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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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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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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深处

人到中年的我,怀旧情结像秋水漫涨,曾周遭走过一些山水古镇或古村,宏村西递的徽派古色,金坑李坑的明清古雅,枫泾乌镇的水乡古韵……虽然都很美,说不上缘由,却没有触动我的心怀。而偶然的一次与古村大源的邂逅,她那天然去雕饰的原汁原味的古朴与古意,让我有了久违的悸动,让我一年之中三次造访她……

(一)

黄山西南余脉逶迤至赣入鄱,如巨蟒摆尾,勾勒出一方山谷回环的盆地。山上茂林修竹,山下阡陌交错,依山环水,街似朱砂,村如梅花。“溪面只消横一枧,水从空里过如飞”,这便是因渔樵农耕,枧槽引水而得名的鄱阳县枧田街乡。

千秋河畔,古村如画。鹅卵磊墙,青石甬径,古樟驿道,山环水绕。一排排原生态的古居,像一个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安详地守望着这一方水土。“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因千秋河源头而得名的大源村位于枧田街乡千秋河畔,至今已经走过了风雨千年。

宋代(公元968年)仲夏,皖南山洪肆虐,大源村李氏始祖李天符举家从安徽歙县逃难至赣北群山环抱,溪流淙淙的山谷小盆地。天符公见此“藏风得水”,实乃风水宝地。逢山则止,遇水则居,这是中国南方传统村落的选址方式,遂与长子李守成在此垦荒拓土,建村立寨,繁衍子孙。此处为千秋河的源头,故取名大源村。大源村李氏繁衍生息千余年,其家族散枝开叶支脉延伸各地,至今原住民仍有近千。

大源村的西面是主村口,平日里千秋河以抒情的方式流过。一座石拱桥弓于河上,连接村外的世界。据说,此桥为明代所建,历经数百年,依然效力乡民。桥上有老者嘴衔烟斗,背笠牵牛悠悠出村,也有荷锄挑担的农人往来。桥下河岸青树摇曳,翠蔓披拂,村姑村妇蹲于河边青条石上捶衣浣洗,偶尔渔翁撑着竹筏穿桥顺流而下。“桥下钻竹筏,河边捣衣声”,如一幅山溪村居图。

过桥入村,一块橄榄形的巨石矗立村口大路,巨石上书“秀美乡村—大源古村”。起先,以为此石只是近年竖立的“村名石”。不曾想,此石已立于村口数百载,为康乾盛世一位风水大师授意竖立,是村中镇邪避灾的“永安石”。此石重达三万六千五百斤,以此寓意每年365天村民无灾无患。

“永安”只是美好的祈愿,天却有不测风云。公元1860年一个冬夜,惊天动地的炮声和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彻底打破了大源人的“世外桃源”梦。是夜,左宗棠所统辖的清军一路追剿大平军至大源村。大平军见此地易守难攻,便据险死守,结果不敌清军,则放火烧村。一时冲天火光,村民四散奔逃,大平军趁乱抓捕40余名村民作为人肉盾牌顽抗清军。可怜这些手无寸铁的大源村民,继而成了战火的牺牲品,200多户房舍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一夜血雨腥风,不少大源村民家破人亡,这一浩劫成了大源人永远也抹不去惨痛记忆。但坚韧勤劳的大源人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在废墟上继续坚强地生存了下来。大源村虽小,却历经沧桑。从举家逃难落居此地,到战火之后重建家园,这就是李氏家族长盛不衰的奥秘所在,这也印证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奥秘。

(二)

“重峦三面合,鹅卵垒宅墙”是大源村给人的第一印象。步入村中,择街巷而行。鹅卵石与青石铺就的巷道,贯穿整个村落。大源村深处偏远大山,为了解决运输不便,先民们有着惊人的智慧,就地取材,于千秋河边捡捞洪水冲来的青板石和鹅卵石,用以铺路、修桥和砌墙建房。用鹅卵石垒砌房墙,不单单是技术,每垒一颗都是智慧。抚摸着大源人垒砌的每一堵墙,即使是残壁断垣,那都是值得静心去欣赏的艺术作品。

顺着古巷一路往前走,青砖黛瓦的古村显得冷清,破败的墙头,失修的老屋,像是行走在《聊斋志异》里描写的狐仙出没的荒宅。宅墙砖缝里的青苔和蕨藓见缝就长,没有人为修饰的痕迹。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或因择地重建新房,或因外出务工,大多院落荒废,周遭悄无生息。沿街巷的各家房檐红灯高挂,大多房门掩闭。尚有开门者,可见淳朴的村妇站在门前晾晒衣服或腊肉,能望到院内幼童与小狗逗玩。墙角下则有耄耋老者坐在烘桶(山里人烤火取暖的坐椅)上晒太阳。倘若一个人不疾不徐的,步履轻轻地行走在悠长的古巷里,想象着戴望舒《雨巷》中的意境,呼吸着古村沧桑的空气,能嗅到陈年的诗意。斑驳的光影投到鹅卵石垒砌的宅墙上,让人不由得伫立回溯时光。浮生流年,人在这种悠长宁静的甬巷里,做一次身心安然的旅行,感觉身上的燥气在一点点降温,久居城市世俗的心在渐渐平和。

青石甬道,满载岁月的印痕。听村中老者讲述,大源村是徽饶商贾必经之地,这条青石与鹅卵石砌成的街巷古道便是昔日的饶徽茶马古道。受徽商文化影响的大源人头脑精明、吃苦耐劳、讲义守信、善于经营,大多会做木材生意。为了方便往来的徽饶商贾住宿和易货,有些村民分别在村中开起了像悦来客栈、李氏豆腐坊和李氏油坊等旅店和作坊。这期间,大源村生意做得最有名气的是清同治年间的李荣庆。年少的李荣庆,家境并不宽裕,他二十岁出头时便走出大山专做木材生意,木排一度放到了南京、武汉。由于他善于经营,生意跑火,财源滚滚。但他非常重义,乐善好施,四邻八乡有人求助,他必慷慨解襄。年关时节,他会逐家串门,发现谁家有揭锅之难,立即接济。村里建桥、修祠、铺路,他捐资最多。李荣庆出门做生意喜欢骑马,村民感念他的恩惠,于是找来一块大石,为他打磨了一块近一米的两级上马石,此石仍立于村中古门楼院中,是岁月的遗存,也是大源人对行善之人尊崇和感恩的见证。

(三)

茶马古道商业的繁忙,带动了大源村的经济发展。富裕后的村民开始大兴土木,建宅、铺路、修桥、兴祠……一座沿袭了中国传统风格,并融入微派建筑元素的宜居村落像一位小家碧玉开始毓养在深山闺阁中。

康乾盛世,已经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大源李氏萌生修造宗祠的念头。听村中长者介绍,为了宗祠选址,村里人特请了一位风水大师勘地。起先这位风水大师说天机不可泄露,一直不愿开口,后来才知道这个风水先生喜欢吃鸡腰子(鸡肾)。虔诚的大源村人便每家轮流杀鸡招待了半年,这位风水大师才根据村中的房、井、塘、路、桥、亭的分点布局和村外山水田园的地势走向,确定现在这块宗祠的选址。村几经筹划,乾隆十五年李氏宗祠开始肇基动工。宗祠位居村子中央,座北朝南,前后3进,有2个天井,青砖青瓦。据说,整幢建筑有立柱106根,横梁36根。每根柱子下均由石鼓磉墩垫着,石鼓上刻有花卉。宗祠建成后,气派恢宏,成为大源李氏繁衍生息的滥觞和富甲乡邻的象征。遗憾的是,这样一座凝聚了大源李氏先人人力、财力和心血,寄托着大源李氏先人美好祈愿的精美建筑还是没有逃过上世纪的文革浩劫,成为大源人心中永远的痛。如今,我们看到的李氏宗祠原址上,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满地的破砖碎瓦。夕阳下,残留的塌梁朽木、天井条石、青板石碑东倒西歪地掩映在滋生的灌木中……颓废荒芜、破败陈旧,虽然让人伤感,但透过岁月的风尘,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无情与真实。残缺的“美”也是美,亦如残臂的维纳斯,美得让人遐想。

宗祠已毁,但让大源人仍感慰籍的是宗祠前基本保存完好的门楼。村中门楼有两个,建筑风格基本相似。其中一个门楼是大源村清代太学生李兄霖独资所建。据村谱记载,李兄霖饱读诗书,耕读传家,为了感恩祖先福萌,建造了门楼供奉先祖,以此教育后人饮水思源,不忘根本。这个门楼雕梁画栋,横梁上雕着人物、花卉、飞禽、走兽,一幅幅雕像栩栩如生。门楼上的对联“金玉品德传百世,华美人格遗万年”时刻提醒大源后人,百善孝为先。

李氏门楼前有一口古井,环状的井圈是用整块巨石雕凿而成的,因年代久远井圈对称裂开两条竖缝,后人用铁圈围腰固护。古井内壁蕨藓披拂,幽生凉意,井边有桶,井水盈盈,打上一桶饮之,清冽甘甜。井边有一堵齐人高用鹅卵垒成的井壁,井壁上镶嵌两块凸出的青砖,起初不知何故?后来问村中老者,方知这是方便井边汲水之人放挂钩扁担精心之设计。小凸石藏智慧,大源人做事如此细心和用心可见一斑。大源村像这样的古井有七口,如北斗七星状分布。现在大源人大部分用自来水,有些水井荒废,被杂草遮得不见天日,但从井口氤氲出的湿淋淋的水气,依稀可辩出古井的古典气息。

大源村东有一条自北向南的小溪。大源先人为防止洪水冲毁村庄,在溪畔栽植了27棵各种树木,有4棵古樟,历经千百年风雨,遮天蔽日,冠盖近亩。其中最粗的一棵古樟,需八、九个成人围拢才可以合抱。“樟树登登,发子发孙;树叶层层,万古长青”。千百年来,古樟树与大源人和睦相处,彼此相依。上世纪,曾有一段时间商家频繁到访,想重金收买古樟,但大源村人轻利重情,把商家斥退;在大源人们的心中,这些根深叶茂的古樟,象征大源村繁荣昌盛、生生不息,这些古樟已成为了大源人的一份子。古樟散发出的脉脉香气,与不远处香火袅袅的古庙一起护佑着大源村的安宁祥和。

(四)

漫步古村,所见的不只是青砖黛瓦马头墙,不只是街巷古道香樟林,不只是如陈年老酒般的故事,还能寻找到许多儿时的记忆。院子里像老水牛趴窝般的倒扣禾戽,竹篙上晒挂着的油紫油紫的腊肉,房檐下钩挂着的一串串翘天红辣椒,墙头小木板上摆晒着的猪肝色方块苦槠豆腐,圆竹匾里切晒着的细软山竹笋丝……空气中飘荡着山乡土特农家菜的味道。有些宅墙坍塌了一半,能看到老屋里堆积着的风车、谷囤、箩筐、大簸箕、犁铧、锄耙、镢头等农具,大源人曾经靠这些农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作繁衍,如今农耕文明渐行渐远,这些农具都似乎在遗忘的角落里睡着了。

土夯的院墙上披满了扁豆和丝瓜的藤叶,黄色的丝瓜花和紫色的扁豆花上蜂来蝶往,扁豆角像一个个翘伸的手指在招摇,一条条长短大小不一的丝瓜如小孩的胳膊随意垂摆。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子里种着一畦畦绿油油的菜秧子,红薯地里的藤蔓互相缠绕肆意向外扩张,一大丛青葱葱的甘蔗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一只老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钻进篱笆找虫子,路边纱网圈养的鹅们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一只小黄狗立在村口篱笆边冲着我们这些陌生人不停地狂吠……“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古村很安静,有两三个小孩蹲在墙角下玩什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好奇而胆怯地望着我们,那稚气的眼神,让我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大源村各家院子前都种着鸡冠花,说是大山里毒蛇很多,鸡冠花能防毒蛇。大源古村废弃的老房子里,院内的菜园子里,村边土坡上,都放置着一种像蒸饭木甑一样的圆木桶,下面有支架,上面倒扣着一口锅。问老者,方知这是养土蜂的蜂桶,里面有蜂窝,不时有土蜂飞进飞出,这种土法养蜂可能若干年后只能留存在人们对乡村的原始记忆里了。在大源村,记忆最深的是竟看到了老鹰教雏鹰试飞,由低往高,雏鹰沿着老鹰展翅飞旋的轨迹一圈圈跟着盘旋向上,逐渐升入云霄……我想,只有在这世外桃源的山乡古村,才会有这样的奇遇。

距大源村不过数里,便是风光旖旎的大源河水库。站在水库远眺,仿佛置身庐山西海,库水澄澈,洁净无染,透彻明亮,是那种足以洗涤灵魂的纯水。水库两边的群山连绵无尽。秋末初冬是群山最美之时,橙黄橘绿青蓝紫各色交融,绚烂至极。蓝天、白云、群山、洲渚,倒映在碧蓝清澈的库水中,简直幻如仙境。回望秋冬的大源村,山环树合,炊烟袅袅,如同一杯陈年的乡愁,如同一幅千年古画,如同一场旧年的梦,带着它独有的善意和诗情藏在静谧的群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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