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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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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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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湖乡

(一)

我村子的后面是南珠湖,在我儿时狭窄的视野里,南珠湖就是我心中的海。尤其是刮大风的天气,凌风伫立湖边,只见波涛翻滚,浪花竞逐,巨浪击岸,狂澜飞溅,这湖不仅有大海般的壮阔,还有了大海的气魄。

晴空万里的日子,南珠湖静若淑女,娇柔妩媚。远处连绵起伏的龙吼山如一条温顺的卧龙静静地伏趴在湖水中,湖水澄清,宛如蓝玉,山水相映,恍若置身于“桂林山水”。夕阳西斜,满湖金鳞,龙吼山下炊烟袅袅,升起朦胧的诗意;“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湖面上沙鸥白鹭翩翩掠影,渔人泛舟抛网,击舷围鱼……

夏日的傍晚,在湖边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和放牛娃们会不约而同地走向湖边,享受“千顷珠湖作澡盆”的惬意。湖乡的人们喜欢到大湖里游泳,因为大湖的湖底像铁锅一样由浅入深硬如石板,水质清澈,可放心自由地游泳,加上湖边有沙滩,不洗脚就可穿拖鞋上岸。

到了湖边,大男人们脱得剩下裤衩,嘴里咬着搭在脖子上擦汗的毛巾从容下水。湖水差不多没过腰时,他们会倏地纵身跃起向前一扑,犹如鲤鱼入水,开始手脚并用游起来。我们这些顽皮的放牛娃们怕回家遭父母责骂,干脆脱得光着屁股下水,等游完了上岸再穿干衣服回家唬弄父母。我们这些放牛娃游水只是在比膝盖深一点的地方双手撑湖底向前爬,双脚一个劲地乱跺,湖乡人都管这叫“打鼓噜响子”。大家看谁溅得水花大,“通、通、通……哗、哗、哗……哈、哈、哈……”跺水声,水花声、嬉笑声交杂在一起,平静的湖面顿时像开水煮饺子一样沸腾起来。

大男人们几乎每天都会上演游水比赛,只要自己愿意,谁都可以自由加入,不知谁喊了一声:“开始……”湖面上便自然生成数条水道,只见他们嘴含毛巾一会儿侧泳、一会儿蛙泳,自由变换着泳姿。游在最前面的“蛙人”看到其他人被自己远远地甩在后面,他便仰面朝天,四肢平摊,双手划水,两脚蹬水,玩起“泛排”花样;到了深水区,他则只颔其首,不见身子与四肢,也不知他在水下做着什么动作,我们只知道他是在展示“踩水”功夫。他们精彩的游技惹得我们这些放牛娃们停止了“打鼓噜响子”,都站在水里双手不停地击水叫好。赛完了,会有人笑着说:明天再比。他们边说边用毛巾擦拭身子上岸来。

湖边劳作的女人们,也会下湖洗澡,她们在不远处的水域不脱衣服直接下湖,洗不多时便上了岸。她们站在岸边扯着嗓子喊自己的男人或小孩上岸,喊了一阵子,见不奏效,便提前回家做晚饭去了。

“白日依山尽”,我们这些放牛娃又爬上了牛背,大人们有的荷锄,有的挑担,田间小路上,湖乡人们的身影被落日余晖拉得老长老长……

(二)

“有水一片,无水一线”是鄱阳湖的独特风姿。丰水季节,鄱阳湖自由地舞动着裙摆,舞姿恢宏而浪漫,有时舞得太狂热,则惊扰着湖乡人们的生活。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之前,内珠湖与外鄱阳湖是一体相通的,“三年一大浸,小水年年涨”,让湖乡人们备尝水患之苦。

听母亲讲,我是在老屋里出生的,所谓的老屋实际上是座三进三出,有四个天井,房子连着房子的大老宅,我们整个宗族十几户人家都住在其中。我未满周岁时,家乡大水涨得几乎淹没全村。大水来的那天半夜,父亲下床准备穿鞋上厕所,发现脱在床下的鞋子漂走了,他伸脚着地一试,水没过了小腿,吓得他赶紧喊醒全家人和邻居。一时间,村里就像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妇女们的惊呼,小孩的啼哭,屋弄里的狗们边跑边狂吠,栏里的牛,圈里的猪,笼里的鸡也都此起彼伏地叫起来。湖乡的大水是渐渐涨起来的,这与山区又急又快,来势凶猛的山洪是有些不同的。因此,生活在湖乡的人们都积累了应对发大水的方法。父亲先是将奶奶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以及贵重一点的物品背上木阁楼,然后把禾斛(以前一种边长约两米,高约一米,呈四方盆形的稻谷脱粒农具。)放下来当船用,将家中的粮食和棉被衣物放入其中,人涉水在后面推着禾斛(将这些财物往高坡上送;两个姐姐则分别赶着牲口和挑着鸡鸭涉水往高坡去;接着父亲又从阁楼上把奶奶和我们背下来,先把奶奶安顿坐在禾斛中间,我兄弟姊妹八个,当时除了三个姐姐和大哥上了十岁以上,我和三个哥哥四都还小,结果禾斛坐不下,加上我当时根本还坐不稳,父亲只好将我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四面塞了一些衣物,让大姐和二姐专门负责推着我一步一步往高坡走……天亮了,只见村中名叫金家山和钟子岭的两处高坡上都站满了人和牲口,堆满了各家的粮食和财物。大水涨得更高了,大半个村子的房屋齐腰都浸泡在水中,人们便开始在高坡上用木棍子搭草棚,也还有人用竹篙撑禾斛,或用葫芦瓢划木盆,继续到被水淹着的家中去找忘了或还没来得及运走的财物……

“涨水容易退水难”,估摸个把月,大水才渐渐退去。

听姐姐讲,大水退到小腿深时,她和村里的其他小孩一样,挽起裤脚,光着脚丫子,涉水回到被大水浸泡了许久的自家房子里,关好大门捉起鱼来。卧室里还来不及搬走的床和桌子的下面,厨房的柴窝、水缸、灶台里,这些地方躲得最多的是黄牙头和鲶鱼。我们湖乡的小孩捉鱼都有经验,知道黄牙头喜欢躲在人踩后的“脚迹坑”里,这种“凶鱼”虽然鳍如锯齿,会蜇人,但它躲在“脚迹坑”里一般是不会动的,湖乡有句俗语:“瞎子瞎,摸黄牙。”说得就是黄牙头连瞎子都能摸捉到。摸黄牙头是最惬意的,一摸一个着,不多长的时间就装满了半卡篓笠(装鱼的竹器)。最难捉的是浑身滑溜的鲶鱼,除非两个人合伙将其逼到死旮旯里,或是人为故意用脚搅浑了水再捉,不然半天捉不到一条。姐姐说,追捉鲶鱼是件兴奋的事,这个房间追到那个房间,脚踩水溅,有时溅到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甚至全身摔倒水里的时候都有。大水全部退去,村里人要将水井汲干,撒石灰消毒后才能饮用。井水还未汲干,井里的鱼就“扑通、扑通……”翻跳起来,有心急的小伙子便让人用绳子系腰下井捉鱼。活蹦乱跳的鱼儿也就一小木桶一小木桶地拉出井口来。还有墙角里,村子流水沟里则满是乌龟、王八在爬。姐姐说,那时都不兴吃乌龟、王八,小孩子捉到它们就用细绳子缚住它们的脚,牵着它们在屋弄里与其他伙伴们比谁的乌龟、王八个儿大……

涨大水对湖乡的孩子们来说有无穷的乐趣,而对大人来说是无比沉重的愁苦。也就在那年,原本同住一起的一户族亲提出他家想搬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盖房子,要将属于他家的老屋部分拆走。其实,大家饱受水患之痛,都有搬离的想法。这样一来,老屋很快就拆分掉。我家也用拆分的砖木,在北坡盖了房。又过了两年,珠湖圩堤开始挑筑,这条长二十八里的圩堤从此让沿内珠湖的各乡镇几十万人口脱离了水患,但这条大堤也从此阻断了内珠湖边各村的船只通向鄱阳湖以外的世界。

(三)

听老人们说,内珠湖有四十八大汊,七十二小汊,这些湖汊似绽开的珊瑚般美丽。我村子原是个半岛,三面环水,有两个美丽的小湖汊,村南的叫雁荡洲汊,村西的叫老鼠汊。这两个小汊就如两个天然的港湾,那时村里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艘帆船,春夏之交一艘艘帆船满载湖草分别停靠、休憩在其中。

雁荡洲汊南北两面满是芦苇,从我记事起,湖汊东面就挑筑了一条长约两里的拦湖坝,阻断了湖水向凤凰山脚下延伸。湖汊中间有个小瀛洲,名曰“雁荡洲”。洲上长着茂密的灌木。春夏之际,很多白鹭栖息洲上,雁荡洲如一朵硕大的白莲花漂在水中央;秋冬之时,成群的大雁和天鹅或在湖汊里游荡,或在雁荡洲汊聚会,这里俨然是“鸟的天堂”。周围村子很少有人上过雁荡洲,都传说洲上有许多“扇子风蛇”,曾有上洲的人被毒蛇咬死过,雁荡洲便成了人们既向往又恐惧的神秘地方。我想,可能是那时的人们虚构这样恐怖的故事,威慑那些想上洲的人。那时秋冬,飞越千山万水来此越冬的高贵的“客人”们在雁荡洲过着安宁祥和、温馨浪漫的生活。可惜,九十年代初,有人说要承包雁荡洲汊养鱼,“鸟的天堂”——雁荡洲,被无情的推土机铲平了,我心中的那块诗意的栖居地也从此消逝了。

村西的老鼠汊,其名字来由则是它的形状特像一只趴在湖边喝水的老鼠。老鼠汊岸背自然生长着一棵棵比碗口还粗的柳树,这些柳树并不高,她们的姿势几乎都是一样的,都有一股粗枝桠悬于湖面,湖风拂来时,柳条摇曳,这些柳树犹如一位位沿湖而立的青衣女子衣袖带水,风姿婀娜。老鼠汊连片的菱角藤叶和东南面的荷花几乎占据了半个湖汊。夏日,菱藤荡波,菱花惺忪;荷花吐蕊,香飘满湖;鱼游草间,鹭藏擎盖,荡个小舟挤入荷花丛中,一定会出现“鸥鹭惊起上青天”的诗情画意。

儿时的整个暑假,我和小伙伴们几乎是天天泡在老鼠汊的湖水里。吃过早饭,我们骑着大水牛,带上钓杆,站柳树下钓鱼。中午回到家,草草地耙几口饭,又挑着扳罾(一种用两根山竹十字交叉弯成弓形,山竹四端系扎一块一米见方的细网的简易捕鱼虾的工具。)到湖边,蹲在柳阴下扳鱼虾。钓鱼要耐心,扳鱼只需将拌了水的谷糠投入扳罾中间,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勾拉起来,小鱼虾们在扳罾里活蹦乱跳犹如一个个跳跃的音符。下午,只要牛吃得肚皮滚圆像大皮球了,我们就赶着牛下湖汊,骑在牛背上,到湖汊中央捞菱角和到荷叶丛中摘莲蓬,捞摘满了一草帽便骑牛上岸。大家将菱角和莲蓬倒在草地上,坐着开心地吃起来。完了,大家又扎堆到湖里去“打鼓噜响子”。那时的我们,用湖乡的俗语说就是“不知天光早夜(ya)”的野孩子。

(四)

雁荡洲汊与老鼠汊相距不远,两汊之间靠外湖的有一条长约三里,呈半月形,地势较平缓的沙滩,我们都叫它“月亮湾”。小时,我们去湖边放牛,一定会带上一个小卡篓笠,准备随时去“捡鱼”。因为那时白沙洲车门的渔民总喜欢选择在“月亮湾”沙滩拉网上岸。我们远远地望见早已在湖里撒了网的两艘渔船分两头缓缓驶来,骑在牛背上的我们,便吆喝着牛们向“月亮湾”沙滩而去。两只渔船近岸边,一只在雁荡洲汊边泊停,一只在老鼠汊边靠岸。每只船上先后下来十几个渔民,他们戴着草帽,光着上身,穿着半桶裤,系着腰绳(用于拉网绳的),黝黑黝黑的皮肤在太阳光下闪亮。两队渔民们都放下长长的纤绳,都前后一字排开,每个人的腰绳与鱼网纤绳上结好扣,身子统一后倾,嘴里喊着“嘿、嘿、嘿”的拉网号子往后退拉。排在最后的人拉到后面没了退路时,就解下腰绳扣,走到最前面重新开始,每个人都这样循环复始地拉着。当湖面上能看到像蛇节一样的渔网浮子的时候,两队渔民便慢慢靠拢。那拉网的壮观场景已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中。

渔网近了……已经能看见鱼在网中焦躁地翻腾着,此时会有几条大鱼先后一跃而起,翻出渔网,惹得岸上人一片惊呼和唏嘘。网已拖拉上了沙滩,真多的鱼啊,足足有几千斤吧,活蹦乱跳的各种鱼都有。渔民们从船上拿来大鱼篓,不同的鱼分拣在不同的鱼篓里,装满一鱼篓,顺手盖上一大把湖须草,在我们湖乡人的眼中,湖须草是天然的保鲜草和保湿草。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拣鱼,恨不得扑上前去捉上一条大鱼撒腿就跑,但终究不敢。渔网里的鱼终于拣得只剩下湖须草和鳑皮子鱼、鱿鲳子鱼和米虾了,渔民们将渔网往沙滩上一抖,我们这些放牛娃一窝蜂涌上去,争抢湖须草里少得可怜的小鱼小虾,这就是所谓的“捡鱼”,捡得碗把多的,可以拿回家放辣椒煮着“鲜”一下,捡得几条的只能拿回家喂猫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月亮湾”沙滩是彩色的,自水往上分别是绿、白、黄。绿的是湖须草,白的是湖蚌壳,黄的当然是清水沙。夏天里,浪花将湖须草和湖蚌壳一波一波地涌到岸边。我跟着哥哥到湖边撸耙湖须草,将其铺盖在菜园里的辣椒苗和茄子苗下面保湿。我们偶尔也会异想天开地翻弄湖蚌壳,祈望能从晶光闪亮的湖蚌壳内壁找到一颗珍珠。

童年的我,在美丽的“月亮湾”沙滩也曾干过一次挖甲鱼蛋的“坏事”。已记不清是谁发现“月亮湾”沙滩有甲鱼蛋的秘密,我们这群放牛娃在那个夏天的下午,疯狂地挖出一窝窝甲鱼蛋,一个个白里透红,葡萄大小的甲鱼蛋被我们捏破,有的甲鱼蛋已有了雏形,却夭折在我们手中。那时只知道好玩,现在想来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残忍和幼稚啊!

(五)

离老鼠汊北面不远是杨家洼,这是大片无法开垦的沼泽与草洲。假日里放牛,我们把牛赶进草洲,就开始在湖边沙滩尽情地玩耍。杨家洼东面有两座小山,分别叫“大乌龟山”和“小乌龟山”,大乌龟山的腰间坐东朝西有座假“淮王坟”,坟早已挖开,有个大深坑,里面长满了杂草,这里是我们每次放牛玩“打仗”游戏埋伏的地方。几次“冲锋陷阵”之后,大家玩累了也饿了,就挽起裤脚去草洲挖野荸荠和鸡根,爱干净点的就爬上湖边土丘采“地柿子”吃。野荸荠只有拇指头大,挖到一把,洗净一口包在嘴里嚼,咽其甜汁,吐其残渣,感觉像喝了一口椰子汁那般爽。大家最喜欢吃的是鸡根,鸡根外形有点像冬虫夏草,如果谁找到一根像中指一样粗大的,都会羡慕的要死。鸡根韧中带脆,脆中含粉,咬起来有嚼劲,大家吃的摇头晃脑,夸张地做着无比享受的怪脸。“地柿子”是开花最早的草本,乡下有句讽刺抢话多嘴人的俗语:“地柿子先开花”。从初春到秋末“地柿子”开花结果不止。在没有解决温饱的年代,“地柿子”是湖乡的小孩子最爱吃和吃得最多的野果子。“地柿子”个头不及草莓大,呈深紫色,甜、酸、涩三味俱全,有时吃多了满嘴乌紫,只得用衣袖拉锯般擦拭掉。吃饱了,玩够了,我们就去牵牛。如果水牛跑到沼泽地去了,那就麻烦大了,因为沼泽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坑”,这些陷坑周围草皮稀松,中间咕咕地冒着泥浆,有时水牛陷了下去,一时都爬不上来。我们牵牛时,每个人手里拿着的放牛鞭子就是“探雷器”,大家小心翼翼东插西探,尽量避开这些“地雷”。有一次,小伙伴海子误入其中,大家则赶紧解下牛缰绳抛过去,让他抓紧绳子,大家合力将其拖拉上来。等海子站立起来,大家都乐得前仰后翻,因为他就像从地窟里钻出来的一样,活生生的一个“泥娃”。

而今,我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乡都是匆匆忙忙,根本没时间再到湖边走一走。不过,我每年都会“奢侈”一回。我会在暑假的某一个清闲的下午,带着全家回到乡下,不为别的,就是到村后南珠湖游泳。湖边的风景依旧,儿时的往事历历如昨,我沉醉于眼前的湖乡山水,恍如梦里。当我的身体与湖水融为一体,舒畅地在清冽的湖水中游动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游动在湖乡的血液里,只有这时我才感受到自己是湖乡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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