,大家临时动议,调整菜谱,班长撸起袖子当当当剁骨头。有了女兵帮厨,一天时间干完三天活儿,关键是莫名地开心,下班回宿舍路上都在哼着歌。

部队全体大会上,教导员认真表扬了帮厨女兵们。队列里,我面带微笑,无上荣光,我知道我才是真英雄,幕后那种的。会后司务长招手叫住我,当众奚落道:“瞧瞧吧,都是城市兵,人家还是女同志。她们在帮大家做事,我们个别人却让别人为自己做事。该好好照照镜子啦!”回到宿舍,我拿起镜子照自己,满脸得刻骨仇恨。

一天,帮厨女兵告诉我,星期天她还要来。我老谋深算道:“总干同样这点事儿,都习以为常啦!你们得开辟新战场,取得新胜利。”她看我一身胶皮衣,胸有成竹道:“我要学喂猪。”

能满足她美好心愿,也是我学雷锋的具体体现。我毫不客气地答应了她。周天的加工房里,她捞起热乎乎酒糟拎着桶,给每个食槽加满料,然后趴在围栏上欣赏猪吃食,感叹着:“看它们吃得好香哦,馋得我都想吃两口。”

午饭后,炊事员们刚回到宿舍,司务长大惊小怪地冲进屋,叫嚷道:“不好了出大事了。赶紧起来找领导叫军医。猪都死光了。”大家“啊”地一声,一窝蜂地冲出去。

养猪场这边,十几头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教导员脸色阴沉,司务长神情慌张,军医跪在猪身旁仔细检查诊断。不远处那女兵呜呜地哭着,炊事班长眯着笑眼儿在小声劝导。不多时,军医爬出猪圈,向教导员报告:“猪吃了没浸泡的酒糟醉倒了,睡上半天就没事了。”

教导员指着司务长严肃道:“不能就这样没事了。这是你们一次工作事故。”司务长是是是地送走教导员,返身叫住那女兵,要问她几句话。接下来,毫无悬念地我成了始作俑者。

一周后,少见的莲华云朵从南边赶来,舒展着不愿折叠的线条划过山峦,营区大喇叭里深情地唱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昂昂昂”,我背起行装大步流星地走向远方。

我被发配到604哨所,在西北的穷山恶水间。四周荒山不长草,方圆百里无人烟。一条野性十足地溪流从门前冲过,周边零星居住几户蒙古族同胞。

满嘴黑牙的排长是这里的司令官,外号“十三剋”。他头次受到嘉奖时被战友灌醉,拍着胸脯说:“这两杯杯儿算啥子嘛,老子举起瓶儿一口气能喝十三剋!”旁人听不懂,纳闷四川那边喝酒论克数。再问,他解释说:“我说地是十三剋,不是十三剋。”大家彻底糊涂了。酒醒后,他才说清楚是十三口。后来“十三剋”就成了他专用名儿,远比档案里注册的那个要响亮。

我来哨所纯属下放改造。十三剋态度明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能让就让。报到时,他就说了一句话:“只要你龟儿子能呆得住不惹事,到哪儿老子都说你是好样的。”有他这句话垫底,我立马成了新兵老干部。

所里安排沿线巡查,轮到我时恰好胃疼,十三剋踩灭烟头替我去了。夜里站岗放哨,轮到我时恰好高原反应,十三剋扎上腰带替我站了。每月七天队列训练,每次都恰好轮到我伙房帮厨、值班室坐守电话。

气候日益暖和,我心潮澎湃。一日,站在山坡上,瞭望祖国大好河山,身心怡然,吟诗一首:“啊,心上姑娘,我用深情回眸做抵押,赌你追访到天涯,在当下。请伸出你那眷恋的手,帮帮我。帮我找回遗失在深秋的裤衩。”多么富有哲理,不用酝酿斟酌,出口成章。

不远处,水泡眼哨兵听罢我的朗诵,拎着枪端直走到我面前,问:“为啥刷六毛?”我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我说我没耍流氓啊。他哼地一声,训斥道:“你叫人家女娃子给你捡裤衩,这不是刷六毛是刷什么!”说罢,他义不容辞地去了十三剋屋里。

我担心要变天了。很可能又要回到光荣的后勤战线。根据我曾经的养猪经验,会不会让我负责门口几只狗、后院几十只鸡的饲养工作。从种类和数量上评判,应该算组织上对我的重用。

十三剋像兰考县焦裕禄书记披件脏兮兮厚外罩,手里攥着木头烟嘴儿朝我慈祥地招手。走进他屋里,坐在他床上,喝着他递的水,看他运筹帷幄地满屋子转圈走,我抬起眩晕的头,解释道:“只是想说说自己的挫败感,真没耍流氓。”

他停步看着我,龇出黑牙吐着青灰色烟雾。我说:“裤衩是用来遮羞的。我是在为自己加油打气,唤醒自己,勇敢找回那份耻辱感和自信心。”

十三剋深吸着烟,在云雾缭绕中思考。最后拍拍我肩膀,说:“龟儿子你想学好,为啥子不好好地讲哩,偏要讲个谜儿让人家猜。”说罢,让我出去带上门,把后院的鸡娃儿喂一遍。

太阳要下山了,明晃晃天气,透心得凉。晚点名,我躲在队列后排,听着十三剋讲评工作,暗暗发誓:一旦我去狗窝鸡圈上班,非要把那个水泡眼的泪水挤干。这时,十三剋指指我,宣布:“明儿起,所里文书就让龟儿子干喽。城里娃儿还是有些文化地。”我呆站在原地,鼻子发酸泪水打转,稀稀拉拉掌声令我振作起来。

穿越旧时军阀,文书是不是副官。就说如今这哨所,文书也算是实权派。三更天了,我依然辗转不眠。

黎明前,我在黑暗里起床,像忠实的守院老人,拎起铁桶轻轻洒水,拿起扫帚默默扫院,端着簸箕满操场清理垃圾。白天,我会给篮球打足气,补好羽毛球网,找些砖块木板搭建狗窝。星期天,我主动帮助炊事员劈柴烧水,切菜和面。还有,做了面黑板摆在食堂门前,每月都写写画画出些内容。

那些天,我觉得自己特高尚。感觉告别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遇,终于修得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高度。只可惜这种意志力未能把持多久,我便开始怠慢起来。我最敬仰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料事如神,老早就告诫我们: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水泡眼病倒了,发烧好几天。十三剋派出唯一“嘎斯69”,由我负责押车,送他去百里外的县医院。真是时势造英雄,老爷车行驶半路抛锚,我将司机和病号安顿在车里,拎起扳手当武器,悲壮地踏上返程救援路程。走过一大段白天,穿越了整个黑夜,又遇上一个白天亮堂堂送我走进哨所。当我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有气无力地报告完毕,“哦”地一声倒在十三剋怀里。可以想象得出,当时那场景悲壮而豪迈,能感动所有人。

不久,我被推荐参加部队基层报道员学习班,结束后扛着一大摞稿纸回来。我有了打算,没条件写新闻消息,也没能力发通讯特写,但可以学学司马迁,写个《史记》玩玩。我夹着稿纸本,把全所官兵找了一遍,写信联系了转业复员的老战友,走访了周边同胞家,去了连里营里了解情况,密密麻麻记录了好几本。大半夜,我精神抖擞地敲开十三剋屋门,让他用历史眼光和战略思维,畅谈604哨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直到十三剋被我采访的斜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会议室桌下有我双脚搓出地面坑,部队基层首部传记终于诞生了。这部一万多字宏伟巨著,我没有选择《资治通鉴》那种死板的表述方式,而是以司马迁的表现手法和风格,鲜活地再现了建所以来重大历史事件和英模人物。譬如公元一九七八年冬,暴风雪席卷高原。全体官兵奋战三天两夜,救出少数民族同胞4人,找回牛羊700多只。期间,战士张祖建寻找失散羊群,冻伤右手后被截肢。再如志愿兵刘大伟退伍,自愿留在所里烧火做饭,后因感冒引发肺水肿病逝,遵照遗愿葬在哨所对面山上,常年陪伴哨所战友。又如十三剋多年坚守哨所,三次对象与他分手。四年前他母亲病逝,因大雪封山无法回家,未能送母亲最后一程。还有很多,不胜枚举。

后来,部队机关拿走了哨所传记。政委作了重要批示,政治处派人进一步整理充实,传记里有些内容挂在了部队荣誉室里。最重要的是,部队印发通知,要求各单位有组织地挖掘、整理基层发展史、官兵成长史,建立光荣榜、荣誉栏、功劳簿,总结、宣传基层先进事迹、先进人物、先进思想,弘扬优良传统,展现军人风采,树立奉献精神,营造军营工作学习生活的良好氛围。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我站在雪地里,挠着冻烂的手背,回头观望深浅不一脚印,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我开始看清一个痛苦的现实,那就是我不可能成为指点江山的伟人,也不可能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甚至在司令部作战室一本正经地研究地图的可能性都没有。我的军旅生涯,注定是在上场战争结束、下场战争尚未开始的空隙里,挎着沉甸甸全自动步枪,在戈壁雪原站岗放哨,在大漠荒原执勤巡逻,风吹日晒,摔打磨练,经受考验。

终有一天,我会在某个城市某个街头某家小吃店里,举着一张黢黑老脸,胡子巴茬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末了,抹把嘴点支烟,漫不经心地看门外,有几个孩子吵吵闹闹地玩着滑板。

那天,顶着风雪巡逻回来,食堂已备好满满几桌菜,十三剋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家入座。这时,我才知道已是大年三十了。

暖暖的屋子,红红的炉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听着十三剋总结一年来的工作情况。会上,还专门对下放的我给予表扬,提议报请个人嘉奖。在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中,大家举起盛着酒水的牙缸饭碗,预祝新的一年家人健健康康,祖国平平安安。

我拿起一瓶酒,嚷道:“老子要喝十三口。”满屋笑声一片。十三剋露出黑牙笑道:“龟儿子你敢学我,老子就陪你喽!”接着,大家连喊带叫起哄看热闹,情绪冲到高潮。

十三口下肚,片刻头重脚轻。我借着酒劲说:“过了年,我就不再是新兵了。是不是该考虑我的入党问题了。”话音一落,大家立马为我要求进步而高呼,十三剋仰头喝完牙缸里的酒,乐呵呵地朝大家说:“这龟儿子,又再说个谜儿给大家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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